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片解·之一
2011-07-18山西张石山
/[山西]张石山
作 者: 张石山,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中短篇小说集《镢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诗集《永远的三月》、自传体长篇《商海炼狱》等。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二十篇,在第一篇第一章的位置上,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学而”章。这一章文字,接连“三乎”,三句话,三个疑问句。
顺理成章,笔者的《论语片解》,也是首先对“三乎”作一点自己的阐释,捧出属于个人的一点心得。
学而时习之,凭什么“不亦说乎”?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原本就明白如话。常见的注释是这样的:“学了,然后按时实习,不也是很高兴的吗?”说了等于没说。同义反复罢了。当然,通常意义上的翻译注释也只能是这样。
正因为明白如话,耳熟能详,读者往往就人云亦云起来。随口一念、随意一听,不再深究。如果就在这一句打住,静下心来想想,我们或者会生出一点疑问:学而时习之,凭什么一定就是喜悦快乐的?孔夫子这句话,究竟能不能成立?对此进行探究,应该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首先,我的理解,孔子的这句话,如同他的许多语录一样,尽管具有格言的性质,但并不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性。这句话应该有具体的语境,并且多半是针对了特定的对象。孔夫子开风气之先,兴办私学,有教无类,功盖千古,那么,上面的话,非常可能是在孔子兴办的私家学院,是夫子寻常对门下学子们讲的一句话。
其次,我们都知道,儿童多有厌学的倾向。即便孔子招收的学生是自愿前来求学的成人,我们还是要发问:成人对于枯燥的学习,就会那么喜欢吗?所以接下来,我们需要作一点探讨:在孔子学院,学子们具体学习一些什么功课?作为师长的孔子又是采取什么样的教学方法?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大家“快乐学习”的原因。
《论语·述而》第二十五章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们由此得知,孔夫子用以上四种内容,或曰从四个方面来教育学生,但这说的还不是具体功课,那么,在老先生创办的学校里,弟子们到底具体学习一些什么功课?整部《论语》,对此却是语焉不详。
参研其他古籍,比如《周礼·保书》上讲:“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爬梳整部《论语》,根据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后人通常认为:孔子兴办的私家学校如同官办学府,他的门下,除了读《尚书》、讲《诗经》之外,至少还开设了六门功课,即古来所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射箭,是一种作战技能。当然,其中更重要的是礼仪训练。
驾驭车辆包括战车,也是必不可少的教程。
《论语·子罕》第六章,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在生活艰难中成长的孔子,学到了底层人物才有的许多本领。当达巷党人议论孔子没有以某种专长成名,夫子还幽默了一把:
我来驾车呢?还是射箭呢?我就专门驾车好啦!
除了射、御,还有书、数。
书,该是书法。无论是写简还是刻简。夫子“述而不作”,记述、叙述,都是需要书刻技能的。
数,至少是数学。而最有可能是八卦易学的筹策推演。
而排在六艺前列的重要课程,则是礼、乐。
《论语·宪问》第三十九章记载:“子击磬于卫。”《论语·先进》第二十五章,即著名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记录了曾参的父亲曾点擅长鼓瑟,其演奏水平应该相当不错,极具章法。孔门弟子,除了学习演奏各种乐器的技能之外,应该还有合奏演练,特别是对各种乐曲乐舞的礼法功能,更要知晓。
礼与乐,互为表里。弦歌、舞乐,正是学礼必不可少的途径之一。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孔子门下的学子,其学习的具体课程,丰富多彩。课程科目,具有竞技性、游艺性、多样性和娱乐性,大家并不是整天死读书、读死书。
除了课程本身的丰富多彩,作为伟大的教育家,孔子的教学方法也是极为高明的。孔子得天独厚,肩担传承上古文明的重任。孔子的学问,是要经世致用,通过诗书和六艺的教学,孔子培养的是文武全才、治国人才,尤其是要培养和造就完善的君子人格。为了这一宏伟目标,孔子倡导实施的是一种快乐教育,他天才地懂得寓教于乐的道理。通读整部《论语》,我们可以客观地得出下面的结论:孔子对学生的教育,最重言传身教;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注意运用启发式教学,与学生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达到教学相长的良好效果。
如果我们看到《论语·述而》第六章,应该能够发现它透露出的宝贵信息。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所言四端,杨伯峻先生的翻译简单明了:“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依靠在仁,而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
对于六门技艺,为什么孔子要特别强调“游憩”,要大家“游于艺”呢?杨伯峻另外添加了注释,引用《礼记·学记》来解“游于艺”,解得好。“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安排六种课程、学习六种技艺,学到这些具体本领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其学习的过程首先就是快乐的。学而乐、乐而学,无此无彼、亦此亦彼。
对于学生而言,追随夫子,投身孔子门下,这儿的课程丰富多彩而有趣,学习的过程生动活泼而快乐。然后,君子之人格渐渐确立,大家的学习逐步走上自觉,而始终能够乐在其中。
在孔子学院,大家求仁得仁。学子们人人明白,大家“游于艺”而“志于道”,将要肩负传承文明的大任。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必曰:君子者,无往而不说也。况学而时习之乎?
有朋友自远方来,乐乎?悦乎?
中国汉字,同音字特别多。
如果是阅读文章,一看便得明白。阅读到“阅读”,自然清楚二字的涵义;如果是听说话,听到“阅读”,也多半能会意。但假设原话是说某人“月读”十本书,单单是耳闻其音,则可能与“阅读”混淆。书面认读,这个“月读”才不会生出歧义。
中国汉字,同音字而外,多音字也不在少数。
比如“乐”字,就是一个典型的多音字。快乐之乐,读如(le);音乐之乐,读如(yue)。方言,更读为(luo、lao、yao、ye)等等。因其多音,而生多义;或者,为了表述不同的词义,而有了不同的读音。对于多音字,即便是书面认读,也会出现读得正确与否的问题。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论语》开篇“三乎”的第二乎。这儿的“乐”字,正是上面所说的多音字。关于这句话中的这个字,我们稍加思索,仍然能够提出几个“为什么”。
首先,这个多音字“乐”,其词义一般注释都当“快乐”来讲。约定俗成的读音,也是快乐之乐(le)。面对约定俗成,我们仍然可以发出一点疑问:这个字在这儿的读音,就一定是(le)而不可能是(yue)吗?这个字在此的字义,就仅仅是“快乐”吗?
其次,按孔子这句话的原意,如果“乐”字读如(yue),弟子们记录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也完全可以达意。那么,弟子们为什么偏偏要用这个易生歧义的多音字,一定要记录为“不亦乐乎”呢?或曰,孔子当初把这个字就是读如(le),弟子们循音求义,准确记录下了孔子的话语;那么,孔子讲这句话,为什么要说“不亦乐乎”而非“不亦说乎”呢?这中间有什么深意呢?
原本,形容愉悦快乐,有了“悦”字。使用通假,有了“说”字。怎么又有了一个几乎同义的“乐”字呢?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推断:音乐带给人的愉悦毕竟是相对独特的,于是,形容这种独特的愉悦,要使用“乐”这个独特字眼。那么,可以猜想,最早这个字眼的读音非常可能还是音乐之乐。读音的区别分离,“乐”字读如快乐之乐,究竟在什么时代,或有学者考证,未之见也。
《论语》是弟子们记录下来的孔子说过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无论孔子把这儿的“乐”字读如(le),还是读如(yue),事实上,弟子们的文字记录都是“乐”,而不是“说”。于是,我们能够推导出另一种结论。即便孔子当初把“乐”读如悦(yue),但学生们非常清楚,夫子在这儿讲的愉悦,恰恰是音乐带给听者的愉悦,而不是其他。
孔子所处的时代,已然礼崩乐坏。相对而言,鲁国是一个礼乐之邦,比较完整地保存了西周的文化传统。而孔子自幼受到礼乐文化的熏陶,成年之后又以好礼、知礼闻名天下。孔夫子开坛讲学,重点课程就是礼乐。有朋友远道而来,干什么来了?其中定然不乏前来参研礼乐、学习礼乐的志同道合者。作为当时最负盛名的私家学院,志在传道,将会向来友宾朋演示富含礼仪内容的音乐歌舞。如此设想,应非异想天开。
那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儿的“乐”字,即使是当做快乐来讲,这种快乐也一定与音乐有关、与礼乐有关。
——在教授传习六艺的孔子学院,在快乐教学的地方,当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远道而来,主人自然非常高兴;接着给朋友们演示学子们学到的歌舞礼仪,进行音乐演奏,“与人乐乐”,宾主都非常愉悦快乐。
人不知而不愠,是不知,还是不智?
《论语·学而》开篇第一章,接连“三乎”,都是疑问句、反问句。
第三乎,是这样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儿的“知”,又是一个通假字,可以当“智”来使用。
一贯的注释,“知”都是按本意作非通假的理解:别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自己并不生气怨恨,不也是君子吗?
这样讲,当然也解释得通。但在意味上,觉得比较淡薄。别人不了解自己,自己并没有生气,这算得上是君子的人格条件吗?值得放置在《论语》开宗明义的开篇“三乎”中来大声疾呼吗?
《论语·学而》第十六章,孔子这样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卫灵公》第十九章,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孔子这两段语录,说得极其明白。作为君子,只会惭愧自己能力不够,从来不害怕也不会怨恨别人不知道自己。“人不知”,君子原本就应该“不愠”。何足道哉!
而且,上述两例,说到“别人不知道自己”,都是倒装语法“不己知”。如果按照通常的解释,把“人不知”解为“别人不知道自己”,那么,《论语·学而》原文第三乎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己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于是,我认为:“人不知而不愠”,“知”在这儿极其可能是通假用法。这句话中的“不知”,就是不智。“人不智”,说的当然不是自己,倒恰恰说的是别人。
《论语·述而》第三十八章,弟子们对老夫子的一致评价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温和而严厉,有威仪而不凶猛,庄重而安详。
《论语·子罕》第十一章,在颜渊眼中:“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译为:老师善于有步骤地引导我,用各种文献来丰富我的知识,又用相应的礼节来约束我的行为,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
孔夫子自己归纳出的教学方法,在《论语·述而》第八章中这样表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教导学生,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说出来却说不出的时候,不去启发他。
猜想孔子当年讲学讲话的口气,应该不是疾言厉色,不是居高临下,不是质问的口气,不是我们的御用批评家惯用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的霸道句式;而是温文尔雅的,启发心智的,循循善诱的态度和口气。老人家开创的是启发式教学的万古先河。
所以,《论语·学而》第一章的第三乎,也完全可以这样解读:
前来求学的人不够聪明、学问不足,我们不急不躁、不愠不怒,这不正是君子应该具备的风范吗?
如前所说,《论语》二十篇,是一个有机整体。那么,《论语·学而》第一章,就更应该看做一个整体。三句话,“三乎”,三个疑问句,内在精神是统一的,意思也是连贯的。“人不知而不愠”,这儿的“知”,通假而用,第三乎就有上述另外的解释;而唯其如此,三句话的连贯性方才更加显豁。
在学而时习之的孔子学府,众多学子游憩于六艺,学习过程其乐融融。有朋自远方来,大家共同参研学问、研习礼乐的氛围和谐而愉悦。学生中,包括访客中,有人不知,也就是不智,知识不够、学问不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因为别人有所不足,值得愠怒吗?课程稍稍深一点,研习濒临失传的古典礼乐,多数人对此不甚了了,又何足为奇。即便有些学生,有些远客,属于下愚,水平相当差,夫子也要循循善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那不就是我们的夫子吗?面对不智,不愠不怒,不正是君子应该具备的风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