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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往南飞

2011-08-15安徽秦峰

辽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四海青工马力

安徽/秦峰

北风往南飞

安徽/秦峰

遇上下雨或刮风的日子,我可能会逆着胡同中的小溪,或者顺着胡同里的大风去愣爷家玩。愣爷是个光棍汉,在我们芦村俗称绝户头。我爸从南方回来度探亲假,牵着我走在坑坑洼洼的胡同里,路过愣爷家的破院时,我爸像个孩子似的嚷嚷,我的祖奶奶,时间过的洋熊快!

春天里一个刮着沙尘暴的日子,我在家捱到下午后半晌,终于偷偷从我妈视线里跑掉了。不是我妈不让我出去,她担心我眼里钻进危险的沙子。

她说,看把眼睛弄瞎了,长大就娶不到媳妇了,你看看!你愣爷一个人过日子多可怜。

可我一点也不担心长大会找不到媳妇,可能就因为这句话,我铁心非要跑出去不可。我眯起眼顶着忽大忽小的风沙,沿胡同小跑着进了愣爷的院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跨进堂屋。

愣爷安静地陷在藤椅里,眯缝着眼似睡非睡。他的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纹路,就像芦村广阔而深邃的田垄,或者冬季干涸而粗粝的河床。他现在的模样和表情,就像他刚做过很辛苦的事,走过很遥远的路程一样,这是只有在极度疲惫后,才显现出来的随意和安静。

我故意把声响弄得很大,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以吸引他注意,可他压根就没受任何影响。我失望至极刚跨出门槛要走,他却准确喊住了我。他的声音从没这么坚定过,我因此不得不折了回来,我因此记住这个不同寻常的黄昏了。

愣爷整个身体陷进藤椅里,安静的像芦河桥头的石人。屋子里非常静谧。我想起有天黄昏,独自去北头破庙时,经历过这样的氛围。现在我心里战战兢兢的,我都不敢像平时那样放肆地说话了。

他说,来!爷给你拿好吃的。

我半跪在他一米多的距离前,他从怀里摸索着抓出一把东西,手臂伸向我,攥着的拳慢慢打开,它虽哆嗦但很坚定,好似迎了漫天风雪、小心翼翼盛开的花蕾。在他干枯粗糙的手掌心上,安静地躺着七八颗糖果,这些从上海长途跋涉过来的玩意,全都裹着彩色玻璃纸。

愣爷怀里尽管有点肮脏,但却是芦村最神奇的地方之一,他总能从中给我带来惊喜,我接受着如此盛大慷慨的馈赠,心花怒放的差点喊出来。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似乎在巴结我,这是我后来才懂的。

他说,都给你!再陪爷玩会吧……

我发誓,即使面对的是个魔鬼,我也心甘情愿留下来。

愣爷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剥开一粒糖塞进嘴里,又小心翼翼把玻璃纸收好。我虽然对他要给我讲故事有些吃惊和意外,但我仍像大人一样点点头。愣爷像对一个老朋友,他喘着粗气说,伙计,我说了,你可别笑啊!

我一本正经地说,爷!我保准不笑,谁笑谁小狗!

愣爷开始讲述。

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有一年冬闲,我们一大帮芦村人结伴往南,走了两天来到一个挖河工地。

这条河叫涡河,是条自西北向东南注入淮河的河流。挖河工地附近有个镇子,叫庙集。当年,刘邓解放大军从这过河,担心惊动附近百姓,就选择从荒野地走,大军过后,这荒野硬被踩出一条路,这条路保留下来,后来成了乡村大道。我们去庙集走的就是这条路。很久没下雨,路面结实得很,踩着硬邦邦的。

工地上挖河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就像蚂蚁。你该知道,我不喜欢咱们芦村人,我认识了两个外乡挖河人,他俩月份都比我小,说话喝酒都对路。我们后来就拜把兄弟了,他俩喊我大哥,我喊他俩二弟、三弟。我们那时候都很疯,自由的就像咱芦村的风,想去哪就去哪,来无踪去无影,谁也管不住。

我们兄弟三人,遇到下雨不开工,就去庙集逛街,十字的大街很热闹,卖啥的都有。我们怀里揣着全国粮票和皖省粮票,最爱去的还是国营的人民饭店,里边有个长得挺俊的小寡妇,会做菜还打得一手好烧饼,上面油多芝麻也多,它们被炭火烤得焦黄焦黄的,就像镀了一层金水,使你都舍不得下口。

愣爷的声音比平时细弱,藕丝一般似断非断,可他没有一点停下歇歇的意思。我因此都不敢大声喘气。愣爷继续说,我们要了四个菜,划拳喝酒也骂人。脸喝得像紫茄子时,就跟她扬手要烧饼吃,那小寡妇端着烧饼过来,她走路很轻,就跟飘着走一样。

我们哥仨不怀好意,眼睛直勾勾地看她,把她看得脸红了,眉毛也耷拉下来了,她把烧饼一放气得扭身就跑。我们望着她的背影大笑。然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工地上去了,我们就像看一出梆子戏一样高兴。

有一回,我们哥仨呀,又喝多了,慢腾腾回工地。平时走一个小时的路,我们那天走了几个小时,我们一路迷迷糊糊的,可能碰到鬼打墙了,人喝醉时什么都不怕,约莫都走到半夜了,我们还是走不出这一片黑暗。后来,我们三人就跟约好的一样,站成一排往前面撒尿,然后从头到脚舒坦多了。

我们就觉得酒醒了,其实正站在一片麦田前,附近有很多坟头,模模糊糊的,前面也能看清楚了,没有月亮,星星发出的光给人觉得冷飕飕的。

喝过一点墨水的老三说,看!天上的三星!三星出来了……

愣爷的声音软弱而无力,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我必须屏息侧耳倾听。可愣爷说到这儿竟嘎然而止了,他似乎累得很。

我已被吸引,后面故事一定紧张,肯定还跟天庭三星有关,也许还跟玉皇大帝十万天兵天将有关。

愣爷眼皮耷拉下来,口水淅淅沥沥滴着。我一点也不厌恶他的睡姿。他总是说睡着就睡着,他总是在我情绪好时睡着。

我看他睡得香,破天荒没把他扰醒,我又守了会就回家了。风停了,愣爷的小院安静地像月亮。

这一夜,我梦见天上三星,还有愣爷没讲完的故事。我站在屋檐滴水下面,仰头看愣爷一跺脚就飞到天上去了,枯柴似的手哆嗦着去摘那三星。

他冲着下面的我喊,臭小子,接着!我急忙一手接了一颗,第三颗快要掉下来时,我急中生智把一颗星顶在了头上,腾出手来去接这第三颗星星。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星星并不烫手,它们有点像琥珀,通体晶莹透亮、温热。

第二天一醒,我就往外跑,我妈问我去哪,我说去愣爷家,他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完呢!

我妈脸色立即忧郁下来,她目光深沉地说,麦子,别去了,你愣爷昨晚老了。

在芦村,三岁小孩都明白,说年长的人老了就是死的意思。我想起愣爷给我的种种好处就大声哭起来。我妈阻拦不住,也跟着抽泣起来。我俩站在院子里,就像俩小孩在哭一样。

村里凑钱把愣爷葬了。葬他的那天,我追随着唢呐声声的送葬队伍,纸钱漫天飘飞,像下大雪。我觉得,我在芦村的快乐也随之飘走了。

村里的男人们往墓穴里埋土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跑回了村子,大街上看不见人,我们的胡同空落而幽深,似乎芦村所有人都藏起来了。

大风从后边涌来,跑到我前头,胡同里灌满了劈脸风和小旋风。愣爷说过,劈脸风是大鬼变的,小旋风是小鬼变的。我用脚去踹小旋风,我一踹,它就打着旋跑了,沙土沾满我的裤脚。

我在胡同里来回奔跑,然后复又跑出胡同,我站在鱼顶街戏院的高墙下,仰头聆听那些从芦村上空惊过的大风,威武的气势就像十万天兵天将驾临,它们浩浩荡荡往南飞。

过了几年,我们迁到了父亲工作的南方小城。

我爸高兴地说,咱们终于会师了。

这是个到处都充满金属和化学气味的城市,虽然不喜欢但仍得接受,就像一个人无法选择父母。

不知为什么,我在青春期时突然对时间概念很混乱,比如,我错把一九九六年当成了一九九七年。瞧瞧,我把香港回归整整提前了一年,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马力把我这种对时间顺序的混乱,归结为芦村平原的地下水含碱量大,不是我不愿相信他说的那套理论,是因为他的化学物理成绩比我还糟糕。

我爸用两瓶古井贡和一条阿诗玛,给我妈谋了份在马路上制造灰尘的工作,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破最没想象力的工作。我的狗屁自尊心很强,只要看见我妈的身影我就绕着走。我妈每天起得很早,她把全家的早饭做好才去上班。

我宁愿撒脚丫也不愿坐我爸的脚踏车。因为他每天都要在我妈那逗留一下,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爸把车靠在路边梧桐上,劈手夺过我妈手里的扫帚,就大刀阔斧地挥舞起来。我妈只好闪到一边擦汗。通常我爸扫了十多分钟后,我妈就会强行缴他的枪。

往往有路人说些酸溜溜的话,或者坏坏地笑。我妈说,小心呀,别把牙笑掉啦,笑掉了可没人负责!那些路人反倒笑得更厉害了。

有一回放学走在路上,我的同学突然对我说,你妈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她好像在躲你!

我转过身看远处,我妈果真往一辆汽车后面闪去。我迅速转过身,朝同学的脸上打了一拳,我说,你妈才做了坏事呢?狗娘养的你眼瞎了!没看见我妈要上厕所吗?

不过,我心里虚得很,我最近难得在马路上碰见我妈了。我暗自骂自己是小混蛋。

初二暑假的一天下午,我找不到人玩,就独自去看了场电影,名字叫《芙蓉镇》。

当我看到姜文演的臭老九跟刘晓庆演的女破鞋,他们在芙蓉镇的青石板街上扫地时,特别是看见姜文挥舞着扫样玩花帚时,我就仰头靠在座位上发出很夸张的怪笑。笑声在黑暗的剧场里效果显著,然后身后就有一个家伙居然骂我,当然我不能示弱,立刻站起来还以颜色。

我站起来一开骂,后面立刻也站起来两人,他们冲过三排座位的阻挡,闪电般来到我的面前,我一看如此架势,只好边骂边退出影院。

二十多分钟后,我搬来马力和卫四海,我们三个好的像亲兄弟。那两个想打我的家伙都穿着红彤彤的衬衫。我们倒是在剧场里寻到几个穿红衬衫的,却全都是女的。我怀疑他们害怕躲起来了,就连蹦带跳地跑到大银幕前骂阵,我像个小丑一样在银幕前又喊又跳。

放映机的五彩光线映在我们仨的脸上和身上,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我觉得好像融进电影中的剧情了。猛一回头,我可不就站在芙蓉镇的青石板大街上,那个女破鞋可不正望着我呢,还有那个臭老九的扫帚差点刮到我脸上,我赶紧闪身让过去。马力和卫四海也兴奋得上蹿下跳。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后来,每当我上电影院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时,我都有一种奔赴银幕的冲动。

剧场里沸腾了。这场电影被我们彻底搅黄。影院工作人员报了派出所。我们被观众和警察堵在舞台上,左冲右突也没跑掉。

我们被带进派出所。一个假模假样的胖警察正抽烟,他是所长,他让我们挨个站成一排,然后冷不丁地在我们每人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他边踢边说,你们不给老子搅出点事来屁股就痒痒是不是?

我说,报告!我的屁股不痒痒!

他朝我翻了一眼,走过来噼里啪啦又踢了我几脚,然后他以为我是聋子,俯在我耳边问,痒不痒?

我只好违心说,痒!其实,我屁股都被踢疼了,可我倒觉得舒坦了,不是我变态,是因为我明白,他踢我们屁股了,就代表我们孺子可教了。

胖警察很敬业,对我们进行了认真的教育,他的吐沫星子溅了我们一脸。我发誓,我们爸妈都不会有那样的耐心。他约莫训斥了半个钟头,才挥挥手让我们立即滚蛋,好似我们会弄脏他的眼球。

我们一出派出所大门,卫四海就骂他是狗娘养的。派出所的门口很静。他对我俩说,我认识这个虚伪的家伙,他住在红砖小楼家属区,别看现在耀武扬威的,其实在家怕老婆怕的要死,一回家就乖乖地烧饭洗衣服,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俩听了都很开心,我们一路哈哈笑着,来到满是男人女人的大街,我摸摸口袋还有点钱,就请他们进红帐篷喝了啤酒。后来又去了电玩城,一直玩得筋疲力尽才各自回去睡觉。

我后来从技校出来上班,有机会看了另外一部电影,影片的名字忘记了,这是我看电影最安静的一次,是跟一个扎蝴蝶结的女孩子看的。我之所以很安静,是因为我不想让我妈生气,我妈说,你要再不好好处一个对象,这辈子非得打光棍!

虽然在我心目中,愣爷永远是个很好的人,可我仍觉得一个男人打光棍是很没面子的事,再加上我对这个女孩子印象还好,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竟给我一种她就是我妻子的美好感觉。其实,自从认识了她,我非常的规矩。但在看这场电影时,我还是受了剧情的鼓动,鬼使神差地在她身上做了一个小动作。

我万万没想到,她甩手就打我一巴掌。

她并没有掉半根毫毛,况且我们都认识三星期了,她竟这么不给我面子。我立即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我决不能娶这样的女孩做我的妻子。我忽地站起,丢下她昂首走出影院。她见我出来,犹豫一下也跟出来,我一出影院就坚决把她当尾巴给甩掉了。

我去江边看船了。通常我如果去江边看船,就说明我心情极差。自从挨了那女孩一巴掌后,我就突然憎恨起所有长得妖娆的女孩子了。我认为芦村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纯朴最美丽的女孩子。

卫四海比我和马力大,他满身肉四肢发达,我们喊他卖肉的。马力比我小,他的家庭背景让我和卫四海非常泄气。他爸是机械厂一把手,也是我爸和卫四海爸的领导。我们因此喊马力,马导。他开始还假模假样地客气,后来喊长了也就笑纳了。

百无聊赖时,我们就去机械厂,变着花样捉弄门口的保安。那个保安虽然很生气,但也毫无办法。

十九中是我们母校,她有一座显赫而丰富的植物园,园子的人工河畔有一棵樱花树,一到春天花开得铺张而恣意。在一个寂寥的清晨,我们躲过保安的监视,翻进围墙秘密潜入植物园的樱树下,演绎了一场足可载入十九中野史的“樱花三结义”。

三年很长也很短,临近毕业时,我们依然迷恋打架逃学,语文老师是个瘦弱的女孩子,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她总深情地说我们是迷途的羔羊。可我们爱把自己比成樱花下的草原狼。樱花是一种神奇的花,在它开花的季节,我们的情绪就很亢奋,喝酒打架,陪女生爬小山,或者去太阳岛撒野,青春被我们如火如荼地戏耍消耗,我们一点都不觉得痛惜。

初中时代最后一个暑假来临了。大家决定考完试去南京玩。我一直神往南京的总统府。马力承诺全部路费,但我怎肯空手而去。

那天吃过晚饭,屋里光线暗下来,25瓦的灯泡虚弱地亮着。我妈正整理破衣柜,我爸出去下棋了。我巴结地站在我妈身后,尽量委婉地把事说出来,我妈听了露出一脸惊讶说,小祖宗!你要多少钱?二百!你整天只会要钱,钱又不长腿,它能自个跑咱家来吗?

我说,妈,你总不能让你儿子出丑,让别人说你儿子小气吧!

我妈说,我看你以后喝西北风就不出丑就不小气了!

我忧心忡忡地说,妈,你可知道南京是什么地方?它曾经是国民党的首都,现在是江苏省的省会,它是我们国家的一个大城市,离我们这儿也不算太远,你儿子要去南京玩,你总不至于让你儿子口袋里空空的去吧!

我妈因收拾衣柜而有些烦躁,她说,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我磨叽了。你去南京北京玩我不管,你就是去美国英国玩我都不管!

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钻进我的小屋,躺在狭窄的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的心情抑郁极了。

睡到半夜,我盘算着得出去一趟。我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空气清新而凛冽,我眼里有一团正忘情燃烧的火苗。我围着居民区转了好几圈,也没碰到一个鬼人影。

远处是喧嚣的工厂。冒白烟和黄烟的是化工厂,冒黑烟的是炼铜厂和炼钢厂。一声汽笛从江面传来,给人遥远异乡的感觉。火车皮在车站里编组,被燃气机车头来回倒腾着,随着它的每次咆哮,我们这片平房的所有窗户,都跟着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

硫磺烟的气味闻着很像我爸喝的劣质酒,刺激着我打了一个喷嚏,我还被迫流出了虚假的泪水。

我走到铜线厂北面的围墙,墙根下是一个黑暗的涵洞,我忍着腐臭跳下去,嘴里咬着一只小电筒,匍匐着爬过一段路程,我估计约莫有十几米,等直起身时就算进了铜线厂内部。这个秘密通道是我偶然发现的。

我不顾满身肮脏,找到一个又破又烂的仓库。我从窗户翻进去,用小电筒一照,满地都是铜线,上面蒙了一层灰尘,一捆一捆的像待宰的羔羊。时间容不得我多磨蹭,我选了一捆最轻的铜线,估摸也得有三十多公斤,从窗户甩出去费了我很多劲。

这些东西压在我肩上,使我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挪到围墙边,我觉得后面有亮光照过来,扭头一看几个保安正打着电筒跑来,我一着急,人和铜线都跌倒在地上了。

这一晚,我在他们值班室隔壁的黑房间里呆了一夜。他们把我双手绑起来。我对他们大声说,你们无权扣我,你们把我送进派出所算了!

他们根本不理会我的喊叫。后来我渴了,向他们要水喝,可一个捏着娘娘腔的家伙说,没有水,要喝的话,只有尿!

我没有再要求喝水。我现在是他们的战利品,他们只等天亮跟领导邀功。整晚还算相安无事,只是,我嗓子干得冒烟,全身也臭哄哄的。我的心情糟糕得想杀人。后来,我太疲乏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是马力把我领出来的,这是让我既意外也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最大的魅力就是总会使你意外。

马力对我说,朋友,你想发财想疯了,是吧?

我懒得答他,走到铜线厂大门口,我拿眼瞥了瞥身边的保安。我说,马力,我又欠你小子一个人情了!你找个地方请我喝水,我快要干死了!

风卷着沙子呛了我一嘴,我边说边呸呸地往地上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因为我的原因,南京没去成。大家依然我行我素,不以物喜为喜,也不以物悲而悲。这个暑假我成了马力的影子,我们形影不离。

有天下午,我和卫四海约马力去江边吹风,他勉强来了,但脸色很不好。后来,我们三个喝着雪碧看航船,讨论关于人生的话题。我们一致认为这个问题很严肃。

马力皱着眉头说,人生就是权力。

卫四海仰着脸说,人生就是金钱。

我把空罐使劲往江里一扔,说,人生就是扯蛋。

我一说完,他俩就放肆地笑了。

我们后来离开江畔往马路上走,远远听见有鞭炮噼啪的声音。我们走到机械厂大门口,正是下午下班的高峰。人群并没有散开回家,却都聚集在厂子大门口,火药释放出的青烟缭缭绕绕的,这是一种欲撩拨起人情绪的气味。

随着我们的出现,人群的目光迅速转过来投到我们身上,但我感觉分明都聚焦到马力一人的身上。

一个样子看着很痞的青工,他嘴里咬着烟卷对马力说,哎!小子,你还不知道吧,你爸两个小时之前被法院给抓起来了!

马力面对挑衅,当即回击说,你放屁!

青工委屈地冲周围的人说,不信你问问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立刻就有人起哄嚷嚷:千真万确!你爸爸真被抓起来了!

你爸爸是个大贪污犯!我们放鞭炮正庆贺呢!

好端端地机械厂就是被以你爸为首的一帮蛀虫给掏空了!

小子,该你哭的时候到了!

马力看着群情激奋的人群,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忽然发疯似的向那个青工扑去。青工对他的愤怒早有防备。而且,马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和卫四海立刻上去帮忙。青工也有几个帮手过来。我们扭打在一起。场面乱糟糟的。

大家似乎都处在一个黑暗的大厅里,很浮躁的找到了一个很小的出口,然后拼命地挤向那里,而我们就是那个即将崩溃的出口。

满地都是鞭炮粉碎的红纸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在混乱的景象中,我突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眼神,可我没有时间仔细考量,它就像一个被忽略的重要细节,因意外而瞬间消逝。

十几个青工加入进来。我们被围在中间,成了被他们羞辱的猎物。我觉得,他们是带着仇恨揍我们的。厂子大门口,平时见着我们都点头哈腰的保安,现在看我们就跟仇人似的。我觉得这是他们预谋的结果。

这条街此时热闹的像过节。

不知是谁报了警。刺耳的警笛声一响,打我们的那帮青工就四散回家了。警车里的人看我们并没被打死,他们勉强下车来,装模作样询问了我们一会儿,就匆匆掉头开回去,也许去酒馆喝酒去了。

我们平静下来,感到非常疲劳。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开回家吃饭去了。他们就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没有来由地突然就四散了。只剩我们三人坐在地上。周边是几个半大的少年,正用复杂而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马力大张着嘴喘气,他的嘴角还滴着血。卫四海的眼角是肿的,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卫四海骂骂咧咧地说,人都他妈反了。

我说,人他妈都疯了。

马力看看我们,什么也没说,牙咬得铁紧,然后他站起来,拍拍我俩的肩膀,就独自走了。我和卫四海互相望望,也只好各自回家。

一路上静悄悄地,风似乎是个胆小鬼,藏起来不见了。

我回到家,他们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破天荒第一次没有骂我。

我碰到我爸的眼神后,我忽然就很吃惊了。刚才,他就在人群里,但他没有站出来帮我们,或喊一句哪怕什么的话。我想象不出来,他看着儿子和他儿子的好伙伴,在机械厂的大门口被一帮比他们大很多的青工暴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一下冲到父亲面前质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们?你是不是喜欢看我们挨打?

我爸瞪着眼说,嘁!我为你们丢不起这个脸!打死了才好呢!瞧瞧你们这三个小痞子的样,平时仗着马力爸爸是厂长,整天在这条街上耀武扬威的,现在这棵大树倒了,看你们以后还怎么神气?

我突然觉得时间停滞了,我疑惑地看着父亲,我猛然觉得他好陌生。他以前很为此自豪的事情,现在怎么就突然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了?

我的脸几乎贴到他的鼻子上,我大吼,你怎么这样说呢你是我爸么?你是我爸么!

爸爸气得浑身发抖,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妈妈在我额头狠狠一点,说,麦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那帮人早看你们不顺眼了!我看你是在大白天遇鬼了!如果不是你爸暗中报警,你们会挨得更惨!你怎么还怪你爸呢?

我说,这不是理由!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我们被别人打,他就心安理得了!

然后,我扭身跑出家门,我妈在后面喊,小祖宗!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我说,我回老家去!说出这句绝情的话,我心里似乎颤抖了一下。

我跑到一处隐蔽的江边,坐在礁石上,听着潮水声。我听见我的骨头缝里有咯咯声发出,好像毛竹在深夜里拔节。

天黑透也没碰到一个鬼人,不知又坐了多久,仰头就看见天上的三星了。它们像三兄弟一样,步调一致,不离不弃,傲视着群星。我觉得,那帮青工不该把怨气撒在马力和我们身上,我觉得那绝对是一种愚蠢而懦弱的发泄。可是,他们连自己都不能左右,又能对所见怎样呢?如果父亲当时出手帮我们,他肯定会挨得更惨。尽管这样,我却不能接受这事。

我站起来挺挺胸膛,在沙砾上使劲跺发麻的脚,几只缓缓游弋的船灯,在江上显得虚幻而飘渺。很多事如潮水涌来,很多事都不能自如掌控,就如愣爷不愿娶那个小寡妇,就如我们三人在机械厂门口被揍,就如父亲只敢在暗中帮我。

开始有风贴着水面滑翔,然后江里瞬间灌满了大风,我对着江面狠狠吸了一口含风的空气,它夹杂着潮湿的腥味。我忽然忆起从芦村上空惊过的十万大风,它们飞行的姿态像大雁一样轻盈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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