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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和恋爱史

2011-08-15辽宁

辽河 2011年2期
关键词:张明梅子美美

辽宁/冯 伟

张明和恋爱史

辽宁/冯 伟

张明和一九五九年生人,孩童时期和其他玩童一样是抹着大鼻涕过的,那时候没有学前班,由于人长得瘦小,十一岁才开始念小学,五年一贯制,然后,读了三年中学,十九岁也就毕业了。按理应该去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没有,而以自己是独生子为由,留在了城里,后来通过考试进了一家叫滑石矿的矿山企业做电工。那时在厂矿,车、钳、铆、电、焊是最好的工种,也叫大爷活儿。特别是电工,每天腰间挎着工具,很像是警察腰间别的家伙,矿里矿外的晃,简直可以说是风光无限,美死了。

张明和不仅工作好,人长的也不难看,一米八的个儿,四方脸,双眼皮儿,标准的北方皮肤,走起路来动作大方而明快,很是潇洒。要说张明和真正进入青春期是在他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夏天。

那是一个下午,他去街上的粮店买大米。那时的大米是定量供应,他家六口人,每月每人五斤,每两个月买一次,可以多买回一些。记得他那次买的是六十斤大米,很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那时的张明和只是个毕业的学生,从没干过体力活儿,六十斤大米压在他的身上就像泰山压顶。他每次都要先将米袋子搬到粮店的窗台上,然后再过渡扛到自己的肩上,右臂卡着腰,左手掐住米袋的口儿,斜着身子往家走。尽管这样,张明和的心里也是很美,因为他扛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知道大米吗?吃起来就是比玉米下得快。

粮店距张明和家足有两里地的路程,他家在城北,粮店在城西,需要经过一个铁路线,一所学校,还有一个影剧院。这一天,当张明和无比吃力地走到影剧院门前的时候,突然从影剧院里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那姑娘很扎眼,她穿着一条红色裙子,头上梳着一个辫子,那辫子是用红头绳扎着的,很长很招摇,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显然是从剧院里刚演完节目出来,还没有卸妆。那时的岳阳城还很古老,也没有开放,在大街上很少有人敢这么穿衣服,整个街面上人的着装大多以黄、蓝为主,鲜艳的色彩和特殊一些的衣物,都被视为奇装异服,谁都不敢乱穿乱戴。那女孩子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被张明和盯上了。他本应该休息一下的,当他看见那女孩子,精神一下子就来了,他咬着牙,红着脸,将米袋子向上耸了那么一下,斜着两只充血的眼睛跟着那个女孩儿。他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有精神,只是身子在不断的下垂。张明和仍旧咬着牙根儿,不时的向上耸着从肩上下滑的米袋子。此时,看着那个姑娘的不仅是张明和一个人,街上所有见着的人的目光都向姑娘的身上投来。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团团火,火热地燎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姑娘没觉出什么,仍旧是昂着首挺着胸继续往前走。这时的张明和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的腿有些软,脸也憋得紫红。张明和很想放下米袋子歇一会儿,又怕女孩子走远了撵不上。他十分想看看这个女孩子的脸。前面就是十字路口,过了十字路口张明和本应是回家往左拐,可那个姑娘却是往右拐了,张明和没办法,只好也跟着向右拐了过去。那姑娘越走越快,张明和的体力却越来越不支了,可他还是勉强跟了一段,眼看就不行了,只见姑娘拐进了一个胡同,张明和也跟到那个胡同,就再也见不到人了。张明和一下子泄下气来,将沉重的米袋子和自己无力的身子一同摔到了地上。这时的太阳很毒,火辣辣的烤着张明和,张明和就像一堆废墟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用衣襟软绵绵的擦着汗,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向胡同的深处张望。十几分钟过去了,就是不见那姑娘的影子。于是,他很是遗憾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张明和的家很普通,简单的四壁,简单的家具。当张明和虚着身子喘着粗气把米扛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要吃饭的时间了。他累坏了,心脏突突直跳,他躺在炕上,瞅着棚,眼前又奇怪的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想着想着,他的那个部位有了勃起,于是,伸手去摸,硬硬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有些害怕了。

就在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对张明和说:“吃完饭,好好收拾收拾,给你相对象。”张明和没听清似的瞅了妈一眼,目光很惊异。相对象这个词儿对他来讲就像当时人们对芒果的印象,既熟悉又很是陌生,可望不可及。吃完饭,母亲就赶紧收拾桌子,她边收拾边让张明和洗脸。张明和说早上洗过了。母亲说洗过了也得洗,人洗完脸显得精神。于是,他洗了脸。正是夏天的时候,洗完脸确是显得凉爽、精神。这会儿母亲又递过一瓶“雪花膏”,“雪花膏”是上海大友谊牌儿的,那时市面上的护肤用品也只有这么一种牌子,老少通用,香香的,腻腻的。事实上,张明和是不喜欢抹那个东西的,总以为那个东西是女人用的,男人不能用。可母亲就是说擦一些好,到底怎么好,她也说不清,张明和也就胡乱地往脸上涂了一气。可能是抹多了,脸上便油腻腻的有些发光,发亮,发滑,有些水了。母亲还给他换了新衣服,新衣服不算很新,是去年春节时穿的兰色涤卡中山装,穿的时候母亲还特意给他衬了个白领儿。那白领不是什么白衬衫,是将一条白布条儿,衬到衣服的领子上。当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脖子的位置就露出一个白边儿,显得既白净又好看。鞋也不是新的,是平时穿的黑色塑料凉鞋,张明和没有擦,而是把脚伸到水盆里涮了涮,把尘土涮掉,也就干净了。母亲说光着脚不好看,又为他找了双有些发黄了的白色袜子套在脚上,遮住了那双很是黑又有些长得畸形的脚,走起路来既舒服又有些飘的感觉。

一切都和平时不一样了,只等待打对面相对象。毕竟是第一次,张明和心中难免有些发虚、发颤,很像是第一次上舞台跳舞,心里慌慌地,毛毛地。张明和心神不定地在屋内转着,走动着,很是有些拘谨,也很是有些焦急,他在想这个女孩子能是个什么样子,要像街上穿红裙的女孩儿就好了。

六点过了,院门口还是空旷着没有人来,母亲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说:“该来了,怎么还没来?”母亲又将整个屋子收拾一遍,屋子也一下子规矩了不少。母亲把平时穿的也换了,虽不是新的,却很干净。突然换了装,又不合季节,张明和和母亲也就觉着生疏。母子之间相互瞅了一眼,没说话,心照不宣似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张明和由于穿得太多、太长,没有多大的时间就冒了汗,很像是三伏天儿感冒人在捂汗。

差五分钟六点半,有人进了院子,一共四个人,领头的是妈单位的一个叫吴姨的女人。吴姨长得虽矮小愚笨,嗓门儿却高,刚走进院门儿就喊:“有人吗?来客人了。”那声音很大,也很亲切,像刚吃了萝卡嘎嘣脆。也好像是在向屋里通禀,媒人来了,做好准备了吗?或者是在炫耀,看看我,给你儿子介绍对象来了。话落了,人也到了,四个大活人一进来,屋子就一下子显得很满,很挤。那一刻,张明和觉着自己的家很小,小得有些喘不出气来。

外面的太阳虽说落山了天儿还很亮,屋里由于人多便显得黑起来,妈想起去开灯,拉了一下开关,灯没亮才想起今天停电。那时岳阳城停电是常有的事儿,没有人感到奇怪。妈不死心地又拉了一下开关,灯还是没亮。这时那个叫吴姨的说:“ 别拽了,停电了。”妈只好停了手,重复着埋怨说:“真是的,又停电。”就来到柜子旁,点燃总是放在那儿的蜡烛。蜡烛亮了,眼前的色彩也分明了,屋子反倒显得更黑起来。那蜡烛红红的火苗抖动着,使每个坐在屋里的人一下子成了阴阳脸儿,很像是“半面阿波萝”,这样张明和也就只能是欣赏那姑娘临光的一面了。

屋子里一共六个人,算张明和的母亲是五个女人,只有他张明和一个男人,五个女人有四个女人看着张明和,那四双眼就像八个大灯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很不舒服,也就是说他被人看得有些金光闪闪了。那目光逼得张明和无暇顾及坐在炕沿上的姑娘,他反倒有些被人家看得扒光了似的体无完肤。张明和是坐在一个断了一条腿儿的小方凳上的,由于紧张,他往后靠了靠,他忘记了凳子的不稳定,便一下子仰到了后面,整个人也就实实在在地摔到了地上。

这个过程让张明和很尴尬,他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抬头,扶起凳子又重新坐了上去。可以说这个时候张明和完全忘记了他应该看的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子,他红着脸,瞅着燃烧在柜子上的蜡烛,那蜡烛由于他的一起一落带的风而燃烧得不稳定,火焰摇曳。这时在张明和的身上,又多了双母亲的目光,母亲在儿子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的心猛地揪了那么一下,同时也为儿子感到很难为情。这会儿,母亲瞄了眼守在门旁坐在炕沿上的姑娘,不知怎么那姑娘不给正脸儿,面部总是偏向门的一侧。

这是个很让人尴尬的过程,在场的人都很不自然。打对面,属认识的初级阶段,表面的,粗浅的,简单的,不可能太详细,更不可能像买牲畜似的拉近了摸一摸扒一扒看一看。一晃十几分钟过去了,张明和的脸却依然在红,心也依然狂跳不止。大人们说些什么,可以说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在想一件事儿,那条断了腿儿的凳子他怎么就忘了呢。大人们简单地聊了聊,也就无话可说了,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张明和才感觉出应该好好看那姑娘一眼了,当他把目光撩过去的时候,那姑娘已经站起身,把头完全扭到了外面,张明和只看到了她的侧脸儿,具体地说,他只看到了一只耳朵一个后脑勺和耳朵旁的一缕碎发。

客人走了,一切都松弛下来。这时张明和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他用手揩了一下,随即又将那身新衣服扒掉,还是坐到那把断了腿儿的凳子上,这一次他没有忘记那个凳子是断了腿儿的,他坐得很小心,很谨慎,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母亲送走客人回了屋,坐在炕沿上,瞅着张明和问:“你看人长得怎么样?”张明和瞅了眼母亲,咽了口唾沫,说了一句让母亲感到意外的话:“她总是侧着身,我没看清她的脸儿。”母亲对儿子的这句话说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说那你刚才都干什么了?可母亲没有这么问,她想起儿子从凳子上摔倒的样子,想儿子是紧张了。于是,也说了一句让儿子也吃惊的话:“ 真是个窝囊废。”张明和听了妈的这句话脸红了。他又胆突突地瞅了眼母亲,母亲的目光就像一把沾满红色油漆的刷子,立刻将他那有些白净的脸涂得通红。他有些接受不了母亲这样的话语,把头埋下去,将目光贴到那穿着白色袜子的脚面上,心说,我怎么是窝囊,不是不好意思吗?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明目张胆地看一个女人。这时,突然灯亮了,灯光下的张明和很像是白日里晒蔫了的鸡堆在那里。母亲恨铁不成钢地乜了儿子一眼,站起身,走向厨房,仍就是说:“随根儿,随你那个死爹。”

这一夜张明和没睡,脑海里反复出现当时的情景,直到第二天天大亮了,他才下决心非要再见那姑娘一面不可。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媒人再一次来到张明和家,进门儿就问张明和的母亲:“那姑娘看得怎么样?”

母亲叹着气说:“怎么说呢,咱明和他没看清。”

媒人说:“没看清?怎么会没看清?”

母亲说:“孩子不好意思,再说那天还没电。”

媒人想了想说:“倒也是,婚姻大事不可马马虎虎,没看清就再看一次。”

母亲说:“那就顺便看看她家吧。”

那段日子张明和的心里总是有点事儿没能放下,他时常想的不是没看清那个叫大霞的姑娘,而是想那个在影剧院门前见到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儿。他时不时还要来到那个胡同寻找那个女孩子的身影,甚至有那么几次他不是在看,而是在等,可每一次都令他失望。由于他去的次数太多,待的时间太长,胡同口的人开始注意他了,也险些把他当贼抓起来。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媒人再一次来到张明和家,说吃完午饭去女方家里。这天的中午媒人还在张明和家吃了饭,母亲还特意给她蒸了大米饭,炒了鸡蛋,做了个水煮豆腐。吃的媒人满头是汗,咧着嘴直乐,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真好吃。”

吃完饭,张明和还是同第一次一样上下收拾了一番,这一次他把头也抿了,是用水将头发醮湿了后,在中间分了个缝儿,梳成了分头,乍一看倒很像是电影里的汉奸了。

那个叫大霞的姑娘家住在乡下,这一点媒人开始是瞒着张明和这一方的,当媒人领他们走出岳阳城,进入郊区的时候,母亲问:“怎么是在乡下?”

媒人就说:“人住在乡下,户口是城里的。”

母亲听了没说话,张明和听了也没说话,母子俩只是相互望了那么一眼。

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了大霞家住的地方,一个叫大塘沟的村子。这是个平常得和正常农民没有二样的庄户宅院。院子挺大,长着玉米高粱等农作物,还有几棵向日葵。他们刚走进院子,那个叫吴姨的媒人和先前一样进院儿就喊:“有人吗?来客人了。”语音刚落,便从屋子里走出几个人,也都是张明和见过的。当张明和的目光带着饱满的热情实实在在地搁到大霞脸上的时候,张明和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张大嘴,他猛地一惊,怕看错了似的眨了眨眼,随后在他那不甚宽阔的思维中,想象着这张嘴可以一口咬去三分之一的玉米面饼子。可以说这是个很可怕的想象,在当时的经济环境中人们最怕的就是嘴了。特别是张明和的家,六口人,只有他母亲一人在工作,如果再招来一只大嘴乌鸦跟他们抢食,那他们的日子就会无比的凄惨。

张明和的这些想法贯穿了整个相看过程,他没有心思再看别的什么,特别是进屋以后,他仍旧是盯着姑娘的那张嘴,这时姑娘的那张嘴已经无法再躲避,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那张鲸鱼般的大嘴幽灵一般在张明和的眼前晃着,笑起来就像一个黑黑的洞,像要把他吞进去。张明和想,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儿不给正脸儿。妈呀,她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大嘴?

相亲很快就结束了,当张明和走出她家屋子的时候,他畅畅快快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将那留在脑子里的那张大嘴一同吐了出去,很是舒服。

下午的阳光依旧是毒,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像被油炸了的感觉,张明和这才留心地看了一眼乡下的景色,大脑中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农村真是个广阔的天地。

就这样,张明和在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结束了,回到家里他想了事情的经过,觉着挺滑稽也挺好玩儿,管她女人长得什么样,男人看女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一九八二年张明和二十三岁,已经混到了电工班长的位置,也就是说他每天背着工具可以不干活儿,哪儿出什么问题他可以在那儿指手划脚,只有别人干不了的活儿,他才伸伸手,俨然一副师傅的模样,里出外进也很是有些领导的架势了。单位的人也很少叫他张明和,而是改口叫他张班长,无形中在他的身上套了一个光环,于是,他的身价由于是个班长而提高了。

在张明和当班长的第二个月,他看上了本单位的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姓焦,叫焦美美,是工会的一个干事。张明和所在的企业是一个搞矿产品的企业,大多数工人都是在矿井里工作,见不到阳光,也很危险,像焦美美这样的女孩子能在机关工作,可以说是工作在天堂。焦美美不仅名字好听,人长得也漂亮,个子虽说矮一些,很是娇小白净,属于要胸有胸,要腚有腚,形体很好的那种美人儿。张明和不认识她的时候就听说了。

张明和跟焦美美相识没有经过介绍人,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那是个冬天,落着大雪,矿区封了路,马路的交通也堵塞了。这一天张明和上夜班,他来到单位大门口时,发现一个女孩撅在雪地上摆弄自行车,女孩穿着军大衣,围着羊毛红围巾,还戴了个白色大口罩,看样是一个单位的人。张明和问:“骑不动了?”女孩这才抬眼瞅了张明和,像是熟悉,眼睛难为情地向上翘了翘,说:“推不动了。”这时张明和才发现这女孩子的眼睛很美。由于下着大雪,外面太冷,她的眉毛和睫毛上挂了一层霜,那明澈的眸子黑宝石般在霜雪间闪动。张明和被这双眼睛抚摸了一下之后,心“呼悠”动了一下,说:“我给你修。”就扛起自行车往车间走。女孩子先是一愣,随后也跟了上来。

张明和并没有急着修车,他把车往地上一放,说:“你走吧,一定是冻了,明天来取。”焦美美将戴着的口罩摘下来,露出鼻子和嘴,张明和才看清她那张生动的脸。张明和当时有些傻了。心想,天底下竟能有这样的美人?这时,焦美美也看清了张明和,女人欣赏男人并不完全看在外貌上,焦美美欣赏的是他的热心。这会儿的张明和显得很是弱智,他不会说什么,只是脸红、心跳。还是女孩先说了话:“谢谢你,我明天来取。”说着,又瞟了眼张明和,把张明和的那颗心带走了。

这天晚上张明和激动得很,可以说激动得他夜不能寐,他这一夜没在车间待着,而是到处乱走。矿部其他的加工车间,也都有夜班,当然也都有响着的机器。集装袋车间、粉碎车间、可赛银车间、机修车间、内粉车间,每个车间里都是灯火通明,机器喧嚣。张明和睡不着觉,也就每个车间地转悠起来。

这是个很大的矿区,每个车间都详细查看一下,需要半天的时间。张明和就是这么查下去的,他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手中拎着一套电工用具,头上也没戴帽子。这时的风还在吹,雪也还在下,可张明和并没觉着冷,或者说他有些热了。矿区的院子很宽阔,由于是黑夜下了雪,整个院子除了雪的白,灯的明亮,其他都是黑的。张明和走在雪地上,打远处看,很像是冬日晚上出来觅食的一条狗。

张明和检查了每个车间电器容易出问题的关键部位,他的出现使得这些车间主任很紧张,不无惊恐的围着转,问是不是有什么故障发生了,原因是张明和很少主动检查这些设备,他的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张明和却不言语,捅捅这儿,拧拧那儿,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微微一笑,那态度很和蔼,很可亲,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很是谦和。就这样,他转了整整一夜。

天很快就亮了,张明和回到车间,焦美美的那辆凤凰牌儿自行车像个黑美人似的立在那里,闪闪发光。张明和越看越喜欢,很像是看到了焦美美的那张笑脸,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车的座位。那座位很好看,很鲜红,是用红色毛线织成的座套套上去的。张明和用手摸着,很耐心,仿佛那座位上依旧残留着焦美美屁股坐过的温热。

张明和开始收拾自行车了。事实上自行车并没有出什么问题,车子不动的原因是因为进了雪水,冻住了,张明和很明白这个道理。只见张明和将车子轻轻的提起,重重的往地上墩了那么两下,那经过一夜融化了的雪水便哗啦啦地从车子的缝隙中流了出来,再用手猛的摇了几下脚蹬子,自行车就正常运转了。车子修好了,他见车身上有些泥水,就顺手摸过自己擦脸用的白色毛巾,把自行车给擦了一遍,然后又往车轴处注了些机油,车子的转动也就更加舒心流畅了。到了上班的时候,张明和等来了焦美美,焦美美还是那身装束,只是没戴口罩,外面虽说不下雪了,北风却刮得厉害,焦美美的脸被风刺得很红,那红在焦美美白色的皮肤上显得很是好看,有些像被秋风扫过了的红苹果,看上去就让人生出想啃一口的欲望。焦美美进门的时候,张明和正在看书。张明和看书不是装出来的,他很要求进步,在他的心目当中他想入党,想当劳模,想当车间主任,更想当矿长,只是他入矿的时间太短,一切都得慢慢来,都得经得起考验。当他发现焦美美带着美丽的脸站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很是喜出望外,忙站起身说:“你来了?”

焦美美说:“车修好了吗?”

张明和说:“好了好了。”

焦美美说:“那谢谢你。”

张明和说:“不谢不谢。都是一个单位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

就推着自行车把焦美美送到了外面。

张明和又问:“你是机关的吧?”

焦美美说:“我是工会的,叫焦美美。”说着,红着脸,推车走了。张明和就用目光送着她,直送到焦美美进了机关大楼。

张明和这些日子心情很好,他白天夜里地想焦美美,可以说焦美美完全进入了他的生活。认识焦美美之前,张明和不喜欢进机关大楼,觉得自己和那些机关的人相差很多,没脸见那些人。可自从认识了焦美美,他就不在意这些了,不仅常向机关的大白楼里望,有时还要进去走一圈儿,逛一逛,有意无意地在工会的门前晃,也有那么一两次见到了焦美美,两个人说上一句话,也就完了,没有实质性进展。这让张明和很是头痛,他总想找个机会在焦美美面前说明自己的意思,表白自己的心声,可就是没有机会。

张明和的母亲很是为儿子的婚姻发愁,自从第一次看了那个叫大霞的以后,也是有几个媒人登门的,可张明和都没看上,不是嫌人家瘦就是嫌人家胖,再就说人家丑。母亲也没少数落张明和,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长的那么匀称,你以为是墙上的画儿吗?要怎么美就有怎么美,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窝囊到什么程度,连个女孩子都不敢看,我可不想养你一辈子。找一个不傻不苶能过日子的就行呗。你以为咱们是高干嘛?攀高枝?你张家的祖坟没冒那股青气。不管母亲说什么,张明和也从不顶嘴,他理解母亲,母亲一个人养活五口家不容易。可他确确实实不愿听妈的唠叨,他觉得母亲的话对他很不负责任,怎么也不能找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吧。

正在张明和左右为难的时候,一次大好的机会来到了。

一晃到了春节,春节的时候影剧院总是要演一些好的电影。张明和去看了,影剧院的海报广告演日本电影《追捕》,那个时候我们这儿很少上演外国电影,张明和很喜欢看,也很是激动,看了日期,选了个晚场,买了两张票。回到了单位,张明和拿着两张票,躺在电工房的炕上,想着怎么才能给焦美美送去。他先是想亲自送到办公室去,可办公室的人太多,无端地一个男人给女人送票,他有些难为情。他还想给焦美美送到家里,遗憾的是他不知道她家住在什么地方,想来想去,还是下班的时候给她好。于是,决心在晚上下班的时候在大街上堵焦美美。

由于是冬季,天又不好,机关下午四点半也就下班了。张明和早早的来到焦美美必经的十字路口,迎着寒风等待焦美美。这个时间正是下班高峰,车流人流来往不息。张明和站在十字路口,眼望着矿区大门,在这里可以看见单位每一个人的出出进进。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也不见焦美美出来。张明和站在冰天雪地的马路上,脚有些冻木了,耳朵也冻的没了知觉,他紧抱着双臂,两眼死死地盯着大门,心想,应该出来了。又过了十分钟 ,还是不见焦美美的影子。张明和有些急了,电影是五点半的,再见不到人就来不及了。也没有多想,壮了胆,又回了单位,直接找焦美美。上楼的过程中,他想起了母亲,心说,今天儿子一定给你找一个对象。

矿工会在三楼的西侧把头儿的那个位置,当张明和来到工会门前的时候,焦美美正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他没有敲门,就那么进去了,焦美美吓了一跳,说:“怎么是你?”

张明和急着说:“我想请你看电影,快走吧,来不及了。”

焦美美先是一愣,问:“ 看电影? 请我吗?”

张明和说:“对,就是请你。”

焦美美又问:“为什么?”

张明和红着脸难为情地说:“我想跟你处个朋友。”

焦美美听了,笑了说:“处朋友?”想了想问:“你家什么成分?”张明和说:“贫农。”

焦美美又问:“ 那你是党员吗?”

张明和没明白她的意思说:“不是,我不是党员,但我申请了。”焦美美说:“不是党员不行,我妈不同意。”

张明和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是党员?”

焦美美说:“当然是根儿红苗正呀。”

张明和说:“不是党员苗就不正吗?”

焦美美说:“这个不好说。反正不是党员不行。”

这一下张明和无话可说了,他僵在那里没法出去。

焦美美就说:“回去入党吧,入了党再来。”

张明和就这样被焦美美不冷不热地打发了。

张明和不知所措的回了家,他的手里仍旧捏着那两张电影票,想的却是入党的事,他没有忘记焦美美最后送他的那句话:回去入党吧,入了党再来。事实上张明和很早就想入党,他在念初中的时候就交过入党申请书,上班以后也交过,还是个党外积极分子。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就是没人找他谈话,还是处在积极分子的状态上,渐渐地也就有些心灰意冷,可万万没有想到搞对象需要这个条件,在张明和来讲这个条件比当时要什么嫁妆都贵重,都要难办。党员,那是当时一切想进步的人的一个标准,那是政治思想好惟一的一个尺子,不是说入就入,说是就是的,更不像吃饭那么简单。张明和真的有些上火了,这倒不是完完全全为了那个焦美美,就是将来同其它哪个女孩子搞对象,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于是,他下决心入党。

张明和先是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这一次不是自己写,他找了一个以前教过他的政治老师写。这个老师也确是一个写申请高手,足足给张明和写了二十余页的申请,三四千字。张明和看了简直乐得手舞足蹈,一个劲的夸老师有水平,为了答谢老师,他把家里仅有的十几个苹果送给老师,老师也没客气,说:“不要客气,写什么再来,不瞒你说,让我写这个东西的人多了。”张明和怀里揣着沉甸甸的入党申请书,就好像怀里搂着焦美美那么舒服那么美那么温热,他在想只要一入党,他就立刻去找那个叫焦美美的女孩儿。

张明和把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党办主任,党办主任是个姓姜的老头儿,长得有点像猴儿,人却很和善,老主任接过申请,说:“好好干,好好表现,年轻人有发展,要经常找组织谈话,做思想汇报,经常写申请,党的大门是敞开的,只要你条件够了,随时可以吸收新的血液。”老主任的话张明和只听明白一半儿,他没明白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明白什么是新鲜血液。他想,没明白就没明白,将来入了党就明白了。

自从张明和想入党那天起,他就很像个党员了。首先,他对自己在理论上进行了学习,对党进行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一遍遍地学习党章,看共产党是个什么样的党,以及它的性质、任务、宗旨、指导思想,他进一步领会了共产党是无产阶级革命政党,也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特别是当他明白共产党的最终目地是实现共产主义的时候,张明和兴奋了、心潮澎湃了,很是像五四运动的青年,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为共产主义而献身了。他为将来能有一个不为衣食而愁,不为工作而苦,不为阶级而斗,不为权力而争的大同社会而欣慰。于是,他感到党的伟大和他个人的渺小。他想人应该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入党,而不是为了娶个好女人。张明和的心胸开阔了,视野明亮了,干劲儿也更足了。他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工作,任劳任怨,以单位为家,对业务积极钻研,经常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或劳动模范,渐渐地成了全矿有名的红人,可以说红得有些发紫。再一点就是他按时交纳党费。老主任说:“你不是党员,不能交纳党费,入了党再交。”张明和说:“我虽不是党员。但我要用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也算是我这个党外积极分子为党做一份贡献。”

老主任无奈,只好收了下来。

就这样,一晃就是两年,张明和也整整二十六岁了。两年里,介绍对象的媒人踏破了他家的门槛儿,介绍的女孩儿也是不计其数,张明和就是不看,他惟一的心上人只有那个焦美美。可以说他在梦里无数次梦到焦美美,在梦里他做了一切男人女人该做的事儿,那甜蜜简直无法述说。他只好备了个笔记本儿,把那无法述说的梦记下来,以后讲给焦美美听。在这一段时间里,张明和没有去找焦美美,他要等到入了党之后才去找。可他每天都要站在矿区的大门前,看焦美美一眼,这样他的心里就会很舒服,很有盼头,也很踏实,这样他就能吃下饭,也能睡着觉。也就是说,他在忍受着入党和婚姻的双重煎熬。

在这一段时间里张明和找过党办的老主任谈过几次话,汇报过自己的思想情况,也交了几份入党申请书,可还是没有让他入党的意思。老主任只是说:“你干得不错,继续好好干,党组织的大门是敞开的。”于是,他又走了,又干了半年,还是没有音信,张明和真的忍耐不住了,又来找老主任,问:“你说我还哪儿不够。提提意见嘛,你总这么说大门是敞开的,我瞪两眼进不去,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主任说:“哪儿都不错,可得等研究。”

张明和又问:“那什么时候研究?”

老主任说:“这就不好说了,党委一共是五个人,必须五个人都在,必须五个人都同意。”

张明和说:“干嘛要五个人同意,少一个不行吗?”

老主任说:“当然行,少两个也行。但不能少三个,五个人,少数服从多数。”

张明和说:“那怎么办,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

老主任说:“这我就不好说了。”

张明和没有办法了,他离开老主任,心想怎么也得找三个领导谈谈。于是,他就找了矿党委闽书记,闽书记说:“我现在很忙,你去找其他书记谈一谈吧。”张明和便又找夏副书记,夏副书记说:“好好工作就行了,党会看到你的,不要急,什么时候够了,你也就进来了。一定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没办法,张明和又来找老主任,说:“我去找了,他们不接待。”

老主任说:“不可能,怎么能不接待呢,上次开车的小郭都接待了,你是不是没到他们家里?”

张明和说:“没有,还非要到家里吗?”

老主任说:“其实在哪儿都行,在单位领导不是忙嘛。”说着,老主任就笑了,笑得很复杂。张明和没明白,说:“那我就到他们家里吧。”

张明和不知道领导的家住在什么地方,就到处打听。他先是问自己的师傅,师傅是个老实人,说:“我哪知道领导家在哪儿住,我这一辈子就不喜欢跟领导联系,能知道自己的家和单位就不错了。”张明和还想去找别的什么人,一想还是算了,这种事万万不可声张,于是,就想了个跟踪的办法。他下决心每天跟一个领导,然后再上门儿拜访。这一天他先跟踪的是矿党委闽书记,可他忘记了,书记有小车,当他看见小车开出大门儿一溜烟跑了的时候,张明和骑着自行车怎么也没有跟上。他很懊恼,就不想再跟了。于是,第二天就跟踪夏副书记。夏副书记没有车,可他天天有应酬,每次出去都是一群一伙,张明和跟着很不方便。有几次跟着跟着,跟到了饭店,他就没法再跟了,他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吃完饭,什么时候能出来,又不能看着人家吃饭,自己在那儿等待。无奈,也打消了念头,只好顺其自然了,只好接受组织的长期考验了。说心里话,张明和已经很难接受这种考验了,他觉得这是对他精神的一种凌迟,他受不了这种漫长的等待,也受不了那种无休止的考验。他有时也在想,那个焦美美也真不是个东西,为什么非要嫁给一个党员?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张明和在一种极其难耐中过着每一天,他没有任何办法能使自己早些入党,他只能是默默无闻地工作了。

那些日子张明和挺忙,矿里又开了个采矿车间,进了一个大容量变压器,需要组合安装,电工班抽出骨干力量,在几十里以外的矿山作业,将尽半年时间,不分白日黑夜地干。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张明和基本上是吃在矿山,住在矿山的,很少回矿部,也就是说他很难见到焦美美了。这一天正赶上待料休息,张明和才抽空回到车间,在要下班的时候,来到矿部大门前等焦美美,想看焦美美一眼,遗憾的是这一天他没有看到焦美美。

时至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党的生日到了,张明和这一天突然接到通知,让他进行入党宣誓。张明和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险些抽过去,他不知怎么样才好,他接到通知的时候正在电线杆子上作业干活儿,是那个老主任亲自告诉他的,他当时就有些发傻,他先是丢掉手中的工具,也不管电线杆多高,一下子就跳了下来,来到老主任眼前,说:“我真想叫你一声爹。”

张明和终于入党了,宣誓的时候他很激动,他哭了,流下了泪,那泪很是委屈,也很是喜悦,换句话说,那泪是在他举着拳头,说着那句:“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的时候流下来的。这一天,是张明和二十七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宣誓是在那天的下午,宣完誓天已经很晚了,张明和不可能晚间去找焦美美。他强忍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他就起了床。张明和将自己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地收拾了一遍,带着饱满的热情和朝气来工会找焦美美了。一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哼着小曲儿,心里美滋滋的,想自己将是一个有女人的男人了。张明和一路飘到了工会,这一次他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面目很是苍老的女人问:“你找谁?”张明和很认真很和悦地说:“我找焦美美。”老女人也很认真很和悦地说:“ 焦美美休产假,回家生小孩儿去了。”

张明和听了老女人的话当时有一种脑坏死的感觉,他死盯盯地瞅着老女人,老女人并没有瞅他,而是返身将门关死,张明和的目光就这样被门夹扁了,夹弯了,夹痛了。当他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门缝里挣脱出来的时候,那目光的尾部仿佛还牵挂着婴儿的啼哭,张明和听到那哭声猛地哆嗦了一下,于是,狠狠地将那啼哭声摔到了地上,遗憾的是他不仅没有摔断那啼哭声,反而鼻子一酸,摔出一串泪来。由于摔得太狠,那泪摔到地上仿佛是机修车间的大锤砸到钢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张明和立刻就清醒了,他意识到这是在单位而不是在家里,而且是在上班的时间。于是,他用那有些厚重的眼皮去阻止泪水的下流,没能止住,这会儿有上楼的声音,张明和灵机一动,拐进了靠右侧的卫生间。机关的厕所是男女共用的,只有那么一个蹲坑,张明和也不管有没有人,一头就扎了进去。张明和进了厕所没有脱裤子,蹲在坑上就哭起来。张明和明白这不是哭的环境,在这种环境哭是不能声泪俱下的。他只是流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于是憋得就有些像大便,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无奈他只好张开嘴,放出即将发出咆哮的气流,泪水却肆意纵横了。这时有人敲门,有人上厕所了,敲得很急,张明和不知道是谁,或者是工会的那个老女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只是惊了那么一下,泪水一下子就没了,嘴却张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张明和还是没有站起来,后来只听咣当一拳砸到门上,那人就忿忿地离去了。张明和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当他听到脚步远离之后就站起来了,他长出了一口气,用手狠狠地撸了一把脸,静了一下心,走了出去。

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悲喜交加?什么是大失所望?谁也没有张明和体会得最深。那一天张明和怎么走出的机关大楼,怎么离开的单位,又是怎么到的家,他张明和下半辈子也想不起来。可以说那个时候没有世界,没有宇宙,没有太阳,没有人类,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了。他的那颗心就好像已经从他的肉体中飞出来,悬在空中,轻轻地,血淋淋地,随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会消失。张明和在家里整整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总在想一个问题,就是那个焦美美怎么会生孩子了。再就是他开始恨那个老主任,怎么才让他入党,要是早两年入党,那焦美美的孩子就是他张明和的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这个孩子应该管他叫爹了。可眼下什么都来不及了,别说是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就是连见一面的可能都没有了。

张明和一个月没有上班,单位的同事很不理解,怎么一入上党就不上班了呢?看来接受考验的时间太短,还不成熟。人们有些怀疑张明和的入党动机了,是不是党票到手,革命到头了。张明和并没有那么想,他只是想以一个漂亮女人为代价,换了一个党票儿。可这话他不能说,说不出口,也不好听。

现在张明和什么都有了,有了好的工作,有了党票儿,自己还有个好模样,这对一个男人来讲已经很不错了,可以说是个高尚的,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很了不起的上等人了。一个月之后,张明和基本上从想念焦美美的苦海中争脱出来了,他不仅没有再埋怨焦美美,反而在内心深处有些感谢焦美美了,如果没有她的那句话,他张明和是入不了党的,甚至说入不了这么早。是她给了他在政治上带来了一线光明。

一九八七年的农历四月十四,是张明和二十八岁的生日,张明和对这一天记得很深刻,因为在二十八岁之前他经历了一段很漫长很痛苦的人生,也可以说通过痛苦他获得了别人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现在是工作、党员、人品、容貌融于一身的合格男人了,再也不怕有人问有没有工作?是不是党员?人长得怎么样了?他完完全全可以大言不惭的对人们高喊一声:“我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张明和二十八岁那年,正好是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七年也正是中国这块土地上改革开放全面展开的时刻,那时候大城市已经搞得轰轰烈烈,而张明和所住的岳阳小城才刚刚开始,也可以说刚刚闻到改革开放的香味儿。张明和所在的单位是一个地方矿山企业,全称叫“岳阳滑石矿”。他们的产品在国外有三百多种用途,而在本国却只有四五十种。为了养活人,保存企业,不得不资源外流,以最便宜的价格进行出口贸易。入党后的张明和,在电工班没待多久,就走马上任成为机修车间主任。可以说他是情场上失意,官场上得意,从张班长变成张主任了。虽说官儿不大,可比起当工人强多了,领导的人多了,管的事儿多了,说话也比先前有份量了。也就是说,他可以大伸拳脚,大展才华了。在那些外人眼里,他张明和是个很能干,很风光,很幸福,很了不起的人了,可又有谁能知道他张明和的苦衷。

由于岳阳滑石矿是个地方老企业,无论从人力上,规模上,技术上,处处都力不从心,跟不上改革的新形势。为了适应发展,领导决定从省矿产学院花十万元买了四个大学毕业生,两男两女,放在机关,也算是人才储备。大学生买回的那一天,矿领导特意召开了全矿职工大会,会议上介绍了大学生,还给了四个大学生每人一套房子,以表示重视知识重视文化。可好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一天活儿没干的书呆子给这么多的好处。张明和心里也想,党员怎么不给,党员不比他们贡献大吗?念书比入党难吗?张明和虽说想不通,也知道是领导的事儿,自己管不了那么多,可他通过这次会议看好了一个人,看好了一个叫梅子的大学生。

这一次张明和没有手软,没有等待,开完会,他立刻去找那个介绍他入党的老主任为他提亲。老主任瞅着张明和说:“能行嘛,人家可是新来的大学生。”

张明和说:“大学生有什么?我是党员,车间主任,个头一米八,哪一点比她差?”

老主任想一想也是,不就是个大学生嘛。就答应说 :“ 那我给你问问。”

当天晚上,老主任就去找那个大学生梅子提了媒。梅子没有回避,大方地说:“那就见一面吧。”第二天,他们就在老主任的介绍下见了面。

梅子今年二十五,比张明和小三岁,是个长得很白净,很大气,看上去是个很有修养的姑娘。

不知怎么,张明和见了她就有一种畏惧。

梅子说:“你这么年轻就是车间主任,很不简单。”

张明和也没客气地说:“ 不仅是主任,还是党员。我是咱全矿区最年轻的党员。”

梅子笑了一下,说:“你一定很骄傲是吧。”

张明和说:“当然。”

梅子又问 :“请问,你是什么学历?”

张明和没明白地问:“学历?什么学历?”

梅子又轻轻一笑,说:“你念几年书?”

张明和恍然说:“小学五年,中学三年。”

梅子说:“这么说你就是个初中毕业生。”

张明和说:“是啊,我们这儿用不着念那么多的书。只要是党员,识几个字就足够了。”又问梅子 :“你是党员吗?”

梅子回答:“当然是,在大学入的党。”

张明和有些不信地说:“大学让入党吗?我入党可考验了好多年。”梅子说:“我们入党也考验,但没考验那么久。”

张明和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望着眼前这个叫梅子的姑娘,越看越是喜欢,脱口就说:“你看我们……”

梅子说:“我看你当务之急的是应该先弄个学历,就是大学文凭。”

张明和立刻说:“你让我念书?”

梅子说:“不是我让你念,是你必须念。不然,再过几年你就跟不上形势了。”张明和说:“我跟不上?我身上的这些东西足够你学几十年的。”

梅子说:“两回事儿,知识是知识,技术是技术,将来没有知识,就不会有技术。”张明和又无话可说了。他看着这个叫梅子的女人,突然想起那个焦美美,焦美美让他入党,结果他入了,她却回家生别人的孩子去了。眼下这个女人又要他弄文凭,四年下来,那可就不是一个孩子的问题了。张明和不明白现在的女人怎么这么多的毛病,要工作,要党员,要学历,要长相,过几年还指不定又要什么。他突然觉着女人的可怕和恐惧,他猛地站起身,说了句让梅子听了奇怪的话:“我怎么有点儿冷。”就走了出去。

事实上,张明和很在意梅子说的那些话,虽说不清楚其中的含义,可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也还是想再试一把,只是他说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动力让他如此疯狂。不过他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你不答应人家的条件,人家是不会嫁给你的,女人不是市场上的商品,掏钱就可以买,人家不同意,你掏多少钱也不行。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胆怯。他从心里不想让女人牵着走,太被动,太上火,太没劲。可张明和有自己的难处,想让他扔开工作上大学是不可能的。说心里话,他在中学学过的一些东西早已就饭吃了,实在一点儿说,他现在也就是一个小学水平。同时,他也觉着梅子的这个条件比焦美美苛刻得多,前者是时间和业绩上的,而后者是纯智慧上的。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书念那么多有什么用。他在想,农民不识字一样种地,工人不识字一样做工,他母亲不识字一样养了五个孩子。于是,他下决心不去念大学。可当他第二天上班再一次见到那个叫梅子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不知怎么,只要一见到那个女人,就好像赋予他很大的灵魂和智慧还有胆量。

张明和虽说下决心开始念大学,可他不能完全脱产,单位有好多事务需要他处理,有好多人需要他管,他走到今天的这个位置是很不容易的。张明和读的是函授大学,而且在梅子的指点下念了个本科,全部学业念完需要四年,也就是说他要读到三十二岁的时候才能毕业。张明和很不敢想象这个年龄,在这个城市,男人三十二岁,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年龄,更不用说姑娘了。说心里话,他再也经不起那种打击了。念大学的前几天他找了一次梅子,一是探讨念大学的事儿,二是问梅子念完大学能不能嫁给他。梅子笑了,梅子笑起来很好看,像日本的演员山口百惠。梅子说:“你学习是给自己学的,可不是给我学的,这与婚姻没有关系。”

张明和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说:“不是为你,也是为你,不然我就不学了。”

梅子听了这话是很感动的,说:“学吧,就算是为了我。”无奈,张明和只好学了。

张明和学的是经济管理,是梅子给选的,梅子告诉他学经济管理有发展,将来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企业也需要。张明和不知道经济管理是什么东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学了起来。

张明和是那一年七月份入的学。这一天,人家给他邮来一大摞子的书,他捧着来到梅子的办公室,问:“你看这么多的书,从哪儿开始学?”

梅子笑了说:“从头学,一本一本的学,把这些东西都得背下来。”张明和顿时就瞪大了眼,说:“背?这么多吗?想把我累死啊?”

梅子又笑着说:“累不死,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张明和有些打怵。

梅子又说:“你学不学?不学以后你就别来了。”于是,张明和就一翻白眼儿。

张明和开始学了,不仅学,而且学得很认真,很投入,可就是有很多问题他弄不明白,于是,就找梅子,时间久了也就成了见梅子的一个理由。梅子也是个很热心的老师。不仅帮他,而且帮得耐心、细致、周到,有的时候还给他做饭吃。这样张明和就很是感到幸福,也可以说他们很像是一对夫妻了。

这一天张明和又来到梅子的家,进门儿就说:“我真有些回家的感觉了。”

梅子说:“好好努力吧,家应该是富有的,激情的,有共同语言的。”张明和说:“等我念完大学,就跟你一样了,不然我总是觉着在你面前少些什么。我现在才明白知识的重要,即使学完了用不上,心里也觉着有底气。”

梅子说:“你真是进步了。”这一天张明和高兴,请梅子去一家小饭店吃饭。这是他们相识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共同出来走走。张明和自然心里很美,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尝到恋爱的感觉,第一次有了同女人轧马路的风光,他的心里很是舒坦,觉着这一天的太阳更明亮了,大街上的每个人也更精神了,虽说是冬天,也好像是春日来临了。吃饭的时候,张明和要了饭店里最好的最解馋的红焖肉和糖醋排骨,两个人也喝了一些酒。他们谈了单位的好多事情,也描绘了未来的生活,他们谈得很投机,很尽兴,简直就可以说他们的前程是风光无限了。

这一年张明和的母亲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张明和是家里的老大,老大挡着不结婚,身下的四个妹妹也就没法结婚,这在岳阳城也算是风俗,也就急得老太太团团转。这个时候他的大妹妹已经二十五,二妹妹也二十三了,都是等待出阁的女人。母亲说:“你到底怎么想,不能因为你影响了你妹妹。”

张明和憋了半天说:“我正在念大学,念完大学媳妇就娶家来了。她们着急,就先嫁了吧。”

母亲没办法就把两个女儿先嫁了出去。

张明和每天除了正常工作,把大量时间都放在学习上。他开始并没太在意学习的难度,也没在意梅子的话,总以为看看书写写笔记也就完了,没想到除了理解,一切都需要背。张明和是个形象思维极强,逻辑思维极差的人。而想背东西必须先有逻辑思维的理解,然后才能去背,才能背得更快,记得也扎实。张明和却不是这样,他是硬背,不需要理解地背,这样就需要极强的记忆。有的时候前一天背得挺好,可第二天睡一觉就都忘了。也就气得他把书摔得啪啪响,或者将书扔的满天飞。也有的时候在心里埋怨梅子,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要这么个不实在的东西。

十一

春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一年四季就这么交替着过,年龄渐渐大了,社会也渐渐的变了,岳阳滑石矿从一九八九年开始效益下滑,原因是个体企业发展起来了。可以说原来只有一家开采矿石,现在是无数家了,而且都是野蛮的没有规则的私人开采。满山遍野的山洞,如同蜂窝一样,行动着来来往往的个体开采大军。个体开采费用小,卖的便宜。他们公家的不同,他们是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有计划的,有人身安全和人身保险的,需要买大设备,大投资,需要交税,更需要打点上面的来来往往,吃吃喝喝。个体的不同,他们有一锹一镐就行了。就这样,岳阳滑石矿的效益很快滑坡,工人们由原来的有奖金,变成了没奖金,又由原来的能开出工资,变成了开不出工资,以至达到亏欠。渐渐地有能耐有本事的人,被其他的私营企业高薪挖走了,有关系有能耐的人,也调到了机关或是到了合资公司,只有那些缺少关系又没有特殊本事的人继续留在这个单位。原来高薪买来的四个大学生,也因效益不好跳了巢。只有梅子没走,这样张明和很是有了安慰。矿里因为生产搞不上去,换了几任领导,梅子也因此被聘为副矿长。

梅子当副矿长的那一天她很高兴,晚上下班后她邀张明和来家里吃饭,张明和没想到梅子会做一手的好菜,当他来到的时候四个莱早已摆上桌。张明和也没有空着手来,他拎来两瓶果酒,打开,每人倒了一杯,然后两个人开始吃。他们吃的很投入,也很开心,聊的也都是让人兴奋的事,不知不觉一瓶酒下去了。由于是夏天,屋里很闷,又喝了酒,两个人就越喝越热。梅子说:“看你热的,把衣服脱了吧。”

张明和先是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不热不热。”梅子说:“还不热,汗都掉到菜里了,脱了吧,又没有外人。”

张明和也就脱了,光了膀子。梅子见张明和脱了,自己也进了屋子,脱了外衣,换上一件背心。那背心是红色的,很鲜红的那一种,张明和看了之后,立刻想到了在影剧院门前见过的那个穿红裙的女孩儿,他的心就“咯噔”一下,眼睛也忽地一下亮了,于是,他的手就开始抖。

梅子看了张明和一眼,问:“你怎么了,手怎么有些抖?”

张明和就语无伦次地说:“没,没什么。”

梅子也没在意,又继续喝酒。边喝边想梅子那肉肉的身子,喝得脸像梅子的背心一样红了。这时的张明和已经不能自己了,他毫不掩饰地瞅着梅子,梅子也不回避,笑着说:“干嘛瞅我?”

张明和憋了半天,抖着胆子说:“我想亲你。”

梅子微微一笑问:“为什么?”

张明和说:“我,我喜欢你。”

梅子瞅着他说:“真的?”

张明和说:“真的。我早就想了。”

梅子大方地说:“那你就把剩下的那一瓶酒都喝了。”

张明和高兴的说:“没问题。”于是,抓过酒瓶就往肚子里灌。

这一夜张明和喝多了,他没有回家。

张明和依旧是坚持学习,无论他跟梅子怎么样,他都学得很认真,甚至越学越爱学了,他为自己即将取得大学文凭而能得到梅子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可就在张明和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上面的一个文件下来,宣布岳阳滑石矿实行“关停并转 ”,岳阳城这个有名的地方老企业,就这样说黄就黄了。工人下岗,领导调离,树倒猢狲散了。张明和同样逃脱不了这一灾难。滑石矿临散的时候他找到了梅子,并求梅子嫁给他。梅子苦笑着说:“凭我们俩现在的经济状况还能养得起家吗?”

张明和无话可说了,本来嘛,两个人都没有工作,日子怎么过?可张明和还是坚持说:“我们可以干别的嘛,可以再找工作,做小买卖。”

梅子说:“我不能就这么糊涂涂地过一辈子,我要走出去,体现我的人生价值。”

就这样梅子也走了。

梅子走的那一天天很冷,虽说没有落雪,天儿却冷得特别。开始梅子不让张明和送,说她不想看到分手的情景,张明和还是送了。张明和为梅子买了好些水果,两个人就站在月台上等火车。北风刮得很大,很猛,张明和把梅子裹进他穿着军大衣的怀里。寒风将他大衣的下摆吹起来了,也将他的头发吹起来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很像是一尊雕像,矗立在寒冷的月台上。

岳阳滑石矿黄了,平时热热闹闹的矿区,一下子冷黯下来,张明和所在的车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从前他领导的那些勤劳硬干的工人都回家了,再也见不到了。张明和看着空旷的厂房,望着那些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机械设备,泪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十二

一年以后,张明和毕业了,当他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并没有高兴,也没有悲哀,他很平常地将毕业证看了一眼,然后就毫不在意地扔到了炕上。这个时候张明和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了,他去了几家应聘,人家说他年龄大了,现在没有哪个单位需要他这个电工了,都是电脑服务了,也没有哪一家欣赏他这个党员了,人家聘的是才干,不聘党员,更不聘领导,人家自己就是领导。张明和失望得很,他每天都在大街上转,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很像一个被舍弃的人。他走着,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马路变宽了,房子也变高了,人穿得也比先前漂亮了。他又路过那家影剧院,影剧院已经没了,早夷为平地成了大型游乐场。当他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穿红裙梳小辫儿的女孩儿的时候,他抬起头,那个穿红裙的女孩儿没了,站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张明和见了就是一愣,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那张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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