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田野上
2011-07-13赵方新
赵方新
乡下看落日
一次偶然的机会,回到乡下,又看到了阔别多年的乡下落日。
我对乡下再熟悉不过了,生于斯,长于斯,一草一木至今还记着我的小名。蛰居小城已差不多十年,关于乡下,有些陌生,有些远了。那天午后,正与朋友对弈,听见有人叫他,才知道他要回老家去帮麦,我怦然动心,说:“我也去凑个热闹吧。”
几个人挤在驾驶楼里,似乎都很兴奋,高谈阔论,哪像去参加劳动,简直是些闲散人员游山玩水。颠颠簸簸,七八十里路到了,朋友的父亲正在地头,木叉已备好,人手一柄,把割倒的麦子打打铺儿,叉起来,像一朵云,忽悠甩进车厢。有板有眼,有点像做韵律操,体内流动着泥土的亲和力和实实在在的快乐。车垛越打越高,劲头也在一阵蛮干之后,差不多挥霍殆尽。朋友的父亲依然干得从容不迫,一点没乱方寸,我们便有些惭愧在心底泛起——这些挪到城里的庄稼,不久以后再到乡下,却都水土不服了。
田野的闷热渐渐消退,小风丝丝熨帖,如一杯清茶,同体内的疲惫丝丝入扣。太阳悄悄遮去刺目的炽光,温和地打量着大片大片的麦地。趁着车子回家卸麦子的空档,我坐在地头的一座石桥上,歇乏。
忽然我的整个身心被一种亘古以来就有的寂静笼罩,哪怕一点微响都那么逼真:麦鸟低低的啁啾水银一样滴在溪水里,游鱼的噗啦声格外脆响,牛哞听起来却特别旷远……一种沙沙的像春蚕似春雨如同风的步履在木叶上走过的声音,在耳膜上清晰起来,我极目望去,厚实的麦田凝然不动,一层若有若无的淡蓝的蜃气绕着闪闪的麦芒。这儿的麦田如此开阔无碍,足以让人廓清胸臆。桥下明亮的水面上,一只只褐色的水虫停止了滑动,水草仿佛无心地摇曳着一团朦胧的翠影,丝丝缕缕的云羽投下洁白的柔纱,如同被鱼儿衔住了,揉揉皱皱地流动,仿佛一个做成标本的梦挂在那儿。莫非是我的幻听,是乡下的妖魅转动回忆的车轮,拉着一车楚楚动人的童年精灵向我逼近?我哑然失笑,这种能制造种种想像并唤起骨子里的神秘感的声音,除了她还有谁呢?
这就是乡下的落日。我张大了瞳孔肆意地去亲近她,去她的腮边留下一排浅浅的齿痕。久违了,我的乡下戴着草帽在庄稼地里穿行的亲戚,乡下的魂儿。她似乎纹丝不动,只任偷偷跑来的晚风咬住火红的裙角,荡秋千,却又分明是一寸寸轻盈降落。她的降落简直就是舞蹈,红萝卜似的赤足,梦一般踩着云河的浪花,缓缓走过被我遗忘的田野,用一把把的火苗似的轻歌灼痛业已麻木的乡情。
她轻舒广袖,暮色也不能惊动她的从容,默默伫立在麦地尽头,似有所嘱,又不动声色。她温柔静美的眼神流光溢彩,有万种内涵要你去读,去咀嚼,去体味。
乡下的落日绝对是这个世界上大自然最富有灵气最富有生命张力的一笔,她以广阔无垠的蓝天和大地为背景,让深沉的夜色拉上厚重的幕布,让星光主持新的节目。
乡下的落日不是隔着城市的高楼和喧嚣的那种,灰头土脸,行色匆匆,连一声招呼也不打,钻进破旧的公交车,或打的回家。
乡下的落日就在我们的心头落下,伸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脸蛋,弯弯腰就能嗅到她的气息。乡下的落日领我们回家,从天空,从四季,从奔波的驿站,从失落和生死爱恨的痛苦,回到灯下,回到火炉旁,回到母亲的眼前。
车子来了,打好垛,爬上车顶。我抬头看见一弯明月细细照着,天地一色,落日后又有这番景致,真是难得。
贺盗花贼
尊敬的盗花贼阁下:
承蒙您错爱,垂怜于我家阳台上的几盆顽花劣草,不胜荣幸之至,令我油然慨叹:在这个物欲横流甚嚣尘上的时代,还有几人能有您这份雅致的襟怀呢?
回顾近20年的养花经历,真是平生快事也!
说起我的“花龄”,还得追溯到九岁之前。记得那时我家有一片废弃的老宅基,出于生计考虑,家里种上了一片豆子,几行茄子,好像是母亲吧,随手点了几粒向日葵籽,对我说:“这几棵长愿花是你的,你要好好看着它。”乡下都管那玩意叫长愿花,或许是场院花也未可知。于是乎我天天去那儿,眼巴巴地等它长大,浇水,施肥,花土,有时余恩惠及茄畦豆行,令老母开颜。在这一过程中,我逐渐对侍弄花草有了感觉,不辞辛苦从四面八方鼓捣来一些杂花杂草:蝎子菊(好毒的名字,我想可能它的花叶有医治蝎毒之功),兰草(奇怪的名字,它一年到头青青郁郁,哪有一星半点的兰),江西腊(好呛人的名字,当时我还以为是江西辣呢),九月菊(名实不符,多数时候它要在阴历十月才开花,这下子可苦了我,一过八月就替它着急),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亲戚家的一盆月季,养在一个砖红色的、勾勒着几片草叶和一串草书的花盆里,袅袅娜娜,花开得很艳俗,但在我看来,却有着惊世之美——片片丹羽,柱柱金蕊,仪态万方,迷醉得我简直要化作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了。
从此,我成了远近有名的“小花痴”。
我的事业鼎盛期,自家小院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花草,一到雨季,个顶个撒泼地长,即使猪吃羊啃也遏止不住它们的生机,可一旦哪个不谙世事的家伙敢叼上一口,自有它的苦头——且不说我不会轻饶它,就是我的花兵草将也够它喝一壶的,因为我早已打好了埋伏:几盆仙人掌挑尖竖刺,几棵柳叶桃据说有毒,谁沾边谁倒霉,我广泛散布舆论,连家里人都诚惶诚恐,小猪小羊又算得了什么呢?后来我在书上看到草木皆兵这个词,体会特深。
不瞒您说,花草在给我带来盎然天趣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绵绵烦恼。最大的痛苦当然莫过于临花绝望了——看看花美若梦,不能据为已有,徒令她失身于鄙俗之人,措手无计,如之奈何?有时不免铤而走险,甘为红颜担惊受怕,也做一两回如君勾当。12岁那年,我就曾到离家十多里路的亲戚家的菜园里偷挖了一棵菊花。去时黑云压顶,归时暴雨瓢泼;持花而返,载歌载欣。对阁下今日所为,可谓感同身受矣。20年后得一知音,幸甚幸甚!
此种行径,虽说不上光明正大,也远非鸡鸣狗盗之徒能望其项背,倒可归入偷香窃玉的风流雅事——偷偷拿走几株花草,置于案头,放在窗前,饥不能食,渴不能饮,贫不能救急,徒增浇水修剪之劳役,岂有一丝半点实用之价值?如此蕴藉脱尘,堪称艺术行为!无论阁下是何种人等,对花弄影,举杯邀月,都不失风韵,反添雅谈,于世无害,于己有益,于我不曾损九牛之一毛。
阁下定非衮衮公侯,亦非便便阔佬,犹能身无余资,心念“花民”,尤为可嘉。居高官,食厚禄,不乏蛇心吞象之贪,何种奇花异草不能为其据有,何种琼枝瑶葩又能夺其心魄,移其性情,令昏昧释然而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目今日之巨商大贾,独爱摇钱一树,谁惜廉花贱草,只票子入票子出为平生快事,这点点滴滴,殷勤侍候,细细赏玩的琐事,又岂可入其人生账簿?唯阁下之心,感日月之流转,悟天地之妙趣,逗留花荫,嗅一缕清香,捻一朵灿然,怡情悦性,不做非非之想,不求心外之物,恬然甘于淡泊,悠然乐于寂寞。
即使阁下确为一惯盗,今日之事纯属偶然,顺手牵羊,然持花归家,犹请良师益友登堂入室,每日相对,必有教益裨补于己德,妻子儿女也会各有熏染。妻子说:“这花开得多美!”时光倏忽倒流,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君当彷徨起忆,电追往昔,锦瑟青春,风华正茂,品格高标,手脚犹自洁净,于是乎隐隐然不安于今日现状。女儿说:“使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君闻言不由不翻检此生,想每日蝇营狗苟,溜墙角,钻鼠洞,躲躲闪闪,以黑为朋,以阴为伴,惴惴焉夜阑惊梦,汗湿寝巾,何尝有春花艳阳之美景,哪里有秋叶从容之心境,岂能不黯然销魂,痛前是而昨非,金盆洗手之意渐萌。
待到阁下独自对花赏玩,清香袭人,沁入心脾,见微风轻摇,花枝款款,祥霭氤氲,花语窃窃,句句真谛,倘能领略只言片语,人生无碍,谁还肯以庸俗卑下之灵魂对花君嫣然一笑?阁下必幡然悔悟,迷途知返,欲有为于余生。不信东风唤不回,只怕心有灵犀人。
值此花草下落不明之际,投书相贺,阁下从此可以混迹花间,闲看云起云落,细品月圆月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