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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骏与《九色鹿》

2011-07-11冯健男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12期
关键词:九色鹿洞窟壁画

文/冯健男

冯健男中国美协、中国影协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理事,曾参加三十多部美术片的编导、设计和绘制,并创作出版了连环画、少儿读物四十余册,油画、漫画、插图百余幅,作品被译成英、法、德、西、俄文出版发行

作者(左一)与钱家骏(左二)合影

2011年8月15日,与万氏兄弟齐名的我国动画事业创始人、杰出的动画艺术大师、中国水墨动画和“中国学派”的发明人与奠基人之一、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一级导演、总技师钱家骏先生“走”了。他的逝世是中国动画事业的巨大损失,我也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

钱家骏一生编、导、设计的动画片无数,其中不少代表作已成为我国动画片之经典。如上世纪四十年代拍的《农家乐》;五十年代拍的《乌鸦为什么是黑的》《骄傲的将军》;六十年代初所发明拍摄的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牧笛》及八十年代所拍的《九色鹿》等等。钱家骏对动画事业的执着追求,对工作的一丝不苟、淡泊名利、为人谦和,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钱家骏先生是动画片《九色鹿》的导演,有人称他为《九色鹿》之父,我也认为是非常确切的,要不是他构思孕育了几十年又坚持拍摄的话,也就没有今天的动画片《九色鹿》了。我有幸能参加动画片《九色鹿》摄制组。从它的筹备、设计到完成通过,我在钱先生的指导下工作有一年多,从中学到许多本领,为我以后编导设计影片夯实了基础。

1980年5月的一天,厂领导找我和胡永凯谈话,安排我俩参加《九色鹿》组,协助钱家骏导演工作。胡担任造型设计,我担任场景设计,要求我们分工不分家,努力将影片设计好,并要我们准备一下,尽快去敦煌深入生活……接此任务我很是惊喜,一是因为我早就喜欢敦煌壁画中九色鹿的故事了;二是能去敦煌“朝圣”莫高窟也是我多年的想往,如今终能实现啦,怎叫人不高兴?

钱家骏先生告诉我们,早在“文革”前,他就想拍《九色鹿》了,剧本也请敦煌学者、著名画家潘洁兹先生写好了,但在那个时候领导认为,神话故事《九色鹿》是宣传“因果报应”的,是封建迷信的而被枪毙了。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神奇,很美丽,救人劫难很可贵也很有教育意义呢!“文革”中他受到审查、毒打,过着非人的生活,他忍辱负重、死里逃生,可他心中还在想着那神奇而美丽的九色鹿……“文革”结束后,文艺的春天又来了。解放后的钱家骏满怀激情地又一次向领导提出,希望能将《九色鹿》搬上银幕。这次领导同意了,他如愿以偿了!钱先生让我们看完请潘洁兹先生重新写的《序幕》《神鹿指迷》《鹿游林中》《闹市卖艺》《鹿救溺人》《使臣见王》《王后索鹿》《恩将仇报》《国王猎鹿》《作恶自毙》和《尾声》共十一场的剧本后,又详细谈了他的构思和《导演阐述》,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为了使故事更丰富更有趣,更能吸引观众,我和潘先生商量后,在原壁画故事的基础上又增加不少场戏。所以,工作量肯定加大了,难度也增高了,要多辛苦二位了!”

从此,我们三人在厂里几乎形影不离,积极准备着。新的剧本内容大大丰富了,所需场景多了,其设计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我进厂虽16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搞场景设计啊!我心里一时吃不准,压力很大,钱先生见状鼓励我说:“你有很好的美术基础,只要认真仔细地多画就行了,不难的,你是能干好的。”他的鼓励让我增加了自信。

经过两周的紧张准备,在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五人钱导、我、胡永凯、汪伊霓(绘景)、荆江(福建电影制片厂的实习生)离沪“朝圣”敦煌而去……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钱先生没有带我们直奔敦煌,而是先去北京。他领我们去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在那儿整整“泡”了一周,起初我不理解而且觉得有些烦,可是,细细参观下来我觉得越看越有味,且欲罢不能了,钱先生见状很是高兴。原来,这是他有意安排我们徜徉在浓缩了的、形象生动的,较为系统的中华历史文化长河里接受熏陶,感悟敦煌艺术的独特魅力和神秘之美。可见他老人家用心良苦啊!

嗣后,我们一路去了兰州博物馆和嘉峪关城楼。我看到了逶迤千里的祁连山脉,初步领略了“河西走廊”风情;同时亦让我想起了古丝绸之路的历史和变迁……自接受任务以来,对于片中的古国皇城、皇宫的设计,我一直感到很难,心中无数。因为在敦煌壁画《鹿王本生》图中没有皇城,皇宫也仅是一个廖寥几笔带装饰性的牌楼而已。看了北京的故宫、前门后我觉得华丽、繁琐有余,古朴简洁不够,不是我想设计的那种,我一直在为此冥思苦想。啊,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当快到嘉峪关时,我看到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上耸立着黑土黄色的嘉峪关城楼时,我惊叫起来:“嗨!这才是我想画的皇城呢!”走近一看,嗬!它气势恢弘、古朴浑厚、简洁而又深沉;它成了我设计古国皇城皇宫的雏形。为了增加它的威严感,后来我又把嘉峪关等地的镇墓兽和避邪图案移植到城门上。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往敦煌“朝圣”。

动画片《九色鹿》的场景设计图

一到莫高窟,我就被她那巨大的规模(整个山上有蜂窝似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洞窟)和久远的历史跨度所震憾!我无比激动与兴奋,恨不得一下子看完所有的洞窟!在讲解员的带领下,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参观了一些主要洞窟。我边走边听,边看边画边记,可来不及啊!那时我真的觉得人有三头六臂才好哇!所看的这些洞窟,大都是不同朝代和历史时期颇具代表性的,每个洞窟里都画满了壁画,让你目不暇接,其内容之丰富、构思之奇妙、色彩之绚丽、绘制之精湛令我折服!啊!敦煌莫高窟——您不愧是沙漠明珠,中华艺术之宝库。

对敦煌壁画中的历史内容、神话故事、风格样式有了大致的认识与了解后,钱先生与我们两位美术设计,进一步商量、落实和定位我们影片的具体风格和样式。因为《九色鹿》的故事出自敦煌莫高窟第257窟中的北魏时期的壁画《鹿王本生》故事图里,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到:北魏时期的壁画风格大都简洁粗犷、生动、大气,富有很强的装饰性,但略显粗糙不经看。而唐代的壁画则丰满富丽、金碧辉煌但线条繁密、费工费时;我们觉得唯隋代的壁画兼而有之。于是我们最后商定动画片《九色鹿》的艺术风格以敦煌北魏时期的壁画风格为基调,再将隋代和初唐的一些壁画风格融入其中。

风格已定、目标明确。我和胡永凯同志便进一步有的放矢地各自收集设计素材。他以收集人物、动物、劳动、舞蹈、战争场面等为主;我以收集山水、树木、花草、建筑、图案等为主;我们“分工不分家”。谁看到精彩的、喜欢的统统都尽快地摹画下来,共同参考使用。为了抓紧时间多收集素材,我们每天早上都站在洞窟门口,等管理员前来开门。下午一直摹画到管理员来锁门,我们才离去。晚上就更热闹了,我们在微弱的灯光下整理资料,或相互串门与来自祖国各地的同行(也有少数老外)们交流每天的心得体会。互看速写摹品,边看边打听什么洞里有什么更精彩的……一个个兴致高涨,激动不已,直到午夜或凌晨才散去就寝。第二天一早我们又继续“战斗”!

一天上午,我和胡永凯沿鸣沙山东壁向北走,希望再寻找一些洞窟参观临摹。走了一些时候了,我们发现山腰上凿有许多低矮的小洞窟,大点的也不过5—6平方米;小的才只有2—3平方米,都要低着头猫着腰才能进去,在里面也只能蹲着或趴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地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沙,足足有半尺。我们走进去时连鞋带脚都埋进了灰沙里……我们真搞不明白,这些洞是做什么的呢?!

回来请教文物所的专家后方知,这些小洞窟竟是当年画工们的“宿舍”;令我感叹。啊!古代这些无名氏画家们,就栖歇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用血汗为我们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化,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遗产。啊!历史无际,生命无涯,艺术永存。后来我还专门去小洞窟里躺了一下,以求得和他们心灵上的感应……

在敦煌莫高窟我们住了二十三天,这儿的食宿是简陋的,两人一小间房,没有卫生间也没有电视;每天早餐是稀饭馒头和酱菜,中晚餐是“四菜一汤”(炒黄瓜、烧茄子、烧土豆和一小盆罐头肥肉以及青菜汤),每桌要坐满八个人才可开饭,主食仍是馒头和面条,少有吃米饭的时候,在这儿的面条和馒头中往往还有些细沙子呢,伙食几乎天天如此,顿顿一样。然而,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据我当时的了解,这与当地老乡相比我们已是天上神仙过的日子了!在短短的二十三天里,我画了五本速写,临摹了二十一张彩色壁画,收获颇丰!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去敦煌交通很不方便,既没有火车,更没有飞机,只有乘火车到柳园,然后再乘近半天的汽车才能到达。回来时,我们在柳园怎么也买不到回沪的火车票,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再往西去乌鲁木齐,因为那儿是火车起点,回沪的车票要好买些,谁知到了那儿购票也同样紧张,最后,我们只好去求自治区有关部门,终于得到解决。

就在敦煌回柳园的那天凌晨,天有不测风云,我突然拉肚了,且有热度,钱先生和胡永凯都很关心着急,怎么办呢?我可不能耽误行程啊,于是忍痛敲开了药店的门,说明了情况,买了一点黄连素之类的止泻药,一古脑儿地吞下去。为防不测,我将毛巾塞在内裤里……继续蹬车赶路!原本想车到吐鲁番时,下去看看,可由于我的情况,大家也只好直奔乌鲁木齐了(为此我至今还颇感内疚)。到了乌市买好火车票后,我们又“冲进”新疆博物馆参观了许多古代西域游牧民族的出土文物,很是过瘾。我们还意外参观了正在展出的,由北京和新疆画家们临摹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展,真是大开眼界,一饱眼福……

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火车,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上海,我感到满载而归了,可身上却掉了六斤肉!随即又投入到非常紧张而繁忙的美术设计工作中。

由于影片比原来壁画里的故事增加了不少情节,共有十一场戏,我至少也要设计十一场景吧,何况有的一场戏,还要设计几张景呢。在每场景的设计中,我都根据剧情之需要,把收集来的素材资料及我对敦煌壁画风格的理解,再将其构图、造型、色彩等诸元素打散,并采用敦煌壁画中夸张、变形、装饰、浪漫和图案化等手法,再加之西洋绘画中的色彩透视、色调组合等手法有机地揉在一起,再进行重构、重组、重塑,有些“无中生有”地画出来,使人们看后,既有浓浓的古代敦煌壁画神韵遗风,又有现代人之审美情趣。在钱先生的细心指导下,我用两个半月的时间设计了:《沙漠驼铃》《古国皇城》《深山密林》《皇宫》《后宫》和《林中大树》等六幅决定影片风格的主场景。与此同时,人物造型设计也已将:九色鹿、弄蛇人、国王、皇后、武士、外国使臣、黄莺等小动物设计完成。钱家骏先生看了我们的设计后,还是很满意的,他笑眯眯地说:“嗯!还是蛮有‘敦煌味’的呢!送审吧!”没想到送厂领导审查竟一次通过!当时有些老同志说,这在美影厂还是很少见的事呢!送审通过了,它不仅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大大鼓励了我!紧接着,我和胡永凯又一起根据钱先生的要求,画完了有222个镜头的《九色鹿》画面分镜头台本,筹备工作结束。

1980年9月,厂里还派戴铁郎导演来协助钱先生工作。动画设计师:杜春甫、范马迪、杨素英、徐玄德、殷其美、童雪芝、陆成法;绘景:尢先端、汪伊霓;摄影:王世荣和作曲:蔡璐、吴应炬等诸同志也一起进组。动画片《九色鹿》摄制组就此正式成立。随后,他们大队人马也去敦煌深入生活一周,在那里参观学习,收集素材,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节。

动画设计师们经过近八个月的奋斗,画了近两万张原动画,于1981年3月结束。4月,绘景也画完了两百多张背景。动画、绘景组解散,影片进入拍摄和后期制作。钱先生将我留下,配合摄影师修改不到位的背景,6月,拍摄完毕送审,我也离开摄制组了。

动画片《九色鹿》在电影院上映后,由于她那美丽动人的故事和绚丽多彩的敦煌壁画风格而深受观众(特别是青少年)的喜爱,后来全国各家电视台又不断地播放,几乎家喻户晓、誉满全国。

31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当年的摄制情景,真让我感慨万千,让我无限怀念钱家骏先生。

连环画《九色鹿》的封面(1983年,作者:冯健男)

作者(左一)与钱家骏(右二)在莫高窟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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