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们的婚事
2011-08-15■北河
■北 河
老二的婚事又成了大问题。进了腊月,二儿子二贵又该回来了。“老弯腰”这段时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三年前,他做主拿二妮儿给大贵换亲的事儿,至今还如在眼前。
要是早点儿时兴计划生育就好了,“老弯腰”常想。可现在,他六个孩子,三男三女,男的分别叫大贵、二贵、三贵,女的分别叫大妮儿、二妮儿、三妮儿。眼看着年赶年的都大了,每一个都要操心。女儿还好说,不愁嫁不出去。可是这三个小子,哪一个大了也不能不抬亲啊。他把大妮儿留在家里呆到二十四五,就是因为他大哥、二哥都没抬亲。如果妹妹出嫁了,哥哥就更难成媒了,想瞒几岁年龄也瞒不住。可是,转眼间大妮儿成了全村年龄最大的老姑娘,总不能留她在家呆一辈子啊。那时,也有人提议拿大妮儿给大贵换个媳妇回来,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大贵也说不能因为自己让妹妹受委屈。后来,经人介绍,大妮儿嫁到了东边邻村,女婿是公社农具厂的临时工,街坊四邻都说女婿人不错,家境也不错,而且已经添了外孙。可是,果然不出所料,大贵的婚事更没人提起了。
说起来,大贵人长得不丑,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身板也很挺拔。不像自己这样,腰弯得像一张弓,还落了个“老弯腰”的外号。这些年,连晚辈都当面叫他“老弯腰大叔”、“老弯腰大爷”,他也早就不觉得难堪了。他们哪里知道,我“老弯腰”年轻时也是笔管条直的。这些年,连劳累加操心,自己的腰才一天天弯下来的。
大贵在队里劳动、在街上处事都没人能说出别的来。可是,因为他舅家成份不好,是个富农,想去当兵人家不要,又没有别的出路。自己家因为孩子多,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七八口人挤在四间茅草屋里,谁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呢?就这样,一拖再拖,把个大贵拖到了三十二岁。
老伴儿的娘家是个富农。当时两家成亲时,算是很门当户对的。都是十多亩地的户,吃不饱也饿不着。那时也不兴划成分。可到了土改时,自家这边因为添了三个孩子,没朝外均地,定了个中农;那边却因岳父母都去世的早,人口减少,朝外均了四亩地,加上农忙时自家忙不过来,请过几个短工,定的是富农。当时他舅舅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富农并不像地主一样挨批斗。可后来阶级斗争的弦儿越绷越紧,富农和地主成了一样的“四类分子”,他舅家这门社会关系就成了大大的污点。就为这,耽误得几个孩子谁都不能上进,因为当兵、入党、招工、上学,都要搞政审,而一政审就煞戏。
又有人来提议给大贵换亲。大妮儿已经出嫁了,要换只能拿二妮儿。二妮儿是土改以后出生的,今年刚满二十岁,也到了有人上门说亲的年龄了。前些天,有人来给二妮儿介绍对象,他当即以“闺女年龄还小”为理由回绝了。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在农村,二妮儿这个年龄的闺女们,多数都早已定亲了。可是,他不愁嫁女儿,只愁儿子找媳妇。老二先不管他,毕竟比他哥小三四岁,老大可是不能再拖了。
这几年,家里省吃俭用,但没给别人添置过新衣裳,却每年给大贵做一套中山装。就是为了让他在外边看上去像个人样。现在人们的心眼儿越来越多了,对象不像过去那样只在女方家里见一面,更不像当年自己结婚时连面儿也没见就娶进家来了,现在都要打听着提前看一看。自己家住在集头儿上,你这里还不知道呢,人家早不知看过你几回了。平时如果不象样,对象时你就是借上皇帝赏的黄马褂人家也不见得看上眼。可是,尽管衣服年年做,还是不见大贵的媳妇在哪里。他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早就抱上孙子了,心里越来越着急。他自己平时只抽几袋旱烟,但兜里从来都装着烟卷儿,看见给谁家说成过亲事的人,就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烟,有时还硬拉着人家到他家里喝茶,拜托人家为他的大贵操心。
人家说媒的看他不考虑二妮儿出嫁的事儿,揣摩着他是想用二妮儿给大儿子换亲,不过还是拉不下脸来罢了。
他家所在的这个村子是个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集市。之所以有名,一则这里是公社驻地,二则是因为现在多数集市都没有牲口市了,只有这里还有。每逢阴历四九就是集日。到了集日,街上的人总是多得挤不开。村里有些人好多年来就靠着集市做些小营生。平时不忙,就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这些人里,也有几个是经常做媒的,例如茶老板。茶老板是街上茶馆里的老板,他姓查,按说他的这个姓应该念“zha”,可因为他开茶馆,街面儿上都叫他茶老板。茶老板给街上说成过不少媒。他也一直把茶老板当成主要的托付对象。
这天,茶老板到他的家里来,试探着说:“老郑阿,你托我给咱大贵说媒的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可是问了几家,都是想换亲的。”
“换亲——不好。两亲家见面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儿子的岳父、你女儿的公公,你是我儿子的岳父、我女儿的公公,来回就是一门亲戚,总归不妥。”
“你说的那是‘两换’。如果‘三换’,就不会觉得那么别扭了。”
“唔,‘三换’?那还好点儿。有合适的人家吗?”
“很现成的没有。但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愿意了,我多打听打听,总能凑到一块儿来。”
“那就拜托你了。”他拿出五元钱递到茶老板手里,“这钱你先花着,等事儿办成了,还要请你吃大鲤鱼。”
“咱又不是外人,你何必见外呢?我又不图这个。”茶老板嘴里推托着,钱却已经放进了口袋里。
几天以后,茶老板又来了。
“有门儿了!”茶老板一进门就说。
“那两家都是什么光景?”他问。
“一家是南村的,一家是西庄的。都是男大女小。”
“那怎么安排?二妮儿要嫁到哪里去?哪家的女儿要嫁给咱大贵?”他着急地问。
“我都看过了,你家二妮儿嫁到南村比较合适,那家的小子只比二妮儿大十岁,干活过日子也是把好手;让南村的妮子嫁到西庄去,西庄的闺女呢嫁到你家来——那闺女不丑,也挺能干,满能配上大贵。”
“行是行。可要是一对象,不定哪家的闺女小子不同意,不就全泡汤了?”他还是有些担心。
“这事儿就得你们三家当老的人要做得主才行。比如你这边吧,你必须给二妮儿说好,为了他哥,为了这个家,叫她嫁给谁家就得嫁给谁家,不能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你这边说好了,我再去那两家把这话说死了,然后你们三家当家的坐到一块儿,我做中,你们签个约,谁家也不能出问题,谁家出了问题把大家的事儿给搅黄了,要赔偿其他两家的损失。签好约以后,结婚登记和过门儿都凑同一天办完。”
也只能这样了。他狠了狠心。
这天晚上,他和老伴儿把二妮儿叫到跟前,他说:“二妮儿啊,你也不小了。咱家的事儿你也清楚。你哥一直成不上个人,我们死了也合不上眼啊。现在有人愿意换亲,只好委屈你了。好在你去的那人家还不错,你就认命了吧!算你爹娘求你了!”
他们最担心的是二妮儿攀比大妮儿:都是一样的闺女,姐姐没换,凭什么拿我换?
幸喜二妮儿并没有攀比,她好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簌簌地流泪,最后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俺二妮儿最懂事儿,你成全了你哥,救了咱这个家,你哥不能忘了你,以后他有了儿女也忘不了你。咱今晚说定了,你爹明儿一早就给人家回话,咱可不能再变了。如果变了,咱把这个家全搭进去也赔不起人家啊。”老伴儿对二妮儿说。
二妮儿还是一个劲儿地流泪。他又追问:“说定了,不变了?”二女儿又点了点头,终于“嗯”了一声。他才放下心来。
到了逢集这天,他来到茶老板的茶馆里,在里屋见到了另外两家的当家的。寒暄了几句,没话找话地扯了几句家常,他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把茶老板叫到一边,低声问:“你怎么没说明白,他两家的成份都不好呢?!这要是成了,今后我的孙辈、还有二妮儿的孩子,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呢?”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成份好的人家有几个像你老郑家这样需要换亲的?你想的倒是长远,可是儿子这一辈的事儿都解决不了,怎能盘算孙子那一辈?再说了,他们成份不好,你才放心呢。只要你这边不变,他们都变不了。你可要拿定主意,撮合这么一桩事儿不容易,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他盘算了一下,的确别无选择。就又狠了狠心说:“我认了。”
“本来嘛!大家都是难办,才走这条路的,哪能想那么多呢!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茶老板笑眯眯地说。看得出来,他早就预料到这个“老弯腰”会提出这个问题。
三家都没二话。谁都知道这杯酒不那么好喝,可不喝又不行。最后,由茶老板代为起草,签署了一份协议。大致内容是:三家自愿为儿女换亲。各家都不再陪送女儿。任何一方不得独自反悔。如有一方反悔,须赔偿另外两家各一千元及介绍人辛苦费一百元。空口无凭,立约为证。
茶老板找来了印盒,他在协议上摁下了手印。
三家当家的也都摁了手印。
接着是年轻人们对象。当家的都早就嘱咐好了:对象就是认识一下,走个形式,不是让你挑肥拣瘦;因此,只能说“行”,不能说“不”。
然后就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他把茅屋西头的单间屋粉刷一下,添置两床新的被褥;刨掉门口的老椿树,打了一张双抽桌,一个柜子,两把椅子,都漆成了栗子红的颜色。给二妮儿做一套新衣裳。然后就是给亲戚朋友下贴来喝喜酒。
腊月十四这天,三对年轻人都领到了结婚证书。
腊月十六这天,三家同时举办婚礼。
婚礼很快就过去了。好在三家都没出什么差错。
“闺女出嫁儿抬亲——双喜临门!”有人这样向他贺喜。
他却没有觉得多么喜悦,只是觉得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没想到二儿子腊月二十三回来过年知道了,七跳八嚎地闹腾了一通。
二贵听说大哥是拿二妹换的媳妇,气得酒糟鼻子都歪了,脸特别难看。他操着东北口音,慷慨激昂地说:“我在东北那疙瘩,人称‘郑山东’,为什么?人家都知道咱义气,为人处事要面儿!这下好,回去让人家知道自己的哥哥是拿妹妹换的媳妇,让我这脸往哪里搁?”然后对他大哥又嚷:“你就那么没出息?找不上媳妇就别找,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拿自己妹妹换媳妇啊!”
大贵本来没多少话,这次自觉理亏,只是摇头叹气,一句话也不回,任凭二贵吵嚷。
等二贵吵嚷完了,他问:“你大哥结婚了,拉了些账,你当兄弟的总该拿几个钱儿吧?”
二贵一口回绝:“我没钱。再说了,拿妹妹换来的媳妇,有钱我也不拿!”
他心里烦透了。他瞪起眼对二贵说:“你不拿钱就罢了。老二,我跟你说,你别一口一个‘换媳妇’、‘换媳妇’的。你以为你大哥愿意这样、我愿意这样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大哥三十多了,再不招应个人,这辈子就完了。你三弟还小。你二十七八了,在关外也不知今后能混个啥人模狗样。如果你大哥打一辈子光棍,咱家祖坟前的香火说不定就绝捻儿了。你以为这是你大哥自己的事儿吗?!你有本事今后自己领个媳妇来,我和你娘巴不得呢!”
二贵当时把脖子一扭,发誓说:“我的事儿保证不用您当老的操心,我到底不会拿三妹给自己换媳妇!”
“那敢情好。”他说。
直到临走,二贵还是一肚子意见。
二贵这孩子从小就不如他哥安分。他二十一岁那年,这一带闹了灾荒,他受不了家里的苦,跟人闯关东去了。回来几次,有时说是在农场里干,有时又说是在林场里干。村里也有几个混东北的,都是三两年混上几百块钱回来,娶了媳妇就不再去了。可二贵混了这七八年,没混着钱,也没混上媳妇,只混了个酒糟鼻子。本来他长得就不如他哥,这下更难看了。他一张嘴倒是挺能吹,到了人场里打开话匣子,别人就都插不上嘴了。这臭脾气,不随爹也不随娘,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三贵和他两个哥哥都不一样。这孩子是个读书的种子。从上一年级开始,就经常领着奖状回来,糊在墙上已经有十几张了。去年上了初中,赶上初中下放到大队里来办,原来教他们小学的老师又接着给他们上课。上课主要是上午,下午就能在队里干点杂活儿,挣点儿工分儿。这孩子平时在家,有空就看书。走亲戚时,也要找书看。他问看那些书干什么,三贵说在学校里学不到个啥,还不如自己看书。原来他想,三贵以后要是能考上个学,出去吃上国库粮,还能有个出头之日。可是,从搞起运动来以后,大学连续三四年都不招生了,不知道到三贵该上大学时会怎么样。现在政策变化很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庄稼人最讲实际。现在和解放前自己过日子不一样,地里生产的事有队里干部们管,用不着他操心,只要爷儿几个按时出工就行了;他最关心的还是传宗接代的事儿。他盘算着:三妮儿和三贵都还小,暂时用不着操心。如果二贵像他说的那样,能自己领回个媳妇来,就省心了。可他到底能不能领回来,谁也不敢保定。他不大相信二贵那种言过其实的人。大贵虽然抬了亲,可赶上现在实行计划生育,在农村讲的是“一对夫妻一对孩儿,中间相隔四五年儿”,谁知道老大家生了孩子是妮儿是小儿?要是生上两个丫头片子,二贵三贵再打了光棍儿,自家还是个绝户。
第二年中秋节这天,大贵媳妇生了,是个女孩儿。他心里不高兴,可是脸上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二妮儿那里也生了,也是个女孩儿。他劝自己,“先开花后结果”的事儿也很多,下一个就该生个小子了。所以,他人前人后都做出一副很超然的样子,说:“女孩儿好,女孩儿少操心。我喜欢孙女儿。”为这,不少人还夸他开明。
快到春节了。二贵回来了,没见他领的媳妇在哪里。但不再拿他哥换亲的事儿当话把儿了。过年时,他给了侄女一块钱的压岁钱,让老大媳妇高兴了好几天。
日子过得真快。大贵换亲以后,又是三年过去了。二贵也已经三十多了。每年春节回来,问他媳妇的事儿,总是吱吱唔唔。不行,这一回非得问出他个明白话来不可。"老弯腰"拿定了主意。
二贵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他和老伴儿把别人都支出去,只留下二贵在屋里,想摸摸他的底儿。
“老二啊,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能从东北领个媳妇回来吗?你过了年可就是三十一了!”他开了场。
“在东北那疙瘩,到处是关里人去找钱的,男的很多,女的很少。所以,都是从关内朝关外领媳妇,没有从关外朝关内领媳妇的。再说了,那边的媳妇咱娶不起啊。”二贵操着东北口音说。
"那得个什么价?"
“我给你们念个滑歌儿你们就知道了。”接着,他念出了一段顺口溜:
一套家具要全,
二老归天要快,
三转一提溜要洋,
四季衣服要好,
五官端正要俊,
六亲不认要狠,
七十块钱工资,
八十平米住房,
九(酒)烟不动,
十分听话。
他和老伴儿都听得懵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条件,就是城市上班的也没有多少人能达到。譬如说吧,‘三转一提溜要洋’是什么意思?就是‘手表要带星期天儿的,自行车要带冒烟儿的,缝纫机要带锁边儿的,收音机要带唱片儿的’!”老二介绍起这些来,话是一套一套的。
“不光是花钱多少的事儿,也不合情理啊。什么‘二老归天要快’,‘六亲不认要狠’,提这样的条件,那还叫人吗?”老伴儿愤愤地说。
“这么说来,在外边领个媳妇回来是不可能的喽?”他话音重重地说。
“没戏!”二贵说。
他心里暗骂:“你个龟孙,没戏你他娘的早先吹什么牛?人家和你差不多一块儿出去的人挣上几百块钱回来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就你还是光棍一条!”
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叹息一声,对二贵说:“你先出去吧,我和你娘商量商量这个事儿。”
夜里,他对老伴儿说:“看来老二也只能走换亲的路了。”
“又要让三妮儿受委屈了。”老伴儿叹息一声说。
“老二虽然不大争气,但毕竟也是咱郑家的一枝子人烟啊。三妮儿也十九了,早晚是要嫁人的。委屈就委屈点儿吧!谁让她命不好,生在咱这样的人家呢!”他也叹了一口气。
“就是啊。”老伴儿说。
给大贵换亲时,老伴儿老不吐口,他几乎磨了一夜的牙。这回却痛快多了。因为大贵换亲以后,开始虽然有些人议论,但后来三家都还相安无事,后来又都添了孩子。他们也就觉得这个没办法的办法是个办法。要不然的话,闺女照常嫁出去了,儿子还是光棍一条,哪能有人会叫他们“爷爷奶奶”呢?
第二天,他又去找茶老板。
“老哥啊,大贵的事儿亏你操了心,现在二贵的事儿还要仰仗你哩。”
茶老板不冷不热地说:“像大贵他们那样三家都般配的事儿可遇而不可求啊!再说了,你家二贵的名声又不如他大哥,这事儿难办哪!”
“你总归是有办法的。谁不知道你茶老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熟人多,路子广呢!”他把从京戏《沙家浜》里学来的词儿也搬出来了,给茶老板送上一摞高帽儿。
“我留心打听打听吧。可不敢给你打包票。”茶老板好像很不情愿地说。
“这事儿我就不再托别人了。我回去等你的信儿。”临走时,他给了茶老板一张10元的大钞。
几天后,茶老板来了。
“老郑啊,‘三换’的头儿实在找不到了,北村有一家同意‘两换’,你觉得行不?”
“顾不得那么多了。对方是什么情况?”
“对方是女大男小,姐姐二十八了,弟弟二十四五。小伙子人长得还行。他姐丑了点儿,但身个儿不小,很能干活。你家是男大女小,成了以后,两对新人年龄都没大差距。还有,那家的成份也不高。”看来,他还记得那次关于“成份”的事儿。
“老二长得也不咋样,女的丑点儿不算啥。两个小的只要般配,我就认了。”
茶老板走后,他和老伴儿商量,老伴儿也认了。
给二贵说了这事儿,他这回没有那么多话了,只撂下一句:“您看着办吧。”
可是,三妮儿不认。她说:“俺还不想嫁人。过几年再说不行吗?”
“你能等,可你二哥不能再等了啊!”他和老伴儿劝三妮儿,“看你二姐,虽然是换亲,不也过得还行吗?”
最后,三妮儿让步了,答应对了象再说。
对象后,三妮儿见对方那小伙子长得还顺眼,又上过初中,就没再别扭。
二贵回来却不满意。因为那女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紫红色胎记,几乎盖住了半边脸。
他却决心要把这事儿定下来。
他训斥二贵:“你也该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叫我说,你们是弯刀对了瓢切菜,正好搭配。她也别嫌你酒糟鼻,你也别嫌她紫脸皮!咱这光景讨女人,只要能过日子、生孩子,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你可要想清楚,这次要是不成,今后你三妹出嫁了,这样的你也找不上!”
二贵服软了:“行!算我倒霉。拿着漂漂亮亮的妹妹换回来这么一个丑八怪。”
“还说什么呢?这就是你的命!”老伴儿跟了一句。
开始张罗婚事了。三妮儿还不够晚婚年龄,要去大队里疏通关系,开出介绍信,还要托大队里的干部给公社的民政助理员打好招呼,别到时候给卡住;把茅屋西间加上隔扇独立出来,作为新房;外间扎上了顶棚,看上去敞亮了不少;家具就不再添了,反正过了年二贵就带着媳妇回东北;除了几处至亲,也不再请别人来喝喜酒了——“换亲”本来就不光彩,“两换”就更不好张扬了。
腊月二十四这天,二贵、三妮儿去办结婚登记了,“老弯腰”在家等着。他很担心三妮儿的年龄会不会受卡,如果那样,两桩婚事就都要“泡汤”了。
他一等二等,还没回来,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这时,三妮儿自己回来了,说是茶老板让他过去一趟。他知道是出了岔子,三步并作两步向茶馆走去。
二贵和茶老板七嘴八舌地把眼前遇到的麻烦告诉了他。
原来他担心的三妮儿他俩并没有出岔儿,助理员查三妮儿的户口时,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问了问他俩没意见,就给开了结婚证。看来托人打的招呼管用了。
到了二贵他俩,民政助理员查了查他们的户口,指着女的户口说:“你不是结过婚的吗?怎么又来了?再办结婚,可就犯了重婚罪了!”说完,把他们的介绍信向外一推,喊:“下一个!”
好像晴天响了一个霹雳,二贵懵了。
二贵拉着那女的到茶馆来问茶老板。让三妮儿和那小伙子也跟着过来。茶老板说,只知道那女的跟人订过婚,后来散了,不知道曾经结婚的事儿。再问那女的,那女的憋屈了半天才说清楚,她和人订婚后,是领过结婚证;可后来男的变卦了,就没有过门儿。
“你他妈的怎么不办离婚呢?”二贵气急败坏地骂。
女的嗫嚅着慢慢说出了原因:当时觉得气不过,是她没同意办离婚手续,拖着那男的一直到这也没能结上婚。没想到这回换亲太突然,还没来得及离婚今天就来了。
“你们大队的会计也是个晕瓜糊涂蛋,你没离婚他怎么又给你开了结婚介绍信呢!”茶老板也愤愤地说。
“原来的会计早不干了,现在换了个年轻的,不清楚原来的事儿。”
“如果这时候通知那男的来办离婚,他会来吗?”茶老板问。
“他才求之不得呢!”她弟弟接口说。
“那好。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让你爹找那男的来办离婚!反正你姐姐这边办不好,你的媳妇也别想进门!”
那小伙子匆匆回去了。临出门,茶老板又说:“可别忘了把你姐原来的结婚证带来。”
茶老板盘算着说:“如果那男的立马跟着来了,下班前还能来得及;如果不在家或者故意拿一把儿,迟迟不来的话,就只好等下一个集再说了。下一个集就是年二十九了,不知还办不办,唉,这事儿是够窝囊的。”
茶老板说的对。谁都知道,公社民政办理结婚登记不是每天都办的,是逢集这天集中办理。
“怎么会这样呢?”他听明白以后,着急地说,脸上的汗都出来了。
这时,他也见到了未来的儿媳妇。脸上那片紫红色的胎记的确很扎眼,好在手脚都壮大,劳动起来应该是把好手。可谁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呢!
“她那家里没个明白人,他爹老实得什么似的,连个集也很少赶;你看这事儿弄的。”茶老板抱怨着。
“老弯腰”听得出来,茶老板说这些话是为了给自己消消心火。
“唉,真是的!客人都在家里等着呢!”他不知怎么办好,垂头丧气,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等等吧,登记的那里要两点钟才下班。兴许一会儿他弟弟领着那男的来了,今天还来得及。”茶老板安慰他说。
“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想。
快十二点的时候,小伙子果然领着那男的来了。
“早说离你不离,现在知道不行了吧!怎么不拧下去了?”那男的冲着女的没好气地嘟哝。
女的一声不吭。
茶老板赶紧打圆场:“过去的事儿谁也别再提了,今后你们各人成家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他朝着那男的说,“你赶紧离下来,年前还能把媳妇娶进门儿。”
三个人来到民政室。等着办结婚登记的人都已经办完走了。民政助理员刚点了一支烟,想喘口气儿。没想到他们又来了。于是先办离婚证,接着办结婚证,很快就完事儿了。
“老弯腰”觉得心里特别累,回家就躺在床上了,后来的事儿都是大贵安排的。
过了年,二贵带着媳妇到东北去了。
“就剩下老三了。到时候他再找不上媳妇,可就没有闺女拿去换了。”
他把心事给老伴儿说了,老伴儿劝他:“到哪山砍哪柴,过哪河穿哪鞋吧!老三还小,得七八年呢,再说,看样子,他比他两个哥哥都有出息。到时候,兴许光景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