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现代版“娜拉”的出走——《望断南飞雁》的女性主义解读

江 帆

一百多年前，挪威著名戏剧家易卜生在其《玩偶之家》中，塑造了经典的女性形象娜拉，娜拉的出走，曾经引起当时中国文坛与知识界极大的震撼。百年后，新移民作家陈谦在小说《望断南飞雁》中再写女性出走，只不过女主角南雁是移民美国后从家庭的出走，现代版的娜拉，犹如一颗流星划过文学的天空，再度激起人们心灵波澜的激荡，在新移民文学中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

一、现代版“娜拉”的出走

在当今开放的时代，跟随丈夫或未婚夫到海外留学的“陪读”夫人，一个“陪”似乎从开始就注定或曰规定了他们陪伴、侍从的位置。从当初出国，她们就打上了这个身份印记，从初期的打拼，到丈夫完成学业，事业有成，生活逐渐安稳，以及接着的生儿育女，这种身份延续下来也就天经地义了。更由于西方物质生活的优裕，于是做一个有文化的全职太太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了。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移居西方后，不都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与理想，在家里相夫教子吗?进入到21世纪的今天，这种现象，在东、西方人看来，似乎都是入情合理的。而作家陈谦却离经叛道，百年后重塑“娜拉”，赋予了“娜拉”崭新的时代色彩，这就是小说《望断南飞雁》中的“陪读”夫人南雁。南雁结婚后即随丈夫沛宁到了美国，陪丈夫一道度过了求学、攻读学位的艰苦阶段，直到丈夫事业初成，衣食无忧，儿女双全。沛宁经过多年奋斗，获得博士学位，在美国顶尖的杂志《自然》、《细胞》等刊物发表了论文，即将获得俄勒冈大学的终身教授资格，正当他们的生活、事业日趋正轨，步上稳定、优裕的上层社会时，年近40的南雁突然离家出走，远赴旧金山艺术学院学艺术，“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45)。①南雁要去实现她儿时的梦想。她不愿意做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她丈夫的美国导师的夫人就是，而南雁不愿意。她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南雁的现代出走与娜拉有何不同?意义何在?其一、移民女性的女性意识被现代发达的物资社会所遮蔽，小说写出了现代移民女性意识的苏醒。当初随着移民大潮走出国门，她们同男性一样付出了极大的勇气，那一次出走，被认为是妇女的解放，是勇敢的一大步。移民初期，她们与男人一样为生存而打拼，其艰辛困苦不亚于男性。不同在于:男人在为学位、学业打拼，而女人在为生存、生活而辛劳，其实从踏上异国始，女性就处于陪伴的“主内”位置了，从那时起，她们的女性意识就开始被遮蔽。这种现代色彩的遮蔽披上了华丽好看的外衣，而女性被蒙在其中。男性潜意识中认为理所当然。其二。移民后男性的大男子主义更加潜藏、隐蔽，或者说演变为一种无意识的自然。或曰是现代版的男权思想在异国的演绎。小说中的沛宁应当说是一位好丈夫，他与妻子感情融洽，他尊重女性，也支持南雁出去工作，他完全不同于自私、虚伪、怯弱的海尔茂，他们的夫妻生活中与霸权、歧视、虐待等等不沾边。他只是专心于自己的事业，忽视了妻子的精神追求，妻子曾经对他说过的理想，他没放在心上。小说中写到:“沛宁后来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南雁就跟他说过……竟是他没用上心，完全没有”(29)。他认为自己事业的成功是夫妻两人的，不分你我，但她忽略了妻子个人的身心需求。在潜意识中，沛宁并没有摆脱中国千百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的伦理思想，当初出国前，他与他的母亲，之所以放弃自小就想做居里夫人第二的女孩王镭，就是因为那女孩事业心太强，所以才同意带走只有大专学历的南雁去美国。

南雁的出走不再只是停留在冲破依附式的婚姻，也不仅仅在于取得经济的独立，她在物资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对自己的实验员工作现状不满意，对优裕的小家庭生活不满足，她追求自己的理想，希冀实现儿时的艺术之梦，这正是现代女性的品格，是现代女性意识的苏醒，是走出国门以后移民女性的叛逆。作家陈谦是在“挖掘超出男性理解的期待视野的女性经验，实现对男权世界的叛逆，以构造出具有自身完整性的女性经验世界”。②

二、移民女性美国梦的演变

北美移民题材的小说，几乎都与美国梦相关，男主人公是如此，女主人公亦是。考察北美新移民小说中女性角色的美国梦大体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

第一时期的美国梦为淘金梦、发财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中的女主角周励孤身闯纽约，后来嫁给了一美国博士，在这块激烈竞争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在曼哈顿商场大获成功，周旋在美国富商巨贾与社会名流之中，实现了发财梦。小说中的女主角志得意满:“我要自豪地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啊!……这些美国人都把我当成一位典雅、高贵、简直差不多已经完全美国化的幸运的中国女人。”③这个时期小说中女人的美国梦就是淘金梦;作家所看重的是人物的经济身份、此时的美国梦都打上了热得发烫的印记:发洋财、淘美金，其悲与喜都与金钱休戚相关。《北京人在纽约》原本拟名为《美国梦》或《纽约梦》，写的是梦断纽约。王启明郭燕夫妇，从北京一家文工团来到美国，起初，丈夫在中餐馆洗碗，妻子到制衣厂打工。后来郭燕偷来厂家客户的通讯联系录，私下揽活做，生意渐渐做大，丈夫有了房、有了车，此后雄心勃勃，头脑发胀，转而投资房地产，结果一败涂地，妻子大受刺激而神经失常，从大陆接来美国读书的女儿又吸毒丧命。母女两的美国梦以悲剧画上句号。

第二时期的美国梦为文化梦、家园梦。王周生的小说《陪读夫人》对女性的书写，已从早期的淘金梦上升到文化梦的层面。小说中的蒋卓君以陪读夫人的身份，带着孩子到了美国，为了支持丈夫完成学业，减轻经济的压力，她给一个白人家庭当保姆，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语言的隔阂及女主人的自私、刁钻、古怪，蒋卓君非常痛苦，她，还有她6岁半的儿子做梦都想回中国，这是在美国的梦回原乡。她与好多陪读夫人有同感:怎么也没料到伴读是一种高级的软禁。她来美国并非为了发财、淘金，一是来为丈夫伴读，二是想看看美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个时期小说中女性的美国梦纠结于族裔身份，中西文化冲突，主要表现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依恋及对中西文化沟通、交融的期盼。作家王周生在创作谈中说:“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他们之间有着多大的矛盾冲突和情感的纠葛，这一切都可以在他们各自的文化传统中找到存在的理由，体现出合理性。”④

第三个时期的美国梦为理想梦、精神梦。进入新世纪，尤其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期以后，北美新移民作家女性的美国梦主题又悄然发生了变化，它渐渐脱离了族裔身份的纠结，走向了对精神的探求，人性的思考。陈谦的小说《望断南飞雁》，首发时间是2009年12月，这部中篇再次唱出了女性“美国梦”的声音。南雁随丈夫到美国后，一步步，走过了陪读夫人的艰苦阶段，每一步她都尽心尽意，做得相当不错，她的丈夫心存感激，她丈夫的美国导师夫妇也大加称赞，她在完成了整个的“陪读”之后，对丈夫掏出了心里话:“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我哭我的梦。我一直想，一直想象，我可以做得多么好。”“不是实验员不好，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42)。沛宁心里想笑，嘴上又说:“你该这样想，我们的美国梦，是不分你我的啊……南雁又接上来，说，不对的，你这种话是中国人最爱讲的，美国人不是这么说的”(29)。美国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29)。

小说中写南雁:“她不仅有自己的美国梦，她还是她们全家的美国梦”(41)。

南雁不愿意做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她有自己的追求。南雁不满足于丈夫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她认为那是丈夫的，不属于自己，她不甘愿做一个附属于男人的全职太太，她不满足于只是一对儿女的母亲。她的美国梦不是物质上的，也非文化冲突、思乡之类，她的追求已超越了物质金钱、文化冲突，而触及到人的灵魂、人性，作家是在写人的精神的追求、生命的探寻。作家陈谦赋予了南雁美国梦新的内涵、新世纪的色彩。小说中南雁的美国梦无疑是对以往作品中女性角色美国梦的超越。

三、生态女性主义的解读

上世纪70年代，法国女学者弗郎索瓦·德·奥波妮在其论著中将“自然歧视”与“女性歧视”并置，把生态思想与女权思想结合起来，找到了一个研究的新方法，这就是生态女性主义的研究方法。生态女性主义神学家鲁瑟和伊利莎白·杜森—格雷指出:“上帝和安拉位于顶端，然后就是男人，他是自然的管家，他本身就是目的，其次是妇女、孩子、动物、植物和岩石，传统上后者没有权利，只是作为上帝和男人的工具。”⑤这里明确指出:在男权社会中，其实将女性等同于动物，或曰将女性动物化了。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妇女和动物一样在男权社会中，都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

《望断南飞雁》的女主角有一个动物化的名字，名曰南雁，显然是有象征寓意的。大雁在一定的季节会向南飞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天寒地冻之时，岂能拦阻大雁南飞。如果违背自然规律，大雁的生存就会受到威胁。南雁的丈夫忙于自己的学位、事业，他关心妻子的健康、情感，生活，恰恰忽视了妻子的精神世界。而从生态女性主义观点来看，他本质上是忽略了女性的精神性的需求。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南雁打断他:说:这么多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读懂我。……他叹了气说:我想你是太累了，这样熬下去，健康怕都要出问题。这样吧，你好好想一下，如果你愿意，不是，我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就回到家里来吧。……从经济上讲，你退下来，生活的品质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有你在家照顾，生活质量还会提高。(38)

沛宁认为:做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也可以是女人值得骄傲的追求呢!他的导师夫人米勒太太不就是这样的妇女吗?而南雁不要这样的生活。南雁的伤痛不在于于物质、感情，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来自于精神;不是来自于表面，而是来自于心灵。或者说是生命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精神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发着、运动着、兴衰着、变化着的生命活动，具有内在的能量吞吐转换机制，具有独立的与其环境交流感应的体系，它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开放系统，一个生态系统”。⑥雁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有其个人的转换机制及与环境相适应的生命活动，她在完成伴读、成家、持家一系列的历程之后，她那早就藏在心中的梦想时刻到了，她此时离家出走是她生态系统的一个构成部分，是一种必然。南雁说:“我现在终于可以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46)。

而小说的主旨并未停留于此，小说的结尾，出走后的南雁在圣诞节前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她思念自己的家，给一对可爱的儿女送来了心爱的礼物，但只是放在了门前，她没有进门，不是她不想与亲人团聚，她是怕自己的艺术梦想受到动摇。小说的题目《望断南飞雁》给了读者一种期冀。小说的叙事角度是沛宁，南雁的丈夫，显然是从他的角度来望南飞雁的，他希冀妻子能够学成归来。作家期冀的亦是一个和谐的结局。从生态女性主义观点看来，就是构建两性之间的自然、和谐。“从根本上说，自然既不是雄性的也不是雌性的，它是包含两性的复杂的、神秘的多方面的统一体。”⑦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男性与女性的和谐关系，这是大自然生态平衡的规律，是人类生存的准则。小说的一个伏笔也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当年沛宁的女友，女强人王镭到美国实现了自己的事业梦，而最后她的家庭破碎，在美国离婚了。离婚以后，她曾在电话里对沛宁诉说了她的伤感:“我也许太要强了。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34)。王镭婚姻的结局也不是作家所赞同的，追求事业的成功并不意味着不要家庭，或者家庭的破碎。《望断南飞雁》希冀的是人的生态的平衡与和谐。大雁的寓意就在于:她飞走，还会飞回，雁是一种候鸟，牠的迁徙，飞走是一种必然，一旦气候适宜，雁还会飞回来的，小说的深意或许正在这里，它也是从女性生态主义对小说的一种诠释。

注解【Notes】

①本文关于小说《望断南飞雁》引文均出自陈谦:“望断南飞雁”，《人民文学》12(2009):4－49。文中只注明页码。

②王侃:“女性文学的内涵和视野”，《文学评论》6(1998):88。

③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年)508。

④王周生:“重要的是心灵的沟通——《陪读夫人》”，《小说月报》2(1993):43。

⑤肖巍:《女性主义伦理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194。

⑥鲁枢元:《精神守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3。

⑦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