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泰戈尔、毕加索与真理问题
2011-08-02李建盛
李建盛
李建盛:北京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选择爱因斯坦、泰戈尔和毕加索来谈论真理的问题,并非是一种随意,不仅因为他们分别是20世纪伟大的科学家、诗人和艺术家,而且因为他们分别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关于真理问题的看法。
爱因斯坦与泰戈尔有过直接的对话,并且就关于真理的问题各自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至于爱因斯坦与毕加索,他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接触,似乎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们相互之间有什么直接的影响。不过,有意思的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与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却成为了当今那些热衷于艺术与科学相通性、相似性、甚至所谓一致性研究的典型案例。恰巧,毕加索也讨论过艺术中的真理问题,而爱因斯坦也发表过他的相对论与立体主义关系的看法。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讨论一下科学真理与艺术真理的问题,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话题。
泰戈尔和爱因斯坦都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前者是作为唯心论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的诗人,一位是作为实在论者和自然科学家的物理学家,他们涉及的领域和处理实在问题的方式有着巨大的差异,而对于宇宙的看法更是相互迥异。可饶有趣味的是,两个旨趣非常不同的人却有过一次面对面的对话。1930年7月14日,泰戈尔到德国柏林西南郊的卡普特访问了爱因斯坦,并就宇宙、实在、美和真理等问题进行了一次长谈。
图1 爱因斯坦与泰戈尔
图1 照片中的爱因斯坦和泰戈尔,都有一双深邃和智慧的眼睛。在此次谈话之中,无论关于宇宙的本性,还是美与真理的问题,他们都表达了迥异的看法。爱因斯坦说,关于宇宙的本性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认为世界是依赖于人的统一的整体,一种看法认为世界是离开人的精神的独立实在。爱因斯坦关于宇宙的看法,当然是实在论的、客观论的。而泰戈尔则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只有当宇宙与永恒的人和谐一致的时候,宇宙才可以当作真理来认识,而且只有这样认识的时候宇宙才成为了美的东西。他说:“美蕴藏在完美无缺的和谐的理想中,完美的和谐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真理就是对万能精神的完全的理解力,我们这些个人,在屡犯大大小小的错误中,在不断积累的经验中,以及在使自己的精神不断地受到启示中,逐渐地接近了真理;要不是这样的,我们怎么能够认识真理呢?”[1]泰戈尔认为,人所认识的真理就是人的真理,而不是别的真理。人的真理与科学的真理是不同的,科学的真理是依靠逻辑过程认识的,是通过人的思维器官而认识到的真理。泰戈尔所理解的具有普遍性的真理,当然不是科学所认识的那种真理。爱因斯坦回答说,对于美是依赖于人的看法他是同意的。但是,他不同意泰戈尔关于真理的看法。
实际上,泰戈尔否定了科学能够认识普遍性和客观性真理的思想。他认为真理认识是一个持续性的过程,爱因斯坦当然认同这一点。然而,把真理看作一种主观性的东西,否认宇宙的客观实在性,这样一种观点爱因斯坦是不同意的。泰戈尔说:“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在万能的人的精神同个别个人的有限理智之间发生了永恒的冲突。在我们的科学、哲学和我们的伦理学中,认识真理的过程是从不间断的。无论如何,如果真有某种离开人而独立存在的绝对真理,那末这种真理对我们来说也是绝对不存在的。”[2]爱因斯坦却认为,真理是对客观实在的把握,而不是一种主观的、唯心的东西。泰戈尔则认为,无论从主观方面还是从客观方面看,真理的每一方面都从属于“万能的人”。在爱因斯坦与泰戈尔的对话临近结束时,泰戈尔说:“如果存在着某种同人的精神既没有理性关系也没有感性关系的真理,那末只要我们还是具有人的精神的一种生物,这种真理就仍将什么都不是。”[3]
其实,就泰戈尔所认为的美和宇宙是和谐性的思想来说,爱因斯坦也是赞成的,他认为真的科学理论必定是美的,而不真的理论必定是丑陋的。然而,归根结底,爱因斯坦与泰戈尔的思路是非常不同的。爱因斯坦讨论的是宇宙和外在世界的实在性和真理性问题,而泰戈尔所说的则是人的真理。泰戈尔所说的完美的和谐思想体现在所谓的万能的人之中,而不是爱因斯坦所说的外在世界的和谐。爱因斯坦说:“我虽然不能证明科学真理必须被看作是一种其正确性不以人为转移的真理,但是我毫不动摇地确信这一点。”[4]对于科学家爱因斯坦来说,即使我们不能证明科学真理是否可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科学家必须有一种客观真理的信仰。只要有离开人的存在而独立的存在,就存在与这个实在有关系的真理,就真理是对独立于人的存在的实在的认识来说,真理是存在的,也是客观的。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场南辕北辙的对话,也是一场各执己见的谈话。一个相信真理的客观性和宇宙的实在性,另一个则否定真理的客观性和宇宙的实在性。泰戈尔谈论的始终是一种唯心论的、神秘主义的真理,是一个诗人心目中的真理。爱因斯坦则极力以一种客观性、实在性的科学真理性回应泰戈尔的诗人真理性。就宇宙问题、实在问题和真理问题来说,这两个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一致的意见。不过,在我看来,从科学真理与艺术真理问题的差异性角度看,也许,这种没有一致性结论的谈话本身,就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结果。虽然科学真理和艺术真理都共享有同一个词“真理”,然而,科学家的真理和科学的真理,却不同于诗人的真理和诗歌的真理。
这样一种真理的差异性理解,不仅存在于科学家与诗人、科学与诗歌之间,同样也存在于科学家与画家、科学与视觉艺术之间。爱因斯坦与毕加索关于真理的看法就是典型的例子。正如E.斯特罗斯伯格所说:“也许,20世纪科学最重要的使者之一就是毕加索,虽然他对这种说法会嗤之以鼻。同样,爱因斯坦总的来说也没有接触过现代绘画,对人们把他的作品与毕加索的作品联系在一起,也会感到奇怪。然而,在今天,却很难排除不同学科中出现的观念联系:艺术与科学平行发展。”[5]
确实,毕加索对于人们把立体派绘画与科学联系在一起颇有微词,“数学、三角学、心理分析、音乐等等,都是为了给立体派一种较为简单的解释而和它们扯上了关系。这一切即使不能说是无稽之谈,也是纯文学带来的用理论蒙蔽人们的坏影响。”[6]而他对于艺术的真理问题也提出让人惊异的看法。在《立体主义声明》中,毕加索有两段话讲到了真理问题。其中的一段话说:“艺术不仅只是真理。艺术是一种谎言,它教导我们去理解真理。至少是那些我们作为人能够理解的真理。”[7]在这里,毕加索还或多或少地承认艺术具有某种真理性。而在另一段文字中,他则明确说艺术不是一种真理,而是一种谎言。“我们都知道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一种让我们明白真理的谎言,至少是能让我们了解真理的谎言。艺术家必须知道让别人相信他谎言中的真实性的手法。”[8]
图2 毕加索照片
图2 这张照片非常有趣,在某种意义上也很特别,一只目光炯炯的眼睛似乎暗示毕加索总是善于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去观看事物。艺术为什么不是真理,而是一种谎言呢?从实在论的科学观点看,特别是就自古希腊以来的符合论真理观而论,艺术肯定不是一种真理,艺术永远不会以一种实在论的科学方式和方法来描摹自然、再现自然和表现自然。立体派艺术家格来兹和梅青格尔表达了相同的看法,绘画作品中那些事物所具有的艺术价值,不是能根据什么数学比例来衡量的,欣赏艺术作品不属于科学上的事情。“画家具有把巨大物体表现成我们认为是极小物体的能力,我们知道极小物体的意义是相当重大的:把量转变成质。”[9]
在我看来,这可是一句说到了点子上的话。与科学把“质转变为量”不同,艺术把“量转变为质”。在这种创造性的转变中,自然的空间和时间转变为一种艺术的时间和空间,一种难以用科学标准测度的时间和空间,甚至是一种不能用科学的标准来测度的空间和时间。艺术无论如何像自然,它都必然不是自然,而是艺术。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形式。相对于自然的真实和科学的真实来说,艺术也就必然是毕加索所说的谎言。格来兹和梅青格尔说:“物体的形象有多少个,眼睛就能看到多少个;本质的意象有多少个,人就能领悟多少个。”[10]科学的真理显然不具有这样一种主观性、多样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因此,相对于科学的真理而言,艺术不是一种真理,而是一种谎言。
为什么艺术是一种谎言,而且是一种能够让我们明白真理的谎言呢?这是一个复杂而深奥的问题。我们相信,毕加索说艺术是一种谎言,是就艺术与外在实在的关系而言的,艺术的目的和任务要创造某种不同于外在实在的东西。就此而言,艺术确实是一种谎言,然而,这种谎言却有其不可替代的文化作用,它可以让我们以不同的眼光去看世界,可以满足我们的情感需要,可以陶冶我们的性灵,启发我们用一种不同于科学的、庸常的方式理解世界和我们的存在。毕加索说:“重要的不在于艺术家干什么,而在于他是什么。塞尚如果像布歇那样生活和思考,那么即使他画的苹果比现在漂亮十倍,也不会引起我的兴趣。真正使我感兴趣的是塞尚的忧郁、凡·高的苦闷,一句话,是人的内心冲突,其余的都是假的。”[11]
图3 凡·高自画像
凡·高自画像中那双忧郁的眼睛,总是赋予他自己和他的艺术作品以一种深刻的忧郁和苦闷,即使是灿烂的《向日葵》,也会在你的凝视中透出某种难以言说的苦闷。毕加索的判断是对的。他强调的是艺术形式中蕴含的艺术家的内在感受,而不是外在的客观实在。正如凡·高所说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学会他们(指米勒、莱尔米特、米开朗琪罗,——引者注)那些不正确的画法,那些偏离、重新塑造和对真实的改变,以便使它们可以变得不真实——是的,如果你喜欢这样说的话——但比表面上的真实又更真实。”[12]这种表面上不正确的真实却是艺术的内在的真实,这种表面看来不正确的谎言却成就了艺术的真理。因此,艺术作为一种谎言能够让我们进入人类自身的真实世界,让我们洞察到人类自身的恐惧、窘境、希望和企盼。这也就是毕加索所说的艺术是能够让人了解真理的谎言。
据说,有一名艺术史家曾经给爱因斯坦呈送过一篇题为《立体主义与相对论》的论文手稿,爱因斯坦看了之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在您的论文中]相对论的本质被错误地理解了,我承认这种错误在于将相对论庸俗化的尝试。对一个既定事实状态的描述,人们几乎总是仅仅使用一个坐标系。相对论仅仅说明普遍现象是这样的,即它们的形式不依赖于坐标系的选择。……
在毕加索绘画作品的例子中就完全不一样,我也不必进一步详尽地阐述。在这个例子中,表述是否被体验为艺术单元自然是依赖于观众的艺术经历。这种新的艺术“语言”与相对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13]
在这里,爱因斯坦对科学和艺术差异性的看法,同他在与泰戈尔的对话中表达的观点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对于科学,他相信客观性和确定性,对于艺术,他承认主观性,并且明确地说,毕加索绘画的新的艺术语言与相对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科学的真理’这个名词,即使要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义也是困难的。‘真理’这个词的意义随着我们所讲的究竟是经验的事实,是数学的命题,还是科学的理论,而各不相同。”[14]爱因斯坦承认有各种不同的真理,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承认了不同真理的合理性。然而,他并不会认为科学的真理与艺术的真理是相同的,更不会认为,不同的真理之间是无差异的,或者本质上是相同的。
毕加索说,自然与艺术是两件不相干的东西,爱因斯坦不管怎么强调科学的自由构造性质,他也决不会说科学与自然没有关系。毕加索明确地说艺术不是真理,而是让人们了解真理的谎言,爱因斯坦绝对不会说科学不是真理,而是一种让人明白真理的谎言。因此,即使我们承认艺术与科学一样都具有真理性,但两者之间并不是等同的概念,更不是在两者之间可以互换的概念。在毕加索的立体画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关系问题上,贡布里希说得好,立体主义确实是一种实验,通过这些实验,艺术家发现了视觉相关性和视觉多义性的效果,但这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有什么关系。[15]
艺术真理与科学真理的问题也同样如此。科学揭示真理和表达真理,艺术也揭示真理和表达真理,然而,这两种真理是不相同的。爱因斯坦、泰戈尔、毕加索都谈论真理,然而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各自所意指的真理是非常不同的。科学与艺术的真理关系是差异性,而不是同一性的,正因为它们是差异性的,它们才有各自存在的合法性;也正因为它们是差异性的真理,它们在人类的真理价值体系中才都是人类所必需的,也是可以互补的。
爱因斯坦在《关于科学的真理》中写道:“科学研究能破除迷信,因为它鼓励人们根据因果关系来思考和观察事物。”[16]这就是科学和科学的真理。毕加索说:“重要的是创造。别的都不重要:创造就是一切。……一幅作品的价值恰恰在它所不是的东西。”[17]也许,这就是艺术和艺术的真理。
注释:
[1] 许良英等编译:《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270页。
[2] 同[1],第271-272页。
[3] 同[1],第272页。
[4] 同[1],第270页。
[5] Eliane Strosberg, Art and Science, Abbeville Press Publishers,1999, p.162.
[6] 毕加索等著:《现代艺术大师论艺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3页。
[7] 同[6],第49页。
[8] 同[6],第50页。
[9] 同[6],第30页。
[10]同[6],第40页。
[11]迟柯主编:《西方美术理论文选》,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32页。
[12]欧文·斯通编:《凡·高自传——凡·高书信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88页。
[13]杰拉尔德·霍尔顿:《爱因斯坦、历史与其他激情——20世纪末对科学的反叛》,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1-122页。
[14]同[1],第244页。
[15]贡布里希:《图像与眼睛:图画再现心理学的再研究》,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年,第308页。
[16]同[1],第244页。
[17]同[6],第 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