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机器》:认知陌生化与科幻新颖
2011-08-15黎婵
黎 婵
《时间机器》是威尔斯(Herbert Gorge Wells,1866-1946)的第一部单册长度的科幻作品①,它的故事家喻户晓,主题被不断重述,但至今鲜见从科幻理论角度对它的分析批评。这一批评角度的弱点也存在于对其他科幻小说的分析之中。布赖恩·麦克黑尔教授在近作“模式?还是科幻小说的启示?”②中分析《星辰我的终点》时沿用了加拿大科幻理论家达克·苏恩文(Darko Suvin,1930-)的“认知陌生化”(cognitive estrangement)理论(15)。苏恩文的科幻理论借鉴了同胞弗莱建构整体诗学的思路,综合了结构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可以说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系统科幻诗学,因此自1979年提出之后,在国外科幻批评中保持着长盛不衰的活力。但在应用于《时间机器》的分析时,可以看出该理论抽象宏观、忽视文学性,以及过分强调意识形态批判作用的不足。
《时间机器》的认知陌生化
苏恩文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文学类型,它的必要和充分条件是陌生化与认知性的同时存在与相互作用,主要的形式手段是用一种想象性框架代替作者的经验环境”(7-8)。简言之,认知性指科幻要以现实经验为基础,剔除超自然力量,社会伦理与物理世界之间不表现出某种巧合甚至必然联系(16-21)。这就将科幻区别于具有类似陌生化特征的其他文类,如神话、幻想和民间传说等。科幻界一致认为科幻小说是现代科技催生的产物,但是,认知性并不指具有真实的科学的可能性,而是概念上的可能性。任何概念上可被设想的可能,只要假设与结果连贯一致,即可视为科幻的认知。比如,思动仅仅因为想象力与专注力发展到了极致,冬星上的雌雄同体源于人类实验的失败,摩罗的兽人是造人手术的产物,这些想象迄今不具备科学上的可能。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这一术语在文学批评中由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后来布莱希特也提出了陌生化(Verfremdung)的戏剧理论。具有陌生化效果的表现手段,能让我们辨认出被表现的客体,又因异常的表现方式而使客体变得新奇。受到后者的直接启发,苏恩文认为在科幻之中,陌生化的效果不是反映在某个词语或句子、某个事件或人物上,而是发生在整个形式框架(formal framework)之上(6-7)。它指的是那个“思动者”的未来世界、以“黑暗的左手”为信仰源泉的冬星,以及摩罗博士岛屿上的兽人社会,与现实迥然不同的世界,但总是保持着对现实暗喻式的指涉。苏恩文对认知性的界定不能统摄所有创作现状,但最根本的缺憾在于忽视了科幻的文学性。什氏以陌生化强调感受本身是文学的根本目的,必须加以延长,而科幻一直以来备受诟病的正是文学性的欠缺。因此,如何表现认知陌生化的世界在文本分析中需要加以重视。
故事在漫长的宇宙过程中攫取三个瞬间,“三”是民间故事中常用的典型数字,它象征着开始、过程与结局,或者出生、成长和死亡(Hammond 71)。闯入80万年后,旅行者感到自己仿佛“裸露”着处于一个陌生的世界;三个埃洛伊人围了上来;第一顿水果晚餐中,一种三角形外壳的粉质水果格外美味;第三天他认识了维依娜;绿瓷宫的庭院长着三棵果树;森林大火中三个摩洛克人倒在了脚下。斯芬克斯雕像出现了三次,它是到达未来的第一站,也是机器消失、故事急转直下的场所,旅行者第三次走近雕像时,在黑暗底座的混乱搏斗中取回了机器。80万年在仓惶逃遁的瞬间结束,退化的逻辑执拗地延续到第二次的停驻,直到3千万年之后万物俱灭的终点。三的意象凝聚在星空永恒的闪烁之下,它曾给予孤独的旅行者暂时的慰借,随即显露出峥嵘的狂暴,更多的时候无动于衷地昭示着庞大顽愚的宇宙力量,暗示着几千万年不过朝生暮死。
80万年后的景致是一片鲜艳,,明媚的绿色背景中点缀着淡紫、明黄和苍白的花朵,以及嬉戏林间的埃洛伊人明丽的长袍,灿烂的落日令人赏心悦目。几百万年后,色彩浓烈到了凝滞沉重的地步。在黑色的厚重底色中,象征着生命的绿色变深变暗,巨蟹的身上挂着绿藻的黏液,地面上绵延着千篇一律、看上去有毒的深绿色苔藓和地衣;红彤彤的太阳一动不动,头顶上是一片深沉的印度红,将海岸上厚厚的盐垢映衬为奇异的粉红色。3千万年后,色彩也在沁人骨髓的寒冷之中完全冻结了,太阳红得越发阴暗,海水像凝固的血液般殷红,在阴暗的光线下,白雪放出耀眼的光芒,最后黑暗慢慢遮蔽了日头,“远处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山头接连消失在黑暗之中。微风变成了怒吼,日蚀中间的黑影向我猛扑过来。刹那间就只能看见那些苍白的星星了,其余的一切都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天空一片漆黑”(61)。
掩卷之余,末日天边那一抹遥远可怖的微光仍久久停驻在脑海之中。它以锐利的色彩意象将19世纪后期在科学界引起轩然大波的“热寂说”加以诗意的表现,但故事认知的直接来源,是威尔斯的导师T·H·赫胥黎的“末日长冬”:
再次声明,认为进化表示一种朝向完美的持续发展的趋向,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有机生物世界被新的条件不断调整和塑造,结果可能是发展也可能是退化,对生物而言退化和进步是同样可行的变异。假如物理哲学家们说的我们的星球处于混乱的状态,而且像太阳一样将会逐渐冷却是真实的,那么到时进化将意味着对长冬的适应。一切生命的形式都将消失,只剩下存活在两极冰层之下矽藻,以及远看像一片红雪的原球藻属这样的初级简单的有机物。③
长冬之中,只会剩下“远看像一片红雪的原球藻属”——赫胥黎在时间机器中留下的痕迹,具体到了植被种类甚至色彩的表现。类似的色彩意象贯穿全书,白色大理石雕的斯芬克斯像“一副饱经风霜的外表,令人不快地暗示着病患”(17),地面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苍白花朵,维依娜塞入旅行者口袋的花——关于80万年的唯一证据——像一朵大白锦葵。白色的病患悄然蔓延了整个花园,一块块白斑散落于色彩斑驳的灌木之中,突兀而醒目,最终它在黑夜中诡异的白色身影上得到了确认――摩洛克的肤色“看上去就像是动物展览馆中泡制在酒精中的动物标本的那种白,而且摸上去冰凉”(36)。这种病患是长期地下生活的后果,象征着人性的褪色和衰落。最后,“苍白的星星”呼应了这一色彩的比喻意义,并将之强化为全面衰亡的象征。从长冬与色彩意象来说,《时间机器》是一个范本,展示了科幻作品如何从有关科学的假想中吸取灵感,又以文学的手段加以含蓄隽永的表现。
《时间机器》的科幻新颖
科幻为现实创造模式的功能,就是科幻新颖(SF novum)——苏恩文科幻诗学的另一重要范畴。他提出,“科幻的特征在于具有一个为认知逻辑所证实的虚构‘新颖’,它在文本的叙述中占据主导或统治的地位”(63)。科幻的世界围绕科幻新颖而构筑,必然会呈现出相对现实的陌生化特征。苏恩文的新颖取自布洛赫的《希望的原理》,“一个具有认知革新的新颖,是脱离作者和隐含读者的现实准则的一种总体化的现象或关系”(64)。他特别强调新颖具有意识形态革新性,否则便是伪造的新颖、陈腐的科幻(81)。这种强调导致苏恩文将科幻整体上视为对资产阶级既有价值的颠覆性文类,这一批判取向多少在詹姆逊和麦克黑尔的文章中得到了传承。但斯拉瑟认为,强调科幻作为替代性的规范系统几乎将其陌生化效果局限于本体论或存在论的层面,排除了任何天启式、超验性以及寓言类的因素,使得科幻越来越像乌托邦作品,将科幻价值单一化为一种仅仅作为资产阶级既有意识形态的反叛文类的危险(Slusser 74-75)。
苏恩文指出,《时间机器》通过对“掠食者—猎物”关系的层层倒错,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所维护的资产阶级社会天经地义的权力秩序与进步信念加以破坏(233)。如果埃洛伊如他所言影射了19世纪末期权力阶层,旅行者对他们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的。那么对意识形态革新性的强调就的确简单化了文本包含的科幻新颖。
埃洛伊是一群美丽脆弱的生物,作为昔日贵族的后裔,身上却带有显著的唯美主义者特征。他们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们的生活是贵族擅长的伟大艺术——无所事事,在他们的“花卉之恋”中,喻体和喻旨融为一体。旅行者从昏迷中醒来,迷蒙的大雨中眼见唯有杜鹃花丛和遮蔽的雕像(16),紧接着埃洛伊人朝他走来。18世纪末杜鹃移植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广泛分布于乡村庄园。它的生存优势在于含有毒素,并以高度遮挡了其他植物,将许多本地植物挤出了生物圈,导致了一定范围内物种的单一化。根据进化论,复杂化是进步的象征,单一化无疑就意味着退化了(Glendening 63)。繁茂的杜鹃花丛在阵雨中飘散零落、被风雨侵蚀的斯芬克斯雕像和美丽优雅的埃洛伊,三者形成连贯的退化和衰败的意象,彼此指涉、融为一体。埃洛依与花卉的同一性不断地的得到强调,他们生活在巨大的花园之中,鲜花是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他们以投掷鲜花表示欢迎,在互递鲜花中进行交谈,维依娜编织花环以谢救命之恩,关于她的唯一证明是一朵白花。此外,埃洛伊瓷器般精致的面容和坍塌的绿瓷宫也反讽地暗示了唯美主义者对中国瓷瓶的审美趣味。
80年代以降,英美学界对唯美主义的研究从文本转向文化,大量批评家揭示了他们的生活实践背离了艺术自律的观念(周小仪12),而他们的同代人早就敏锐地看到了他们极为世俗的一面,往往绕过艺术,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虚荣和恋物(周小仪58)。威尔斯所关注的也不是其艺术形式,而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伦理态度的唯美主义。赫胥黎认为,过度的感官刺激和感情放纵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惩罚——衰竭和厌倦(38-39)。艺术的冲动只剩下一点打扮和歌舞的活力,而这也终将消亡(24)。但引人注意的是,这番伦理批判中夹杂着碍眼的赞许甚至向往之情。
此外,埃洛伊潮红的脸色让旅行者想起肺病患者的病态美(17)。比亚兹莱就是一个著名的肺结核患者,戈蒂埃年轻时难以接受超过九十九磅的体重。这种疾病从18世纪起被赋予为“文雅、精致和敏感的标志”,成为身体的一种内在装饰(桑塔格27)。这与埃洛伊的形象十分贴合,何况威尔斯年轻时因肺部出血被诊断为结核患者,身体十分孱弱。纤弱因此带上了可疑的同情意味,正如旅行者自信有力的男性形象反映着一种隐秘的向往。
对衰竭的批判,整体的悖论在于《时间机器》本身是一部带有世纪末颓废气息的作品。德国医生诺尔道(Max Simon Nordau,1849-1923)的《退化》(Entartung,1892)1895年译为英文,在英国十分畅销,正值王尔德的审判时间。在他看来,19世纪后期欧洲发达国家都患上“退化”的疾病,表现为身体和道德的双重虚弱化(17)。他曾如此描述“世纪末颓废”的精神状态:“(世纪末颓废)流行的情绪是灭亡迫在眉睫,它既是一种忏悔也是一种抱怨。古老的北方信仰中包含着黄昏诸神的可怕教义。在我们的时代,一些训练有素的头脑也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疑虑,感到民族和人类的黄昏已经来临,所有的太阳和星辰渐渐变得残缺,在濒临死亡的世界之中人类以及它所有的文明和创造也在灭亡”(2)。
这可视为《时间机器》中的星辰残缺、万物湮灭的一个脚注。颓废的情绪的确并不仅仅体现在唯美主义者身上,它在世纪末的英国通俗文学之中形成一股汹涌的暗流。《时间机器》可谓末世精神的私生子,血管里流动着颓废的基因,眼神中却带有早熟的怀疑与批判。
写作往往逃逸思想,对埃洛伊的描述中的偏离主题与含混不明,结合时代氛围考虑,使得苏恩文指出的《时间机器》对资产阶级权力秩序的批判值得商榷。更何况,在旅行者眼中,维依娜为代表的埃洛伊人带有脆弱无助的女性特征,因此他多次地扮演过拯救受困公主的角色;此外,伦理批判也因为摩洛克的恶魔形象变得更为进退两难。在关注《时间机器》复杂的科幻新颖的同时,不可忽略那个认知陌生化的世界如何以文学手法演绎了认知,又因为文学表现的丰富性而具有了审美的价值。因此,苏恩文的科幻理论揭示了科幻的一些深层共性,为研究科幻提供了一条可以深入发掘的思路,但由于宏观而略过了具体文本分析,过于强调意识形态批评而忽略了文学表现的复杂性。科幻可以被视为一种思想实验,但如果仅仅如此将永远无法摆脱被主流文学排斥的焦虑。
注解【Notes】
①《外国文学研究》近两年曾刊登3篇有关科幻的论文,本论文对它们有所指涉。除了麦克黑尔,还有叶冬与刘熊的文章。
②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时间机器》,傅俊译(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以下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此外引文略有改动,参照原文为:H.G.Wells.The Time Machine(New York:Airmont Publishing Company,Inc.1964).
③ Thomas,Huxley.“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n Human Society.”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London:Macmillan,1894.199.
布赖恩·麦克黑尔:“模式?还是科幻小说的启示?”,《外国文学研究》2(200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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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endening,John.The 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in Late-Victorian Novels:An Entangled Bank.Burlington: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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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熊:“《摩罗博士的岛》中的到的符号解析”,《外国文学研究》,5(2010):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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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usser,George.“Review.”Nineteen-Century Fiction.6(1980):7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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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冬:“论《黑暗的左手》中的雌雄同体”,《外国文学研究》2(2009):30-35。
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