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音乐
2011-08-15■犁航
■犁 航
德福终于找到了一套大一点的出租房,性价比非常符合德福的消费期待。两口子都刚从乡下调进城不久,什么花销都得计划着来。
以前,德福一直住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单间出租房里,老婆整日唠叨说不方便。没有厕所,没有厨房,怎么方便得了呢?一个大杂院,三层楼十几间房围城一个筒子楼,每一间房里都住着一户人,全是进城的农民工,拖家携口。巴掌大个筒子楼住着十几户人,前胸后背都贴着人。
德福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中午必须睡觉,哪怕只是半小时,甚至十分钟,只要睡着了,晚上就算工作到十二点也不会疲倦。要是中午不休息,整个下午和晚上,瞌睡时刻会缠着他,像个麻缠的债主,随时在眼皮子底下杵着,甩都甩不掉,就别指望有精力做什么了。
在那个小筒子楼里,午休是德福的噩梦,每次刚进入梦乡,隔壁打扑克的,划拳喝酒的,两口子闹分裂的,骂骂咧咧调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总是把他圆满的梦境敲击得支离破碎,让他苦不堪言。
德福憎恨那些无所顾忌大声喧哗的家伙,尽管那些人在德福眼中善良得无以复加,但谁骚扰了他的午睡,谁就与他“不共戴天”,德福对他们的好感,正在一天天消退。长期不能正常午休,德福发现自己神经衰弱了。
德福楼上住着精力旺盛的两口子,男的是搬运工,女的调灰浆,都在建筑工地上当零工。男的喜欢穿木屐拖鞋,女的从来舍不得脱掉高跟鞋,要知道,这座楼房的楼板太薄了,拖地的摩擦声,甚至是掉一根针,也能原声再现地传给楼下。“踢踢垮垮”的巨大的响动常常将德福魂飞魄散地从梦乡驱赶回现实。
德福只能心里烦,不能抱怨,更不能指责。要知道,中午的时候,正是劳累了半天的农民工享受生活,放纵自己的时候,谁好意思去制止他们?再说,怎么制止?是像一个乖孩子一样乞求他们别吵?还是像泼妇一样两手叉腰地骂人?想都别想,这些虎背熊腰的人哪是德福惹得起的?有几个每天闹得最凶的民工媳妇,泼辣得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不,还厉害,凤辣子不说粗话,这些女人,就算是她的亲老公惹着了,也能嗓音尖锐,一句不重复地骂两小时,把男人骂得狗血淋头。男人们挨骂时大多蔫头耷脑,左顾右盼地躲闪,那么小的空间,哪里找得着藏身的地儿?只能把头使劲往两个膝盖中间钻。
搬离那个大杂院,过去的就过去了,管他呢,德福总算是脱离苦海了,计划着怎么安排新生活,这毕竟是一个新起点。小家庭生活方便多了,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客厅,有卧室,有书房,有24小时热水……
搬家累了一整天,德福觉得骨头都散了。筒子楼喧嚣的声响早已远去,耳根清净,德福倍觉欣慰。吃着老婆烧的香喷喷的饭菜,洗了个澡,又精神抖擞了。晚上,两口子偎依在宽大的卧室里,温馨的氛围似乎又回到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开始憧憬新的生活目标——买房!
中午,老婆一般在学校吃饭,在学校休息。德福乐得一个人不受干扰地午睡,才看两篇短小说,眼睛就睁不开了,好好享受午觉吧。老天,真幸福啊,扔掉小说,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钻进被窝,耳边几乎是一片宁静,十分的惬意。银子花得多,生活品质就是不一样。
德福放心地睡过去了,一边睡还一边朦朦胧胧地想,中午好好睡,下午好好干,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早些把买房的钱赚够,然后再买车,然后再自驾游……在德福意识中,午睡不仅关乎下午工作,还关乎前途命运,关乎今后的幸福……德福把握不住了,思绪慢慢散了,像冒出烟囱的烟,开始还能聚着,但最终收束不住了,飘呀飘,飘起来,飞远了……
突然,哆,哆,哆……一声声,果断而执着,像炸弹,重磅炸弹,一颗接一颗地从天花板上扔下来,把德福尚未成型的美梦炸得粉碎。德福吓醒了,好像前后左右都有黑洞洞的枪口在指着自己,一不留神,子弹将从暗处射进他的身体,他的心脏。心,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不是在体内,而是被吊在万丈悬崖上荡秋千……浑身冰冷的德福惊恐地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寻找那罪恶的源头,咒骂那该死的声响。
毫不避讳,哆,哆,哆,一声声,从天花板的左边,一路响到天花板的右边,接着,再从天花板的右边,响到天花板的左边,肆无忌惮得跟天王老子似的。德福等呀等,盼呀盼,心想你总有个累的时候。终于,声音停止了,德福开始重新入睡,但是,怎么也迈不进梦境的门槛。当然啦,梦乡又不是韭菜园子,哪是想进就能进的?
德福坚持着,一天,两天,三天……后来竟是天天如此,每天只要德福刚跨进梦乡的门槛,那个被德福咒骂了无数次的该死的哆哆声一定会准时地、不失时机地响起,像故意与德福作对。德福快崩溃了,他不能再忍,他必须面对,解决!
那是第七天的中午,忍无可忍的德福终于爆发了,从床上蹦起来,衣衫不整地摔门而出,杀气腾腾地冲上楼,怒气冲冲地拍打楼上那家人的门。半天,没人开门,只听到屋里有哆哆的声音,由远而近,一直响到门边。门,终于开了!德福满脸愤怒,满腔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如果怀里有一只狙击枪,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那扇罪恶的门里一阵狂扫……
当门内的情景真正出现在德福眼前时,德福张口结舌,怒火也风卷云残,愤怒的潮水在一瞬间跌落。德福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敲,敲错门了。
门里,一位老奶奶,单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另一条腿,无力地蜷缩着。老奶奶右腋下拄着一只木拐杖,努力平衡着自己,满脸慈祥地望着德福,说,孩子,我知道你刚搬来,住楼下,现在是邻居了,敲错了也不打紧,进来喝口水吧。德福说忙说,不,不打扰了!
德福看着那根曾让他险些丧心病狂的拐杖,纯木结构,做工极为粗糙,但拐杖的触地的末端,却用棉布厚厚地紧紧匝匝地缠了一大团,包得像一只漂亮的马蹄。显然,这样做的目的是尽量减弱敲击地板的声音。看来,老奶奶早已考虑到影响了,在拐杖上做了消音处理。怪不得德福在楼下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声响,沉闷,顿挫。
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从楼下跑上来,老远望见奶奶,脸上瞬间笑成一朵鲜嫩的花,在门口张开手臂把奶奶抱了一下。他太小了,尽管是象征性的,看得出他和奶奶十分亲近。奶奶也回抱他,然后让他转身,指着德福,做了个手势。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望着德福,甜甜地笑笑,用手比划着指指屋里。德福看懂意思了,是请他到屋里。德福摸着小男孩的头,对老奶奶说,您孙子真是个乖孩子。小男孩进去了,把书包放在靠墙的桌子上。
老奶奶悄悄对我说,这个孙子是我捡来的,很乖,不淘气,最爱学习,成绩好着呢,是个很懂事的乖孩子。但他听不见,我五年前在广场上锻炼的时候捡的。那时他才不到两岁,睡在堆垃圾的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丝哭声。我以为他把嗓子哭哑了,捡回来好些天才发现,他什么也听不见!我把他带回来,儿女们不理解,说我本身行动不便,还捡个孩子怎么办,何况是个又聋又哑的孩子?最后,儿女们一个个都搬走了,就剩下老婆子和这个小家伙了。
老奶奶回头望了一下正在做作业的小男孩,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见德福盯着着自己的拐杖,老奶奶解释说,她蜷缩着的那条腿患了重风湿,前几年就不管用了。但拄拐惯了,走路也没有太大的妨碍。他每天清早从菜农手里收菜,一瘸一拐地赶到菜市场去卖。中午赶回家给小家伙做午饭。下午,小家伙上学后,她出去捡垃圾,她说她要趁现在还走得动,给小家伙上大学多攒点钱……
不知什么时候,几滴泪水滑出德福眼眶,久违的感动涌上心头。
下楼,德福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自此,每天中午,德福会在哆音里睡得很踏实,睡得很香。哆哆哆哆的声响,已经成为德福的催眠曲。他知道,老奶奶在楼上制造的每一个哆音,都是为小男孩敲下一枚幸福的音符。断断续续的哆音,是老奶奶为小男孩奏响的爱的心曲。德福希望这种哆音一直敲下去,敲到小男孩上大学,敲到小男孩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每天午睡,德福都期待哆哆的声音响起。只要哆音响起,就说明老奶奶很健康,小男孩的生活就充满希望。德福甚至想,哪天老奶奶拄不住那根拐杖时,他会接过来,为小男孩撑起一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