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外一篇)
2011-08-15纳拉杨著
R.K.纳拉杨著
空草译
R.K.纳拉杨(1906—2001),印度著名的英语作家。生于南印度的马德拉斯,受教于迈索尔的大王学院。他以迈索尔为原型而虚构出一个马尔古蒂城,以此为背景创作了一系列的“马尔古蒂”小说。长篇小说《导游》(1958)曾获印度最高文学奖:文学院奖。纳拉杨在创作上主张对人性作综合的考察,既不美化社会,又不对社会作愤愤不平的谴责,而是对它进行客观的审视性的描写,冷静的笔法中不乏幽默的情趣。随笔集有《星期天的早晨:速写与随笔》(1960)、《我的无日期的日记》(1960)。
任何人群都激发我的兴趣;我常常感觉到,人群是值得我优先注重的事,而原定有什么要办的事,倒在其次了。我时常告诫自己,一个原定要办的事可以缓缓再做,而对于人群,情形则不同了。没准在我沿着老路再回来时,人群已经散去。这样,每逢我看到路边聚集着人群时,我必定会径直而往——这常常引起同伴的不快。但我相信,为了一个令人愉悦的人群而做出世上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我几乎没有失望过,人群总是成为某种令人惊奇并促人深思的事情:人行道上那蝎子采集者及其商品;在看不见的绳线上跳着神秘舞蹈的玩偶以及那正在叫卖一对玩偶八安那的玩具发明人;一大堆意想不到的书籍和刊物;或者,那用玛瑙贝壳和中国镯子表演惊奇魔术游戏并借此招徕顾客的卖药人;甚或是——我羞于承认——两人之间的争吵。
在人群中,人可以获得极大的宁安——他能够忘却自己达几个小时。人群各有不同,各人须选择最适宜于自己性情的人群。经常逛逛摩丽娜的无线电摊点,有一种乐趣;如果你在傍晚六点钟左右从花市路上走过,你从中得到的则是另一种滋味;要么,你可以买一张站台票到中心车站月台的凳子上坐下来直至最后一辆列车驶过:我知道有个人就是这样度过他的假日夜晚并从这种消遣中得到至美的享受的;再者,你也可以从帕利角漫步到莫尔市场,随意观赏。在这样的漫游中你获得了犹如在西洋镜中观察人性的机会:色调、形式、声音、魅力及活动,无不丰富多彩。
人群中的人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是他们通常的自我。束缚人的锁链在人群中常被打破,人性不再冷漠:某人的事情,无论是叫卖药品,还是咏唱歌曲,或是与别人吵架,变成了大家关注的事情。在人群形成之前,
吵架是个私事;当吵架公开之后,那些构成人群的人们都暂时把他们自己的工作和想法搁置一边,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中心问题,竭力以审慎的头脑来思考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
人群中,每个人都是极其热心地传递着某条信息!你只需问:“这是怎么回事?”而后你就会发现十多个人涌过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你问的可能是一个不知道眼前之事的人,但他会帮助你找到另一个可能知道相当情况的人。人群中有不少这种类型的人——他们只是停在那里而莫名其妙,不去麻烦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情形:某人在某个地方低头寻觅着大路旁边的人行道,另一个人走过来想发现这个人在看什么,然后一个人接着另一个人,他们都停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在人行道上找着什么东西。问道:“你在看什么?”答曰:“我不知道,人人都低头寻觅,所以我就停下来……”
我们的前人充分认识到了人群的价值。持续一周多的庙会,对大众来说,是集中于一个地方的绝好机会。花的芬香,糖果小贩的叫卖声,展销的色彩纷呈的纸玩具;再者,也是最重要的,是笛手那以尽可能简朴的方式而达于大庭广众的乐曲声,皆构成了精妙的纽带,将成千上万的人在某种共同的体验中联系起来。
声称厌恶人群的遁世者没有认识到他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力量的最伟大的源泉乃在于人群。
噪音
如今这时代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所经历的噪音最盛的时代。我们制造出很多的噪音,不仅是为了显示我们处于快乐的节庆气氛中,为了拉选票,为了替商品做广告,为了显示自己的观点;而且,我们还为了噪音而制造噪音。噪音成为现代生活的最大灾害。在我们自下而上的每一时刻,我们都被噪音所侵扰,必要的与不必要的,有意的与无意的,这一切噪音足以使我们神经紧张、错乱。如果印度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对此我们只能责怪自己。在我们中间以及围绕着我们的噪音,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吞噬着我们的生命。
近来有人注意到,现在孩子们的嗓门尤其高。无疑,孩子们看上去都是优雅甜蜜的,但他们一开口就是响亮的嗓音,老师从第一节课就尽最大努力在教室中喊“安静,安静”,但这话对孩子们看来不起什么作用,他们依然是世界上最闹嚷的生灵。我想,在学年结束时,如果能为校园中最轻柔的说话声而设立一项奖,借此将绝对安宁的时间引进教学,那将是受益非浅的。
延续到夜间的沿街叫卖声也发作到可怕的地步,要想在家中专注于写作或研究,看来已不可能,尤其是你家的窗户对着大街的话。即使是你退缩到家中的角落也难避其害,因为小贩为了将你搜寻出来看来是扯足了嗓门,要是你躲进家中最幽深的地方,叫卖声也能穿墙透壁。我现在写作此文时,就看到两个大蕉果小贩接踵而至,听到他们为了自下而上而几乎至于吵架的闹嚷声。我担心“格鲁·莫尔”食品公司进的货只是更多的大蕉,因为我注意到另有两个小贩带着同样的商品走来了。现在换个花样,我发现,收旧报纸与空瓶子的正在以抑扬顿挫、四处飘扬的男高音表达着他的希求,磨刀人像是掉进了陷阱似地发出痛苦的喊叫,还有许多其他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所有这一切都告知我们,他们在叫卖着什么东西,从芝麻油饼到莲花、茄子或镯子,可谓无奇不有。
我害怕与有摩托车的人作邻居,摩托车手要出门了,他带来的震动不安能持续半个小时的光景,即使是摩托车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星期天时,这位摩托车的热衷者检查和修理发动机时,周围就成了一个金厂。我说金厂,是因为在我的体验中,金矿在氰化处理之前被粉碎时,那真是世界上最震耳欲聋的地方了。这是我几年前参观一家金矿时对其中的全过程所得到的印象。导游向我细致地讲解一切,但是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周围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放弃了所有想知道棉花或蚕丝是如何被加工成纺织品的企图。机器的嘈杂声总是高于导游的说话声,这个事实常常被担任导游工作的人所忽视。导游解说不停,我的脑子里转的却是赏心悦目的安静去处。
我曾经放弃一套非常舒适的住房,原因只是一家邻居每天早上五点钟就打开了收音机,远远早于电台开播的时间。这样早就打开收音机的结果是,收音机发出一种嗡嗡声,就像成千上万的蜜蜂的嗡叫声一样持续不断,令人心烦至极。读者可不要从这个比喻中产生什么错觉的诗意联想,远不是这么回事。这种嗡嗡声像严刑一样折磨着你的神经,有似于在你的太阳穴上作业的风钻。这家邻居为什么这么老早就等着收听广播节目,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唯一的作用在于使我也早早爬起,因为我不愿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卧床受着邻居人家古怪心理的折磨。然而,我也不是没有希望,因为一位对收音机颇为在行的朋友告诉我说,我的邻居在电台还没开播之前就打开收音机的习惯,即便不是对收音机本身,那么对电子管也是最严重的危害方式。但那些快活的电子管依旧没事,我不得不搬家。
有时我想,上帝创造人的身体时可谓深谋远虑、仁慈宽厚,但乃至制作人的听觉器官时,上帝可能是疲倦了,于是听觉成为人类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结果是,我们毕生都在热切地追求着我们无法获得的东西,即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