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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野趣

2011-08-15天津

辽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天津

天津/闲 耕

山间野趣

天津/闲 耕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这是北宋诗人梅尧臣游历河南鲁山时写下的著名诗句,每次读到它,便慨叹宛陵先生给人无尽回味的名句,诗中幽远的意境似把我带回四十年前,不是鲁山,而是与山西、河南两省接壤的河北省涉县,那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幽静的山间小道。

公元1970年3月、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天津火车站,两千多名年方十六七的1969届初中毕业生,从这里启程,辗转1300多华里,来到太行山腹地一个叫“井店”的小山村。这里是与山西、河南两省交界的河北省涉县,与远在华北平原东北部、海河之滨、渤海西岸的天津市怎么能扯到一块儿呢。

我们这些人是从六九届中“选调”出来的。1月24日在烟台道一座老式楼房报到,一位看上去是领导的人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河北省涉县,为“战备”要建一个钢铁基地,我们是第一批职工。只字没提是山区、更没提条件艰苦。那时我俩哥哥都下乡了,爹妈直叹气:“好不容易赶上进矿了,还是外地一千多里地。”我们这些被“选调”的却很兴奋,因为能上班啦!比上山下乡强多了,外地就外地吧。至于艰苦,那是只能在家悄悄说的话。在我们前边一拨又一拨“老三届”哥哥姐姐们饱受艰辛,尚被“伟大指示”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我们这拨又算什么呢。

等来到涉县后,领导反复对我们进行形势教育:

“要认识到严峻的形势,苏修在我边境陈兵百万,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国东西南北都受到军事威胁。领导还传达上级精神:“第三个五年计划是‘保备战、保援外、保三线、保重点’,‘四五’计划还是放在准备打仗基点上”;“要坚决落实‘三线建设要抢在战争的前面’伟大指示”;“同帝修反争时间、比速度”。我们这才知道:这就是天津市能有这块“飞地”——放在太行山麓,准备建一个被国家列为大三线工程、国家重点建设项目——钢铁原材料基地的缘由。

我们真是感觉处在了临战状态。

前边,一座座光秃秃的山,身后,沟壑纵横,还是光秃秃的山。

“这山怎么一点不绿呢?”“这山头也不是奇峰峻岭啊!”

“你看,山脚上倒是种了两行树,这树的样子,还有颜色,怎么古里古怪的?在天津没见过啊。”

“嗯,在我们家墙上挂的古画上见过。”(住久了,才知是黑枣树、花椒树、柿子树。)

昨晚还在火车上对未来充满兴奋和期待的学生们这会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他们和山民互相用好奇的目光对视着,山民到底还是受不了城里年轻人的“注目礼”,憨厚地笑了。

这些1969届知青是太行山接纳的第一批建设者。因为他们年龄太小,骨骼和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天津来的领导——按照军队建制叫连长、营长、团长——指挥部的技术员望着这些小建设者,感叹道:“小六九”(后来这个词竟成了紧随“老三届”其后一届知青的专有名词)。我们一队学生被安排住在井店村,还有许多人去了东寨、南寨、赵峪……老乡家的房子,四五个人一屋,住的差不多都是厢房,屋里挺黑,放着杂物,房檐下横挂着一串串柿吊子——把一个个灯笼柿子用细绳拴住柿蒂,挂起来,风干后赛蜜甜。

村里人很贫困。他们每天三顿饭是“两稀一干”:早上吃一顿干粮——把做柿饼削去的皮,舍不得扔,磨成面,掺上糠和玉米面,捏成饼状,投稀粥里煮熟。每天只能吃一次,其他两顿喝粥。妇女们走亲戚,臂弯处挎一竹篮,里面放上几个新蒸的馒头(方言曰馍),上盖一条毛巾,那是最好的礼物了。爱美的小伙子理发,从未用理发推子推过,也不知推子为何物——头顶扣个碗,沿碗边以下用一把挺原始的刮胡刀刮得黢青,形成一种梯田式的发型。因为交通闭塞,没有电,五十岁以上的人差不多有一半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

上级派给我们和随后到来的数千名复员战士的任务——也是整个工程的关键,是建一条从井店连接到高炉、焦炉厂区的专用铁路路基,为次年“五一”建成第一座高炉、焦炉并投产打开通道。只有十几公里长,但在山区修路非平原可比:路基两侧全要砌筑石护坡,需要架设、修建很多桥梁、涵洞,土石方需求量相当大。还没有铲车、翻斗汽车……这些今天司空见惯的施工机械。只有几千名青年的双手,加上最原始的工具:地排子车、箩筐、铁锹、镐头、石头夯、钢钎。为了把开山放炮开采出的毛石运到各个施工点,用稚嫩的肩膀扛、用双手抱,每辆地排子车装满两千来公斤石料,一人驾辕,另一人扶把,车后两人上坡推下坡拽,小心翼翼,辗转在七弯八转、陡峭狭窄的山道之中;挖土方则用镐头刨,一根扁担挑满两箩筐土……此中甘苦,非经历者是很难想象的。

肩头的血泡磨破了、再接着磨,不少人脚被砸伤,力尽精疲,吃饭上很少能吃到新鲜蔬菜,不知有几个月没吃着肉了。食堂里经常熬白萝卜——并非鲜萝卜,而是不知从哪里运来的干萝卜丝,用一条条草袋子装着,大锅熬之,放点油盐,食之如嚼橡皮筋和棉絮。有人给它起了个颇具政治色彩的名字——“战备条”。我们旁边农户院住着几个同学,不知从哪儿买块猪肉来——真新鲜,肋条,有二斤多,想借着这天公休日解解馋,可把大家馋坏了。天热,用颗细绳系着,挂在窗外。他们的同学一个叫玉生的走进来,打裤兜掏出一盒“黄金叶”,让一圈,都不会抽,却都抽出一支,有人拿来火儿,先给玉生点了,互相也点上,学着抽,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嘻嘻哈哈聊着,倚着铺盖卷慵懒地躺着,玉生坐在靠窗子的炕边,手指夹烟那只胳膊伸在窗台上,直说:“太热,难受。”聊几句,往窗外掸掸烟灰。一会,走了。走就走呗,谁也没理会。到了下午,有人跑了六七里路从乡供销社买盐、酱油回来了,还捎回两棵葱。有人到伙房打了两盒饭(公休日两顿饭)。还是蒸小米饭,伙房的做法——怪:先下小米至超大铁锅煮半熟,笊篱沥去米汤,米汤弃之,捞上超大笼屉再蒸。盛到饭盒里,一粒一粒散着,如黄沙一般。借了老乡家的菜板、菜刀,灶就用老乡家的,开做——兴冲冲取肉——不见了!“让猫叼走了?不会吧。”提起当啷的细绳仔细看,火烧过的痕迹。“哦!准是玉生这小王八蛋。”忙跑过去,只见屋里丢着的几个铝饭盒、小搪瓷盆儿里,飘着油星子,一个大瓷盆里还剩下点肉汤子,已经盆干碗净。屋里的玉生和同住的几个同学在那嘿嘿乐。玉生手托一个小邮包往行李箱上一掼,两手一叉腰,说:“不白吃,我们拿两袋大白兔奶糖换,我奶奶刚从上海寄来的。”……

还说过公休日罢,生活并非都是紧张得如箭在弦,都是每天挥汗如雨,也有悠闲闲荡的一面,有一种慢生活的乐趣。

“七沟八梁一道坡,沟里到处石窝窝”,民居在山坡上择地而建,高低错落。一星期只休一天。这天,不会听到清晨令人心惊肉跳的的起床哨。懒觉睡醒了,天性活泼好动,几个“小六九”凑一起,互相问:“去哪儿玩玩?”一个人指着屋前的群山说:“才爬过两回山,不过瘾。”“对,对,爬山,这回远点。”说话间就去准备。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各背一个军用水壶,没有的找别人借上,还须带上个搪瓷盆儿——用得着。

不时有打招呼的村民,对我们说出一个让我吃惊可能古意沿用的词:“漫游漫游”。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前走,有几条羊肠小道——不知有几百年了。走哪条?能走吗?走,翻过去不就知道了!没有当今“驴友”的路线图、时间表,走哪是哪。也甭担心半道儿会蹿出几个绑匪,民风淳朴,没那八宗事。黄土渣石相杂、黄不棱登的小道弯弯曲曲、时上时下,踩上去有些硌脚。两侧满是叫不上名儿的小树棵子、荆棘、野草,最多的是酸枣树,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酸枣,火红润泽,太多了,用手去摘,把上衣口袋装得满满的;往嘴里送,酸酸的,带一点甜味。蓦地谁捅了我一下,“小鸟!”只见几只羽毛鲜艳、小红嘴的小鸟落在几步之遥的草丛上。一个哥们抡起军挎想命中一只,小鸟早被惊起,“扑”的一下子飞走了。“真好看!”大家啧啧称赞,听说邯郸出好鸟,果然名不虚传。别看是山间小道,却走得悠哉游哉。呵!前边有一段悬崖窄道,一边是几乎直上直下、乱石嶙峋的山梁,另一边是数十丈深。苔藓斑驳的石沟,极小心地贼一样走,心脏也随之加快了跳动。翻过去,道儿却平缓多了。

不知走出有多远,走了多长时间,“站在高处望上一望”,脚下千山万壑,不尽的小路,看不到村舍,望不见炊烟,山中空寂,万籁俱静,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鸡鸣,心里一阵喜悦,果然,一会儿,看见山坳里的村落了,看见飘荡的炊烟……

兴冲冲走进村,已经饥肠辘辘,没有饭铺酒肆,连鸡毛小店也没有。那好办,买鸡蛋吃。山民们每户被允许养几只鸡,下的鸡蛋却舍不得吃,他们一年到头见不着钱,靠它换点零用钱。随便走近一庄户人家院门口,待主人出来,一说,人家便会很快从屋里取出一个小笸箩或小坛子——里面盛着鸡蛋。

“来三十个。有全国粮票,拿全国粮票换行吗?”

“中(拿全国粮票能够去任何一个粮库买到粮食,还会配给一定比例的食油)!”

谢了老太太或老大爷或大嫂,走出村子,找块开阔地儿,老乡家的水,干树枝子,三块碎石架起搪瓷盆儿,一会儿,咕嘟咕嘟煮熟了,吃吧——能吃到这么多煮鸡蛋,美坏了!至少有好几个月不知鸡蛋滋味了。胜过以后吃过的任何美味盛馔。嗯,有点噎,扬起军用水壶往下冲。

这时谁说了一句:“啧,还有四十三年我就退休了!”——啊?说什么。大家听了一愣,这才想起,我们要在这荒山沟上班一辈子啦,何时才能回天津……想到这儿,刚才的高兴劲全没了,俩眼眶子直发酸,低下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悠儿。大家想起天津的生活可比这里强多了,虽然每户每月只供应半斤鸡蛋,每人半斤肉、半斤油,二斤粳米,蔬菜凭本限量供应,可天津多好……甭说别的,老豆腐一碗六分钱,两颗棒槌果子才八分,还守家待地。

脸上挂着泪珠,大家一块大声喊起来——不到一秒钟,山间回声遥遥传来:“——还-有-四-十-三-年-我-们就-退-休-了——”

呼喊着,哈哈乐着……喊归喊,掉眼泪归掉眼泪,终究没有忘明天还要上工。

岁月沧桑,四十年前的数千名天真烂漫的“小六九”——天津市近三十八万“老三届”、十万多名1969届知青中的一支,许是命运使然,他们在扎根山沟四五年之后,类似下乡、兵团知青返城——大部分人陆续返回天津——当然,各级领导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对回城更是争先恐后。他们中许多人成为天津钢铁工业的专门人才,更有一大批天津市急需的技术工人和管理人才,从太行山麓走进全天津市诸多工业门类的国企,成为振兴天津经济的佼佼者。

然而,正像刘欢唱到:“……辛辛苦苦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经济结构、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他们好多人下岗了。如今他们已年望六旬,却还在“小车不倒只管推”:

“嗨,走进风雨挺费劲,下岗了,找个单位不易。”

“我在外边打工,‘买断’(工龄)了。”

“不差了——有技术也不行,过了五十五岁老板不愿意要。”

“嗳,给我踅摸着点,看夜、白班、夜班都行。”

“还得为孩子挣。”

他们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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