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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父母两篇

2011-08-15董忠堂

青年文学 2011年20期
关键词:小屋爷爷母亲

董忠堂

父亲的路

父亲的路走了70年,像村后那条乡间小路,数不清多少弯曲,也数不清多少坎坷。又像屋旁那条弯曲的小河,流淌的不仅是幸福和欢乐,更有不尽的汗水和酸楚的泪。

父亲走后,我一直想写写他老人家,这么多年却迟迟没有动笔,怕的是勾起早已尘封的辛酸。

父亲上半生尽享幸福,下半生历尽艰辛。父亲说,每次算命,先生都说他命运如此。母亲深信不疑,我却将信将疑。现在想来,既有命运的安排,也有人为的过失。

父亲是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中长大的。爷爷家是地主,爷爷的父亲是个秀才,靠勤俭持家盖起了好几处青砖黑瓦的大屋,买下了几百亩上好的粮田。生有五子一女,爷爷是长子。父亲小时候家境虽已败落,但还算富裕,屋里温暖,衣食不愁,起码是小康之家。奶奶家是个大地主,良田千顷,骡马成群,富家的小姐不善操持家务,成家后仍然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身强力壮的爷爷,会持家,为人忠厚老实,在十里八乡备受尊敬,是一家的顶梁柱。就是生活不会节俭,喜欢吃喝,每次赶集回来,篮子里都装满了青菜和猪牛羊肉。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谁家舍得买菜吃肉呢,爷爷奶奶舍得,把分家得来的大瓦屋扒掉,换成小土屋,土地全部卖掉,钱财都用在了吃喝上。到爷爷去世时,家里穷得几近如洗。常言说富不过三代,难道果真如此?

爷爷奶奶只有一儿一女,父亲是老大,吃的穿的玩的都有。父亲经常在他姥姥家久住,很受姥姥姥爷的宠爱,享受着大户人家的富裕生活,可谓吃不尽的鱼肉,穿不尽的绸缎,花不尽的银子,享不尽的荣华与富贵。

有这么好的家庭条件,父亲竟然一天学没有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我上小学后,父亲让我教他写字,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这样写。

父亲喜欢养鸟,能从鸟的叫声里听出该不该喂食或者给水。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几个鸟笼子挂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上,倾听鸟儿歌唱黎明。

父亲是个戏迷,一般的剧目听一遍就能记住戏里的故事和唱词,回家后讲给爷爷奶奶听,常引得家人大笑不止。我就是听着父亲讲戏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戏里的三国故事,讲得出神入化,有时手舞足蹈。农村春节后喜欢唱大戏,戏班子在一个村一般三五天,然后换另一个村,父亲总是从这村撵那村,一直到农历二月二。若不是爷爷,地里的农活定会荒废的。

父亲在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娶妻生子后,依然不知如何持家,一切依赖爷爷。

不幸的是,父亲40岁时,爷爷突然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才五岁,后面还有两个妹妹。我对爷爷出殡的场景还有点模糊印象,当时父亲哭得死去活来。

一家人失去了顶梁柱,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谁也不知道。奶奶和父亲没有一点持家的意识和能力,重担自然落在了母亲肩上。母亲是苦出身,世代贫农,生活的历练,养成了吃苦耐劳和善于操心的习惯,接替了爷爷一家之主的角色,拉着一家老小艰难度日。

看着一家人日子过得这么艰难,父亲再也混不下去了。他要承担起做儿子和做父亲的责任。可是,既不识字,也没有技术,立业谈何容易!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是许多人经验教训的结晶。在无奈的情况下,父亲学习做泥水活,给人垒墙修屋。这是一项出大力又有危险的活,父亲就靠这点手艺,靠吃苦出力挣点钱,养家糊口。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子都不好过。给人干活多数挣不到工钱,一般给顿饭吃,也没什么好饭,黑白面相间的“花里虎”窝窝,鸡蛋蒸老咸菜,一个鸡蛋要蒸一大碗咸菜,很少放油。挣得极少的一点钱,还要拿出一部分交给生产队买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就这样一干就是20年,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

土地包产到户后,父亲年事已高,不能再做泥水活,领着弟弟妹妹靠种地为生。当时我大学尚未毕业,两个弟弟还在读中学,两个妹妹中学毕业就跟着父母做农活,风里来雨里去,全家人吃尽了苦头。60多岁的父亲在家种地,一干又是十年。

30年的劳作对父亲的身体摧残严重,落下了腰病、胃病和心脏病。父亲胃病严重,还要吃地瓜干窝窝,饭后很难受,要吐许多酸水,乡下人叫“烧心”。当时,虽然可以吃饱饭,但由于疾病伴身,还要从事体力劳动,生活可想而知。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全家人才吃上细粮,穿上新衣,过上温饱的生活。

父亲对我格外疼爱。我是长子,父亲35岁方才得子,对我的成长和前途倾注了更多心血。小时候,我的身体并不怎么强壮,时常闹病。有一年,染上了百日咳,父亲带我四处求医,镇上、县上的大小医院都看遍了,多种偏方都用过了,仍然久治不愈,严重时喘不过气来,憋得在床上打滚。父母心急如焚,打听到南乡有个民间名医,看儿科有绝活,可几十里远的路,就诊极不方便。父亲借钱买了一辆自行车,又用两天学习骑车,还没等熟练,就摇摇摆摆地上路了。几服中药过后,认为有效,就每天喝一服,三天去一次调整药方,坚持了一两个月之后,才得以彻底痊愈。

让父亲最后悔的是小时候没有读书,没能学得更好的本领供养一家老小。所以,对于子女上学,他百般上心,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我考上大学,父亲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1977年复习备考期间,父亲把我送到县城城关小学,邻居二叔在那当校长,可以安排老师就近辅导。父亲三天送一次窝窝,来回20多里路,十分辛苦,他就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儿子考上大学。临近高考,父亲又替我出义务工修铁路,冰天雪地,拉人力车垫路基。

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终于考上了大学。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可是,大学毕业不久,父亲就悄然离世,用艰难的后半生为自己划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

父亲的人生道路一直在我心中盘旋,父亲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父亲身材修长,面目清秀,身体一直瘦弱,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像根摇曳的麻秆。每次回家,我都要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注目良久,好像那铸铁般的老枝上,还挂着父亲的鸟笼子。村后的那条小河弯弯而来,弯弯而去,此时,我又好像看到了父亲那麻秆似的背影。

有一个问题永远不得而知了。当初爷爷奶奶是怎么想的,父亲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又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送他去上学?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这么好的一个家庭条件,如果供其上学,到县城、省城去读书,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人生啊!

母亲的小屋

1

母亲年向八旬,身体并不怎么硬朗,却一直离不开她那又破又旧的小屋。我和三弟两家都在省城,母亲一个人在家独住。尽管二弟一家住同村,大妹二妹住邻村,但毕竟不在一个院落,照应起来有诸多不便。

母亲一生节俭,持重,说什么也不肯让外人照顾。所以,母亲的生活起居成了我和妻儿以及弟弟妹妹的一个无法割舍的牵挂。

为此,几次接母亲到身边,住在单元楼房里。可每次母亲都难以久住,天天埋怨,说憋闷,住在楼房里就像坐监狱一样。只要天气转暖,母亲就想着法儿说什么也要回去,回到她那低矮潮湿的小屋。母亲一直认为,那里才是她的家,用她的话说,只有回到自己的家心里才踏实。

母亲的小屋有什么魅力,有什么秘密?这让我百思不解。每次问,母亲有时说“习惯了”,有时什么也不说,似乎也说不明白。可母亲为什么不能习惯在城里居住和生活呢?

母亲的小屋是用土做的,是鲁西平原上典型的农舍,传统而厚拙,就像那些生活在鲁西平原上的原住民一样,全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母亲的小屋就像饱经沧桑的老人,蹲在四棵枣树后面,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家院子里讲述着过去的往事……

2

我们村子的正中靠后,有座农家小院,有五间屋的宽度,南北还略长些,面积半亩有余,就是我家的老院,在村里属于大院。院内三间土屋坐北朝南,那就是生生不息而又令母亲魂牵梦绕的小屋了。屋后紧挨着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小河四季唱着婉转的歌,时而忧伤,时而欢乐。

小河两岸,绿树相间,密匝有序,多为杨柳,间有榆槐。树干大者如巨椽,小者如细竹,树冠错落相拥,蓊蓊郁郁。春夏季节,一派生机;秋冬时分,不乏恬静。

屋后河边是我儿时玩耍的去处。经常在树下唱些革命歌曲,放开嗓子唱,无拘无束,歌声顺着河水向远方静静地流淌……

小河从屋后向两边延伸,把整个村子缠绕一遭,又向北远去。村子东西南北,各路出口都有石桥,小时候经常在桥边的老树下,听大人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小河流经村子的东西南北时,分别和一个大的坑塘相连接。坑塘有小河的数倍宽,面积各两三亩有余。每到夏天,大人孩子成群结队来此游泳戏水,中午或晚上,一泡就是两三个时辰。我学会游泳,就是在屋后小河里由父亲教练的,姿势多为狗刨,虽然不雅,但很实用,后来在海里游泳时得到了证实。

秋后,河水水位变浅,父亲便领着我们兄妹“翻坑”捉鱼。在自家屋后的河段,用土堵住两头,拿脸盆把水排干,大小鱼儿遗落河底,活蹦乱跳。父子几人把鱼儿捉进鱼篓,洗净后再倒进盆内。每次少则三五斤,多则十来斤,全家人可吃上三五天。农家对鱼的吃法很多,大的清水炖,中的油炸后回锅,小杂鱼直接做汤,又鲜又香,令人回肠荡气。

捉鱼后的清淤是个累活。父亲从不让我们动手,总是自己一人包下来,用铁锨把河底的淤泥甩到河岸上。这些淤泥既可用于积肥,也可用作护坡。清淤还有疏通河道的作用,一举多得。小河两岸的邻里乡亲都是如此,乐此不疲,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融融一片。

3

母亲的小屋前面有四棵老枣树。枣树两两相对,合理地分布在院子里,组成一个正方形。树冠几乎连在一起,像四个牵着手的兄弟姐妹。树干粗如碗口,满身鳞甲,又厚又硬,展示着岁月的蹉跎。

春天,枣花怒放,清香四溢,落蕊匝地,踏上去有极微细极柔软的感觉,清晨的阳光透过细密的枝叶落下一地金黄,如梦似幻;夏天,枣树们挽成一个巨大的绿色遮阳伞,树下铺一凉席,午休学习,聊天玩耍,清爽宜人;秋天,树上结满果子,中秋时节,我和弟弟妹妹每天上学前或放学,都要在树下伫立张望,父亲见状,便摘些熟透的枣子给我们吃,枣香岁岁绕梁,至今难忘;冬天,落叶的枣树钢筋铁骨,一场大雪飞来,银装素裹,洁净无比,吸引几只老母鸡,趴在树杈上彻夜不归。

枣树的外围,靠着墙根种着几棵槐树和梧桐树。春天槐树开白花,摘些槐花做汤,香甜浓郁,令人回味无穷。梧桐开花粉紫色,香甜扑面,沁人肺腑。枣花迎蜂香满园,会带给人一年的好心情。

晚上,坐在小屋门外的院子里,仰望满天星斗,凝视或圆或弯的月亮。不时飘来阵阵泥土的芳香味和禾草的清香味,也会传来村头老石碾吱吱扭扭的叫声,还有村南井台上老辘轳那深沉舒缓的歌声。

乡村的夜,静得出奇。静得能听到月亮的脚步声,能听到星星交头接耳的私语声。白天,天空蓝得出奇,蓝得每朵云都是透明的,格外轻盈飘逸。

老家的院子,母亲的小屋,装满了田园美,装满了乡村味,也装满了贫穷却不失恬淡的农家日子。这是城里人难能体味的生活。

4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因为喜欢农村才不愿在城里生活。几十年如一日,过农家日子早已习惯。农村院落开放,邻里亲近,温馨纯朴。离大自然很近,时时会有返朴归真之感,最有生活的真实。加上满院子的花花草草、猪鸡犬鸭,指挥起来,也会有十足的驾驭感。

丰衣足食的田园生活一直是中国人最理想的生活境界。官场失意者常走此路,官场得意、地位显赫者,到老也多半选择告老还乡,田园静养。家乡的历史名人魏希徽,康熙皇帝钦点二甲第一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成为皇室东宫日讲官,专门教授皇太子。在朝30年,60岁回到家乡,开窝窝铺,接济穷人,过上了普通的农家生活。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是,却十分重视儿女读书。母亲从小跟随姥爷姥姥,或田间劳作,或织布缝衣,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质。母亲自然说不出田园有多少好处,但她对生活了一辈子的院子,对居住了几十年的小土屋,真真切切充满了无限深情。

我深知母亲对农村生活的依恋。对于母亲不愿离开家,不愿生活在城市的高楼里,渐渐增多了几分理解,也就不作强求,以顺为孝吧。可母亲年事已高,体质一年不如一年,如何照顾母亲也就成了亟需解决的家庭大事,并且越来越迫切。

5

为尽快解决母亲的养老之处,我与妻儿及弟弟妹妹商量过多次,都难以拿出两全的办法来。最后,有人建议在省城近郊租赁农家小院,让母亲安心长住。我认为主意不错,既可就近侍奉母亲,也能让老人享受田园生活,保持过农家日子的感觉。

告诉母亲后,起初并不赞同,怕花钱,后经我们再三劝说,才勉强答应。租用农家院子费用不多,我们兄弟几人的收入能够承受,并许诺母亲找一处旧房老院,与家里的院子相仿,环境好,周边人家也好。

意见统一后,最困难的是寻找适合老人常住的地方。于是,托亲戚,求朋友,四处奔忙。跑了不少村子,也没找到合适的院子。要么屋子不够土气,要么环境不够洁净,要么交通不够方便,要么租金不够便宜,没想到还成了一个难题,大有踏破铁鞋的感觉。

可事情就怕凑巧。一天,与六叔及朋友在一起吃饭聊天,六叔的朋友说他们兄弟分家,在村里分得一处老院,有两间旧房,犯愁没人料理,天长日久恐怕荒废破败。我顿觉柳暗花明,急忙说出自己的苦衷,六叔的朋友自然欣喜,建议让母亲来住。一拍即和,当即驱车一起去看房子。

距省城大约20公里,有一个小村庄。村边有一座小水库,村里树木茂密。村子的后山坡上有一处农院,院子不大,却依山傍水。站在小院中,满目层峦叠嶂,尽揽锦秀美景,可谓山清水秀。

院子里有两棵老树。一棵是柿子树,约有百年树龄,枝繁叶茂,结满果子。另一棵是核桃树,看样子也历经几十个春秋,仍然十分茂盛,果实累累。两棵树在老屋门外,一东一西,相对而立,微风吹来,相互点头致意,像一对彬彬有礼的长者,笑容可鞠。

两间老屋土石结构,屋顶稻草搭成,隔热效果好。屋子面积与母亲的小屋差不多。我们看后,觉得很好,随即接母亲来定夺。母亲看后基本满意,就暂时住了下来。

6

可没想到的,也是最担心的,这煞费苦心的安排,这似曾相识的小屋和小院,并没有把母亲留下来。

母亲刚来那几天,觉得新鲜,还算顺意高兴。山里空气好,气候凉爽,夜里还要盖被子,蚊蝇也比老家少得多,母亲感觉住得挺舒适,说平日里胸闷的毛病也不见了,腿脚也轻快了许多,吃饭比在家时香多了。

村里有几位年龄相近的婶子大娘,经常找母亲说话聊天,嘘寒问暖。母亲为人诚恳开朗,很快也就熟悉了,彼此走动频繁。乡下人诚实纯朴的特点把几位老人亲密地联系在一起。母亲并不觉得寂寞孤单,也没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感。

但是,没出半个月,母亲开始想家了。我和妻儿及时劝说,说人年轻时,老人在哪哪里就是家,人老了儿女在哪哪里就是家。母亲说,道理归道理,就是很难做到。

之后,母亲想家的心情越来越浓重。与人交谈时常常走神,谈话内容也多以老家琐事为主。我们只好多加陪伴,连哄带劝,有时像对待孩子那样。

一家人用尽心思挽留母亲,虽然有所成效,但终究没从根本上留住老人的心。夏天还没结束,在母亲的一再央求下,只好送她回了家乡。还是我家那个百年老院,还是母亲那座破旧的小屋。最后,母亲总算答应下来,到了冬季,为了远离寒冷,来省城与我们同住,这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

7

母亲的小屋是爷爷年轻时盖的,屋前的枣树也是爷爷亲手栽的。爷爷奶奶过世后,父亲母亲才住进去,在这三间土屋里养育了三儿两女。五个子女中,我是老大,下边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父母拉扯着我们兄妹五人过着艰辛而快乐的日子,在父母的操劳下,兄弟姐妹相继成家立业,日子过得还都不错,起码不让老人操心。

父亲比母亲年长许多。父亲去世后,母亲在这小屋和小院里已独居多年。小屋和枣树同岁,枣树一年年地长大,小屋却与母亲一起一天天地变老,与岁月风雨同舟。

小屋初建时全是土制结构,天长日久,几经风雨,多有损坏。哪里损坏哪里补吧,把损坏的部分掏个洞,再用砖填实。这是父亲的专长,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泥瓦匠,经常为人盖屋补墙,换些零钱养家,供儿女读书,历尽了艰辛。

年份久了,小屋满身补丁,像个佝偻的乞丐,抬不起头来。最大的一次维修在我五岁那年。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屋后小河里的水偷偷爬上岸来,泡塌后墙,整面墙都倒了,屋子靠弯曲的顶梁柱顶着,才没有垮下来。

我年小不懂事,只觉得好玩,全然看不出大人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光着脚跑来跑去,嘻嘻笑笑,和村里小伙伴们一起捉迷藏。直到后墙补建完毕,着实疯了几天。

这场大雨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汪洋。那年秋天,地里庄稼收成无几,实际上是个灾年,可对我来说却影响久远。

从那次起,我喜欢上了雨水。以至于到现在,每逢下雨天,隔窗听雨,听雨读书,成了一种享受。一听到雨声,就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幸福就从心底漫溢。后来就有了“听雨”这个笔名,虽然很少使用,但总不离不弃。有时发现重名者,还会心生醋意呢!

老家的院子比母亲的小屋要老一些。早先,有三间大瓦屋,青砖蓝瓦,高大宽敞。墙体四尺厚,屋内冬暖夏凉。屋子是爷爷分家分的,爷爷的父亲是个大地主,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和善人。靠勤俭起家,一件衣服数年不弃,一枚咸蛋可吃三五天,用一根筷子蘸着吃。常年与长工同餐,拿人当自家人。

爷爷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妹妹,爷爷是长子长孙。兄弟五人分家时,每人一屋一院,爷爷因是长子,分的老屋最好,院落位置最佳,面积也最大。爷爷不习惯节俭,喜欢吃点喝点,但是很能出力,肩可三百,车可两千,黄牛一般,从不叫苦。爷爷老实厚道,还是村里的明白人,加之乐于助人,在四邻八乡很有威信。

分家不久,爷爷就把瓦屋扒掉,建了这三间土屋,节省下来的钱用于打酒买菜。分得的土地也陆续卖掉,所剩无几,只留下这座小屋和这个小院。土改时给我家划的是贫农成分。我家文革期间基本没有受到冲击,从这点上说,爷爷给子孙后代带来了福祉。

8

母亲在她的小屋里居住了近半个世纪。村里别人家的房子不断翻新,可母亲的小屋却依然如故,依然破旧。

近几年,我和家人的工资长了不少,已有一些节余,想给母亲翻新房子,可母亲坚决不同意。每次提到此事,就像抢她的宝贝一样。母亲说,扒了就再也找不回了。弟弟妹妹说,有什么可找的。母亲反驳道,你们不懂。

我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这几年村里老屋老树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都觉得若有所失,可又不知失掉了什么,只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在心中滋长。

近年回家看母亲,发现小屋的内墙还是土的,墙面逐渐变暗,屋里陈设仍是多年前的样子。一桌一柜一橱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家具中仍是主件,是榆木作的,仿古式样,枣红大漆虽有脱落,仍不失古朴风韵。桌子放在里屋床前,是早年梳妆用的;柜子放在床头上,储放被褥衣物;橱子摆在厅堂正中,既当八仙桌,又可放些食品物件;厅堂里还有我在省城用过的一套新式沙发。小屋里的布置有一种随和、温暖的氛围,充满了乡土气息。

母亲坐在她的小屋里,安详,淡定。慈祥的眼神里有无限的幸福在流淌,这是在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好像小屋的一草一木都成了她精心细致的收藏。那弯弯的柱梁,那油漆斑驳的家具,那高低不平的地面,那屋前的老树、屋后的小河,那满院的生灵,都承载着她一生不可泯灭的记忆。这里有她一生的喜怒哀乐,这里有她和父亲一生的辛苦历程,这里是她与父亲继续对话的地方。虽然老人说不出这些道理,可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母亲的小屋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处。它有了母亲人生幸福的积淀,它可以带给老人无穷无尽的回忆。对于一位没读过书,只有岁月磨砺的老人来说,回忆也许是她晚年唯一的精神家园。美味佳肴,绫罗绸缎,高楼洋房,子孙满堂,一切都代替不了她心爱的小屋,破旧的小屋。我开始觉得,母亲的小屋有了灵气,有了生命,它将陪伴母亲享用晚年,像母亲一样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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