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同志侧记(外一题)
2011-07-23□李致
□李 致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在共青团重庆市委工作。1957年底调团四川省委《红领巾》杂志社任职。离开重庆时,尽管我婉拒,仍有多人至火车站相送。乘火车抵达成都,却无一人来接,来到机关宿舍也没人帮忙,颇感冷落。我叫刚满四岁的小女儿站在门口看守行李,自己忙着搬运。不一会儿,一位男同志牵着我女儿的手上楼来,他说:“你女儿站在门口哭,我把她牵上来了。”他就是当时的团省委书记李培根同志,听说我到了,特意来看我。我的心里顿觉温暖。
我在团省委工作了六年。前三年在《红领巾》杂志社,后三年调学校部兼管少年部。培根同志没有分管这几个部门,我与他的接触不太多。但既然同在一个机关,也有一些了解。
培根同志是老革命,1938年入党,长期从事地下斗争,解放后在共青团系统工作。他一贯作风民主,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大家都叫他“培根同志”,没有人叫他“李书记”。工作上有不同意见,可以对他畅所欲言;我在请他签发文件时,就与他有过争论。只要讲道理,他都能接受。在团省委常委会上,我曾听他讲,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同志的作风很民主,喜欢争论和听取不同意见。有一次,耀邦同志出差到辽宁,随行人员就一个问题与他发生激烈争论。辽宁省委有同志很奇怪,怎么能随便与耀邦同志争论呢?培根同志说,耀邦同志喜欢这样,不喜欢那种只会迎合上级,唯唯诺诺,不敢发表意见的干部。当时,我就感到培根同志在这方面是得了耀邦同志的真传的。
五十年代后期,在反右斗争以后,“三面红旗”对国民经济造成极大的破坏,接着又反右倾机会主义,以阶级斗争为纲,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当时的省委的主要领导,常以更“左”的态度来执行上面指示。在这种大形势下,培根同志不能不照办,但他不整人害人,不添油加醋。反右期间培根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回来后得知团省委机关共有十六个人被划为右派和反党分子,很感惋惜,叹着气对人说:“已经报上去,晚了。”把团省委副书记贺惠君打成右派份子,是省委“一把手”作出决定并坚持的。后来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正如金成林(团省委常委)事后所说,培根同志照章办事,“磨磨蹭蹭,火力不足”,团省委没有定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总的说来,处理这类问题,培根同志比较通情达理和实事求是。特别是平反寃假错案,他积极认真,赔礼道歉,落实政策。遇到阻力时,还到外地去说服当地党组织的领导人。此系后话。
我个人就有这种感受。1955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时,我在重庆受到隔离审查。我态度端正,最后结论也无问题。我到《红领巾》杂志社时,杂志社的前几位主要领导刚被打成反党集团和右派分子,人心涣散。这可能也就是我到来时无人相接的原因吧。刊物半月一期,是硬任务。我把主要精力放在出好每期杂志上,让分管政工的副手抓机关内部工作。就凭这一点,有同志向团省委领导反映,说我对“肃反”有不满情绪。培根同志找我谈话,劝导我消除不满情绪。我除了说明实际情况,还强调说“肃反”结束后,团重庆市委把我从少年儿童部长调任大学部长,1956年又派我作为中国学生代表团成员,赴捷克首都布拉格参加第四次国际学生代表大会。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没有不满情绪。我言之有理持之有据,培根同志完全相信。1958年,我又作为中国青少年报刊工作者代表团成员,访问了苏联。
在团省委领导下,《红领巾》杂志注意宣传好人好事。1959年,我们采访了少年英雄刘文学的事迹。培根同志写了《让刘文学永远活在我们心里》。1960年刊登刘文学事迹的那份期刊,发行量高达一百二十万份,是平常发行量的十七倍,团省委发出文件,号召全省少年儿童“学习刘文学,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得到全国各地的响应。耀邦同志为刘文学的墓碑题了字。培根同志很高兴,半开玩笑地说:“好倒好!就是这一期的《红领巾》,把团省委(包括《四川青年报》)一年分配的纸张,全都用完了!”
培根同志十分健谈,他学识渊博,记忆力强。有人形容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开玩笑说他是“李半天”(即一讲话就是半天)。只要他到北京开会,或出差外地回来,无论中央精神,沿途见闻,名胜古迹,楹联匾对,古怪传奇或新鲜事物,总是讲得津津有味,听者也很感兴趣。1962年,因外事活动,我和培根同志一起爬峨眉山,前后三天,听他讲了许多趣闻,減少疲劳并提高了游兴。当然,培根同志常有讲长讲重复的时候。如果上午开常委会,开到下午一时还不散会,大家便怂恿我去找他的夫人戴克宇大姐,戴大姐“体恤民情”,立马(这是培根同志常用的语词)到会议室外呼叫:“李培根!你不吃饭,人家要吃饭嘛!”会议得以“胜利”结束,众人皆大欢喜。
培根同志爱讲话,但十分谨慎。他曾说:“有人说自己犯错误,是讲话多了。这不对!关键是讲话的内容。看你讲的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培根同志也很幽默。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他到农村发现男劳力都调去炼钢,丰收的稻谷全由妇女收割。他引用群众的话说:现在不是人民公社,是人民“母”社。据说“文革”时,有人以此揭发培根同志攻击“三面红旗”,真是冤哉枉也!
1964年,我调共青团中央工作,去了北京,两年后就爆发“文革”。1973年,我调回成都。培根同志先去了涪陵地委,后又到省体委和省委统战部工作。有一次,听说培根同志去了新加坡,我专门去听他讲见闻。他详细地讲述了新加坡如何解决老百姓住房问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培根同志后在省政治协商会议任常务副主席。1998年,我当选省政协六届秘书长,又在培根同志领导下工作,只是时间不长。我发现,培根同志的诸多优点,如平易近人、学识渊博、善谈健谈、有人情味等,很适宜做统战工作。无论国内国外,各党各派,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培根同志都能与对方找到共同语言,使之兴趣盎然,为之折服。我多次陪同他接待过台湾朋友,有与鲁迅论战过的文人胡秋原(现已逝世),有写言情小说的女作家琼瑶,只要不搞台“独”,培根同志都热情接待,建立友好关系。机关有同志埋怨政协的会太多,培根同志调侃说:“我们机关叫政治协商‘会议’(没有哪个机关叫‘会议’吧),我们是靠‘会议’协商来解决问题的,会议自然多一些。”在政协工作期间,我又向培根同志学到很多东西。
川剧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培根同志十分重视振兴川剧的工作。台湾川剧团来成都演出,他会见了代表团全体成员并与之合影。鉴于全国政协有京(剧)昆(曲)室,在培根同志的倡导下,省政协成立了川剧室,吸收了省市知名的川剧人参加。那一段时间,每到政协委员活动日,总能听见川剧锣鼓和演唱声。
培根同志一贯顾全大局、廉洁奉公、勤勤恳恳,不计名利,不讲排场,这是大家公认的。离休以后,他做了很长一段关心下一代的工作,并把志趣放在写诗填词上。我以前不知道培根同志有此雅兴。十多年前,我得到戴大姐寄给我的培根同志填写的诗词。培根同志八十华诞后,又收到《李培根诗词集》。由于我喜欢阅读,戴大姐不断把培根同志的新作寄给我。其中有四首是写给我的,内容都是鼓励我写作,我很感激。
转眼又是培根同志的九十华诞,戴大姐拟出版《李培根诗词续集》,希望我为《续集》写篇短文。我感到为难。我从小喜欢“五四”新文学,对古诗词知之甚少,只能说喜欢阅读,不敢妄加评论。我本与金成林谈妥,仍由他著文,因为《李培根诗词集》是他写的《编辑前言》。不幸他于几天前驾鹤西去,这个“重担”必然落在我的头上。好在金成林写的《编辑前言》谈了很好的看法,我没有其他高见。我只想说,诗言志,培根同志的诗词,是他的心声,反映了他广阔的视野和丰富的情感,更反映了他这位老革命宽广的心怀。
培根同志开始向百岁进军,期待能不断地拜读到他的新作。
2011年7月4日
(此文为《李培根诗词续集》前言)
缅怀袁明阮
袁明阮同志逝世已两年,我几乎天天想到他。
并非夸大其词,这是事实。我每天看书看报,除了要戴老花眼镜,还得用上放大镜。而我常用的放大镜,正是明阮同志送我的。
1985年,四川省出版代表团出访日本,明阮同志是我们的顾问。他本是省出版局老局长,1983年机构改革时退下来做顾问,鉴于他多年来对出版事业做出的贡献,四川出版总社一致推举他做访日团的顾问。
在访日期间,因为明阮同志年龄最大,我们代表团成员都很照顾他。我常提醒他不要丢东西。有一天,他把手提包遗忘在车上,被我捡到了。当我把提包交还给他时,他正在着急,我开玩笑要他发个奖品。没想到在离开日本前,他真给我发奖了。奖品是一个带有小灯泡的放大镜,夜晚也能看清很小的字。大概是明阮同志注意到了我在商店曾对这个放大镜发生兴趣,却又没有买(当时尚未达到“小康”水平,能换到的日元也不多)。明阮同志花了三千日元,为我买了这个放大镜。
我怀着感激之情收下这个奖品。当时我才五十多岁,戴老花镜就行了。随着年龄增长,看书看报都得加上放大镜。拿起放大镜,我就会想起我们的老局长袁明阮同志。
曾经很长一段时期,四川只有一家出版社,即四川人民出版社,隶属于四川省文化局。明阮同志是老革命,1938年入党。1978年,他由重庆市委宣传部调四川省文化局任副局长(后任四川省出版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分管四川人民出版社,从此我们相识。
明阮同志分管出版社,大力支持我们“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地方出版社原来实行“三化”(即地方化、群众化、通俗化)方针,主要出版“字大,图多,本薄,价廉”的农村读物,远不能满足作者和读者的需要。为冲破这个束缚,四川首先提出了“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出版了全国许多作家和学者的著作。尽管当时对此争论很大,但由于调动了地方出版社的积极性,得到了国家出版局和中宣部出版局的陈翰伯、边春光、许力以等许多同志的支持,“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终于得到认可和推广。事实证明,这是全国出版事业在新时期的一项重大改革。
明阮同志分管出版社,大力倡导“学习邹韬奋”的活动。邹韬奋是我国著名的政论家和出版家,1932年创办生活书店。他真诚地为人民服务,出版了许多抗日救国和其他进步书籍。书店虽为私人企业,但始终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他以出好书和多方面为读者、作者服务,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学习邹韬奋”的活动,使四川出版人立志做出版家,促进了四川出版事业的发展。
明阮同志分管出版工作,正确处理了出版、印刷、发行的关系。他认为这三家是一条龙,哪一家都不能忽视。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成都有家名小吃叫“古月胡”(即把三种食材相合),他说出版、印刷、发行三家就该成为“古月胡”。他强调这一条龙,出版社应是龙头。出版社内有编辑、印刷和发行三部门,这也是一条龙,哪一个部门也不能忽视,但编辑是龙头。只考虑编辑忽视发行是不对的:因为书发行不出去,就没有经济效益,也谈不上社会效益,作为企业的出版社将无法生存;但只追求经济效益,由发行来决定出版什么图书,不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势必出现庸俗化的倾向。何况出版事业还有更重大的任务,那就是:发展文化,净化心灵,传承文明。
明阮同志十分热爱出版事业,多次开玩笑讲:“生是四川出版人,死是四川出版鬼。”当川版书在全国崛起时,也听到一些意见,有同志对某些意见有反感,明阮同志强调说:“我们越有成绩,越要冷静听取各种意见,不能自满。”他离休以后,一直关心四川出版工作。他和张东升同志,曾联合提出按专业分社的建议。他对出版事业,既能从宏观上思考和指导,又常深入基层,解决很具体的问题。他平等待人,对同志十分关切。为了工作,他有时也急躁,但绝没有个人意气。他对谁有意见,能坦率地当面提出,或向上级反映,光明磊落。这些都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我离休以后,他很关心我的写作。有一次,他约钱铃同志(曾任省出版局副局长)一道来看我,因身体不适没有成行。他在给钱铃的信上说:“我原来准备约你一起去看望李致同志,但稍感不适,只好改日再去。现特托你先给他送上洞庭君山茶一盒(这次到重庆时一位同志送我的),希望他在写文章疲倦的时候,品上一杯被称为贡品的清茶,文思更为敏捷,创作出更多的精品。”看见这封信,我感到十分亲切和温暖。我虽创作不出“精品”,但明阮同志的关怀,却是铭记在心的。明阮同志九十华诞时,我送了我的一本“往事随笔”给他,上面写了“仁者寿”三个字,这是我对他真诚的祝贺!
此时又收到一堆报刋,我将拿着放大镜去看《炎黄春秋》,去看《随笔》以及其他报纸。这个放大镜就是明阮同志发给我的奖品,我能不想到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