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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手记

2011-07-12盛文强

青年文学 2011年14期
关键词:南街渔村鲸鱼

盛文强

渔村环绕

在渔村,猫是不受欢迎的,不管多么听话的猫,多少都会偷鱼,一只成年的猫一顿饭甚至能吃掉整条梭鱼,而且把鱼刺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因此打渔的人家多数不养猫,听见猫叫也会不舒服。而我进村时还是见到了猫。正是初春时节,阳光带来了久违的暖意,猫倒在一片空地上晒太阳,弓起的背部有节奏地起伏,浓密的金黄皮毛被晒得松软,在风中弯折。当我靠近时,它摇晃着站起来,全身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因呵欠而张开的巨口有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它甩动头颅,发出扑棱棱的声响,那是颈骨的咬合之声,经过这一番甩动,它精致的头颅由松弛的睡眠状态骤然变紧,精神也随之一振,就像刚刚从某个逝去的久远年代中醒来。我看到它踩着几块梳子似的鱼刺走开了,那是它入睡之前吃完的一顿美餐。它的尾巴翘在空中,左右摆动着,一直走进胡同深处,拐个弯就不见了,正如一个老汉漫步着退回到自己的宅院。我望着它消失的背影,脚下加紧,一步步走进渔村,越过几堆高大的牡蛎壳和蛤蜊壳,笔直的南街在我眼前铺展开来,南街的尽头直通海岸,几个人影在海天相交的地方晃动着,南街打通了海与天地的界限,人们自由往返于其间,没有任何阻碍,这便是南街的神奇之处。

在南街,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头上的云朵向西移去,那是时光流转的具体影像,而南街的房屋和树木十几年没有变样,街道两边的村庄依然站立着,隐藏在房屋之间的水泊闪闪发亮。午后的阳光照在街上,两边的房屋都没有现出衰老的颜色。太阳在不远处斜照过来,照得身上微微发热,街上有人走过,他们脸上涂满了油亮的光,皱纹都被照开了,脸上变得像孩子一样平滑,看到这些,你不得不相信,这里是神奇之地。海鸥从南街上空飞过,迎风伸展着双翅,借助风力在空中滑行,它们正飘在我的头顶,在空中悬浮着。海鸥甚至比我步行的速度还要慢一些,我走出几步再抬头,它已经落到后面去了。站在原地仰头等着,海鸥才缓缓滑过来,剑刃似的翅膀横在半空,两肋的黑翎闪着寒光,它投下的阴影在我脸上闪了一下,紧接着划遍了南街密集的屋顶,一路朝海边滑去了。渔村沿着南街两翼铺开,随着起伏的丘陵地势,屋顶也是时有起落,我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房顶。白亮的小径直上直下,通向高处的屋顶,低洼处的屋顶往往连成一片,恰似斜方纹的坐垫。渔村的外围就是海,那时的海看上去有古旧的蓝色,总要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深一些,南街的房子也都笼罩了低沉的蓝光,几个行人走过,脸上也是透明的蓝色,漾着水的波纹,正如耸动的水面,他们走路的姿势也如水一般轻柔,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他们都是水的化身,这在别处是难以看到的。

南街街尾的房子里面有我的家,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外围是砖墙垒出的大院。木门的接缝处绽开了竖纹,透出丝丝光亮。门鼻上挂着黄铜锁,我转到东墙角,在槐树根下看到了那个倒扣着的扇贝,钥匙平躺在里面。家家户户门前的树下都有这样的贝壳,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动别人家的贝壳,这在渔村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拾起钥匙,上面还带着泥土的湿气。钥匙刚入锁孔,锁鼻就自动弹开了,发出嗡嗡的金属回音。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檐下的干鱼在风中朝一个方向歪,院子里只剩下它们,每当看到干鱼飞在檐下时,我就知道秋天已经很深了,干冷的风给了干鱼粗粝的外表,一冬的晚饭里,干鱼都会摆放在我们的饭桌上,我们品尝到的是秋天的凝重,这和冬季的寒冷气息是相宜的。这时我眼前忽然出现了跳动的炉火,炉火上鼓着气泡的干鱼吱吱冒着油,气泡一个个爆裂,鱼香从中散出,焦黄的鱼肉在灯下闪着油花,唯有此时,才算真正到了家。窗外是漆黑的宅院,方形的围墙在渔村中陷落着,宛如塌陷的深坑。这样的夜晚是安静的,我走出屋门,来到院里仰望天空,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群星暗淡,这时,巨蟹座在东墙升起来,四颗明亮而又硕大的星照在天井里,地面上光华夺目,房子围着星星运转,让人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渔村是走不出去的,长途跋涉仍然是徒劳无功,因为能看到的空地都被房屋填满了,海被逼退到视线之外,遥不可及。不过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在走,即便在遥远的城市的夜晚,我也常常梦见望不到尽头的渔村,火红的屋顶和一团团碧绿的渔网,刚刚走出一个村庄,眼前就会出现新的村庄,身后的空地也会立刻被村庄填满,那些房屋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墙壁上带着泥土的颜色与芬芳,贝壳的碎片掺杂在其中,这些贝壳来自不同的年代,来自各家各户的饭桌,其中有一些也自然也经过我手指的抚摸,最后在我的指尖滑落,最终流落在岸上,变成了建筑材料。

就这样,我在渔村里迷失了方向。渔村背后就是大海,我以海为参照,朝村外走去,每当要靠近残破的海岸时,总会有村庄拔地而起,横在我和海之间,高大的门楼遮天蔽日,檐角的阴影落在我脸上,尖利的斜角冰凉,这一切和我之前见到的村庄竟有如此相像,也不知这是新建起来的村子,还是原先的村庄悄悄跑过来。我在房屋中穿行,终于没能走出去,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坐在地上,被渔村环绕。

巨鲸潜行

巨鲸停靠在沙滩上,犹如一艘入港的游轮,附着在鱼身的海水分成小股流下来,渗进沙滩里不见了。这是一只白鲸,在沙滩上与白砂混在一起,鲸鱼的圆头直指大陆深处,海就在身后,它想反身回去却是动转不灵了。我们听到鲸鱼搁浅的消息,急忙赶到海边,正好和它走了对面,我们在路上跑得太急,没看到鲸鱼已经到了眼前,差点撞进鲸鱼嘴里去,好在它的嘴正闭着,我们急忙向后跃开,坐在沙滩上喘息着,鲸鱼睁开眼望着我们,它分叉的尾巴垂直于地面,下半部浸在水里,尾巴的方向指明它来自看不见的海洋的深处,现在这条尾巴开始左右扭动着,居然在平地铲出了深坑,巨尾又是一阵急摇,沙滩上下起了一阵沙雨,湿润的细沙落进每个人的衣领。它极力掉转身子,想要回到海里去,我想帮它转过身,可惜我无法像对待细小的金枪鱼那样对待它——这条巨鲸横在我面前,足有二十多米长,对我来说无异于史前怪物,它的身子是白的,就像石灰岩的白色,在月光下呈现出冰冷的蓝,显然是一只白鲸,和鱼有关的一切常识在它面前轰然塌陷。海藻附着在它身上,更增添了它的疲惫。牡蛎在靠近眼睛的地方连成一小片,就像长了皮癣,它没有时间去管牡蛎,任它们自由生长,正如一个面有饥色的行人急匆匆赶路,毫不顾及裤管上的泥点。

人越聚越多,环绕在鲸鱼四周,却不敢靠近,生怕鲸鱼发作起来。我们仰头看着它的脊背,就像看着起伏的山岭。巨鲸身子底下的沙滩已经被压出了深坑,它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全身的重量在沙滩上摇摇欲坠,它的身子正好栽在沙坑里,即便如此,它的额头还是高出我一大截,这种互相打量的场面是极为尴尬的,我甚至感受到了巨鲸心中的愤怒,因为它剧烈收缩的心脏震得地面打颤,夜空中传来遥远的回声,敲打在每一个人心上,留在渔村里的人更加惊慌,窗户上的玻璃不住颤抖,眼看就要震裂,老人抱着孩子冲出院门,来到海边的开阔地上,这时他们望到了海边的巨鲸。巨鲸一声长鸣,尖锐的声波盘旋着升到夜空中,回荡在耳鼓,在那一刻,人们暂时丧失了听觉,每个人的后背上都是热汗涔涔,不多时,孩子们的哭叫声形成了新的轰鸣,巨鲸搁浅的夜晚注定是不会宁静的,这样的夜晚让人心惊胆战,却又有一丝向往,向往着巨鲸进入我们平庸的生活,来刺激我们日渐麻木的神经。然而巨鲸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能生活在海洋空间里,一旦离开海水浮力的托举,单靠自身的重量足以把内脏压伤,所以我们赶到海滩后看到的鲸要比实际体形矮了许多,从它搁浅开始,痛苦的变形已经在它身上进行,我们看到的鲸鱼已经不是完整的鲸鱼了,即便如此,还须仰视才能看到它微合的眼睛。

那样的夜晚,我们守在海边不愿离去,眼见着巨鲸一点点塌陷下去,却无能为力,每个人心中都盈满了悲伤,人群中传出几声叹息,更增添了肃穆和沉恸,正如一个孩子看着自己手上漏了气的气球,从饱满的浑圆状态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一片,最终归于沉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却总会让人揪心,巨鲸的肋骨啪啪爆裂,体内的爆裂声显得遥远,巨鲸低吼着,猛地弓起身子,头和尾支撑地面,想要做最后一跃,但它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们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办法出手相救。在平庸的年代里,没有天生神力的人,荒村僻壤,也没有紧急的巨型起重机器,巨鲸搁浅只能死去,它是迷途的孩子,早知有这一天,它就不必出发了,从搁浅的那一刻起,它的命运已经无可挽回,因为难过而产生的寂灭感长久地萦绕在左右。

我一遍遍回忆那晚的情形,这时巨鲸或许正横在我的窗外。事发那天晚上,它不该贴着海岸前进。它来到岸边还是夜里,没有人察觉。它在黑夜浮出水面,顺着洋流一路北上,它走过的路连成一条柔软的曲线,漆黑的深海里因此有了白发。它只顾着低头赶路,一不留神冲到了海滩上,起初搁浅在一层浅水里,它借着惯性朝前冲了一阵子,把自己送上了沙滩。那天夜里,巨鲸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响彻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那是巨鲸自身塌陷时的绝望的悲鸣,起初凌厉无比,音调一路走高,这来自它肥硕的韧带,到最后却带着轻微的颤音。我们已经睡下多时了,都被吼叫声惊醒,起初骂声一片,后来听到了巨鲸无助的颤音,人们的心都软下来,纷纷披上衣裳走出家门,来到海滩上,这时巨鲸已经奄奄一息,发出警笛似的长鸣,作为全过程的目击者,我只记得月光照在它身上,大部分被吸走了,众人不敢靠近,巨鲸的吼叫掀起了大风,我们紧紧摁住帽子,只能远远地目送着巨鲸的生命离去。

许多年后,我走在沙滩上,脚下的砂子骤然隆起,变成高山,不远处又有沙滩轰然塌陷,露出无底的深坑,沿海的整片沙滩都在晃动,我们纷纷倒地,很多人被砂子覆盖,只露出半个脑袋,那是鲸鱼潜伏在沙滩下面,它随便伸了个懒腰,就足以让我们的存在超出我们所能见到的范围,沙滩开裂,我们开始漫长的奔跑,巨鲸扬起的砂子撒落下来,遮住眼前的路,沙沙的坠落声中,细小的颗粒已经无处不在。

以后的许多年,我经常见到许多拍打着水花的小鱼,它们扭着腰身,露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条纹,故意在水中发出大声,吸引人们注意,可惜我是见到过鲸鱼的人,对那些小鱼只能嗤之以鼻。小鱼们恼怒了,离开之前掀起水花,几滴水落到我脸上。

父亲的爱好

父亲年轻时喜欢游泳,起先是在村里的池塘游,整个夏天都泡在里面,直泡得浑身发白起皱,手上脚上绽出条条深沟,上岸半天还能挤出水来,后来又去海里游,日子久了,头发里生出盐碴,乍看去像落了一头雪。

八月的半岛酷暑难耐,人躲在屋里都呆不住,穿堂风也是热的,夹杂着潮气,灼得人两眼冒出火来,躺在竹凉席上翻来覆去。那些年父亲还年轻,他走出堂屋,沿着树影走到河边,找一枝芦苇,把中间关节打通,叼在嘴里就能在水下蹲半天,有他时躺在浅水里琢磨事儿,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不住地跳跃着,也许只有在水底,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而那些偶尔走到水边的人却冷不防被他吓一跳。

听母亲讲完这些,我简直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耐得住寂寞,一个人潜到水底,我们在滚烫的夏季小心翼翼,不敢过多走动,即便躺着也是不住冒汗,夏天似乎和父亲无关。后来他学会了憋气,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在河的另一头冒出来,大股水柱从他脸上落下,水面上涌起波纹。

一年中的大半时间,他都是湿漉漉的,他躺过的草席因为常年受潮变了颜色,在灯光下侧面看去,有个绿色的人形图案平躺在席子上。后来这张草席散了架,冬天来时,父亲把旧席钉在房顶挡风。望着旧草席上那个模糊的身影,父亲端正的睡姿仿佛就在眼前,这么多年了,他睡觉还是平躺着,晚上睡下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时就是什么样子。

二十年前正是父亲生龙活虎的年代,他冒险出海做了渔民,母亲拦着不让他去,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母亲松了手——我在水里没事儿。可上了船才知道,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船上有鱼筐滚下水,总有人踢他下去打捞,而父亲来这条船之前,都是几个人放下皮艇去捞。通常是后背挨了一脚,父亲就从船头到了水下,一个翻身露出水面,伸手抹一把脸,回过头来向船上怒目而视,那人也总会笑笑说:谁让你水性好呢?俺们都不会水。父亲愣在那里,直到海水漫过下巴才回过神来,忙分开波涛前去追赶鱼筐,船上站满了一排人,不住地喝彩。父亲也许会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手脚不听使唤,突突直颤。不过,当他双臂分水时,所有的不快都被他甩到脑后去了。终于,他把鱼筐甩到船板上,两只手扣在船舷上,呆了一会儿,他从水里冒出来,晃了晃头,甩出大片水珠,船上的人纷纷躲闪,船老大高兴地说,往后这活还是你的。船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傍晚,父亲光着膀子走进村,手里拎着湿透的衣服。本想搭在肩上,衣服还没干透,滴滴答答还有水,用手拎着还有水滴到小腿上,格外不自在,只好把胳膊探出去,远远隔着身子拎着,一进村口,路边有几个本族长辈在乘凉,其中有一位抖着缺口的蒲扇称赞道: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父亲怒不可遏,回到家里就摔碗。母亲没做声,拿来笤帚扫走满地碎碗片。我在炕角,吓得不敢吱声,盯着地上的碗碴,忽然看到一片极规整的,它来自花碗的侧壁,深蓝的滚边疾走龙蛇,聚拢为一大朵团花,来不及细看,就被母亲扫走了。父亲下炕到了天井里,外面响起他的怒吼:不会水的混蛋们都能出海!每到这时,母亲和我都不敢吱声了。

二十年以后,我没有接父亲的班做渔民,而是远走他乡,最终厕身媒体,谋得一份差事。那天在街上遇见几个旧时相识,他们见到我后赞不绝口:真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了。这时,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愤怒。这些善意的问候同样来自庸碌的年代,来自暧昧不清的庸碌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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