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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接受论视阈下“兴”的梯次情感之演绎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2期
关键词:兴味主体诗歌

“兴”是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理论中最重要的基本概念之一,千百年来,“兴”审美概念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 派生出了多重的界面,如感兴、兴趣、兴寄、兴会、兴味、兴象等,它们与诗结缘,息息相通,贯穿始末。在诗歌接受活动中,兴象、兴观群怨、兴寄、兴味更是渗透其中,由“兴”所发之情在不同阶段梯次演绎,其运营轨迹清晰可见。

接受情感的触发

兴作为范畴的提出,在先秦时期是解诗的结果。那时,《诗经》是上流社会一种特殊的交际工具,人们在社会交往中引经据典,通过“赋诗”来“言志”。

首次从接受学角度对兴加以阐释的是孔子。孔子在《论语》中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论语集解疏》云:“兴,起也。言人修身当先学起于《诗》也。”[2]这里的“兴”,是指《诗经》触发了读者的情志,而不是指诗人由外物而兴起美感。孔子在《论语》中又提出:“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3]传统认为这段话是孔子关于诗歌的社会作用的全面概括,其实这段话除了是对诗歌的社会作用的全面概括外,还是对读者文学接受心理的全面概括。“诗可以兴”的“兴”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为“感发意志”,意思是《诗经》有感染力,《诗经》中生动具体的艺术形象可以激发读者的情感,使人精神兴奋,产生情感波动,从而性情得到陶冶。而《诗经》为何有强大的感染力呢?“诗之可以兴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韵也”。[4]这就明确地指出能兴人的作品必须是有强烈充沛的感情,无穷的韵味,这便是“兴象”。殷璠首次用兴象这一概念来品评诗歌, 批评齐梁诗风无兴象,但贵轻艳,并对常建、王维、高适、王昌龄等人兴象超迈的诗作给予很高的评价。如评王维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5]“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表明作品从景物中起情,作者主观的情意与景物融合为一,呈现一种含蓄委婉、自然天成的样态。在此,可以看出殷潘所谓的“兴象”是指诗歌的美学特征。自殷璠之后,皎然(“采奇于象外”)、刘禹锡(“兴在象外”)、司空图(“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等对“兴象”说进行了丰富和深化。宋元时诗人学者虽较少使用“兴象”一词,明清时期以“兴象”论诗者逐渐多了起来,著名的有高棅、胡应麟、许学夷、王士祯、纪昀、方东树、翁方纲、刘熙载、施闰章等人。“兴象”成为概括唐诗的艺术经验和艺术风貌的一个关键词,并在明清时得到大力提倡,其中明代用得最为普遍。如明初高棅《唐诗品汇》以“声律兴象,文词理致”论诗,认为盛唐大家之诗皆富于“兴象”,而中唐以下,“其声调、格律易于同似,其得兴象高远者亦寡矣。”[6]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论绝句说:“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中唐遽减风神,晚唐大露筋骨,可并论乎!”[7]明许学夷《诗源辨体》说:“浩然五言律兴象玲珑,风神超迈。”[8]

兴象是指饱含着作者真实自然,深刻生命体悟而又韵味无穷的艺术形象,是具有“文已尽而意无穷”特征的艺术形象。而这种诗境不单是唐代存在,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其他时期也出现过。如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通论五古说:“文字精深在法与意,华妙在兴象与词。”[9]诗之所以能“兴”,是因为接受主体受到作品中韵味无穷的艺术形象,即“兴象”的感染和思想启发。只有接受主体的情感被激活、精神被感发,接受活动才能进一步展开,所以,接受情感的触发是整个接受活动的前提和基础,“观文者披文以入情”。[10]

接受情感的共鸣

“兴象”开始只是触发接受主体的情感,此时创作主体还停留在对客观事物外在形式的把握上,紧接着创作主体会迅速以一种虚静、澄明的心境去观照审美对象,激活各种艺术思维,体悟对象内在的意蕴,达到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获得一种“兴会”的审美体验。

“兴会”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较早见于梁朝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11]稍后的颜之推把沈约的“兴会标举”改造成了“标举兴会”,从诗歌欣赏的角度谈论了“兴会”;宋荤也说:“悟则随吾兴会所之。”[12]他认为“兴会”是“悟”的前提和准备。

“兴会”是“指审美主体与客体在遇合时达到的一种高度兴奋、思潮如涌的状况。”[13]从诗歌接受的角度看,接受主体面对诗歌的“兴象”,内心有所触动并努力去追寻作者的情意。在这个寻找过程中,接受主体与作者在文本中的思想感情充分接触,发生感应,接受主体与接受客体互相遇合,产生了强烈的、高亢的情感体验。

“兴会”的审美体验和接受情感的触发的审美体验相比,它是一种深层体验。这种深层体验具有偶然性、突发性、直觉性、主客体交流互动性等特征。“当其触物兴怀,情来神会,机括跃如,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14]

接受情感的净化

“兴会”时接受主体自我意识被暂时悬置,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的深入展开, 接受主体的自我意识慢慢觉醒,不断从心与物、情与景的浑融统一状态中逃离出来,重新回归到主客二元对立的状态中。此时接受主体由最初的感性知觉开始对接受客体静观反思,然后被作品中某种情感力量所感染或震撼,激发了心灵中潜在的对真善美的追求,令其挣脱了物欲或私利的束缚,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一种高尚纯净之境,实现了人格的提升。这种人格的提升,说到底,正是文学作品发挥教育作用的独特方式。孔子“兴观群怨”的“兴”所强调的就是《诗》对人们的思想感情的启发与感染,从而提高个人的道德修养。兴的这种接受功用不断为世人所认同和承传。汉儒从经学出发,以比兴之法释诗,亦可视为孔子用诗的延续。郑玄在《周礼注》中说:“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15]郑玄以“恶事”、“善事”诠释比兴,以美刺论及比兴,彰显诗的社会价值和人伦功用, 风成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的特殊的讽谕语言,兴也因此转换为美刺的别种称谓。虽然汉儒此种解释牵强附会,有时甚至是可笑的,但是汉儒力图把兴义与现实政治联系起来,强调诗的社会功能,使得中国文学始终走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保持了关心社会、关怀苍生的入世精神。接受主体在接受的过程中自然受到入世精神的影响,积极关注社会现实,提升精神境界。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说:“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16],在刘勰看来,代表《诗经》艺术精神的兴义的消亡即是美刺精神的消亡。

唐代陈子昂提出“兴寄”说, 就是诗歌的比兴寄托,进一步强调兴发挥诗歌介入社会、介入政治的接受功用。

至王夫之,则干脆视“兴”为读者净化心灵、激励志气的有效手段。所谓“兴”,在王夫之看来应该“就是诗歌对人的灵魂起一种净化的作用(‘荡涤其浊心’),也就是对人的精神从总体上起一种感发、激励、升华的作用,使人摆脱昏庸猥琐的境地,变为一个有志气、有组织、有作为的朝气蓬勃的人,从而上升到豪杰、圣贤的境界。”[17]

总而言之,从审美接受角度讲,兴的意义就在于:以诗的丰富、健康和谐、关注现实的情感内涵来重塑接受主体的社会人格,净化接受主体的心灵,这是一种审美接受效应,无论是心理的还是社会的。

接受情感的延留

前面所言, “兴象”是指饱含着作者真实自然,深刻生命体悟而又韵味无穷的艺术形象,是具有“文已尽而意无穷”特征的艺术形象,它是文学文本的存在形式,是“兴”的文本界面。正是它为接受主体提供了多维空间,引领读者进入诗的意蕴深处。“文已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形象为接受主体留下了许多“空白”与“未定点”,形成一种不确定性的“召唤结构”,它召唤读者进行阅读,刺激读者的想象,激发读者的再创造,读者的积极应答和文本的吁请、呼唤构成了“对话 ”。“兴味”指的是作品中蕴涵着的能够激发读者兴趣和兴致的滋味,它就是这种“对话”。文学欣赏既要立足兴象又要超越兴象,寻求所谓韵外之致、象外之象,读者寻求的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的兴味。清代学者厉志《白华山人诗话》中云:“学古诗最要有力,有力则坚,坚则光焰逼人,读之只觉其笔下自有古气,不觉其是学古得来,此方是妙手,无力则松,松则筋络散漫,读之兴味索然,只觉其某句是某句处脱来,某字是从某处窃去,此便不佳。”[18]厉志认为不好的诗作令人兴味索然;反之,好的诗作让人兴味盎然。

作为审美效果的“味”是由表示生理快感的“味”引申演化而来的。历代文人用“滋味”、“余味、“韵味”、“趣味”等来评论阅读中国古诗时获到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钟嵘在《诗品·序言》中三次提到“味”。一处为评永嘉玄言诗时所言:“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19];一处为评五言诗之长处:“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20]另一处为言兴、比、赋三义:“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下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21]钟嵘确立“滋味”是评判诗歌优劣的标准,好诗必须要有“滋味”,反过来讲,只有好诗才有“滋味”,“兴”就是“文已尽而意有余”。

兴味是“兴”与“味”的统一体,诗因“兴”而生“妙味”,读者因“味妙”而兴发,然后进行再创造和加工产生不同的情感体验,获得不同的审美享受,产生不同的“兴味”,从而将作者的独思转化为读者群体的众感,即如《姜斋诗话》所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作品价值才最终真正实现。这恰恰就是现代接受美学的精髓所在。同时兴是当下的感动,而味则是久远的审美体验,因此兴味的审美欣赏讲求的不仅仅是即兴体验,而是长时间地沉浸其中。后司空图反复强调的“韵外之致, 味外之旨”,“不著一字, 尽得风流”;姜白石的“句中有余味, 篇终有余意”、“词尽意不尽”等都是对兴味的描述,这些都是优秀诗歌的美学特征,它召唤着读者,让读者用自由的想象去追随那自由的意蕴,感受着艺术的永久魅力,获得永久的情感体验。

综上所述,从整个诗歌接受活动来说,接受主体情感因“兴象”而起,从“兴会”到对比兴的政治伦理性解读,再到兴寄,最后到兴味,非常完整地勾勒出“兴”的多重组合界面在中国古典诗歌接受过程的运行轨迹,同时也勾勒出接受主体的情感从触发到共鸣,再到净化,最后到延留的梯次演绎过程,它们从不同的层面和层次上丰富了“兴”的内涵,从而使“兴”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元范畴,在中国古典诗学理论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起着关键作用。

[1][3]孔子.论语[A].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梁]皇侃.论语集解疏[A].见:徐望驾.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

[4][明]陆时雍.诗境总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王克让.河岳英灵集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6

[6][明]高棅.唐诗品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明]许学夷.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9][清]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10][梁]刘勰.文心雕龙·知音[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11][南朝]沈约.谢灵运传论[A].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2][清]宋荤.漫堂说诗[A].见:清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63.

[13]袁济喜.兴:艺术生命的激活[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

[14][清]王世祯.师友诗传录[A].见: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5][东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A].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6][梁]刘勰.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17]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8]厉志.白华山人诗话[A].见:彭会资.中国文论大辞典[M].南宁: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

[19][20][21][梁]钟嵘.诗品序[A].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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