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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盘子三只碗,生活重新开始

2011-07-11石川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12期
关键词:城里人老婆女儿

文/石川

(作者为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教授)

眼前坐着的这个中年汉子,名叫董德,典型的四川男人,木讷憨厚,个头矮小,身子却浑圆壮实。大约因为初次见面,他显得有些局促,不时用粗大的手指挠着后脑勺上的头发茬子。

2011年9月24日上午,灾后重建的映秀,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我们坐在董德家门口的凉亭里,三瓜俩枣、拉拉杂杂,和他聊起“512”大地震前前后后的故事。

“头年腊月二十八,吃坝坝宴那阵,我们就从过渡房搬到这头新房来住了。”

董德的讲述,从他的灾后新居开始。这是一幢漂亮的连体小楼,外观是让城里人羡慕的别墅样式。上下三层,底楼临街,是一间不大的铺面,楼上两层是自家居室,大小共五间房,120平米。董德说:“这种房,如果按市场价,我们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他掰着指头算给我们看,买下这套房一共花了不到十万元。当地政府补贴了5万元,他自己只掏了4万元。“要不是地震,这种事,以前想也不敢想。”董德一直咧着嘴笑,又在用手抠后脑勺。

有了房,才算重新安了一个家。2010年春节,刚刚拿到钥匙的灾民,用吃坝坝宴的方式,来彼此庆贺乔迁之喜。这是川西一代的民俗,每逢重大喜庆日,街坊邻里便把桌椅板凳搬到门前空地上,拿出自家最好的酒肉,摆成一个巨大的宴席。“那天,县委书记来给我们点了火炮儿。”董德说,县委书记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

晚上,一家人能在新房里睡觉,这才让董德感到心里踏实。不过,也看得出来,他对震前那个家,依然恋恋不舍。

震前,董德的家,在映秀城外的河谷坡地上。房子比现在的还要大,是他靠给人做木匠活儿,一颗钉子一根铆,辛辛苦苦挣回来的。董德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川东的南充,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儿。20多年前,他随同乡来到阿坝一带打工,和当地一个藏族妹子结成了夫妻,养育了一儿一女。震前,大女儿17岁,在映秀中学上高二;儿子12岁,在镇中心小学上5年级。董德夫妻虽说是手艺人家,但坡上还有两亩地,屋后还养了几口猪。五六年前,听朋友说,城里人时兴“农家乐”,机灵的董德便把自家多余的三间房收拾出来,分别租给从成都、都江堰来映秀度假的客人,用自家种的菜蔬果实和自制的腊肉招待他们。城里人别提多喜欢他家的菜和腊肉了,住在这儿吃不够,临走,还用车子运回城里去。

那段时间,是董德一家四口小日子过得最滋润的时候。

然而,一场大地震,让董德房倒屋塌、家破人亡,也把他的全部梦想,统统沉入了堰塞湖底。

“那天,刚吃完午饭,正在犯困,老婆在灶上,突然喊我去吆猪。奇怪,平常我们家的猪从来不出圈。那天却翻过栅栏跑散了。”董德拿了根木棒,去把逃散的猪赶回圈里,还用铁丝绞死了圈门。他回到屋里,脱鞋上床,准备午睡。这时,房子突然摇晃起来。“那声音硬是骇人!房梁震得咣啷、咣啷响,电视机也晃到地上……”等董德回过神来,慌忙下床,嘴里喊着老婆,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头顶上掉下的砖,砸中了他的手腕。

董德拖着老婆,跑到一块空地。回头再看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瓦砾。屋后有棵两三人合抱的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挨到傍晚,余震不断。5点左右,天下起大雨,四面坡上,不时有大石头轰隆隆地滚下。

“那时候最心焦的是在学校读书的儿女。路陷了,电话打不通,生生把人给急死。”

董德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才跌跌撞撞赶到镇里。混乱中,听一个同乡说,你家儿子没了,姑娘还在,有人看见她出来。又赶到中学校,没见着女儿,却看到满地躺着的孩子,“有的娃娃嘴里还在冒血泡”。董德预感到一丝不祥之兆。这时,又碰到一个熟人,对他说:见到你家姑娘了,伤得不轻,被解放军的直升飞机接走了……董德像个没头苍蝇,四面钻、四下找。后面半个多月,一个会开车的亲戚,载着他跑遍了成都和都江堰两地所有的医院,女儿依然杳无音讯。

“他们都在诳我。”说起女儿,董德的眼圈又红了。“我家姑娘最乖了,他妈在外头做活,家里煮饭喂猪都靠她。”“女娃娃家懂事,晓得帮爹妈省钱,给她的零花钱都晓得存进银行,从不乱花。”“她成绩好,老师说她高考不成问题,要帮她选一所好点的大学。”然而,乖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给爸妈留下的唯一念想,只有地震前几天她和同学一起拍的几张“大头贴”。这是今天董德最不忍看到的东西。他一直幻想着,女儿会像电影《唐山大地震》里那样,有一天,也会猛不丁地回到自己身边。

家没了,儿女没了,董德的世界天塌地陷。没几天功夫,脑袋上就长满了白头发。他和同村的灾民被转移到临时救助站,每人每月能从政府领到500元生活费。板房里,堆满了从全国各地运来的米、油、罐头、方便面和各种生活用品,饿不着,也冻不着,可董德总像个被霜打过的茄子,除了睡觉、发呆,其他不管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有一天,老婆忍不住冲他就吼了起来:“你是个男人,没死就要吃饭!”这一嗓子,也许把董德吼醒了,他竟然又觉得饿了。恍惚间,他走出板房,钻进废墟,从水泥渣渣里刨出来三只碗,两个盘子,用编织袋接了雨水,把它们洗干净,生火动炊,给自己和老婆,做了地震后的第一顿饭。

董德的新生活,就从这三只碗两个盘子重新开始了。

去年年初,刚搬进新家那会儿,老婆又为董德生了一个女娃娃。这会儿,小鬼刚学会走路,天生一副铜锣嗓子,用她妈的话说,“哭一声,整条街都能听见”。董德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也有些期待。

如今,一家三口的生活,就靠董德打理的临街的一间小杂货铺维持着。生意不免冷清,让董德感到无奈,也更让他怀念震前的那些好日子。

重建后的映秀,已经彻底城镇化。像董德这样的灾民,经过“农转非”,已经全部转成城镇户口。虽说这是他们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可进城之后,没了土地、不能养猪、无法经营农家乐,这就等于断了他们最主要、最稳定的经济来源。

铺子生意不好,主要因为镇上没有足够的客源。尽管当地政府一直鼓励发展旅游业,公路交通也比震前改善了很多,但因为缺乏大型宾馆、饭店等基础设施和有吸引力的旅游休闲项目,即便是在旺季,来映秀的游客还是人数寥寥。对这一点,董德仿佛琢磨得很透,照他的说法,城里人出门旅游,无非就是“吃”、“住”、“耍”三个字,“三样我们这里一样都不沾,客人当然不会多”。

尤其雨季一来,当地时有泥石流灾害发生。有一次,山上滚下几坨石头,把坐在河边喝茶的一群小年轻吓了一跳,纷纷用手机发微博,唬得其他游客也不敢来了。董德指着我们的手机说,“能不能在网上帮我们说一下,泥石流其实没有那么骇人。”

因为女儿还小,身边离不开人,董德一身好手艺,也没了用武之地。他用一种巴望的眼神看着在一边疯闹的小女儿说:“等她长到3岁,就可以送托儿所了。我和她妈,就抽得出手,可以轮流出去打工。到那时,日子兴许会比现在好过些。”

正说着,小女娃又开始哭喊起来,果然整条街都听得见。董德撇下我们,嘴里嘚吧着不知什么,紧跑几步追上去,一把将女娃娃给拖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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