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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儿子

2011-08-15辽宁

辽河 2011年12期
关键词:内裤事情儿子

辽宁 /李 铁

有一天我装着十分随便地对莫丽说,我想请老雷全家到家里吃饭,老雷已经请过我三次了,可我连一次都没请过他。莫丽说,那就到饭店呗,干嘛要请到家里?我说,请他全家来家里招待,应该抵得上去三次饭店吧,你就辛苦辛苦,让我的特别策划也变成一次现实,最重要的是我已经跟人家老雷说了,说过之后改口就不那么爷们儿了。莫丽皱了皱眉头,用我熟悉的语调唠叨几句,就算同意了。

莫丽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儿子十四岁,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我们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有风有浪是近一年的事,因为儿子不懂事我们开始频繁争吵,儿子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成绩总是全班第一,读到六年级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班级前三名的位置。问题出在儿子读初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儿子在短短的不足一年的时间里成绩一落千丈,从前三名一直跌到后五名,不容乐观的是还有下跌趋势。我和莫丽开始分析原因,糟糕的是我们分析来分析去居然怎么也找不到原因,于是争吵便像雨后春笋,顽强而茁壮地生长起来。

当酒菜摆上餐桌的时候,老雷一家才姗姗而来。我一边和老雷打招呼,一边迅速地搜寻他的全家谱,老雷的全家谱应该是四个人,老雷、老雷的妻子王香兰、还有两个儿子。搜寻的结果令我有一种莫名的失望,来的只有老雷和王香兰,他们的儿子并没有来。

怎么没把你儿子带来?莫丽说。

是呀,我说过的,我邀请的是你们全家。我说。

他俩碰巧都有事,他们不来更好,我们吃得更安静。王香兰说。

是呀,会更安静。老雷说。

老雷是我在工厂工作时的朋友,也是厂友,我在车间里工作,老雷则是厂俱乐部的美工,我们都认为他是个画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老雷成为好朋友的,老雷性格孤僻,不是不善交往,而是不喜欢交往,不到必不可少时是不会与人交往的。我绝对不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但老雷还是和我交往了,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常常谈一些在别人看来不着边际的事情。老雷是个古怪的人,他的外表就像我一样相当平常,是邻家汉子老李老赵那种,但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极有激情且能做出超常事情的人。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知道其实老雷有着很不平常的人生。老雷是个画家,这个说法有些牵强,他画过很多画却从没有参加过一次美展,更没有以各种价格卖出过一幅画,但我们还是认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画家。二十年前,老雷曾冒着被工厂开除的危险自费去了一趟遥远的额济纳,在那里他画了不少写生画,有沙漠,有戈壁,有死后千年不倒的胡杨。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美如幻境的巴丹吉林沙漠里给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画过逾百幅的人体写真,这个少女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她就是王香兰。

王香兰的名字普通,人却极不普通,她和老雷一样有着很不平常的人生,甚至超过老雷,说她的人生充满传奇也不过分。她本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十八岁那年中专毕业远赴遥远的额济纳工作,职业是兽医。一个美丽的女孩做一名给骆驼、牛马看病的兽医是一件令人很难想象的事情,令人更难想象的是十八岁的她居然肯卸掉身上全部遮拦,赤条条地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摆出各种姿势让其写生。这是一段被人们传为很多版本的传奇故事,我曾多次偷偷问过老雷,问他究竟是施了什么魔法才令王香兰就范的。每次老雷都平淡地笑一笑,说,没什么可说的,我愿意画她,她愿意让我画,就这么简单。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因为无法知晓,便使人有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我第一次见王香兰的时候她也只有二十五岁,她身材很高,身段很好,皮肤也很好,很难想象这么白皙的皮肤会在日头恶毒的沙漠戈壁地区呆过五年之久。但说实话,她的长相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美丽,她的眼睛不大,鼻子偏小,嘴唇虽然薄厚适中挺性感的,但这样的女孩还是很难让我将其归类为漂亮一族。更令我感觉颇为别扭的是她的着装,她那天穿的是一条拖至脚面的长裙子,上衣却是小翻领的职业女装,披肩长发被一条花格子头巾包住,像新疆人,又不像新疆人,感觉就是怪怪的,这种怪不好形容,既不是好看,又不是不好看,既古典,又不是古典,既不是不伦不类,又不是和谐大方。借着聊天的机会,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不和谐中找出不同寻常。其实我是成功的,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被一种魔力所引导,好像我的目光是一根导线,顺着这根导线,我感觉有一股无法遏制的类似激情的东西,顺利地抵达了我的身体和内心。

我继续发挥想象,想象在金黄色的沙漠里一丝不挂的王香兰会是什么模样,不和谐的衣着褪去,剩下的只是肉体与自然的和谐。面对这一尊青春的,自然舒展的,生机勃勃的女性肉体,手握画笔的老雷会是如何感受,或者说身心有如何的反应呢?我武断地将其感受与反应归纳为两类:一类是震撼,老雷极有可能被眼前蓦然诞生的这尊女性肉体所震撼,他呆住了,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当时就是一个充满了激情的气球,灵魂就是氢气,他袅袅升空,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另一类是情欲,面对这尊女性的肉体,一朵情欲之花猝然开放,对于一个男性来说,还会有什么比这尊女性的肉体更有吸引力呢?老雷情欲勃发,激动得周身战栗,女性的力量像咒语般困扰了老雷,在这天人合一的咒语中老雷既感觉到了一种无法阻挡的力量,又感觉到了足以与这种力量相抵的制约力,那些女性人体画就是在这种平衡中完成的。

老雷的画家生涯由此开始,老雷当然也画过一些静物,山水风景等,但画得最多也最受好评的只是女性身体。可不知为什么,他的作品始终无法得到业界的认可,长期以来,他困惑连连,但依然坚持画下去。他总是说他画画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想画才画,成名成家对他来说是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别人的事情。

老雷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和王香兰确立恋爱关系的。当时老雷带着无数幅女性人体画从额济纳归来,他的作品至少在厂子里引起了轰动,厂里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几乎整齐划一的目的来欣赏他的画作,他来者不拒,把自己的每一幅作品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每一个欣赏者,而每一个欣赏者都瞪大一双惊讶而又贪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住画面上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我敢断定,在他们的目光里没有艺术,有的只是女性的肉体,特别是女性的隐秘部位会在一双双变化的瞳仁中无限放大。那还是一个禁锢的时代,老雷的人体画在人们的思想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终于老雷在某一天被警方抓了起来,接着又被法院以传播淫秽物品罪判了三年的徒刑。老雷黑暗的日子降临了,但也就在这黑暗的日子里,一道亮光倏然而至,王香兰居然从遥远的额济纳赶来探望他,并和他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认为王香兰跟他确立恋爱关系纯粹是同情心使然,老雷因为画她的裸体而入狱,她惴惴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原因而连累了老雷,于是便以身相许以求心里平安。其实这种认识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认识过于肤浅,爱情其实应该是件伟大简单而又复杂的东西。

在我家的餐桌上,莫丽也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有话要讲憋得难受,她不停地跟老雷和王香兰聊起儿子,抱怨我们的儿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听话那也不听话。老雷说,这有啥奇怪的,叛逆期到了呗。王香兰附和着说,对,是叛逆期到了,这是青春期的孩子特有的表现嘛!我觉得他俩说的不无道理,就请求道,你们有两个儿子,且都处在青春期,教育孩子一定有许多心得,传点经验吧。二人相觑而笑,一起摇了摇头。

不是教育,是和平共处,所以我们真的没什么经验可谈。老雷说。

你们要是没经验可谈,这世界就没有人有经验了。我说。

你们两个儿子都十八岁了吧?莫丽说。

是呀,都十八岁。王香兰说。

要说经验,其实不如说爱心,香兰对孩子的爱心只有两个字才能概括。老雷说。

哪两个字?我说。

圣母。老雷说。

别听他瞎扯,哪个母亲对儿子没有爱心啊,要这么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圣母。王香兰说。

几天后,老雷也向我一家发出邀请,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当然没理由推辞。

我和莫丽也学老雷夫妻没带儿子,就我们俩,于周末的晚上一起去了老雷家。我这是第一次去老雷家,好奇是自然的,好奇的重点不在于看看他家是什么样子,而在于他的两个儿子,我当然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的两个儿子,对于他的这两个儿子厂里的人们议论颇多,这也不奇怪,我们都觉得老雷的儿子也应该是不同凡响的。

老雷的这两个同为十八岁的儿子不是孪生子,一个是亲生的,另一个则是养子。养子是捡来的,这孩子八岁那年,王香兰在一个垃圾堆里看到了他,他正扒着垃圾捡东西吃。一打听,才知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王香兰的一颗善心在这个时候无限放大,她拉起这个孩子就走,把他带到家里,收为了养子。

老雷家是单职工家庭,只有老雷一个人上班,按常规被判了刑的老雷同时也被开除了厂籍,老雷出狱后仍能回厂上班,仍能做他的美工,是厂里对他人情化处理的结果,他也就成了厂里唯一的没有厂籍的职工。王香兰是外来人,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好长一段时间靠为一家纸箱厂糊纸盒挣些钱贴补家用。这样的家庭条件再收养一个儿子,周围的人不理解就在情理之中了,有说闲话的,有劝告的,但都不起作用,王香兰是个固执的人,用老雷的话说王香兰是个做了就不会后悔的人,她做了就做了,两个同岁的儿子一起养,日子艰苦却也热热闹闹。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老雷和王香兰的生活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焦点,王香兰不可能不知道大家在关注她,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的要强像一种气体,这种气体充满了她的身体,也充满了她家的房间,在这种气体的包裹下,本不要强的老雷也变得要强起来,对养子的爱护之心便也有了和王香兰一样的自觉性。

令人诧异的一件事发生在老雷的两个儿子十七岁这一年,也就是去年的夏天,王香兰洗了一堆衣服,有外衣,有内衣,有乳罩也有裤衩。王香兰把洗净的衣服通通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夏天的日头毒,第二天这些衣服已经干透了,王香兰收拾衣服时发现少了自己的一条内裤,她下意识地喊老雷,说老雷你看见我的那条内裤了吗?老雷问,哪条内裤?王香兰说,还有哪条内裤,就是我嗮在晾衣架上的那条紫色的带蕾丝的内裤呗。老雷说,我昨天好像看见它就在晾衣架上,我可没动。王香兰说,可是它不见了,你要是没动,谁还能动?老雷顺嘴说,是呀,还能谁动呢?那几天王香兰的姐姐正好从外地赶来看她,就住在她的家里,王香兰就又问姐姐动没动她的内裤,姐姐也说没动。王香兰说,那就怪了,你也没动他也没动,难道它长了翅膀飞走了?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猜测,一想到一条紫色的带蕾丝的内裤会生出一双翅膀飞出老雷的家,我就忍不住要笑,我把这件事说给莫丽听,莫丽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但是谁都知道,母鸡逼急了会飞,狗逼急了会跳墙,内裤却怎么也不会生出翅膀来。

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老雷一家人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那只不可能长出翅膀的内裤。老雷当时曾想劝阻王香兰的这种夸张之举,他认为为了一条内裤兴师动众不值得,但王香兰执意要找,她不是气势汹汹而是兴致勃勃,就像一壶正在烧开的水,你不想叫它冒出汽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东西撞击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王香兰、老雷还有王香兰的姐姐铺天盖地地找,床单、被褥、柜子里的衣服被掀起来,又放下,又被掀起来,这些布制的东西像在舞蹈,兴奋、热烈、煽情、几近癫狂。

舞蹈是在王香兰姐姐的一声尖叫中戛然而止的,王香兰和老雷都瞪大眼睛看王香兰的姐姐,确切地说是看王香兰姐姐的一只手,王香兰姐姐的右手举着的正是王香兰丢失的那只紫色的带蕾丝的内裤,而令几个人好一阵说不出话来的显然是它的出处,它居然是被王香兰的姐姐从养子的被窝里找到的。王香兰的姐姐把它举到老雷和王香兰的眼前,几个人都很清晰地看见了它上边洇开的湿痕,一股熟悉的精液的气味直抵鼻腔,老雷甚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沉默了一阵,还是王香兰率先开口,她说怎么会这样,她说这话时额头和眼角本来浅浅的皱纹一下子变得刀刻斧剁般深刻。

是呀,怎么会这样?老雷也说。

妹呀,你养了个白眼狼!王香兰的姐姐说。

太不像话了,把他给我撵走。老雷又说。

对,把他撵走,家里不能留这个白眼狼。王香兰的姐姐又说。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住宅区传开了,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总会津津乐道,再由人们的口中传出去,事情就已经胖了一圈。有人说,这小子变态,是恋物癖。也有人说,这小子太流氓,不单单是变态,简直就是邪恶。还有人说,这是《东郭先生与狼》的现代版,人善被人欺,这回王香兰一定醒悟了,一定会把他撵走。更有人说,就是王香兰不撵他走,老雷也会撵他走,他猥亵的可是老雷的老婆。

议论归议论,别人的议论并没有左右事情的发展,事情发展的真相是,老雷家的日子照旧,王香兰和老雷并没有把他们的养子撵走。

敲开老雷家的门,迎接我和莫丽的是老雷和王香兰,直到进屋,落座,喝上了王香兰沏的热气腾腾的茶,依然没有看见老雷的两个儿子。

王香兰在餐桌上摆好了酒菜,却还没有看见他们的两个儿子露面,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的两个儿子呢?王香兰说,在下边的小卖部看摊儿呢!我知道他们家近年开了一个小卖部,主要由王香兰打理。莫丽说,叫他俩上来一起吃吧。王香兰说,还是咱们吃吧,不用管他俩。我说,这不好吧,两个孩子不一起吃,我们也吃不下。老雷说,怎么吃不下?吃!说罢老雷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五花三层连着肉皮的那种,盛情难却,我把红烧肉塞进嘴里使劲地嚼,味道确实不错,王香兰的厨艺显然比莫丽强多了。

我和老雷喝的是白酒,莫丽滴酒不沾,王香兰陪着我们喝了一瓶啤酒。酒过二两,我又向老雷请教起孩子的教育问题,老雷说,我们家教育孩子都是王香兰的事,我什么都不管。我顺势又问王香兰,你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这关系怎么摆?王香兰说,很简单,把养子放在主要位置上,把亲子放在次要位置上,只要事事都按着这个次序,就家和万事兴了。我和莫丽都很感动,看着衣着与相貌并不和谐的王香兰也觉得顺眼多了。

酒过半斤,我提起了那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我说,我就是不明白,发生那件事情后,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撵走?餐桌上的气氛有些紧张,老雷和王香兰都沉默了,莫丽看了看老雷和王香兰,又看了看我,用脚后跟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跺了一下我的脚尖。

还是王香兰最先开了口,她反问道,要是你们,你们会怎么做?我毫不犹豫地答,撵走他。莫丽也附和道,对,撵走他。王香兰皱了皱眉头,说,撵走他你们做的不能算错,但如果我要是撵走他,我就不是王香兰了。我问,这怎么讲?王香兰说,因为我是一个喜欢把事情往深里想的人,我虽然不是男人,但我了解男人,你们男人扪心问一问自己,当你们也处在青春期,你们敢保证自己不做这样的事情吗?我想回答我绝不会这么猥琐,但话到嘴边被王香兰的话给堵回来了。

王香兰说,别急着回答,急着回答出来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老雷说,香兰说的没错,我以前也回答过香兰,我绝不会那么做,但深究起来我又犹豫了,我真的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吗?

我无言以对,面对一脸真诚的老雷和王香兰,我真的不敢信口回答这个问题了。

老雷又说,当时我曾铁了心要撵他走,但香兰拦住了我,对于这个孩子,他就是圣母。

我连连点头,我和莫丽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酒喝到最后,我借着酒劲儿执意要见一见老雷的两个儿子。老雷拗不过我,便对王香兰说,一个一个来吧。王香兰说,还是叫他俩一起进来吧。王香兰转身出去,我和莫丽都瞪大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盯住门口。

片刻,王香兰回来了,我看见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这两个小伙子的反差太大了,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美一个丑,美的如玉树临风,那个五官那个身材那个气质,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丑的呢?我总觉得用文字来形容长得丑的人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算了吧,不形容了。

哪个是你们的亲子,哪个是你们的养子?我说。他们都是我的儿子。王香兰说。对,都是我们的儿子。老雷也说。我知道我刚才的问话愚蠢至极,就赶紧闭上嘴,不瞎问了。

回去的路上,莫丽问我,你说到底哪个是他们的亲儿子呀?我说,这重要吗?莫丽说,我说不好。我说,其实我也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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