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三余堂散记
2011-08-15商震
商 震
宋人董遇是个好学之辈,又勤于劳作,便把读书习文的事儿放在三个时间段,即夜为昼余,雨为晴余,冬为岁余。由此可知,董遇是个北方农民。夜为昼余不必多言;雨时不能耕作,便是晴之余;冬天大地封冻,无农活可做,又近年关,便是岁之余。我喜欢这三余,因为我做不到利用所有的余来读书习文,于是给自己的书房挂匾:三余堂。
有了三余堂,我的那些余,依然被我随意挥霍。不是事务繁忙,不是红尘猛烈,是我没野心或无大志矣。
今夏闷热,夜里只得开了窗户睡觉。一日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一只鸟落到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除了尖厉,没有旋律可言,不柔美也不铿锵,就是唯恐人们不知它的存在。我闭着眼,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为了引起别人注意发出叫声的鸟,肯定不是好鸟。”
去广东出差,一个朋友送我一串手链。很雅致,很贵气。我问那位朋友:这是什么材质的?朋友清晰地告诉了我,我当时也记住了,是一种很名贵的材料,可回到北京就忘了。弄得我至今不敢戴这串手链,怕有人问我是什么材质的,怕暴露我的无知。手链在我的书柜里睡着,我的无知在心里藏着。不敢暴露自己的无知,是对无知的认可。我若没有勇气再去问清楚这串手链的材质,那么,这一方面的无知就永远属于我。
天气闷热,心情也烦闷,很想找个通道释放。酒不敢喝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就鼓动自己写诗。要表现什么没想好,凭着语文经验就一行一行地写了。写完发给一个朋友,问:此诗如何?朋友回了两个字:装怪。我猛地觉得这两个字恰切。没筹划好要表现什么,却要用一行一行的文字当诗,这是装,装腔作势的装。前言不搭后语,意象、具象纷乱,这是怪,怪模怪样的怪。
此诗改过三次最终扔进废纸篓里。“诗改三遍始心安”,是指本质上是诗的文字。用烹制红烧肉的方法烹制土豆,无论外表和味道怎样接近红烧肉,根本上还是装怪。
读一篇闲文,《世说新语》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曰:我晒书。”此郝隆君虽有卖弄炫耀之嫌,但也足够令我羡慕嫉妒恨了。我也算读书人,家中藏书亦有几千册。但与郝隆比,真是羞愧难当。我的书一部分是工具书,一部分是“学以致用”的书,一部分是买来摆上书架装潢的,或告诉自己这本书我有了,有而已。我肚里那点为了用而读的书,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肚皮晒吗?尽管我很瘦,露出来的赘肉也肯定比书多。
读书如吃饭,有人长赘肉,有人长力量。我是两样都不多,空费了许多粮食。
一位老师告诉我:读十万字可写一万字。我试过,不灵。后读百万字写一万字,方有几分自信。
近年常用毛笔写字。我不懂书法,只是光屁股撵贼——胆大不怕害臊。或者,我觉得会用毛笔写字应是一个诗人必备的能力。常写,有时就琢磨着怎样写好,怎样能尽量地对得起观众。于是读了大量的名帖,也读当下书法名家的作品。读着读着,发现装扮成书法家的人大大多于真书法家,比装扮成诗人的人还多。有些书法家我看就是个优秀的印刷工,有技术,没创造。
因经常出差,我把读书的时间大多放在飞机、火车上,放在外地的宾馆里,这些工作的途中和暂停的时间,用来读书很是惬意。唯一的憾事就是常把书丢在飞机、火车和宾馆里,有时一本书要买回来三次才能读完。读什么书?旧书。年轻时读过,那时摸高不够,未得精髓。读得不细,义理或细节无法串联。时日旷久,现今已模糊不清。
最近买了一套口袋书,小开本,可装入衣袋,免去许多丢书之苦。这套书够老旧的了,《诗经》《论语》《左传》《离骚》等等。读这些书,真正体会到了温故而知新。
这两天读《论语》。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读罢此句,心里苦笑。几千年了,君子与小人之分没有丝毫变化。现在我把这十个字按我的理解翻译一下:襟怀磊落的人,是以忠诚、信誉和遵守社会公德来团结人并结成兄弟伙来做事,绝不做以饱私利为条件的交换,这样的人会长久地受到大家尊重;卑琐阴暗的人,以谋私利、损公德来相互勾结,不利己不做事,做了损人利己的事会自鸣得意,认为别人不会察觉,或自己不看别人对他的鄙视,这些人,只是阶段性地合伙做事,绝无忠义的团结。
孔夫子忘了交待一句,我给补上吧:君子常隐身,小人常显形。
祖上有遗训:半部《论语》治天下。想治天下的人读半部就够了,像我这样只读字词句章的人,把整部《论语》读完了,也没看出治天下的道道儿来。孔夫子说了很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却对文学创作说得不多。那么,是不是在治国平天下这件事上文学创作并不重要呢?如果这样认定,似乎对孔老师有失公允,他老人家虽然对文学方面说得不多但说起来也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比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多精辟,多确定。后世无人批《诗经》,再批就是反孔圣人,反仁义礼智信的儒家思想。孔老师说得最好的关于文学创作的话,是下面这一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句话对文学创作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文章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应该是文质彬彬。现在很多人写文章是文胜质,生活不真实,情感不真切,却能写得绚烂,宏大,像一件豪华昂贵的服装穿在稻草人身上。
孔老师要求写文章要像做君子,表里如一,内外和谐。两千多年了,其难甚矣。
因陪小女儿读书,租住在亮马河畔。夏日晚饭罢,踱步河边。河水已不多,河道里荒草茂密,还有成阵的青蛙猛烈地叫。
一对青年男女站在河边,对话。女:“青蛙为什么这么使劲地叫?”男:“求偶吧?”女:“不对,是散热。”他们继续探讨,我走开了,心想,他们答得都对,求偶,也是为了散热。
去深圳公干,中午实在不想吃那个官样的大圆桌的酒饭,就事先避开他人给王小妮打个电话,要求她和敬亚来接我。40分钟后,敬亚、小妮来了,我理直气壮地跟他们走了。上了车,敬亚拧开车钥匙门问我:“去哪儿?”我说:“找个地方吃碗面。”他两个都会心地笑了,敬亚说:“我真心疼你天天坐在那个不自在的桌子上啊。”小妮更过分地说:“其实,你就是坐在那种桌子上,也不像领导,诗人装什么都装不像。”
我和敬亚每人吃了一大碗炸酱面,小妮吃生煎包。我和敬亚吃得快,就到门口抽烟,聊天。我忽然觉得敬亚实在是长得年轻,1949年出生的人,竟看不出比我老。我问其故,他洋洋得意:“功名利禄全不想,最重要的是夫妻感情好,双方面对时都是白纸。心不累,就抗老。”
我想起亮马河里的青蛙,如果每一只青蛙都有一个如意伴侣,早就钻进荒草丛里恩爱去了,何必在那里扯着脖子声嘶力竭满身大汗地喊。
唉,心静自然凉。
到鲁院去给几个青年诗人开研讨会,说实话,这几个诗人的作品还真是当下的优秀之作。但,我一开口就说:“我是来挑毛病的。”接着就一个一个地批评过去,估计这几位听了都不太高兴。
研讨会嘛,似乎就是要说“好。真好。确实好。”而我生来就不会伪抒情。我的职业是编辑,编辑就是从桌上的一大堆稿子里把有大毛病的一篇一篇地挑出去,剩下有小毛病的留下刊发。有没有完美无缺的作品,也许大概可能有,但没有完美无缺的编辑。
无论作品还是人,至萃无瑕仅是理想化的概念。
再说,当下人评说当下的作品肯定带有局限。几个当下的评论家、编辑说某人某篇好,即使不含任何盘外招,也未必是真好。金子要淘洗,作品要经过时间的冶炼。
前年,一个朋友和我说,今年所有《年选》都有某人的名字,却实在看不出其作品的好。我心亦然,也只能一笑。
有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永垂不朽,便把作品雕刻在金属和石头上,或找上一大批评论家、编辑甚至官员来誉美。我认为这是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是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
两年前去扬州采风,报社记者采访,问我对扬州的印象。我说:“扬州是可以成仙的地方。”接着我说了扬州文化积淀之深厚,人在这里是如何的神思邈远。结果,文章发出来,题目是《商震:扬州是让我成仙的地方》。前些日子,梁平兄寄来一张风光照片《莲花湖》,嘱我为其配诗。我的第一行是:“这里,是我成仙的地方。”此一文一诗,均在网上。
朋友来短信:“扬州是你成仙的地方,莲花湖也是你成仙的地方,你是妖怪呀。”我答:“有妖的地方,就能成仙。”
世上果有妖乎?当然有。但不是《西游记》里描写的青面獠牙、牛头马面的样子。妖是无形的,美轮美奂的。是情血栓。是心的影子。是豁出性命也难治愈的病。
妖在暗处,现实生活中摸不到或不敢碰触。妖有时是精神的,有时要落实到肉体上。诸君可去查体,自查。若体内无妖,也不必到医院找大夫啦。
我希望成仙,但“希望”一词基本上是用来骗自己的。
我无法驱走心底的妖。
诗人王燕生先生去世,有近二百人自发自愿地去殡仪馆给王先生送行。王先生百日追思会,亦有百人主动前来。我欣慰,大家不仅是对王燕生先生的热爱,还有对诗人、诗歌的热爱与尊重。一个对诗人、诗歌尊重的民族是有文明前景的民族。
有人说:诗人爱扎堆儿,盖因数量少。我觉得此言欠虑。诗人见面三言两语便如故交,是诗人心底干净,至少诗人见诗人时是如此。我这般说,并不是说不是诗人就不干净,此概念是不可偷换的。
这些年,诗人的数量增多且质量普遍提高,其中因素诸多,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诗人起点高了,从认识到心灵更纯净了。
一位希腊的哲学家说:有花儿开的地方就会有诗人。那么,现在的生活已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诗人呢?百步之内应有一二吧。
读《曹刿论战》,为曹刿幸福着。为臣为将者,能被君主、被决策者完全信任,而且君主放弃自己的主张,对臣属言听计从,不易。历史上这样的事儿,有,但都没有曹先生的幸福指数这么高。还有一个幸福指数高的是诸葛亮,刘备也对他言听计从,只有一次没听,就遭到火烧连营,羞死在白帝城。刘备是糊涂一时啊。
人都有糊涂一时的时候,但有些关键时刻的糊涂会致命。尤其用人,关键位置上的关键人,能决定全局成败。
说到三国,就想到一个人——马谡。这个马秀才,比曹刿先生小六百多岁,自称饱读诗书,韬略满腹,天文地理兵书战策无所不晓,请命去守街亭,他用课本里的高谈阔论去解决具体问题,结果把街亭丢了,导致蜀军溃败。我觉得马谡是“应试教育”的优等生,可以夸夸其谈,办起事来就水裆尿裤。
决策者旗下战将若是曹刿,其幸莫大焉。如果旗下是马谡,那还要找诸葛亮学学怎样摆空城计弄险。
读钟嵘的《诗品》,有这样一段:“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辉映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籍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窃以为,此乃全书立论之基石也。
诗,一定要有气。我对一首诗的判断首先看其是否是气韵贯通,气势灵动;然后再看其气之落脚处以及方向,至于温婉或磅礴则属诗人个体特征。
气是诗人外化的情感,气要动,动才是创造,诗人气动,才能让天地动,鬼神动。当然,气与动要匹配得当,匹配得当,就是叙事与抒情的平衡,是词语在表达现场隐身而彰显趣味与意味。
外表的建筑无论多美,没有内在的诗人自己的感情贯穿,也是豆腐渣工程。
《春秋三传》中,我不喜欢《公羊传》。
《公羊传》看来看去,像是几个人在作一篇命题作文,或者是开一个庸俗的作品研讨会,如果这几个人不是围绕着《左传》去说,我是一定看不完的。认真地说,《左传》也并不客观,也不可能客观,像《史记》一样有着作者的主观色彩。如果把《左传》改成《左丘明中短篇小说集》,那么,《公羊传》就是几个在研讨会上看红包说话的评论家和编辑。
迎合,甜腻,穿凿附会,主观随意,是《公羊传》的特点,尽管这老几个是举着天下大一统的大旗,但我觉得,旗下的阴影里藏着他们想要得到的功名利禄。
自己获利而遗祸后人,导致以讹传讹,罪莫大焉。好在这老几位评述的是《左传》。
呜呼,这部《公羊传》曾是汉代国立大学的教材。
若是其他一些几近垃圾的文字也有几位名嘴、名家口吐莲花地“微言大义”一番,当时明眼的人看了是踩了狗屎,后来智慧的人看了就要不断地吃苍蝇,骂祖宗了。
名嘴,重要的是要管住嘴。我们曾经的教材里不少“名篇”,误导了几代人。
很喜欢曾国藩的一句话:“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德不恶。”希望名嘴们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