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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爱情

2011-07-24赵林志

四川文学 2011年12期
关键词:金枝小米

□赵林志

赵小新终于干了一件蓄谋已久的烂事:用弹弓射他娘的屁股!

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娘程金枝一手掂着一只夜壶,一手举着一件红色的尼龙秋衣,满大街控诉他爹赵秋喜。程金枝脸膛赤红,鼻凹和眉心沁出细密的白汗。她逢人就讲,见人就说,不管遇见的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大伯子小叔子,每一个人都成为了她的倾诉对象。

“瞧瞧吧,大家伙儿瞧瞧吧,买了只夜壶不透气,买了件秋衣不能穿!俺手把手地教,嘴对嘴地说,就是小磨推它也该转一转啊,俺程金枝上辈子造了啥孽嫁了这么个鸟人,俺嫁只狗狗能看门户,嫁只鸡鸡能打鸣,他能干啥,他是啥也干不了啊!啊……”

红色的秋衣在程金枝的右手里像一朵燃烧的火焰,程金枝怕烫似的把秋衣抖得“啪啪”直响。丑陋的夜壶张着圆圆的独眼茫然地看着人们嘴里发出叽叽嘎嘎、扑扑哧哧的讪笑。有人故作同情,用惊讶的语调说:

“秋喜咋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用嘴吹一下夜壶不就知道透不透气了,老婆穿多大号秋衣那不跟熟悉自己裤裆里的物件一样!”

“是啊是啊,秋喜真是个无用的鸟人,金枝你嫁给他简直就是金孔雀配了只秃尾巴鸡嘞!”

……

昨天早晨,赵秋喜将几十只编好的箩筐码绑在排子车上准备推到曲镇的集市去卖掉。临行前程金枝嘱咐他回时买只夜壶,因为赵小新已经长成一棵有模有样的小树了,再跟父母睡在一个炕上多有不便,夜壶就是专门为赵小新独立睡觉后起夜用的。另外,程金枝让赵秋喜给她买件秋衣回来。程金枝说,你看看,俺身上这件秋衣已经穿好几年了,肩膀上已经漏出白肉了!程金枝的语气带着埋怨,穿这样的衣服咋在人前行走,你不嫌寒碜俺还嫌寒碜哩!

赵秋喜顾自忙着,不跟老婆搭腔,排子车推到大门口时才倔倔地甩出一句话,俺不会买东西,要买你自己去!

程金枝听赵秋喜这么说,奔过去抓住车杆,说赵秋喜你又不是猪圈里养的猪,羊圈里养的羊,你咋就不会买东西,俺今儿偏让你买,俺不信你买回来的不是夜壶是瓦盆,不是秋衣是床单!

程金枝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锻炼赵秋喜,让他除了编筐之外再长些别的本事。赵秋喜是那种典型的十棍子捶不出一个屁来的人物。他有个曲镇人都知道的绰号:“闷屁股。”他的拙嘴笨腮甚至让一些不了解他的人怀疑他的智商有问题。赵小新在赵小米家看到那个卖玉米棒子的电视小品后,一直怀疑他爹也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恰好他爹在集市上卖筐也是一口价:十五块钱一对箩筐。奇怪的是他爹虽然死脑筋,筐卖得又比别人贵,却总是有人喜欢买。人都说“闷屁股”的箩筐是曲镇的名牌,轻巧又好用。瓦罐村的男人大多没有养家糊口的手艺,却又看不起编箩筐这种出力气挣不了大钱的粗活。他们整天梦想着既轻省又来钱的俏营生从天而降,可俏营生总像懒汉做梦娶媳妇一样没有一回变成现实。因此他们的日子总是过得捉襟见肘。赵秋喜靠着勤苦劳力日子却过得油盐酱醋茶样样不缺。

程金枝既恨赵秋喜木头,却又离不开他。她不止一次对赵秋喜说,你瞧瞧人家赵庆余,脑瓜子比轴承灵活,嘴巴子比八哥巧妙,你咋不学学人家,难道你就这么没出息地编一辈子箩筐么!

赵小米的爹赵庆余很早就在外面收废品拣垃圾,几年下来,他收的废品拣的垃圾变成了金山。他家最早看上彩电,最早盖起了三层小楼。如今,赵庆余在县城开了家废品回收公司,破铜烂铁旧塑料为他大把大把地赚钞票,赵庆余由一个不被人瞧得起的角色一下子变成了光鲜人物。瓦罐村的人在对人的称呼上是很赶得上时代步伐的,经理老板张口就来。

赵秋喜在程金枝的絮叨中埋头干活,实在被说急了就直通通来一句,赵庆余好你跟他睡觉去。噎得程金枝直翻白眼。程金枝气咻咻地说,你以为俺不敢,俺这就去找赵庆余睡觉去,气死你个榆木头!程金枝一边嚷嚷着一边往大门口走,赵小新看着她娘到了灶房门前,一脚却拐了进去,“丁零咣当”拿锅碗瓢盆出气。

赵秋喜后半晌赶集回来买回了夜壶和秋衣。程金枝兴高采烈地把那件火红色的秋衣往身上套,结果脑袋钻进去了,膀臂却拉不下去,亏着放学回来的赵小新帮忙,才勉强穿上。穿是穿上了,程金枝的身子却像被绳子缚住了似的,肉棱子一道一道地凸显出来,衣袖也短得小胳膊露出多半拃。程金枝忍着没发作。可是,当她拿起那只夜壶洗涮时 ,却发现壶嘴被一块烧结的瓷土堵住了。赵秋喜买回来的是一件废品哪!这下,程金枝忍不住了。衣服小了让儿子穿,这只不透气的夜壶可咋处理,总不能把它摆在桌上当工艺品吧!而这只夜壶价值七元五,正好是一只箩筐的价打了水漂!

程金枝就这样满怀悲愤,抓着秋衣、掂着夜壶上了街。

正当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诉说着对赵秋喜的不满和自己的不幸时,冷不丁挨了躲在暗处的赵小新一弹弓。那颗飞翔的石子像仇恨的子弹似的稳准狠地咬在了程金枝的臀部。赵小新打记事起就对程金枝充满了敌意。程金枝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跟他们父子说过一句话,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她的仇人。在他们面前,程金枝总是暴君一样又喊又叫。她的脾气随时都会像爆仗一样一点就爆。赵秋喜有定力,不论程金枝如何撒泼胡闹,他都像块石头一样岿然不动。几招不管用,程金枝就喝毒药。赵小新曾亲眼目睹程金枝披头散发地拧开“乐果”瓶子就往嘴里灌,如果不是赵秋喜一脚踢飞了药瓶子,程金枝早已是地下的鬼魂了。赵小新真的希望程金枝被农药毒死,那样,他和他爹就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也不用整天担心程金枝的白色恐怖了。赵小新非常不满他爹那不明不白的一脚,难道被虐待也有瘾!

不仅在家里,在村街上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她就会和别人争吵起来。程金枝不怕任何人,不管是男人中的流氓无赖,还是女人中的泼妇夜叉。若是打起架来,程金枝瞬间就能转换成一头母狮子的角色,出手从不考虑轻重,和男人打架她直奔男人的要害,跟女人撕扯她直挠女人的面皮。

赵小新既恨他暴躁无常的娘,也恨他懦弱木讷的爹。他爹不能让他在人前感到骄傲和光荣,他娘使他常常处在惊恐和屈辱中。

赵小新一弹弓打中他娘的屁股后顺着小胡同开溜,决不敢让程金枝发现。一口气跑到赵小米家门口,仰头望着高高的台阶止了步。高台阶让他心生卑贱。

这是村里独一无二的三层楼房,赵小米爹把台阶垒得这么高,赵小新数过,总共十八级。高台阶使得这座宅院气势非凡,红色大理石粘贴的门脸,更让小楼常年笼罩在人造的瑞气祥光中。

大门敞着。赵小新贴着门框往院里窥,看见赵庆余坐在当院的竹躺椅上逗狗。面前小饭桌上放着一大块生猪肉,他手握尖刀扎着那块肥膘肉,一黑一黄两只大狼狗摇着尾巴在他面前舞蹈。赵庆余将刀尖上的肥肉高高抛起,肉在空中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打着前滚翻。两只狗兴奋地低吠着,争先恐后跳起来去抢,比赛着谁更敏捷,更有准头儿。赵庆余“哏哏”地乐,哪只狗抢到了肉他就鼓励地拍一下那只狗的头,或捋一下狗尾巴,狗就摇头摆尾更欢快地表演。

赵小新小心翼翼往院里走,两只狗见有人进来吠了一声,赵庆余回头看了一眼。

“小米,小米。”赵小新捏着嗓子喊了一声。

赵小米从西屋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老鹰风筝。

赵小新和赵小米是好朋友,整天影子一样粘在一起。这时俩人相跟着往村外的打麦场走,那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地方。走不多远,赵小米掏出一根火腿肠递给赵小新。赵小新也不客气,用牙齿撕开塑料皮吃起来。刚开始吃赵小米的东西时,赵小新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赵小米说,咱俩是兄弟,兄弟就不要讲客气。瓦罐村第一富人的孩子主动跟自己称兄道弟,让赵小新很感动,就总想为赵小米做点啥。

刚走到村口,他们看到了奇景——羊贩子老索撵着一群绵羊正一片白云似的向村庄飘来。嗬,好大的一群羊,足足有五六十只。瓦罐村从来没有过这么庞大的一群羊。范牛成家里倒是养着羊,但只有四只。范牛成从来不把羊牵到街上去,好像怕村里的人认识那就是羊似的。范牛成用饲养猪的方法将羊养在圈里,自己却吃苦受累地和儿子去河边地头给羊割草。村里人一半是嫉妒一半是嘲笑地骂他们父子是一对傻鸟。

现在好了,村里来了一大群羊。赵小新和赵小米兴奋地迎着老索奔过去,一时忘了放风筝的事儿。他们撵在羊屁股后面数数儿,可是,数了N遍也没有数清到底多少只。

赵小米问老索总共多少羊,老索挤着小眼睛说:“你们是大学生呢还数不清,俺一天学没上过咋能搞清楚,俺只晓得俺每顿吃三个窝头喝两碗米汤。”小新小米知道老索是个蛮牛,就不跟他计较,勾着食指继续数。结果,赵小新说六十只,赵小米说六十一只。

“差不多,差不出十只去!”老索哈哈笑着,脆生生地甩了一下羊鞭。

来到赵小米家门口,老索说:“小米喊你爹去。”

赵小米疑惑道:“叫俺爹弄啥?”

老索说:“羊是你爹买的。”

赵小米说:“俺爹不收废品了,他要回来放羊?”

老索说:“那还得问你爹去,俺可不知道他要弄啥。”

赵小米挠着头皮跳上十八级台阶叫他爹去了。

不大会儿,赵庆余出现在台阶上。一黑一黄两只狼狗两员虎将般侍立左右,赵庆余高高的个子被两只狼狗衬托得像个威风八面的大人物。

“哈哈,老索弄回来了,弄回来了!”赵庆余和狗们下台阶。赵庆余是一级一级往下迈,狗们却旋风一样“呼”一下子就蹿到了羊群跟前。羊群起了一阵恐惧的骚动,紧张地往墙跟儿挤。

赵庆余来到羊群前,摸摸这只摸摸那只,边摸边说:“好羊,好羊,秋日里增增膘,年关能宰。老索,赶到村委会去。小米恁俩去叫老仁,就说羊弄回来了。”

老索赶着羊群往村委会去,小米和小新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一溜烟地往村长老仁家跑。他们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乐子。

老仁听到两个孩子的报告,笑起来,说:“好好好,庆余说到做到,不愧是个大经理。”

小米和小新出了老仁家的大门,就听到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叫唤起来。是老仁在叫唤。村里的麦克风就安在老仁家的炕头边。老仁在喇叭里喊:“喂,哎喂,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大好的消息,大好的消息,金鑫回收总公司的赵总经理,咱们的赵庆余同志,无偿为咱们村弄回来一群羊,请大家到村委会来看羊,请大家到村委会来看羊。”老仁一连喊了五遍。

赵小新和赵小米赶到村委会门前时,见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仁的喇叭没响,村街上的人已经看到了老索赶着的羊群,在家里的人大概是闻到了羊身上的腥骚味。

羊们挤在一堆,调皮的孩子不是拽羊角,就是薅羊尾,有那胆大的爬到羊身上当马骑。老索挥着羊鞭吓唬捣蛋鬼们,孩子们却不尿老索。老索就用羊鞭捅孩子们的手,被捅疼了的孩子咧着嘴哭。一旁孩子的爹不高兴了,冷着脸说:

“老索,羊又不是你媳妇,摸一把咋了,能摸坏!”

老索斜着眼反驳:“羊是你媳妇就可以随便摸,想摸哪儿摸哪儿!”

那孩子的爹嘴里像被塞进个大萝卜说不出话来,便有些恼怒地呵斥自己的崽:“快他娘的过来,骚羊有啥好玩的!”

老仁来了,肩膀上搭着他儿子惠生从部队给他寄回来的迷彩服,嘴角叼着一颗烟,烟卷在老仁的嘴唇中间滚来滚去,使一村之长显得痞不拉几的。他在闲置多年的碾盘前站定,双腿一用力,人就如夏天的蚂蚱一样轻捷地跳上了碾盘。老仁站在碾盘上没有像往日一样马上开口讲话,而是四处踅摸,碾盘下的人们也把脑袋扭来扭去,知道村长在找谁,跟着嚷嚷:“庆余大经理呢,他为咱们弄来了羊,自个咋不见了?”

正乱哄哄着,忽听赵庆余喊:“来了来了,紧张哩,去茅厕尿了一泡!”

人们就笑,说大经理还紧张哩,俺们小人物还不得往裤子里屙!

老仁往碾盘一边挪挪,招着手,“庆余你上来,快上来,今天你是主角儿。”

赵庆余摆着手不肯上去。“老仁你说吧,你说吧,你是一村之长,俺是一介村民,没资格跟领导站一块儿。”

老仁还是招手让赵庆余上去。赵庆余就是不上去,不但不上去,还往人后躲。

都知道庆余大叔这是谦虚哩。村长老仁在村里可是牛×得很,想掐谁家的电就掐谁家的电,想断谁家的水就断谁家的水,从来没人敢放个屁。电工铜锣,会计秋方,治保主任老洪,民兵连长三喜子是老仁身边的四大金刚,比庆余大叔家那一黑一黄两只狼狗厉害多了。但村长老仁在庆余大叔面前还真的没有摆过架子。赵小新亲眼见过庆余大叔边摸老仁毛发稀疏的头边开玩笑说,这上面的毛咋就磨光了,是不是琢磨人琢磨得太勤奋了。老仁只是嘿嘿地笑,并不恼。别人胆敢如此放肆,老仁的三角眼一瞪,会这样吼:娘的个傻×,村长咋了,村长也是一级政府首长哩!这句话是老仁的口头禅。

庆余大叔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怪不得连自己的娘程金枝都口口声声想跟他睡觉哩!赵小新酸溜溜地想。

见赵庆余就是不上台,老仁咳了一嗓子,说:“赵总经理不上台,俺就先说几句。各位老少爷们,庆余是咱瓦罐村的骄傲哪,这些年他捣鼓废品发了财,当了经理,搁旧社会,庆余就是大财主哩。旧社会地主老财欺负人哪,从来舍不得救济穷人半碗谷子一升糠,新社会的富人就大不一样了,赵庆余同志就是个好榜样,他挣了钱当了老板,却想着老少爷们儿,买了这么一大群羊,到年关让全村人吃羊肉,这一群羊值多少钱,九千多块哩!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赵总经理的思想境界高啊,这境界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老仁说到这里用严肃的目光环视在场的人。停了有一分钟之久说,“庆余这是啥精神,啊,大家说说,这是啥精神?!”

“舍己为人的革命精神。”有人说。

“大公无私的革命精神。”有人说。

“俺就不多说了,下面请赵总经理给老少爷们儿讲几句。”老仁跳下碾盘。

三喜子和老洪等人推拥着赵庆余上碾盘。赵庆余拗不过,只得上去。脸红着有些结巴地说:

“这,这个事吧,俺思谋了很久,俺是吃瓦罐村的粮喝瓦罐村的水长大的,不能忘本,就想着弄一群羊,年关家家户户分几斤肉吃,也算表表俺的一点心意吧。下来呢,俺想找个放羊的,让羊再增增膘,工钱俺出,一月三百八,谁干?”

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应承。

老仁说:“放羊哩,又不是放狼,俺要不是当村长俺就去放,一个月三百八呢,你们在外面东抓西挠的挣回几个钱,老婆夹裆的卫生纸都买不起!”

有人说:“放羊可不是个耍闹活儿,家伙们一天到晚要吃草,没冬没夏得出坡,伺候它们比伺候老婆还难。”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老仁说:“找个不用伺候老婆的。”

老洪一眼看到光棍汉丰收,说:“丰收就是个现成人选,让丰收放。”

“对,对对,让丰收放。”人们都举手同意。

丰收却摆着手不干,要逃。却被人挡住了。

老仁说丰收你就放吧,一月三百八十块哩,你成天东游西逛荡让人看不起,金枝为啥把你撵出来,不就是你一个大钱挣不来嘛,你要能挣钱她会撵你,她舍得撵你!

丰收说:“俺没有放过羊。”

老仁说:“放羊不比做营生,好弄,看好别丢了就行,年根分肉时多分给你一只羊头三斤下水,然后再给你买两双黄胶鞋。”老仁说着,从老索怀里抽出羊鞭,靠在丰收的肩膀头。也不待丰收答应,就轰赶着众人,“散了散了,等着年关吃羊肉吧。”

赵小新见老仁跟庆余大叔走在一起,知道他们一定是喝酒去了。

赵小新高兴极了,二叔放羊,就等于他能放羊了。更重要的是,以后再挨了程金枝的揍,他就有了避难所,可以躲到羊圈来睡觉,不必在学校拼课桌了。

赵小新和赵小米去看一直蹲在地上不起来的丰收,丰收哭丧着脸说:“俩小爷,叔不会放羊,又不识数,要是弄丢了羊老仁还不敲断俺的腿!”

赵小新说:“俺每天帮你数羊。”

赵小米也说:“对,每天出坡回坡俺们帮你数。”

丰收说:“要这么着俺就放吧,可要丢了羊,老仁揍俺俺就揍恁俩。”

赵小新说:“中。”他一点儿都不怕二叔,二叔这个面团天生就没有长出揍人的胆。他娘程金枝吼他一嗓子他三天都不敢回家,最终还被是他娘驱逐出了家门,现在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住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

赵小新和赵小米帮着丰收把羊群赶到了村西的一座旧宅院里,这是老仁安排下的羊圈。

赵小新在羊圈旁的小屋和二叔一起睡。羊们散发出的温暖的膻气让赵小新睡得踏实、安全、温馨,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美的觉。

天光大亮,丰收挠挠赵小新的脚心,说:“小新,该上学了。”

赵小新吧叽一下嘴,翻了个身。

“快起来,你娘来揍你啦。”

赵小新立刻睁开眼,没看见娘,又把眼睛闭上,故作牛皮地说:“打死俺算球了,反正俺也不想活了!”

丰收捏捏侄儿被尿憋得筷子样直竖竖的小雀子,笑着说:“光棍汉,石头蛋,小孩的鸡巴金刚钻,四大硬咱爷俩占了两个,可咱在你娘面前哪里能硬得起来呀。”说着拉赵小新去撒尿。

赵小新模糊着眼睛来到圈门口撒尿。羊们从木栅栏探出脑袋在尿迹上闻,那只高大雄壮的头羊,伸出鲜嫩的舌头舔舐栅栏上的尿液。

丰收催促赵小新:“赶紧回去吧,吃过饭好上学去。”

赵小新嗯啊着,用衣袖揩着眼屎往家走。走到同学吴小英家门口时,见赵庆余正从吴小英家里出来,两只手忙活着拉裤裆前面的拉链。赵庆余跟吴小英娘长腿王秀娥是公开的相好。每次从县城回来,他总是睡在秀娥的床上。赵小新听村里的男人们说,吴小英娘当年不仅是瓦罐村的大美人,也是曲镇的美人之首。不说她的粉嫩脸蛋白皮肤,柳叶弯眉樱桃口,单就那双比电视里的模特还秀美的长腿,就让全镇的男人垂涎三尺。电工铜锣就曾经在大街上说,要是跟王秀娥睡上一觉,我的乖乖我的妈,那可赛过当神仙做皇帝!赵小新还听他娘程金枝和一帮娘们儿说,可惜秀娥这朵鲜花长在了山沟的黄土里,若是生在城里,就是生在城里的牛粪上,也会有苍蝇一样多的男人去宠爱她,给她穿金子戴银子,脖子上挂满珍珠子!长腿秀娥傍上赵庆余虽然令村里那些好吃懒做的女人羡慕,可她也不容易哩。就在半个月前,赵庆余的老婆孙来香跟她在猫头垴的坡地里干了一架。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暑气已经不太张狂了,孙来香挎了个竹篮到猫头垴摘扁豆。雨水和溽热将扁豆藤滋养得又粗又壮,扁豆角宽大肥厚,三拽两拽就是一大把。孙来香心里高兴,不大会儿就摘了多半竹篮。正干得欢实的时候,听到头顶有人唱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孙来香一听是王秀娥,这狐狸精还恬不知耻地加上一句“不采白不采”,孙来香的心肝肺都要气炸了,手哆嗦得无法摘扁豆,便开始指桑骂槐。王秀娥正信马由缰地哼着歌,哪知道冤家正在扁豆秧子里藏着。本来美人的自怜和高傲,让她产生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并不想接火对仗。但孙来香越骂越难听,王秀娥本来还对她有一丝愧疚也被她骂得跑了个精光,她挽一下衣袖跟孙来香对骂起来。她骂孙来香的脸长的像驴脸,身子是搓板,孙来香跳出扁豆秧,冲上去挠她的脸。王秀娥腿长胳膊长,没等孙来香的手伸过来,一下就将她搡倒在地上。孙来香就倒在地上只剩下嚎啕的本事了。她一边哭一边骂,骂王秀娥不要脸,但更主要的是骂赵庆余忘恩负义。她哭诉当年捡垃圾时受的洋罪,她如何在偌大的垃圾场翻呀拣呀,拣那些两毛钱的纸褙子几分钱的塑料袋子易拉罐,晚上没地方睡裹条破被子钻水泥管子,身上来了红都不舍得歇个一天半日。俺的脸被风吹成了枯树皮,俺的手划拉成了烂粪杈,如今有了仨糟钱,天杀的赵庆余你良心昧下,你比陈世美还坏三分呀,黑老包咋不将你铡成两半截呀,哎呀呀,我的天爷爷……孙来香直哭到太阳掩面隐山后,直哭到气息沉沉才回家。

孙来香跟王秀娥那次打架,公开了她们之间的矛盾。但赵小新也因为这件事挨了他娘程金枝一顿胖揍。

四年级女生吴小英在她同学赵小米眼里,跟她娘王秀娥一样天生是个狐狸精。吴小英在班里打扮得最惹眼。今天头上扎朵蝴蝶结,明天戴朵喇叭花,眉毛画得又细又长,手指甲用丁香花汁染得红彤彤的。班主任赵凤琴对这个喜欢臭美成绩却一塌糊涂的女生总是嗤之以鼻,从来不用正眼看她。

孙来香跟王秀娥打架的事儿被赵庆余知道后,赵庆余不但没安慰她一句,居然不顾十几年的夫妻情,向孙来香举起了巴掌!

赵小米得知他娘因为吴小英娘挨打,把书包使劲往地上一摔,像斗架的鸡一样凶凶地转身出了门,去羊圈找赵小新。那天他们密谋着要收拾一下吴小英。第二天中午放学铃响过,赵小新对邻桌的吴小英说他有一本童话书愿意借给她看。吴小英信以为真,跟着赵小新进了玉茭地。

吴小英刚钻进玉茭地,等候在那里的赵小米就将手里的苍耳集束炸弹似的往她头上甩。吴小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立刻挂满了“狼牙棒”。她尖叫着,下意识地去拽,三下两下把头发拽乱了。赵小米一脚将吴小英踹倒,咬着牙说,你个小狐狸精,恁家咋尽出这号货!小新,过来把她的裤子扒掉!赵小新迟疑了一下,赵小米马上瞪起眼睛。赵小新不得不过去摁住吴小英的肩膀。吴小英惊恐地用双手抓住裤腰带,挨杀似的哭喊起来。赵小米用力掰吴小英抓裤带的手,吴小英抓得死牢死牢,誓死捍卫着尊严和脸面。赵小米掰得满头大汗也掰不开,急了,手握成拳,“砰砰砰”砸在吴小英手上,吴小英疼得终于松开了手。赵小米迅速将苍耳塞进了吴小英的裤子里。

目的达到,两个坏小子丢开吴小英跑出了玉茭地。身后吴小英的哭声在正午明亮的阳光里悲怆地回荡。

午饭时,赵小新端着一碗机器面在过道里吃。面条里放了辣椒,赵小新嘶哈着嘴,满头大汗吃得正香,王秀娥领着吴小英找上门来了。

坏菜!赵小新放下饭碗想往外跑,王秀娥一个箭步堵住了大门,颤抖着手指指着赵小新骂,你、你你你,你个小流氓呀!

程金枝撂下饭碗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不悦地说,秀娥子你这是弄啥,大中午恁娘俩儿来俺家嚎啥丧!

王秀娥炸着嗓子又哆嗦着嘴唇诉说了女儿被欺负的经过。诉说完毕,娘俩儿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起来。王秀娥边哭边数说,说金枝你要不管管你这天杀的祖宗,没准哪天他就敢杀人哩!

赵小新看情势越来越危险,扭头往院子里跑。程金枝顺手捞了把笤帚就在后面追。程金枝打赵小新从来都是打仇人的手段,仿佛赵小新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而是大街上捡来的一条破麻袋。多次挨打的经验让赵小新学精了,他跟程金枝玩猫逮老鼠。他猴子似的攀着梯子蹿上了房顶。程金枝不依不饶,也跟着上了房。母子两个在房顶上上演了一场武打戏。赵小新被逼到一个角,没法再跑了,程金枝抡起笤帚疙瘩搂头就打。在笤帚即将落到赵小新身上时,赵小新突然一纵身像狸猫一样飞扑到院子的一棵椿树上,随即“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脚一落地,便狼口夺命的兔子一样往大门口奔逃。等程金枝追出来,他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有本事小狗日的你这辈子别回来,回来俺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程金枝冲着赵小新的背影恶狠狠地骂。

金枝啊,你这儿子再不好好管教,早晚得进公安局!王秀娥撂下这句话,拉着吴小英回家了。

赵小新飞跑到赵小米家,告诉他王秀娥和吴小英堵门子告状的事。赵小米说,她们不敢来俺家,敢来俺放狗咬她们。后晌,两人也没敢去上学,到后山爬树去了。

“机关枪”回来了。

“机关枪”是王秀娥男人吴生活的绰号。吴生活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是因为他说话的频率跟机关枪一样快。跟人扎堆闲侃,他喜欢显摆自己广博的知识和不凡见解。中国官员的腐败如何能够彻底根除,“基地”组织下一步要炸美国什么目标,中东问题怎么解决等等,国际政治经济他无所不知,阴阳八卦天文地理,他无所不晓,人堆里,只有他说话的份儿,别人连半句也插不上。

但是,“机关枪”却是一个勤劳的男人,有着很强的家庭责任感。他不像村里那些懒汉和准懒汉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外面抓挠几个小钱,然后赶紧回家搂着老婆睡大觉。“机关枪”千里迢迢到山西去下煤窑,每年只有夏收秋割时才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地里的活儿王秀娥不会干,吴生活也不强求她。吴生活说,庄稼收多收少无所谓,只要地不撂荒让人笑话就行。所以,他们家的地从来不种玉米谷子这类下大力气才伺弄得了的农作物,只种一些豆类的小作物。王秀娥去地里摘豆角不像是去劳动,倒像是去散心。每个月十号,村长老仁会准时在大喇叭上喊她去取“机关枪”寄回的汇款单。

鉴于吴生活优于自家男人的良好表现,瓦罐村的女人们对王秀娥傍上赵庆余很有看法。她们说,“机关枪”四块石头夹块肉下窑给她挣钱,她却和赵庆余明铺暗盖,那还叫人么!要是她们的男人这样勤力顾家,就是刀架脖子也要捍卫男人的尊严和自己的贞操,更不可能因为可耻的情欲而给野男人松开裤腰带。女人们因此断定,王秀娥是那种床不能空的主儿。

吴生活从山西回来那天,穿了一身花格子西服,脖子上端端正正地系了一根鲜红的领带,远远看去,瓦罐村的土路上好像走来一位南洋归侨。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提包,村人知道那一定是他买给老婆闺女的衣服。

吴生活曾经是曲镇供销社的售货员,给女人买衣服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知道老婆的喜好,也懂得什么颜色、款式的衣服她穿上漂亮。

一进村,吴生活就给碰见的每一位爷们儿敬烟,给每一个女人发糖,都是他们从来没有抽过的好烟没有吃过的好糖。吴生活就是这么喜欢虚荣,他以为这样做村人就能高看他一眼,他就不是在外面下苦力挣钱,而是当了大款做了官人!村人们尽管讨厌吴生活的机关枪嘴,但没人拒绝他递过来的好烟好糖,男人们在接烟的同时边看烟卷上的商标边说上一句廉价的恭维话。生活混得不赖呀,吸这么好的烟。吴生活就满脸阳光灿烂地说,一般般,一般般,我在煤矿就是个小工头,管三四十号人而已。男人们故作惊讶地说,那还一般哩,要在部队就是个少尉排长,二十四级干部呢!

这一回,坏事就坏在发烟这件事上。

一般每次回家,吴生活口袋里总要装上三包烟,以免人多了不够发。那天在街上碰见的人还真不少,以至三包烟都快发光了。吴生活想,可别再碰见人了,却怕啥来啥,拐过胡同迎面碰见老洪,三喜子和铜锣三个人。吴生活不得不停下脚步,笑脸相向。“呦,三位大领导这是上哪儿视察去。”老洪说:“视察个球,帮铜锣收电费哩。”三喜子打量着他的花格子西服,“生活你这是刚从山西回来?”“可不是,慌着回家哩。”吴生活边说边掏烟给他们抽。让他尴尬的是烟盒里只剩下两支烟了,他只好递给走在前面的铜锣和三喜子一人一支,然后不好意思地向老洪亮亮空烟盒,“我靠,真不巧!”老洪“嘿嘿”一笑,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快回去浇灌你家那亩旱葱吧,小心别人替你浇了!

几天后,吴生活去地里收割,在村街上碰见老洪。老洪主动给他递上一颗烟,然后开玩笑似的说:“咋样,秀娥子跟以前有啥不一样么!”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诡秘地挤一下眼睛背着手走了。

吴生活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马上听出老洪话里有话。在山西的日子里,他最担心的就是王秀娥红杏出墙,现在看来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再碰上村人,他就感觉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怪怪的。而且有人也像老洪那样说一些不阴不阳的话给他听。吴生活没心思去地里干活儿了,他返身回了家。

吴生活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当间的椅子上,盯着正在擦抹饭桌的王秀娥说:“俺咋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王秀娥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就知道她跟赵庆余好的事暴露了。瓦罐村的闲人对别人家的事上心着呢,而且都是海口嘴。但王秀娥一点也不惊慌,她已经和赵庆余商量过了,一旦吴生活拿这件事收拾她,她就提出离婚,赵庆余答应照顾她后半生。因此王秀娥不慌不忙边擦桌子边说:

“赵庆余找俺了。”

听到赵庆余三个字吴生活马上想到老婆图了他的钱。他咬着牙问:“你缺钱!”

王秀娥说:“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是他娘啥事!”吴生活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一个搪瓷缸子掉在了地上。

“他说他起初看上的是俺。”

“放屁,他咋不说他看上了巩俐!”

“他没见过巩俐咋会看上她。”王秀娥说。

“你个不要脸的,你还给他辩解!”“机关枪“一下子跳起来,照着王秀娥的脸就是一巴掌。

王秀娥“哎呀”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好大一会儿,她摇晃着站起来,一言不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衣柜里有一个搁置了多年的包袱,那是三年前因为一件琐事吴生活第一次打她时预备下的。当时若不是他、他娘、他姐姐苦苦哀求,王秀娥就小鸟一去不回头了。事后,王秀娥警告吴生活,如果胆敢再欺负她,就是日落东山黄河倒流也别想让她转回头。

吴生活见王秀娥又使出这致命的招数,马上草鸡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搂住了王秀娥的腿。

当初,王秀娥之所以嫁给又瘦又矮且碎嘴得像个娘们儿似的吴生活,全是因为他老爹是镇供销社的主任,他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儿子看上这个长腿美人后,供销社主任为了满足宝贝儿子的心愿,也为了给这个穷人家的女子安上一颗感恩之心,说王秀娥只要嫁给他儿子,就承诺将她转为供销社的合同制工人,主任的盘算应该说是合乎逻辑的,哪知王秀娥嫁过去不到半年,主任却突发脑溢血死了,而她的土地里已经开始生长“机关枪”种下的种子。这件事,让一心想谋个体面工作,不惜将自己的美丽容颜作赌注的王秀娥大为光火。那些日子,她变得暴躁无常,没事找事闹别扭,鸡毛蒜皮的事儿就雷霆大发。吴生活一家人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她成了吴生活家里名符其实的姑奶奶。更为严重的是,女儿吴小英出生一年后,镇上忽然出麻疹似的长出了一大片私人店铺。店铺里货物齐全又便宜,经营者不端架子,热情得就像亲人上了自家的炕头。很快,镇供销社就像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站立不住了,无奈,只好承包给个人,吴生活卷铺盖回了家。这下,王秀娥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倒霉蛋。她哭哭啼啼跑回娘家,声言要跟吴生活离婚,她娘左劝右劝不济事,只好以死相威胁。她娘说,人要脸树要皮,当初咱嫁给人家别人就说咱是图人家的好条件,如今生活没了工作咱立马就跟人家离婚,咱还是人不是了,你不顾忌你那张好脸,俺还顾忌俺这张老脸呢!你命不好再嫁一个就好了?她娘“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拿了一条麻绳走到院子里的桃树下。王秀娥冲过去从娘手里夺过绳子扔在地上,红着眼睛说,娘俺认命了,不离了!

吴生活觉得亏欠了王秀娥,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不在供销社咋了,咱照样活人,俺就不信俺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你们!

吴生活说到做到,他放下国营供销社职工的臭架子,四处卖苦力养家,建筑队、砖瓦厂、水泥厂的装卸工啥活儿都干。去年又搭帮了邻村一些人到山西下小煤窑。

吴生活抱着王秀娥的腿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王秀娥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她不动弹了,两人就那么僵持着。好久,吴生活“嘤嘤”地哭起来,越哭越痛,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王秀娥坚硬的心被他的眼泪泡软了,胳膊一松包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王秀娥不走了,“机关枪”的心里却坐下了病。他恨死了赵庆余。他要教训教训垃圾小子!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机关枪”怀揣一把生锈的菜刀,他要去砍一下赵庆余。他没敢用厨房那把崭新的王麻子菜刀,那把菜刀一根头发吹上去会立刻断成两截。新菜刀是他路过县城时专门到五金店买的。他在山西学会了做刀削面,一直想让老婆孩子尝尝他的手艺。可是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了。他原计划要用新菜刀砍赵庆余,但新菜刀寒森森的光告诉他,一旦赵庆余的脑袋在菜刀的冲击下像一根头发那样断成两截,他的脑袋也保不住。想来想去,自己的委屈,老婆的贞操还是不能与垃圾小子的脑袋等价视之。他痛苦地放下王麻子菜刀,从墙角落捡起了那把锈蚀多年的破菜刀。

吴生活向村后的小树林走去,他知道赵庆余回到了瓦罐村。那家伙喜欢黄昏时分到小树林里溜狗。

夕阳如血涂抹在西方的天际,夕阳又像女人出嫁时穿在身上的大红嫁衣,让人想入非非。老婆是不是就在这样的黄昏被赵庆余勾搭上的?这样的黄昏有情调有诗意呀!王秀娥这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女人,这个不爱劳动专爱打扮的娘们儿装模作样地挎着个小竹篮,竹篮里摘了一把青豆角几朵南瓜花,款款地、骚情荡漾地向有钱人赵庆余走去。垃圾小子被她的风姿迷住了,他们就骚狗闻味似的搭讪上了,最终臭味相投凑在了一起…… 吴生活想着,痛苦地望着残阳。赵庆余过去狗屁不是的时候,见了任何人都会弯下他那高高的个子,就是见了他这个供销社的小售货员也是未先开口笑已挂在脸上,显出一副谦卑的形状。如今小子混大发了,却学会了欺男霸女!

吴生活在快要接近赵庆余的时候,把手伸到了后腰。他的手摸到了柴刀把儿,就要拔出来了。突然,赵庆余的两只狗不知从哪儿“忽”一下两股恶风似的蹿到了他面前,狗们“汪汪”地吼叫着,吐着鲜红的舌头围着他打转。吴生活三魂立时跑掉了两个,傻傻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赵庆余脸色平淡地跟吴生活打招呼:“你回来了。”

吴生活机械地“嗯”了一声,灰着脸扎煞着手,赵庆余盯着吴生活看了足足一分钟,才喝一声,带着狗离开了。

吴生活垂头丧气往家走,边走边为自己凄惶。在那个沟壑千里,眼望处只见苍凉黄土的鬼地方,他下坑当牛做马,升坑铺着干草睡,而自己的老婆却被别的男人搂着寻欢作乐,他痛苦哪!泪水决堤的洪水一样在脸上肆意流淌。

丰收已经俨然是个熟练的羊倌了。

虽然不识字,他却有着非凡的记忆力。赵小新和赵小米在那个早晨领略了他数羊的独特本领。

羊圈门打开,羊们欢叫着鱼贯而出。丰收站在圈门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每一只羊,左手食指伸着,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点,嘴里念念有词:“你在你在你也在,你有你有你还有,黑头花脸小角勾,……”最后一只羊出了圈,丰收得意地说:“一只不少。”

赵小米说:“你把每只羊都记在心里了?”

丰收说:“是哩。”

赵小新说:“你还给每只羊起了名字?!”

丰收说:“是哩。”

赵小新和赵小米一起说:“叔你真不简单,脑袋像计算机。”

灰头土脸的丰收开心地笑了,早晨的阳光像小鸟一样在他的脸上蹦蹦跳跳。

羊大多是胖尾巴的绵羊,山羊只有四只。绵羊老实,走路也比较规矩,山羊就不行了,山羊像跳蚤一样喜欢捣乱。它们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又蹿到右边,一会儿触着脑袋抵架,抽冷子还往路边快熟了的谷子地偷吃一嘴。

丰收的手里始终攥着几块土坷垃,专门投那些不安分的山羊。土坷垃裹着风“嗖”一下准确地打在捣蛋的山羊脑袋上。挨了砸的羊立时就乖了,不好意思地摇晃摇晃脑袋,或者羞怯地把脸躲在绵羊肚子底下。

绵羊虽然老实,但公绵羊不知羞耻,总喜欢往母绵羊身上骑。母绵羊不大愿意,就东躲西藏,公绵羊却不依不饶地追撵,弄得羊群老有小小的骚动。

赵小新和赵小米对公绵羊明目张胆的流氓行径好奇又愤慨,看到哪只公绵羊欺负母绵羊,就用石头蛋子投它。

丰收劝阻道:“畜生不知羞却有够哩,过了这个季节,让它们骚也骚不起来了,不像人,虽然知羞却没有够,一年四季,黑天白日啥时高兴都可以兴骚!”丰收说罢“嘿嘿”地笑了两声。

赵小新和赵小米不明白丰收叔说些什么,人咋跟畜生比较上了。

赵小米说:“叔你胡咧咧个啥?”

丰收知道跟他们嫩毛小子说不明白这种事儿,他绕过这个话题,问小米的耳朵还疼不。

赵小米摸摸耳朵,说不疼了。其实他的耳朵还肿着哩,肥胖胖像官人的富贵耳。

赵小米的耳朵是被“机关枪”拧坏的。

吴生活在一个上午气狠狠地闯到了学校,他冲进五年级教室直扑赵小米的耳朵。班主任赵凤琴和全班同学都蒙了,搞不清发生了什么。赵小米杀猪似的尖叫把他们吓了一跳。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是赵凤琴,她跳下讲台疾奔过去,厉声喝道:

“吴生活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吴生活说:“我要拧下小流氓的狗耳朵!”

赵凤琴不愧是人民教师,她一把拉住吴生活的胳膊,命令道:“放手,这是学校,不是社会,更不是你们家!”赵老师的大义凛然,让“机关枪”心虚了,他的手松了。一旁心“怦怦”直跳的赵小新看到赵小米的耳朵流出了血,殷红的血线小虫子一样从他的耳根处蜿蜒地向下爬。

有同学飞跑着去喊校长。校长跑来了,校长身后跟跑着几个男老师,男老师身后跟跑着几个女老师。校长和老师们拥进教室,纷纷谴责“机关枪”的暴力行径。有老师说,快给派出所报警!

吴生活脸红了,像被老师们抽了耳光。但他的嘴强硬着:“你们这些破老师,教出来的是些啥破学生,他欺负俺闺女你们为啥不管?”

校长说:“我们已经处理过了,难道你老婆没跟你说?”

赵凤琴说:“学校已经给他记了一次大过,还写了检查,他爹也交了二百块钱罚款。”

“那又咋样,那就能补偿俺闺女受到的伤害!”

校长说:“你的意思是把这个学生拉出去枪毙!”

“差不多,对这样的坏小子不枪毙不足以泄我愤!”

校长哼了一鼻子,嘲讽道:“可惜我没有这个权力,你更没有这个特权。王老师,去给派出所打电话,就说有歹徒在学校行凶!”

王老师得令,一溜烟往校长室跑去。

吴生活说:“派出所咋了,派出所是讲理的地方,俺有理走遍天下。”虽然嘴上这样说,人却往外走。边走边嘟嘟囔囔。

校长看着“机关枪”远去的背影,满脸鄙夷地说:“看不住自己的门户,拿一个小孩子出气算啥本事!”

事后,赵小米恶狠狠对赵小新说:“狗日的‘机关枪’拧老子的耳朵,等他往山西滚蛋了,看俺咋收拾他闺女!”

丰收劝道:“两个小侄子,要俺说你们欺负人家小英姑娘好没道理,一来小英姑娘没有惹你们,二来你们以强凌弱不英雄,三来这事怨小米你爹,你爹要不是跟秀娥子有一腿,你娘就不会跟秀娥打架,你娘不跟秀娥打架,你爹就不会扇你娘耳刮子,你爹不扇你娘耳刮子,你就不会往小英头上扔苍耳,你不扔小英一头苍耳,‘机关枪’又咋会拧你的耳朵,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小新瞧一眼自放羊以来变了个人似的二叔,说:“俺叔说得对哩,是这个理儿。”

赵小米咬着一根草棒,像羊一样不停地嚼着,好半天“呸”一声将草棒吐出来,说:“俺爹真操蛋!”

“把俺爹臭揍一顿,揍得他爬不起床来,看他还咋去找吴小英娘兴骚!”赵小米说:

赵小新摇摇头:“咋打,一来他是你爹,二来咱也打不过他呀。”

赵小米皱着眉头没了主意,“那咋整,就这样算了?俺娘啥时能熬出头呀!”

赵小新想了想,说:“咱学武艺去,有了武功揍你爹不就像揍一只鸡那样容易了。”

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正攀在村边一棵高大的柿树上。柿树下有几只鸡正专心地刨虫子吃。赵小新随手拽下一颗青柿蛋子,闭上左眼瞄了瞄,猛然投向那只想往花母鸡身上跳的白公鸡,不偏不倚正投在白公鸡的脑袋上,白公鸡惨叫着在地上打趔趄,翅膀无力地挣扎着,不大会儿就不动弹了。

看到赵小新精确打击这一手,赵小米来了兴趣,说:“中,咱就学武术去,听说释小龙一个人能对付好几个大人哩。可是咱上哪儿学去,去少林寺?听说那儿要求的条件高着呢,不是和尚不让学。”赵小米犯起愁来。

赵小新说:“不用到少林寺,俺姥爷就是个好武把子,一只胳膊能夹起二百斤重的石磙子,大洪拳玩得好几个人到不了他跟前。”

赵小米说:“你姥爷肯教?”

赵小新笑了:“俺是他外孙哩,咋不教,去年他就要教俺,俺没学。”

“那咱今黄昏就去拜你姥爷为师咋样!”赵小米有些迫不及待。

“中。”赵小新说。

下午一放学,他们就往大程庄赶。路过小卖店,赵小米坚持要买些礼物,赵小新说:“俺姥爷哩,又不是外人,你就当陪着俺学呗。”

赵小米说:“可不能,这是去拜师,心要诚!”

赵小新只好点点头。

赵小米买了一大包点心,两瓶邯郸“丛台”酒,一条“白沙”烟。

赵小新的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娘程金枝是个不孝之女,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爹娘买过半文钱的东西,偶尔到姥爷家一次,还讨债似的背老人一包豆子一袋米。

赵小新非常看不起他娘。

姥姥在猪圈前忙着喂猪。赵小新喊了一声姥姥,问姥爷劁猪回来没有。姥姥说快了,太阳落山了,一会儿就回来。

赵小新领赵小米到姥爷练武的厢房参观。

一进厢房,赵小米就被满屋子的刀枪剑戟镇住了。

赵小新从刀枪架上抽出一杆红缨枪在手里一顺,做了个刺的动作,说俺喜欢耍枪。

赵小米拿了一把单刀。两个人来到院子的空地儿比划起来。比划一阵,找不到要领,觉得没有意思。

姥姥在一边说:“耍武有套路呢,可不是瞎耍。”

两个人便扔了家伙去提地上的石锁。可都提不动,四只胳膊一起上石锁也纹丝不动。

赵小米说:“你姥爷的力气肯定大着哩,这个石锁有一百斤吧?”

赵小新说:“差不多,不过跟二百斤的石磙子比还差得远哩。”

正说着,胡同里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沉重的车轱辘辗压过来。

“姥爷回来了。”赵小新喊着,冲出门去。

赵小米也跟到门口去迎接。

赵小新姥爷肩上斜挎着一个旧的军用挎包,自行车前把上竖绑着一根尺把长的细钢丝,钢丝顶端系着一缕二指宽的红布条子。钢丝和红布条子电视天线一样在车把上晃晃悠悠。这是劁猪人特有的标志。

“小新你来干什么,你娘又跟你爹打架了?!”赵小新姥爷的嗓门亮若洪钟,声音在院子里“嗡嗡”回响。

“没有,俺娘今儿没有跟俺爹打架。”

“没有打架你来弄啥,每次你来总是说你娘跟你爹打架,姥爷都怕见你哩!”赵小新姥爷的口气躁躁的。“金枝这个死妮子不识好赖人,秋喜老实巴交又有编筐的手艺,她凭啥看不上人家,偏喜欢那个柴永光,那小子有啥好,俺看他就不是个啥好东西,虽说现在混到了城里,还人模狗样地当了个芝麻小官,老子才不稀罕呢。他已经离了两次婚了!”赵小新姥爷激动地晃动着两根手指。“一个女人不好,两个还不好?你娘当初要是嫁给他也是离婚的下场,俺可不能让她受那个气。人活一世穷点怕啥,怕的是受气。姥爷为啥练武,小时候被人欺负怕了,你看姥爷现在我,谁敢欺负!

赵小新姥爷的破自行车还没有支好,就啰嗦了一箩筐话。

“俺爹今儿一大早就到河庄集上卖筐去了,没空儿答理俺娘。”赵小新说。

“对你娘那样不知好歹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搭理她!”

“姥爷,俺和小米想跟你学武,学会了武艺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好呀。”姥爷听说外孙要学武,眼睛放出光来。

“姥爷,这是俺和小新给你买的点心。”赵小米从台阶上拿起礼物给赵小新姥爷看。

“拿这弄啥,拿这弄啥!”小新姥爷慌忙推拒。“你们小孩子哪来的钱。”

“俺是用过年的压岁钱买的。”赵小米说。

赵小新姥爷眼里溢出了泪花。“好外孙,好外孙!”他在两个孩子的背上拍拍,大声对老婆子说:“晚饭炒一锅鸡蛋,让两个孩子吃。”

“哦。”赵小新姥姥答应一声,往厨房忙乎去了。

“来来来。”小新姥爷把两个孩子领到当院,“学武先学拳,这是基本功。”说着“啪”地一个震脚,右拳带风打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几个麻利的动作。边动作边解释:“这叫黑虎掏心,这叫双风灌耳,这叫冲天一炮,这叫……”

赵小新姥爷的动作虎虎生威,真好像一只活老虎在摇头摆尾,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

赵庆余却不再去王秀娥家睡了。尽管“机关枪”吴生活又去了山西。

有人在黄昏时分看见赵庆余给了王秀娥一包东西。女人们猜测那是一大包钱。男人们嗤鼻道,娘们儿家就认钱,那包里根本不是钱,是赵庆余从青年时代起至今写给王秀娥的日记和情书。

瓦罐村的男人女人唏嘘着,对赵庆余毅然斩断情丝满是佩服。说人家赵庆余真不愧是个人物!又议论赵庆余和孙来香的婚姻,说赵庆余若不是从小死了爹,家穷得叮当响,一表人才的他咋会看上孙家沟支书孙子英的闺女,当初也是想沾人家支书的光哩么。唉,多大的英雄也有志短的时候哪!

赵庆余跟王秀娥断绝了来往把赵小米高兴坏了。他不去练武了,觉得练武已经没有意义。他从家里拿来火腿肠和啤酒、果冻等吃食,跟赵小新在学校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庆贺了一番。

程金枝做梦也没有想到赵秋喜会打她,而且下手那么重。

本来这一阵子她的心情好得要死,那个柴永光,胆大包天的他在上月初九的上午找到了她家里。他还像多年前那样对她充满了热情,言语大胆而热烈,根本不像一个在县里当局长的人。

他们的进展自然而和谐,程金枝连一点久违的羞涩也没有。整个过程中程金枝的眼泪“刷刷”地往外流。她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可是不管用,眼皮不是闸门,阻挡不住比洪水还汹涌的眼泪。何况,这是幸福的眼泪呀,阻挡它干吗,就让它自由地奔流吧!

事后,他们长久地对望着,好像要把彼此永远地装进眼里心里。

“你以后抽空儿可以到县城去,我在那儿有一处空房子。”柴永光心疼地吻着程金枝的眼泪,给了她一张名片。

柴永光这次是来曲镇检查工作的,轿车就在村外的公路边等着他。为了这次约会,他提前一个小时就从县城出发了。他算计这次约会应该很圆满。事实跟他的计划高度默契。

柴永光走后,程金枝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想强迫自己坐下来,可是屁股刚挨着椅子,就不由自主又站起来。当初她爹竟然阻止他们结合。爹说,凭他的判断,柴永光是个见异思迁的熊孩子,一旦遇到他认为好的,就会毫不吝惜地把手里的扔掉。他不能容忍他的女儿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人家扔掉,那将是他习武之人的奇耻大辱。后来柴永光的两次离婚给他爹提供了极好的佐证,但程金枝始终不认可她爹的话,她相信柴永光是真心爱她,甚至他的两次离婚也是因为真心爱的是她而导致。这次柴永光来找她,让她的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也因此更恨她爹。

因为情人的到来,程金枝心里飞进了一窝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今天中午吃水饺!她愉快地决定。她到菜园里割了一大把韭菜,又去村委会门前的肉摊上割了一斤五花肉。在为幸福的水饺忙碌的过程中,程金枝在想,下次啥时间去县城跟柴永光约会。

赵小新中午放学一进家门就闻到了水饺的香味。他觉得稀了八辈子罕了,程金枝给他们父子做饭向来都是打发搪塞的态度,有时候熬一锅稀饭能喝三四天,他和他爹要是表示不满,她立马来一句,嫌俺做得不好你们自己做!

赵小新纳闷着往厨房探一下头。程金枝笑吟吟地说:“小新,今儿改善生活吃饺子,你先坐饭桌那儿等一会儿,马上就捞。”边说边往小饭桌上端醋碟子和剥好的蒜瓣。

赵小新看着他娘陌生的忙碌身影,直到吃上水饺还没犯过醒来。不过水饺真是好吃,赵小新想不到他娘还有这么高超的做饭手艺。

程金枝坐在赵小新对面的小板凳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赵小新说:“娘你也吃呀。”

程金枝笑了。赵小新从来没见过他娘如此美丽的笑,他娘的眼睛原来这样迷人,两个酒窝多像两朵好看的山菊花呀!上学走的时候,赵小新看着他娘愣愣地问:“娘你没啥事吧?!”

程金枝说:“没事,娘有啥事,娘好着哩,你到学校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个大学上,到外面做官去。”

赵小新茫然地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

走到半道上,赵小新忽然觉得肚子痛了一下,他捂着肚子蹲下去,心想,坏了,程金枝笑里藏刀,一定是在饺子里下了毒要毒死他哩!赵小新胡思乱想着。好一会儿,又觉得肚子不痛了。他站起来,就那样捂着肚子往学校走去。

接下来的一阵子,赵小新享受到了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母爱。他娘的脸上冰雪消融,春光明媚,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叱骂他、打他了。他穿的衣服也比过去干净多了,露脚趾头的破鞋子被他娘扔到了粪堆,他穿上了新崭崭的运动鞋。每隔几天,只要他爹外出卖筐,他娘就用“海飞丝”洗头,用“小护士”抹脸,然后到县城给他买新衣服买好吃的。

赵小新觉得程金枝这才像他的亲娘!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爹赵秋喜不出去卖筐了,编筐的时候也总是走神。他娘又开始不高兴,嘟嘟囔囔地骂人。他爹绷着的脸便越来越难看,还神经病似的把手里的荆条撒了满院,不明不白地说:

“俺卖啥筐,还用俺卖筐,人家可比筐值钱哩!”

赵小新从来没见过他爹发这么大的脾气。

也许他爹的样子太可怕,他娘被吓住了,端着簸箕一声不吭,眼睛也不看他爹,虚虚地瞟向院子枣树上挂着的那串红辣椒。

“真他娘的不要脸,往人家门上送,衣裳穿不破也要被人指破哩!”他爹开始絮絮叨叨骂人。

赵小新从来没有见过他爹有这样的好口才。

“有钱难买俺愿意,俺就是愿意送给人家,看谁能挡得住!”程金枝把簸箕往捶布石上重重地一撂,簸箕里的黄豆“咕噜噜”滚了满院子。

程金枝这个动作,像突然往旺火上浇了一瓢油。赵秋喜恼了,他一下子蹦起来扑向程金枝。

赵小新见他爹的动作机敏极了,比那只调皮捣蛋的花脸山羊还利索。一眨眼的功夫就跳到了程金枝跟前,紧接着出手如电薅住了程金枝的头发。赵小新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娘就倒在了地上,他爹骑在他娘的身上,手掌变拳在他娘身上擂鼓一样擂起来。可是赵小新没有听到他娘嚎叫,他娘像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顽强地挣扎着,两只手胡乱去挠他爹的脸。很快,他娘的衣服磨破了,他爹的脸被他娘挠出了好几条血道子。

原本有点看热闹想法的赵小新,被这场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肉搏战吓住了,他哭喊着:“娘你把啥东西给了人家,赶快要回来,要不俺爹打死你!”

他娘不答理他,继续和他爹殊死战斗。

赵小新见他的哭喊没有用,飞跑到门口喊人。

“俺爹打死俺娘了!俺爹打死俺娘了!……”

等人们跑过来拦架时,赵小新看到他爹他娘已经打累了,互相扯着衣服较劲,大口地喘气。

人们上前把他们分开,纷纷劝说。男人骂赵秋喜,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打自家的娘们儿算啥能耐,好男不跟女斗哩。女人们在院里劝程金枝,你傻呀,见他来打还不赶紧跑,“榆木头”都是一根筋,打人不顾轻重,真要打残了你咋办,罪得自个受,谁也替不了你!

程金枝不管别人怎么劝,始终一言不发。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委屈和悲伤,倒显出一种英勇和悲壮。

让赵小新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询问他爹他娘为啥打架。赵小新见人劝架见多了,他知道劝架的人在劝开打架的双方后,总要问问打架的原由,然后再评析对错。这次劝架,人们把他爹娘劝开后,就都讪讪地离开了。

院子里静得只听得见虫子的“叽叽”声。饭没人做了,赵小新只有空着肚子上学去。

赵小新的命真是不好,好日子还没有山羊尾巴长呢,就被他爹他娘的这场战争给掐断了。放学后他没有回家,去找赵小米。只有赵小米能解决他的吃饭问题!

不知为啥,赵小米下午没来上课。

走到赵小米家门口,赵小新看到他家门前停着一辆锃明瓦亮的红色小轿车。赵小新围着轿车转了两圈,在车头的灰尘上按了几个手印子,又将额头抵在贴了茶色车膜的玻璃上往里窥,他看到后座上靠着一个可爱的布狗熊。

小米家里来人了,今天午饭混不上了!赵小新转回身,打算到羊圈去钻二叔的窗户,那里剩菜剩饭总是有的。

走出没多远,听到赵小米在背后喊他。赵小新站住了。

赵小米手里拿着一只烧鸡腿,嘴片子油光光的。他指指那辆轿车,说俺爹烧包哩买了一辆轿车,老仁和铜锣他们都在俺家喝酒贺车呢。

赵小新说:“你爹真了不起。”说完扭头要走。

赵小米说:“小新你等等。”转身跑回了家。不大会儿,一手抓着两个馍,一手拿着拳头大一块酱牛肉跑了回来。“过几天你爹你娘就和好了!”赵小米安慰赵小新。

赵小新接过馍和肉,泪水在眼里打转,但他没让它流出来,而是恨恨地说:“打死一个才好呢,他们都该死!”

自从有了轿车,赵庆余每次回村,都能将村人的眼睛闪坏。先是鲜红的领带扎起来了,后来开始往头上抹油,喷摩丝啫喱水,胳肢窝还常常夹一个贼亮贼亮的黑皮包。派头已经超越废品收购站的小老板,很像是倒腾飞机石油的大阔佬。

有那么一天,赵庆余从城里回来,身边多了一个黄头发的女人,那女人一脸城里人的高傲,脑袋昂得比个棒槌还硬,身上散发出的古怪的香水味差一点把瓦罐村那些闻惯了庄稼味、鸡牛猪狗味的男男女女熏倒。赵庆余介绍说女人姓姚,是他聘的公关部主任。村长老仁有些忧心地在背地里说,庆余这小子玩得太野了,总有一天要吃亏!

老仁的话像诅咒似的,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说那女人卷了他几万块钱消失得没了踪影。

人们再见到赵庆余,话里有话地问他姚主任哪儿去了。赵庆余满不在乎地说,俺把她开了,现在当经理的还不是想开谁开谁,改日再换个主任秘书啥的。

赵庆余还真不是吹牛,没过多久,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他又领回一个刚摘下的石榴似的城里女人。但见这个女人:高挑的细长个子,圆圆的白脸蛋子,比长腿秀娥还漂亮的双腿托着一个翘翘的屁股蛋子,眼睛上挂着一副驴按眼(驴拉磨时为防止其偷嘴吃用黑布做的蒙眼罩子)似的墨镜。最让瓦罐村的老少爷们儿、婶婶大娘、姑娘媳妇瞪圆他们没见过世面的眼睛的是,这个女人居然长得跟王秀娥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因此,后来还产生一个荒唐的说法,说那个女人本来就是王秀娥的双胞胎妹妹,因为小时候家里穷送了人。

城里女人走不惯村里的破路,高跟鞋一歪一扭,两条腿走夜路似的磕磕绊绊。赵庆余像李莲英搀扶慈禧太后似的架住她的胳膊,两个人迈上高高的台阶,消失在了门洞里。

提着破人造革皮包收电费的铜锣看到了这一幕,他一拳头捶在轿车的尾巴上,说娘的个赵庆余,天底下的好时光都让他龟孙子一个人过了。这世界也奇了怪了,满世界跑狐狸精,这家咋能稳当呢!

铜锣的担心是多余的,孙来香没有跟城里女人发生一丝口角,她的态度依然像上次赵庆余领回姚姓女人一样,在他们进家后,她拿着一把剪刀往羊圈去了。她要去帮助丰收给羊剪毛。

黄昏的时候,赵庆余领着那女人到岗坡上看风景。碰见村人他就主动介绍说:“这是俺公司聘请的白秘书,大学生哩,靠,两三个洋文凭!”

村人笑着说,靠,赵总经理不简单哩,县长才有资格配秘书,而且是男秘书,你一步到位,配上女秘书了!村人故意狗咬骨头似的把个配字咬得格外重。

赵庆余捋捋闪闪发光的头发,说:“现在弄啥就兴个快,神州七号都上天了哩。”

在村里呆了不到一天,赵庆余坐上洋女人驾驶的轿车回城去了。这家伙,领了一个跟秀娥子一摸一样的女人回来显摆,这是要告诉瓦罐村人啥呢!

后来听人说,赵庆余回城之前让那女人开着小轿车到孙家沟跑了一趟,在孙来香娘家门口转了好几圈儿。已经从支书位子退下来的孙来香的爹孙世英把街门紧紧地闭着,一副不与得志小人一般见识的气度。

赵小米和赵小新又接着练武了。

赵小新姥爷说:“六十年前,俺村出了位武林高手,叫季飞,软功硬功飞檐走壁这些家常把式都很了得,他更有个神仙也学不来的绝活,恁猜猜是啥?”

赵小新说:“二指禅。”

姥爷摇摇头。

“一指禅。”赵小米说。

“不对,他的功夫在屁股上。”

“屁股上有啥功夫,经打,像武松武二郎?”赵小新说。

“武松那是硬气功,很多练家子都会,不叫绝活儿。季飞绝在两扇屁股上,嘿,那是真叫绝呐。”赵小新姥爷啧一下嘴巴,脸上挂满了钦佩的神情。

“那时候日本人驻扎在彭城,就是现在的峰峰矿区。小日本他祖奶奶的很坏,隔三差五开着电驴子到村里捣乱,把村里的女人掳到据点里糟蹋,有两个女人被掳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季飞在一个黑夜摸到了据点里,他先是宰了一个日本官,又办了一个日本娘们儿,可是他也被日本人发现了。季飞就跑,日本人在后面追,啪啪打枪,追到一座楼跟前,季飞一转弯,日本人就找不到了,一座城搜遍了也没找到他。后来人们问季飞是咋躲过日本人的,季飞没说话,他走向赵老财的青砖楼房,在墙角处用两只手反扣住墙壁,屁股靠着楼角向上一提,两瓣屁股就像张开的嘴巴似的紧紧地咬住了房壁角,然后他手脚一起向上运动,身子便像壁虎一样飞快地攀上了赵老财的房顶。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恁说季飞的武功了得不了得!”

“嚯,真有这事!”赵小新和赵小米兴奋地叫起来。

“那还有假,俺师傅亲口告诉俺的。当年俺师傅就是季飞的徒弟哩。”赵小新姥爷一脸认真。

小米和小新跃跃欲试跑过去用屁股夹房角。

姥爷说:“快别费事了,那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练会的,姥爷俺练了好几年也是白搭,你们还是先练拳吧。”

学完拳回村的路上,赵小米跟赵小新说:“俺要有季飞的本事就到城里去收拾那个女人!”

赵小新说:“那得等到啥时候,干脆,明天星期天,咱就到城里给狐狸精扔一头苍耳去。”

赵小米眼睛亮了,“对,明天就去收拾狗日的!”

第二天,赵小米和赵小新乘车到了县城西关的“庆余再生物资回收公司”。他们希望在那里见到“洋”女人,然后伺机收拾她。

他们进了收购站。头上戴顶破草帽的老康正蹲靠着一棵桐树吃面条。见经理儿子来了,边打招呼边吩咐蹲在南墙根吃面条的伙夫老常去给赵小米他们下面条。老康笑眯眯地问:

“小经理,咋这会儿来了,找大经理呢?”

赵小米说:“啊,他去哪了?”

老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说:“可能还在晒屁股哩吧,这阵子你爹喜欢晒屁股,非晒到太阳落山才到这儿点一下卯。”

“有时候卯也不点。”老常插了一句嘴。

赵小米问:“他在哪儿住呢?”

“听说叫个啥金世纪花园,俺也没去过。”老康头说。

经理室墙上挂着好几张放大的照片,都是赵庆余和那女人一块照的。照片上两个人亲亲密密,像真两口子似的。其中一张照片上,赵庆余穿着一件羊皮似的衣服跪趴在那女人的脚旁,女人手里拿着一只羊鞭做出抽打的样子,两个人笑得开心极了。

“他妈的,他妈的!”赵小米边骂边用拳头打那照片,也不知他是骂那女人还是骂他爹。

黄昏的时候,赵小米和赵小新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金世纪花园。这个小区漂亮极了,他们只在电视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

小区大门口站着一个穿灰制服的保安。赵小米上前打听赵庆余的住处。保安摇摇头。说:

“不知道门牌号瞎打听啥,去去去,一边玩去!”农村出来的保安一眼认出这是两个乡下的土猴子。

赵小新把赵小米拉到一边,“咱别找人,找汽车,找到汽车不就能找到他们,你不是知道你家汽车的牌照号么。”

两人转到小区的东边,翻过铁护栏进了小区。

一辆一辆挨着找,没有见到赵庆余的红色轿车。两人趴在草坪上,赵小新打了个哈欠,说:

”“不找了,咱睡吧。”

赵小米也打了个哈欠。“不找了,睡吧。”曲臂当枕闭上了眼睛。草坪上很快响起了两个少年细细的鼾声。

早晨他们是被保安踢醒的,赵小新先醒来,拉上赵小米,一溜烟跑出了小区的大门,跑到汽车站,两人买了一块钱烧饼充饥,喝了一肚子自来水。钱已经不够坐回瓦罐村,半途被司机撵下了车,步行十里地才回到家里。

赵小新说:“人没找到,苦倒吃了不少。下次你爹回来,说啥也不能放过他了,咱把他的腿打折!”

赵小米说:“嗯,不来硬的不行了,把他打得躺床上哼哼才中!”

其实孙来香早就找到了一个不生气的方法,那就是把大量的热情和时间放在烧香拜佛上。哪里有庙会,她就去哪里,不论城隍土地药王龙王玉帝王母都是她敬拜的对象。瓦罐村的人们经常看到的是她挎着装满祭品的竹篮子脚步匆匆的样子。

一个秋阳毒辣的上午,孙来香挎着一只面猪头和一只烧鸡刚迈下十八级台阶,一个打着竹板的中年人从南边走过来。这人是一个眼睛贼亮的“先生”。见相貌平庸的孙来香一只脚踏在青石台阶上,知她一定是这座豪华院落的女主人,一下停住不走道了。观看一下,脸色严肃地说:“大妹子,你尊口莫开,俺先送你几句话,说得准了,俺再给你细细算,若不准,算俺学艺不精,从此不再吃这碗饭。”没等孙来香说什么,那人道:“你兄妹三人你排小,两男一女你是你爹的宝贝疙瘩,你二十二岁结婚,你男人属虎你属龙,恁俩一块儿受过穷,如今你男人在外胡折腾,你天天以泪洗面没精神。不知俺说的准不准?准了,俺给你使个破法儿,保你男人收回心,你们还能恩恩爱爱度过后半生,俺要说的有差池,大嫂你唾俺一脸唾沫,就当俺放了个闲屁,俺再到深山拜高人。”

算卦人这一番话说到了孙来香心坎上,她频频点头,说:“先生请到俺家坐一坐,喝些茶水吃顿饭。”

算卦人跟着孙来香踏上了十八级台阶。他知道今天钓到了一条好大的鱼。

孙来香边殷勤地为算卦人沏白糖茶水,边急切地说:“先生你真是神人,句句说得都不错,俺眼前就是这么个光景,苦啊!”说着,用手背揩眼睛。

算卦人说:“大妹子你千万别心焦,现如今世面上这事多了,没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学坏么。你当紧的是应该面对现实想出法子来对付它。前些日子一个搞建筑的大老板媳妇找到俺,说她男人在外面养着好几个女人,成天不着家,她请俺给她使个法儿,让她男人回心转意,俺就到南山老母面前给她求情,南山老母施法术,只要她男人在外面胡搞,那个东西就不管用,回到家就好好的,后来,她男人就老实了,胡闹也没有用么。”

孙来香说:“也别把他整得太没面子……”

“俺给大妹子你使个绝招儿,这招儿是南山老母在梦中赐俺的,灵验的很。”算卦人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张黄表纸,问了赵庆余的生辰八字,然后用铅笔在黄表纸上画,画毕交给孙来香,说将这张神纸粘在你男人的相片后面,掖在你的枕头下,每天早晚两次朝着南山老母庙方向三叩首,嘴里祈求老母放你中了魔瘴的男人回来,不出半个月你男人准保乖乖回来,再也不会胡闹了。

孙来香郑重地接过黄表纸,对算卦人千恩万谢,说先生你费心了,需要多少钱你尽管开口。

算卦人一脸严肃地说:“这不是钱多少的事,是表你的心意呢,你的心意诚,南山老母自然办得圆满,你不见庙堂里人家烧高香捐大钱,那都是向神仙表心意呢。”算卦人说到这儿微微闭上了眼睛。

孙来香说:“俺还藏着三千块私房钱,都献给老母,求老母成全。”说罢起身,翻箱倒柜去找钱。

当算卦人接过孙来香递来的厚厚一叠钞票时,他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邯郸向北的列车,急速地穿过、邢台、石家庄、保定……直奔山西。

吴生活和赵秋喜面对面坐着,两人手里各攥着一瓶啤酒,几上的两个塑料袋里是花生米和猪头肉。

“一辈子睡一个女人有他娘啥意思,矿区的小姐年轻又漂亮,还会风骚,有东北味的,有西北味的,还有南方味的,五十块钱就能打一炮,便宜死了。”吴生活不管旁边有人听着,再一次开导赵秋喜。

赵秋喜没有说话,吴生活“嘎巴”一粒花生米,他就喝一大口啤酒。他听了吴生活的鼓动,最终下了离开家的决心。吴生活说得对,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的女人不是女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赵秋喜的暴力没有能够征服程金枝,反而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那次打架之后,程金枝就不让赵秋喜挨身子了,晚上睡觉也不脱衣服,腰带束了三根,而且根根打死结。赵秋喜实在忍不住,就想来硬的,但是程金枝拼死抵抗,他一次也没有得逞。程金枝恶狠狠地说:

“想强奸老娘,除非你把老娘杀了!”

赵秋喜不得不悲凉地举起双手。他无奈地苦着脸说:“娶你这样的娘们儿,算俺倒了八辈子霉,你以后愿意咋着就咋着吧,反正看住你的人也看不住你的心,别再把俺气死了,俺还想多活几年哩!”

赵秋喜背着铺盖卷离开了家。原本堆满了箩筐和荆条的院落在他走之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大的土院子由拥挤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那天,程金枝没有去城里。她本来打算赵秋喜前脚离开她后脚就去找柴永光的。可是,不知为啥那一刻她的腿脚居然不听使唤了。程金枝久久地靠着门框打量这座院落,一时间,她竟然不适应赵秋喜离开这个家。

但很快,程金枝就变成了一只自由快乐的爱情鸟,柴永光给与她的爱情花露让她如痴如醉。每次从县城回来看到大田里饱满的玉茭和谷穗,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收获的人,她收获的是比玉茭和谷穗更加丰硕甜美的爱情!

可是,她的爱情很快就被那个给予者毁掉了。

那天,程金枝从县城回来后,忽感下身不适,又痛又痒。她想,可能是跟柴永光疯的狠了,歇一两天会好的,可是三天过去了,不但不见好,反而痛痒的更厉害。她到村医老黄那儿拿了些阿莫西林氧弗痧星之类的消炎药吃,可是不管用。她便到曲镇卫生院去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那个胖胖的女医生绷着脸问她:

“你男人是干啥的?”

“俺男人过去是编筐的,现在下煤窑。”程金枝说。

“你啥时跟你男人同的房?”

程金枝想,这个医生管得太宽了,你看你的病,问这干啥。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病不忌医么。她说:“俺男人在山西下窑呢,没在家。”

“那你咋得的这种病?!”女医生的脸沉得更狠了。

“啥……啥病?”程金枝的心“嗵嗵”直跳。

“淋病。”

“淋病?淋病是啥病?”

“就是性病!”

程金枝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就大了,她好像在大庭广众被强行剥掉了衣服,恨不得大地即刻裂开一道缝让她钻进去。

她逃命似的逃离了医院。

当她怒气冲冲地找到柴永光时,柴永光却轻描淡写地说:“啥大不了的事,输几天液就好了。”

程金枝却不依不饶,质问柴永光的脏病是怎么得的。

柴永光拍着脑袋回忆了一下,说:“可能是在人间胜景洗桑拿不小心染上的吧,我那天喝多了。”

“呸,喝多了你就乱搞女人,你是猪还是狗!”

“看金枝你这话说得多难听,现在当领导的谁不洗个桑拿泡个小姐,不那样人家还笑话呢。”

“你混蛋理论,你们什么他妈的干部,都是害人精,你赔我,赔我!”程金枝一头撞向柴永光。

柴永光把程金枝领到一家小诊所,医生给她输了一个星期的液。

一星期后,程金枝的病好了。

柴永光说:“咋样,淋病又不是艾滋病,看把你紧张的。”说着,要去搂程金枝。

程金枝躲瘟神似的躲开了,说:“你以后不准再碰我!”

柴永光站住了,他漠然地看着程金枝,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程金枝默默地靠着墙壁站了好一阵,似乎在下什么决心。最终,她向门口走去。

“你要走?!”柴永光意识到她这次出他的家门与往日不同。

程金枝低着头不说话,她的脚步好沉重。这个房间曾经留下了他和柴永光多少美好的回忆啊!但这一切却这么意外地结束了。她的心好痛,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她去哪里寻找那个让她依靠着痛哭的肩膀呢!这个柴永光,正像爹说的那样,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哪!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保持长久的热情!近来她发现他注视她的目光开始游移,跟她说话时也心不在焉。说不定,她这次染病,就是他离弃她耍的一个阴谋!

尽管程金枝很自信自己的判断,但在她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还是希望柴永光奔过来紧紧地搂住她,痛哭流涕地向她道歉赔不是,那她就会原谅他。男人都是属猫的,天生喜欢闻腥,只要他以后洁身自好,她愿意一辈子对他好。

程金枝的脚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但她的期待没有到来,她的身后是地老天荒的寂静。终于,她的脚迈出了那个没有门槛的门槛。当她的脚落在地上,全身忽然产生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她“噔噔噔噔”一溜风似的跑下了楼。

十一

赵小米和赵小新揣着苍耳又一次到城里去寻找赵庆余和那女人。他们给老康买了一盒好烟,觉得这样老康就不会骗他们。

老康对他们说:“那个女人住院了。”

赵小米说:“咋,她得了癌症,是不是要死了?!”

老康说:“你这个小经理,还怪会咒人哩。”

赵小米说:“她该死嘛。”

按照老康的指点,赵小米和赵小新总算在一家医院找到了赵庆余的汽车,接着发现赵庆余和那女人果然在302病房。

“只有你爹不在病房的时候才能行动。”赵小新说。

赵小米点点头。

他们躲在四楼楼梯的缓步台密切注视三楼楼梯,一旦发现赵庆余下楼,就立即冲进302病房实施行动。

时间像一头老牛慢慢地走着。一个下午,赵庆余居然没有踏出302病房一步。赵小米只怕一不留神出了差错。几次让赵小新到302偷窥,赵小新每次回来不是说你爹在给那女人擦脸,就是说你爹在给那女人捏胳膊揉腿。

“我靠,我靠!”赵小米小声骂。

夜灯亮了。

夜渐渐深了。

走廊里归于了寂静。赵庆余像潜入深水里的鱼,一直没有离开302病房。

赵小米和赵小新悄悄来到302门口,耳朵贴着病房门谛听。

房间里有隐隐的哭声,是赵庆余。一会儿听到了那女人有气无力的说话声。女人说:

“都是命,人呀,谁都想往好里过,可就是争不过命。”

“呜呜呜,呜呜呜,……”从赵庆余压抑不住的哭声里,赵小米感到他的肩膀抖得很厉害。他娘孙来香哭的时候,肩膀就总是抖得非常厉害,好像她的肚子里安装了一台振动器。

“大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咋就不开窍呢,你往前数数,祖一辈父一辈,再看看你这一代我这一代,有多少爱情能称心如意!我妈常跟我讲,活着就是一个苦字呀。你和嫂子虽然谈不上相亲相爱,可是平安哪,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更重要的是人家心里有你,能跟你过穷日子。你当初真要娶了王秀娥,你们不一定能过得下去呢。老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呀!我跟你敞开心扉说实话,我就是一个不能过穷日子的女人,否则,为啥千里迢迢出来做那种事情!”女人大概说累了,停下来歇了歇又说:“为了给我弟盖起房子说上媳妇,我是全豁出去了,我的爱也不要了!”女人也抽泣起来。

赵庆余不哭了,反过来劝慰女人,“彩兰,咱到北京去治吧,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呢。”

“快别浪费钱了,医生都说扩散了,浪费那些钱还有啥意义,哥你就听我的,留下这些钱给我弟盖房吧。”

“还是治病要紧,彩兰。”

“治完了病你拿啥给我弟盖房,你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我还能挣么,不行连汽车卖掉!”

“可是我弟等不起呀,他已经三十岁了,我妈心焦得夜夜睡不着觉,我闭上眼就是我妈的愁容呀,你一定要听我的,我死后你就到我老家给我弟盖房去,就以姐夫的名义,你也去过我们家了,街坊们也都认识你,我家的脸面也丢不了。”女人停一停,叹息一声:“唉,我与你欺负人家孙来香,天理不容,这就是报应!”

“彩兰,你快别说了!”

“哥,你头上有白头发了,来我给你拔一拔。”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等赵小米和赵小新明白输液的护士是向302病房走来时,她已经喊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干吗?”

赵小米和赵小新慌忙向楼梯跑去。

赵庆余闻声走出病房,看到赵小米和赵小新的背影,他追过去,边跑边喊:

“别跑,恁俩别跑。”

赵庆余越喊,他们跑得越快。当赵庆余快追到大门口时,看见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辆面包车,跑在前面的赵小米的惨叫声和汽车尖利的刹车声几乎同时像两把利剑刺进了赵庆余的耳鼓。

“小米小米小米……我的儿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是爹的心肝爹的肺呀,爹错了呀,爹对不起你呀,爹混蛋,寻找啥完美的爱情呀,啊啊啊,啊啊啊……都是钱让爹生了那念想呀,爹要一直穷下去就好了呀!爹不该这样啊,爹都是为了自己可耻的情欲呀,啊啊啊……爹让你活得闹心呀,爹不像个爹呀,爹还不如个畜生呀,啊啊啊,啊啊啊……”

赵庆余抱着儿子哭得天昏地暗。司机凑过来,胆怯地提醒他:“师傅,快送医院吧,说不定还有救。”

赵庆余这才惊醒过来,抱着儿子就往医院里跑。他的腿有些软,身体一歪一歪的,司机在一边帮他托着赵小米的脚。刚跑进门诊大厅,赵庆余忽然觉得儿子在他的怀里动,他疑惑地停下脚步,借着大厅的灯光看儿子的脸,见赵小米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接着他的嘴唇张开了。赵小米说出的话差一点没让他背过气去,赵小米说:

“爹,俺没有死,你要再做对不起俺和娘的事俺就真去撞汽车。”

赵庆余悬在天上的那颗心“呼哒”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把儿子慢慢地放下来,让儿子抬抬胳膊动动腿。赵小米照着他的吩咐做了,好胳膊好腿。赵庆余让儿子走两步,赵小米在大厅走了一圈,走得端端正正。

“我的儿,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爹答应你,一定不做对不起你娘的事情了。回去,一定回去!”赵庆余一把把赵小米拉进怀里,搂得紧紧的。

赵小米看到他爹的眼睛里有泪珠在闪,“你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算数,爹啥时说话不算数了?”

赵小米点点头。

十二

第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把曲镇的山山岭岭覆盖严实后,学校正好放了寒假。

赵庆余的废品回收公司歇了业。他给老康和老常每人发了三百块钱奖金。对他们说:“过年多割些肉,肉是孩子的精神,尤其男孩子,肉更是他们的命!”赵庆余知道老康和老常家都是男孩儿。

老康和老常一边谢经理一边笑着说:“我们会让他们吃得满嘴流油的!”

回到瓦罐村,赵庆余对丰收说:“让羊出去透透风吧,一直圈着不成坐监狱了。”

丰收说:“庆余你的心肠还挺软乎哩,还怕羊坐监狱。”

大雪下来后,地里已寻不到吃的,羊们就被圈养着,吃丰收秋天备下的红薯秧子豆棵子。

他们撵着羊来到了北坡的猫头岭。人和羊都在白天白地里散漫着。

丰收忽然指着不远处一座孤坟问赵庆余:“咦,那座坟里埋的是啥人,谁悄不叽儿把他埋那儿了?”

赵庆余没有回答丰收的问话,而是问他:“丰收兄弟,你有没有喜欢上一个女人?”

丰收难为情地笑了,“哥你开啥玩笑哩,俺咋配喜欢女人。”

“你咋就不配喜欢女人,你不是个男人!”赵庆余一脸不悦。

“俺穷呀!”

“穷咋了,穷就连女人都不能喜欢!”

丰收不说话了。丰收想,喜欢也是白喜欢,又捞不到手里,倒不如不想的好。

“将来有合适的哥给你踅摸个,不娶个女人咋行,来这世上缺着一大项哩。”赵庆余递给丰收一颗烟。

丰收接烟的时候,看见赵庆余白了的发根。他惊讶道:“哥你的头发咋白了,你比我大三岁,才四十二呀!”丰收说着抚了一下自己满头的乌发。

赵庆余幽幽地说:“全白了,这是染了哩,俺觉得老了。”

“看哥你说的,你一个大经理,越活越年轻哩,咋说老。”丰收不明白。

赵庆余不说话了,他深深地吸一口烟,憋了很久缓缓地吐出来,目光钉子样地盯着对面的孤坟,好像那座坟是一片欣赏不够的风景。

“那坟里埋的是谁?”丰收的好奇还在。

“我的——朋友。丰收兄弟,你以后放羊不要到那边,免得羊糟蹋。”

丰收说中,春天俺往那儿种几棵柏树,坟地有树风水好。

赵庆余点点头。

“乒啪,乒啪。”是爆仗的响声。

赵庆余和丰收循声望去,见赵小米和赵小新一边燃放拆散的鞭炮,一边向这边走来。

“俺娘今儿蒸的羊肉大包子,等爹你回去吃呢。”赵小米对赵庆余说。

“俺娘今儿蒸的猪肉大包子,让俺叔晌午回去吃。”赵小新说。

“你爹的腿伤好了没?”赵庆余问赵小新。

“快了,拄着拐能走路了。”赵小新答。

“你爹腿好后还去山西下窑不?”

“俺娘不让俺爹去了,俺娘说,这回砸了腿,下回砸了脑袋咋办,俺娘俩儿还指望你编筐吃饭呢。”

“哦。”赵庆余轻哦一声。

冬天日头短,一会儿就晌午了。赵庆余从丰收手里要过羊鞭,说你中午一定去你哥家吃饭,难得你嫂子对你好起来。

丰收说:“一定去,不去俺嫂就把好吃的给俺送去了,自从俺哥砸伤腿回来,俺嫂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俺兄弟俩可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啪。”赵庆余猛地甩了一下羊鞭,羊鞭清脆的炸响在旷野里传出去很远。

“三十里的黄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山路俺看妹妹,半个月跑了一个十六回,把那哥哥跑成了罗圈腿,哎,伊哎呦,哎伊呦,把那哥哥跑成了罗圈腿,……”忽然,赵庆余扯开嗓子,对着灰白的天空吼唱起来。

“哥你唱得真不赖,都赶上电视里的歌星了。”丰收由衷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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