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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名著《高唐赋》赏析

2011-08-15汪长星

江河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神女巫山先民

汪长星

三峡是文化的三峡。积淀了那么多的诗章,是一个的诗的宝库,满山满谷都是诗,层层叠叠,让人惊异,让人欣赏,让人陶醉;创造了那么多的神话,每一块石头,每一株花草,都带上神秘的灵性,让人恨不得留在那里生活在神话里;更有那数不清的文化历史名人,屈原、宋玉、李白、杜甫、欧阳修、王昭君等等,或出生在这里,或留连在这里,留下足迹,留下趣闻,留下轶事,留下传说,留下名篇巨制,把满山满谷装点得都是化不开的文化。

这其中,宋玉的《高唐赋》,其文学成就和文化价值都极高,比屈原和李白写三峡的作品都毫不逊色。它不仅是三峡文化中的一部煌煌巨著,也是我国古文学中的一部精品,是我国辞赋作品的丰碑之作,在我国文学长河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辉。

一、作品以三峡高唐为中心来立意布篇,深刻反映了楚先民多元的复杂的宗教文化内涵,折射出战国时代楚地楚人的宗教信仰、神灵崇拜、民间风俗、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的内容,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

三峡高唐,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而与楚原始先民的宗教信仰、神灵观念、母神崇拜以及民间风俗习尚等均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关系,它在楚先民的心中,有着极为祟高的宗教地位。

高唐之名极为古老,其由来可追溯至远古洪荒年代和图腾崇拜盛行的原始氏族社会时期,是史前人类防御大洪水的产物。我们知道,我国史前尧舜时期发生过一次历经22年(古神话学家袁珂推算)的大洪水,直到大禹疏通九州各大水系,才解除了水患。高唐之名,就起源于那场大洪水。高,就是“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亦即巫山向阳处的一座高丘和石台山坪。唐,是“塘”的古体字,从汉代以后才广泛写作“塘”,其本意是“堤坝”。“高唐”就是指可以抵挡大洪水的天然山峦。楚原始先民生活在江汉平原,地势低洼,极易受到洪水侵害,在他们心中,祟山峻岭的三峡,当然是躲避洪水的神圣高地了。因此,三峡在楚先民的原始宗教中,必然具有其祟高性。此时,高唐应该是泛指三峡。

大洪水消失后,三峡在楚原始先民的生活中,逐步从躲避洪水的神圣高地演变成祭祀的圣地,即“荒野上的祭坛”。早在唐尧时期,发生了一件对三峡文化和楚先民文化极具影响力的重要事情:尧帝将巫咸封到三峡巫山建立了巫咸国。巫咸是巫术的代表性人物,他将巫术带到三峡,并聚集了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等大批巫师,使三峡一带巫风极为炽盛。王逸《楚辞章句》曰:“昔楚南郡之地……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xi)作乐,歌舞以娱众神。”在这样的民风影响下,三峡逐步从躲避洪水的圣地演变为祭祀的圣地,而三峡巫风的中心在巫山,高唐的地理指向从泛指三峡,逐步固化为“巫山之阳”作为祭礼中心的石台山坪,即高唐逐步演化为楚先民的宗教祭祀圣地。

再后来,“高唐”发展成为高禖,即社祭圣地。高禖,又称高媒、郊禖,是我国古代的媒神,高禖女神为母神和爱神,掌管着人间恋爱婚姻与男女生育。在我国民间,社祭之地通常也是男女幽会与交合的场所。《墨子·明鬼》载:“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观”,在先秦时期是性交的隐语。所以社祭场所,也是男女期约幽会的场所。上古时期,人口稀少,生殖能力低下,繁衍是人类面临的重大课题。在三峡地区,每逢社祭之日,人们群聚高唐,正是青年男女期约幽会的大好时机。因此,“高唐”在楚先民和三峡先民的心中,又具有了爱情、生殖、繁衍等等文化内涵。

大诗人闻一多先生,更是把高唐与楚始祖高阳联系起来,认为高唐即高阳。他认为:“唐、阳确乎是同音而通用的字”,“楚民族的高唐(阳)以先妣而兼神衤某”。这种说法,与楚人在高唐筑台观祭祀先祖和祈神的风俗正好吻合。那么,在楚先民长期的祭祀活动和宗教发育过程中,高唐更上升为全楚民族祭祀始祖的最祟高的宗教圣地。

高唐演化为母神和爱神祟拜的圣地,还应该与神秘的神女峰有一定的联系。神女峰上的神女,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她裹在晴岚湿雾中,远远望去飘飘缈缈宛若神女正凭高眺远。她一定在生殖祟拜的远古洪荒时代,就重重地拨动了楚原始先民的神经。比如神女精魂附草与男子梦中相会、屈原作品《山鬼》中山鬼与男子约会等等神话传说,以及神女峰名称本身,都印证了这一点。而神女峰与高唐同处一地,必不历史的巧合,而是各种宗教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因此,高唐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它寄寓着楚族人民对先祖、母神、生殖、女神等民族发源和民族繁衍的一揽子图腾祟拜。我们了解了“高唐”的文化底蕴,就掌握了理解《高唐赋》的金钥匙,再从文学的角度来阅读和欣赏,这部作品就有了别样的深度和厚度。

二、作品采用仰视俯察、近观遥望的多视角写法,高度艺术地描写了高唐的宗教神话、地貌特征和动植物生态景观,多维度展示了楚民族圣地的神秘、美好和生生不息的强健的生命活力,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憾和无限遐思。

一写云雨:

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其始出也,(日对)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日折)兮若姣姬,扬袂障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三峡是云雨的故乡。杜甫诗云“巫峡日夜多云雨”。宋朝诗人元稹的名句“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是把三峡云雨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事实上正是这样,三峡位于中亚热带湿润地区,空气湿度相对较大,达60—80%,年降水量为1000—1300毫米,高于同纬度的我国东部地区;加之峡谷陡峭,水流湍急,植被茂盛,形成了多云多雨的气候特征。《高唐赋》在杜元之前,最早抓住三峡最具特征的自然景物进行描写,开篇即将读者带入迷朦神秘的境界之中。

二写神话: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段故事文字很短,场面却非常精彩,可谓绘声绘色。其内涵,则应该从楚先民的宗教文化背景来理解。如前文所述,高唐是与楚先民关于母神、爱神、生殖、繁衍等宗教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中两次出现“阳”字,决不是偶然为之,而是暗喻楚先祖太阳神。楚怀王乃一国之君,是有资格作为民族代表的,女神主动前来交媾,带有母神的意味,喻示着楚民族繁衍的昌盛。所以,这则神话故事,是对楚民族生生不息的期盼和颂扬。旦日楚怀王为之立庙,正是这种宗教观念的践行。这与后文描写三峡景物的强健生命力,具有一脉相承的精神内涵。

三是写山谷:

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忤,背穴偃跖。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

三峡地质构造复杂,属“褶皱构造”、“断裂构造”和“节理裂隙”,因而山势陡峭、峰高岩陡、谷幽涧深、沟壑纵横,地形高差悬殊。作者抓住这些特征,极力铺陈状写。这些铺陈极为有气势,读者随作者登高望远,仰视俯瞰,所见江岸高峡之景:山高穴深,怪石嶙峋,气象万千,若生于鬼,若出于神,谲诡奇伟,惊心动魄。除直接山貌状写外,文章又从山谷蕴含丰富、人处其间的心理感受等多维度来渲染,让读者有身临其景之感。

四是写水势:

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磊磊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

三峡江水汹涌澎湃,溪流众多,又山间岩畔处处瀑飞泉涌,水资源极为丰富,蔚为壮观。作者抓住雨后众水汇集这一格外动人的景象,有声有色地描写其水势,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文章虽然写于2000多年前,现代人读来依然有熟悉和亲切之感。你看,一无场新雨之后,几十上百条溪谷里的水都朝峡江奔涌,并发出宏大的水流声。峡江里是大水洋洋,一阵大风吹来,掀起滔天波浪,波浪与山体相击,激起新的怒涛,怒涛冲向天空,形成很高的水体。江边巨大的石块,随波涛汹涌而时沉时没,波涛撞击在巨石上,形成漫天迷地、四溅高飞的飞沫。整个峡江里水波动荡,纡回盘旋,水势宏大,奔流不息,并发出沛沛的震响。这实在太形象、太生动了,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从没见过的峡江大水汹涌的景象。

五写禽兽:

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

三峡本来禽兽是极多,到作者笔下,又极为集中,极为生动。在新雨之后的峡江水势下,猛兽惊吓得来不及辨别方向而四处奔逃。猛虎、凶豹、豺狼、巨大的母犀牛,气不敢出,张嘴结舌。山雕、巨鹗、老鹰、飞鹞这些猛禽,吓得乱飞乱窜,四处逃避。腿部发抖,胸胁屏息,不敢飞翔……而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众多的鸟则在那里迭声唱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禽兽种类非常多的场面,而且这些禽兽个个生动如画。荀子曰:“山林茂而禽兽归之”。三峡地处亚热带地区,植被丰富,特别是在2000多年前,一定是一个禽兽的世界。其中“姊归”即“子规”鸟,与秭归县名的由来有关;“思妇”鸟之名缘于民间传说,《文选》注云:“昔有思妇,登北山绝望,愁思而死,因以为名。”猜想此鸟的叫声一定凄怆婉转。

六写水虫。

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

三峡是一个山的世界,水的世界,当然也就是一个水虫的世界。水虫不但多,而且都是庞然大物,都是珍稀品种。作品聊聊几笔,就让这些水虫诩诩如生。只见鱼鳖之类的水生物,在新雨之后,都浮出水面,有的在江中小块陆地上晒太阳,大鳖、大鳄、大鳇鱼、中华鲟,在水中游来游去,张着巨大的鳞和鳍,悠然自乐,一派生机。

七写草木: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茞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

此段着力描写高唐的植物生态。三峡地区气候温暖,雨量充沛,植被极为丰富,香草品种繁多。左近的神农架,现在就是我国珍贵的植物保护区和基因库。这些草木,确实给人目不暇给之感。各种奇异的树木,在冬天里依然茂盛苍郁,栗树林青青葱葱,栗树花漫山遍野,山桐子垂挂着累累的果实,树枝轻摇有如水波荡漾,柔软的枝条披垂娇嫩。这些草木都绿色的叶片,紫色的果实,红色的根茎,白色的花蒂,色彩斑斓。特别是香草品种繁多,联绵无尽,让人强烈感受到虽冬犹春的气息。

八写祭祀:

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惨凄,胁息增欷。

此段描写高唐宏大的祭祀场面。各地众多有名的巫师,都前来参加祭神和祈神活动,其况盛极。祭祀的主要对象有二:一是“醮渚神”,即向众神祈祷;二是“礼太一”,即向先祖东皇太一祈福。东皇太一就是楚民先祖太阳神高阳。高阳就是高高照耀着的太阳。太阳升于东方,故称东皇;太一即太阳。屈原《九歌·东皇太一》里专门描写了祭祀“东皇太一”的场景。楚先民祟拜太阳,现在三峡地区仍可见这种宗教遗痕,地方歌里仍有“太阳照着这个地方啊”的句子,配上那种苍桑的调子,听起来极为神圣动人。

八写狩猎:

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不倾。涉莽莽,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这是一幅生动的三峡人民狩猎的风俗画。狩猎者们技法娴熟,行动敏捷,很快就获得了丰收,车都装满了。这既是快乐的狩猎场面,也与作者在文章开头说的三峡物产丰富,"珍怪奇伟"众多,是各种动植物的发源地(万物祖矣)相呼应,意在表明三峡是楚先祖高阳居住的神圣地方,是楚民族的发源地,也是天下动植物的发源地,而这些动植物又养育楚民族,是楚民族繁衍昌盛的食物保证。

总之,全赋从八个方面,对高唐的宗教神话、地貌特征、动植物奇观、祭祀和狩猎场景,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写,展示了楚民族神圣的祭祀圣地高唐的强健的生命活力。这既是对楚民族生命活力的讴歌,也是对楚民族繁衍昌盛的强烈期盼。同时,也让读者随作者高度艺术的多视角多维度的描写,进行了一次快乐的三峡游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大快朵颐,完成了一次愉悦的审美之旅。

三、作品既是一曲楚民族的宗教颂歌,又是一部极具艺术魅力的山水赋体散文,创造性地树立了一座山水文学和赋体散文丰碑,具有极高的文学成就。

关于作品的性质类别,或者主题指向,历来许多文化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起来,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两种。

一是讽谏说。这种观点认为,追求神女即追求淫乐,与勤于国事相对立,故作品意在讽谏楚怀王。讽谏说最主要的根据是文章最后几句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实际上,这几句话并没有任何劝谏的含义。“往自会”(与神女相会)与“开贤圣”(勤于国事)的意思是并列的,没有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意思。讽谏说往往将这几句话曲解为“往自会”不若“开贤圣”,但原文中并没有“不若”之意,是硬加上去的,说明讽谏说只有在曲解文意的基础上才能成立。

我们通观全文,从头至尾,文章都明确表达了赞同而不是反对往会神女的意向。如: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如果作品意在讽谏,是绝对不会这样回答的。如文章又写道:“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完全是赞同和鼓励,丝毫没有劝谏之意。因此笔者认为,先贤者们认为文在讽谏是站不住脚的。

二是劝守说。近代大文化学者章太炎先生就认为,巫、黔中郡,关乎楚国存亡,“宜置重兵戍守,而当时绝未念及,故玉以赋感之”。(《制言》14期)。现代著名古神话研究学家袁珂先生赞同这种说法,认为“述神女的美好、巫山的险峻及楚怀王和神女的欢爱情状者,其目的无非是要引起楚襄王对神女所在地的巫山的措意、留心。因为这个地方,是时常被敌人觊觎、关系着楚国存亡的险要的地方,若是这个地方不保,楚国也就危殆了。”(《宋玉〈神女赋〉的订讹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但此说依然不能令人信服。劝襄王置重兵戍守关系到楚国生死存亡的巫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政治军事举措,对如此重大的政治军事问题,却用楚怀王与神女的飘缈故事来感动襄王,未免显得轻浮。如果以此立意,应该是一篇结构严谨的政论文了。

以上诸说失误的最主要原因,在于脱离了高唐特定的宗教文化背景,因而没能抓住作品的主要用意。根据我们上文所述,高唐是楚先民的宗教圣地,虽然到宋玉生活时代,王家(国家)祭祀中心在郢,而不可能再在高唐这个“荒野上的祭坛”,但在楚民族的宗教文化中,高唐仍具有祟高的民族圣地意义,依然承载着民族图腾。因此,作品以高唐来立意布篇,就在于唱一曲楚民族的宗教颂歌;描写高唐的云雨山川,意在歌颂宗教圣地的不凡气象;描写楚怀王与神女的情爱故事,意在歌颂楚民族爱情和生殖的昌盛;描写高唐的动植物奇观,意在歌颂楚民族的生机勃勃;描写高唐祭祀场面,意在歌颂和期盼神灵的护佑;描写高唐的狩猎场面,意在歌颂楚民族食品的丰饶。总之,作品通篇都在描写楚民族宗教圣地的强大生命活力,因而可以得出结论,作品是一曲楚民族宗教圣地的颂歌。

作品也是我国第一部优秀的完整的山水文学作品。作品虽然立意在乎宗教,但在客观上,笔力全部倾注山水,采用仰视俯察、近观遥望的多视角写法,为读者描绘了一个瑰伟奇丽、峰回路转、摇曳多姿、如诗如幻的人间胜境;作品词繁墨浓,妙语迭出,汪洋姿肆,酣畅淋漓,尽情夸张排比,极尽铺张厉扬,高度艺术为我们描绘了三峡的山川景物,完全具备山水文学的特质。既便楚王神女故事和祭祀狩猎场面,发生在山水之间,为山水增色增韵,依然可以纳入山水范畴。所以钱钟书先生认为,“此赋写巫山风物……当入《游览》门。”将其列为山水文学作品。禇斌杰先生也认为,“《高唐赋》无疑是一篇描写山川胜景的美文。同时,也是我国最早出现的一篇以大自然为独立审美对象的山水文学”。事实情况确实就是这样,如果撇开宗教意蕴,它就是一篇纯粹的山水文学作品,而且在我国山水文学领域,具有开先河的意义。在此之前几乎没有这样纯粹的山水文学,或者不成规模,惟其洋洋大观,极富独创性,堪称我国山水文学的笔祖,也是一座永垂不朽的山水文学丰碑。

作品还通过云雨变幻的神来之笔,创造了我国文学上经典的“云雨意象”。“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既是三峡云雨特征的描写,也是楚先民原始宗教观念的反映。在史前时期,许多民族在原始宗教观念的影响下,常用男女交媾的方式来祈雨,如在中美洲、非洲、澳洲以及亚洲的原始民族中,就有用两性交媾的手段来确保大地丰产的宗教现象,楚先民也可能有类似的宗教观念和行为。闻一多先生在研究《诗经》婚俗诗时也曾指出:“初民根据其感应魔术原理,以为行夫妇之事,可以助五谷之蕃育,故嫁娶必于二月农事作始之时行之。”因此,神女与怀王交欢之后化为云雨的故事,可能正是这种宗教观念的反映。宋玉把这种宗教观念和三峡固有的云雨特征,有机地融进神女爱情故事中,使整个爱情场面轻盈变幻,艺术地表现了男女交欢时的那种像云一样飘忽,像雨一样空灵的感受,既具有文学的美感,又符合人们接受的心理基础,达到了高度的现实与艺术的统一。所以,“云雨意象”经过二千多年的历史考验,逐步深入人心,引起广泛共鸣,并在我国爱情语境中得到广泛应用。这不能不说是宋玉对中国文学的重大贡献。

“愿荐枕席”,还在宗教文化底蕴的基础上,展示了一种极为大胆、极为浪漫的原始爱情追求。在楚文化中,三峡神女既有原始母神的图腾意义,又在历史的演化中,逐步成为可爱的爱情女神。因此,在这个爱情故事中,她具有民族母神和爱情女神的双重影子。作为爱情女神,她不请自来,而且直奔性爱主题的举动,既是楚先民生殖祟拜的反映,也是三峡地区长期受母系氏族社会生活习俗影响的反映,更是人们追求人性释放的反映。这种石破天惊之举,在以儒家文化为正统文化的中原文化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如中原文化中的神女嫦娥、虽然与“月圆”联系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像样子的爱情;七仙女和董永,不过是“你挑水来我浇园”,不能反映男女爱情的本源,如果本源就是劳动,绝不能燃烧出人类的巨大激情;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揭示了人类对爱情的追求,揭示了王母娘娘这类神(人)迫害爱情行为的可恶,却没能揭示人类为什么追求爱情。这些中原故事,都没能达到奔放无羁、人性释放的境界。而神女的这种大胆行为,则深层次揭示了爱情的本源。

因为这段神女爱情故事具有多层次文化内涵和高度的文学艺术效果,对后世的爱情文学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成为后来历代文人墨客百写不厌的话题。《巫山高》是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乐府诗集》中存有《巫山高》歌辞,南北朝至唐代,有多家诗人以《巫山高》命题为诗,此类诗无一首离开三峡神女朝云暮雨之情旨。宋元明清历代亦续作不绝。现在,你只要在百度中输入《巫山高》几个字,便可搜索到无数的此类诗作。以这段故事形成的典故也非常之多,如楚王梦、巫山梦、巫峡梦、高唐梦、阳台梦、神女梦、云雨梦等等,正是"惹得骚人咏不休"。将三峡神女故事写成戏曲的也不少。据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著录,金院本有《病襄王》,宋官本杂剧有《楚巫山彩云归》,元明杂剧有杨讷《楚襄王会巫娥女》、王子一《楚阳台》、佚名《巫娥女醉赴阳台梦》、汪道昆《高唐梦》等。这段故事的内涵,也引起了历代文化大家的高度关注和深入研究,近现代的严复、郭沫若、闻一多、袁珂等先生都有专文论述。可见其对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影响。

作品是我国赋体散文的一部伟大力作。宋玉是我国辞赋文学的源头性作家,自古以来与屈原并称。当代学者陆侃如则在《屈原与宋玉》中提出:"谁是中国文学之祖?我毫不迟疑的说:屈原与宋玉。他们不但给予楚民族文学以永久的生命,并且奠定了中国文学的稳固的基础。"从纯文学的角度说,宋玉甚至有超过屈原的地方。欧阳修曾说:"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楚辞专家姜亮夫说:"从战国以后的文学发展来分理细绎一番,我们发现宋玉所撰各文,影响于后世者极大而且多,比屈原的影响于'文学'方面还大得多。”而《高唐赋》与其姊妹篇《神女赋》正是宋玉最富创性、艺术性的代表作。正是这两部作品,开创中国赋体文学的新时代。后世许多辞赋名家,比如曹植、司马相如等,都纷纷效仿这两部作品的写作手法。而《高唐赋》,著名楚辞学家褚斌杰先生在《楚辞要论》中认为,它"这种仰视俯察,近观遥望的多视角写法,无疑给作者的尽情铺写带来了方便,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表现出山川景物整体而多变的美,使描写对象在广阔空间得到充分的展示。宋玉创造的这一赋体结构,被后世汉赋家吸取、继承,几乎成了写作散体大赋作品的模式。"这应该是比较准确而公允地道出了这部作品在我国文学史上的丰碑性意义。

作品发展了工致细腻的文学描写艺术。我国古文本来简洁,对事物难以形成细腻的描绘,特别是屈宋之前,优秀作品如《诗经》,在叙事状物方都还处于比较简单的阶段,没能达到工致细腻的艺术程度。《高唐赋》在这方面有了新的发展,如描写雨后百谷洪水汇集的景象,十分细致精微:水浪拍打山体,卷起怒涛,又与后浪撞击,形成高高的水柱。这些描写诩诩如生,为后世细腻的文学艺术提供了范本。另处,作品遣词造句铺张扬厉、色彩斑爛;内部情感大张大合、一气呵成;整体结构峰回路转、舒张自如,这些特点,在我国文学史上也都非常独特,构成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质。

总之,《高唐赋》是三峡文学、楚文学和我国古文学中的一部伟大力作,它厚重地承载了楚先民多元的复杂的宗教文化内涵,高度艺术地展现了三峡的山川地貌、动植物奇观、神话传说和社会风俗画卷,开创了我国山水文学先河,树立了赋体散文丰碑,创造了“云雨意象”和云雨典故。它的文学生命必将永垂不朽!

(作者系三峡电力职业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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