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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束缚”理论在心理治疗案例中的应用

2011-07-08姚玉红赵旭东

上海精神医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束缚心理治疗治疗师

姚玉红赵旭东

“双重束缚”理论在心理治疗案例中的应用

姚玉红1赵旭东2

上世纪50年代,精神医学界的心理治疗疗效曾受到严重质疑:心理治疗究竟只是一种理论假设,还是一种能真正治疗精神疾病的有效途径?“双重束缚”(Double Bind)理论就是在此背景中由格里高利·贝特森(Gregory Bateson,1956)工作团队最早提出,为解释精神疾病发病机理提供了新的方向和希望,从而迅速引起广泛关注和争论[1],在半个多世纪里得到进一步发展和整合,成为家庭治疗体系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并在多个领域里得到引用和重视。

“双重束缚”理论所突出的“无论一个人怎么做,他都不能赢”元沟通陷阱提示人们,人际关系中“此时此地”发生着的互动行为即使不是精神病理的原因,至少也与之密切相关。由于难以通过实证研究进行证实或证伪,对此理论的研究本身也充满了争论、矛盾,从而使其实用价值在临床精神医学界未得到足够的理解和推广应用。特别是对于家庭治疗刚刚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陆,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概念的生涩抽象和缺乏临床案例讨论。本文将结合理论介绍和临床心理治疗案例来说明双重束缚理论的三类应用:①如何在临床识别患者的“双重束缚”现象,针对性地避免和消除;②治疗师如何避免与患者进入“双重束缚”的人际关系模式;③如何在治疗中灵活运用治疗性的“双向束缚”,将之作为治疗技巧使用。

1 “双重束缚”的概念

Bateson等最初在《迈向精神分裂症的理论》一文中提出“双重束缚”概念,用以说明与某个家庭成员(常常是孩子)罹患精神分裂症相关的人际互动现象:孩子经常接受到与他有重要关系的成人(如父母)发出的不同层面的自相矛盾的指令,如母亲对孩子的言语信息是“你要爱我”,但同步发出的非言语信息却在清晰表达“你不要爱我”,宛如一个人同时受到两个并存但完全相反的指令:“你走过来”和“你别走过来”,使个体产生无法摆脱的束缚感。如果这样的沟通陷阱长期存在,孩子就会长期处于由无所适从和必然的失败而带来的不确定感、混乱、焦虑、惊慌、愤怒、羞耻感、罪责感,甚至绝望感、严重的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同一性混乱等,最终积累为精神病性的行为紊乱[2]。

“双重束缚”概念的后期发展突破了精神分裂症的局限,应用到对神经症的研究甚至日常生活中。这个概念所指的悖论处境,并不简单对等于“自相矛盾”、“进退两难”,而是需要几个特性同时存在,才能构成“束缚致病”的效力:①矛盾性,即沟通时同时存在的两个或多个水平的信息指令(如言语信息与非言语信息、一级指令与二级指令)之间相互否定,如气势汹汹地呵斥说:“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和我说!”;②强制性,伴随惩罚,总有不愉悦的结果尾随其后,或者是消极的情绪感受或者是他人的批评指责,甚至体罚;③不平等性,交流双方的地位或角色是不平等的,常常是信息的接受者处于劣势地位,易感性强,如家庭中的孩子或心理治疗中的患者;④不可逃避性,交流双方常常处于某种重要的人际关系中,不平等的地位更让接受者在困惑中无法主动澄清、评论,更无法逃脱,否则就是“大逆不道”;⑤长期性,这种矛盾而含混不清的情况长期存在,就会形成威胁性或紧张性的环境因素,致使个体长期处于紧张应激状态。当一个人面对的困难情景长期超过其应对能力时就容易引发心理危机,而“双重束缚”的这些特性决定其只会在重要的人际关系中发生,因此具有更强的心理破坏力。

举例而言,在中国常见的家庭互动中,强悍的母亲训斥孩子说“你自己拿主意!”,这就是个双重束缚的指令,母亲的言语信息是“你可以自主,不必事事听从我”,但同步的非言语信息或更概括层次的二级指令则是“你就必须得听我的,你没办法自主,否则肯定后果严重!”留给孩子的两难信息是如果真的“自己拿主意”,也是听从母亲的话,没有真的“自主”,如果没有“自己拿主意”,还是没有“自主”,无论怎么做都还是无法“自主”。又如因为选择而出现问题的夫妻互动中,妻子给丈夫买了两条领带,第二天丈夫系上其中一条领带时,妻子却很不高兴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戴那一条?你根本不喜欢那一条!”双重束缚的特点在于让个体在服从命令时必须同时不服从命令,貌似正确合理的信息后面暗藏冲突陷阱。

关于“双重束缚”的理论文献较多,但如何在治疗中实际运用的文献并不多见[3-7]。下面将以心理治疗临床中的两例治疗片段,试说明此理论的重要应用价值。

2 临床心理治疗中的应用举例

下面提及的两个心理治疗片段选自国内最早一批家庭治疗师之一(本文第二作者)的临床病例,所有讨论内容经过患者的知情同意,个人信息有所删改。对话中斜体部分是标志“双重束缚”式沟通的关键部分。

2.1 识别患者的双重束缚关系

2.1.1 案例1

厌食症的16岁男孩,身高1.76 m,初诊时体重44 kg。治疗以家庭治疗为主,无药物治疗。父母崇尚“民主”的教育理念,在实际生活中和儿子的代际界限不清,父母在关键问题上也毫无权威地位可言。下面的心理治疗片段是第3次复诊,这时男孩体重增加至45.5 kg,治疗师和男孩及其父母讨论家庭互动的问题,父母很配合,男孩仍有抵触情绪,一直不断插话,50 min的治疗时间过去大半,父母、医生几乎没时间说话。

治疗师(对男孩):“看得出来你很有思想,愿意思考问题,不是没有些道理。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父母怎么说。”

男孩(小声):我还没说完呢。治疗师:好的,你的话很重要,过会儿我还会再问你的。男孩(治疗师正在询问父母对孩子的话的反馈,男孩大声打断):

治疗师(平静):你可以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不过每个人都需要轮流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有不同意见可以后面再讲,有机会。如果你不能听你父母讲话,你可以先出去,我就单独见你父母,你父母的意见和你的一样对我都很重要。

男孩(很不屑的表情看父母神色,父母得到治疗师的支持,神色变得自然而坚定,表示认可治疗师的话,男孩犹豫了一会儿):那我出去。

治疗师(温和):好,你愿意进来时随时再进来。(不到5 min,男孩重回治疗室,表情缓和。)

2.1.2 分析

本片段中的治疗师注意到父母传递给男孩的双重束缚信息,表面一层是必须听父母、医生意见的言语信息,隐含的另一层却是男孩完全不听时父母手足无措的非言语信息,治疗师用平静而清晰的语言信息表达原则性的坚持,为父母示范如何和孩子树立权威的界限,可以让孩子表达自己的不同观点,但原则性问题上必须按父母明确的底线行事,避免双重束缚信息造成的困惑,让孩子明确父母是坚定而有原则的。

青春期子女有种虚假的成人感,理智和情绪的发展水平仍不成熟,仍然需要外界成人在原则性问题上给予明确的指导和示范,这与成人事无巨细地干涉孩子的独立性不同,原则性的坚持和坚定可以帮助孩子在探索独立自主的成长过程中更易建立内心系统边界,从而更有安全感,更有明确的可控制感。

2.2 避免医患间双重束缚关系和治疗性运用

2.2.1 案例2

男性,65岁,抑郁障碍。离异多年,退休城建工程师,经济富裕。主诉为怀疑自己痴呆,担心晚年无人照料,屡次寻偶均因怀疑别人图财而主动结束关系。医患关系良好,喜欢讨论心理问题,同时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在初期有好转之后疗效却一直不理想,病情常常反复,经复诊若干次无效。和90多岁的老母亲的关系过于纠缠,在“孝顺”老母和拥有独立自主的精神生活之间摇摆不定,退休之后抑郁症状加重,已经接受治疗近一年时间。每次就诊都会不停“絮叨”自己的不幸和病情,但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实施带来实质性改变的行动。“孝顺”的道德准则始终成为他无法做出改变的“原因”,与老母亲单独住在一起多年,退休之前尚有工作支撑,退休后生活的无趣感更重。下面的治疗片段是第10次复诊时的谈话片段:

治疗师:我注意到你上次来说的也是这些话,好像每次都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真的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患者:真的没有。我每天早上起床时都觉得浑身无力,没有任何想做的有意思的事情,我根本起不了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来看你。我妈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看样子我不但不能孝顺她,还得她来为我操心,我真是没用。今天如果不是要来看你,我现在估计还躺在床上呢……

治疗师:你妈妈会给你什么建议吗?

患者:会给,我在家里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就是她了。而且她虽然年纪大,头脑还挺清楚,我有时候太难过了就问她。

治疗师:她的建议有用吗?

患者:没什么用,但是我没什么说话的人了呀。而且我现在只会谈我的烦恼,都想不到别的事情。她也建议我问问你。

治疗师:你这样迫切想改变我很高兴。不过我的建议好像也没什么用,上次我们讨论的和母亲的关系问题有什么变化吗?

患者:没什么变化。分开住我开不了口,老太太年纪那么大……我已经够不孝的了。

治疗师:我这儿从来没有现成的答案。你比我有学问,我真的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2.2.2 分析

本片段中治疗师对双重束缚式沟通保持高度敏感并加以灵活处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①和上一个案例一样识别患者本身存在的双重束缚。此患者作为家里的幺儿,和其母亲多年来处于界限不清、过于纠缠的关系中,“孝顺”的背后其实是“无法分化独立”,不能为自己疾病承担责任,退休后不能寻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初步的好转之后就陷在对治疗师的依赖之中,过于急切地寻求治疗意见的背后有深陷自己于“抑郁、自己没用”的双重束缚陷阱——如果每一个好转都是来自治疗师的直接建议而发生的改变,那病情好转也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还是“自己没用”,如果没有直接的建议就是无能改变,还是“自己没用”。②避免治疗师与患者发生双重束缚式的沟通。患者急切寻求治疗师的帮助和建议的背后存在让治疗师无论怎么做都会失败无能的陷阱。因为患者得到建议后也无实质性改变,那么如果治疗师应要求给予患者治疗建议,但患者依旧无法改变,说明治疗师无能,如果治疗师拒绝给予建议,治疗师就不够称职,还是无能。这样医患双方都会陷入双重束缚的关系之中,动弹不得,缺乏力量感。因此,治疗师识别并避开上述两个误区,保持了重要的“中立”,即假扮“无能”的立场。③治疗性运用双重束缚。治疗师最终给出的建议是既有又无,启发患者帮助自己找方法。如果患者听从治疗师泛泛的方向性建议,就会在尝试新事物中发现自己的力量,即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好转起来,如果患者不听从治疗师的意见,甚至对治疗师有反感、愤怒或失望,那也可以从这种“可贵的反叛”性力量开始小心引导,帮助患者逐步从对治疗师的依赖中走出来,逐步寻找其自我的力量——看上去很权威的人物也不过如此,无法指望依靠,还得靠自己。Otto Rank认为如果治疗师能对这种反抗、对立的意志技巧地支持、转化,就会孕育患者“我能”的意志。[8]从这个角度分析,治疗师最后的“指导”也可以看成是个利用“双重束缚原理”的正向治疗运用案例,类似“悖论”(paradox)干预,有利于患者寻找自主独立的可能性。

3 讨论

上述两个案例可代表两类最易感双重束缚模式的人际关系:案例1为父母对子女,案例2为个体对权威,符合前文所述的双重束缚的特点:关系重要且彼此地位不平等,无法逃避且长期存在,同步发出的显性信息和隐性信息彼此矛盾等。通过患者在治疗中“此时此地”活现出的沟通,我们可以捕捉到其中的双重束缚模式,一旦出现双重束缚模式,患者不但会将自我陷入反复挫败、无法摆脱的境地,也可能将互动对象卷入进来。但如果能敏感而熟练的加以识别,就可以创造性地正向运用此技术反败为胜,帮助患者到达一个“无论怎么做都会赢”的新境遇。这也是本文叙述的三类应用的主旨所在。

如何在临床心理治疗中灵活而准确地应用双重束缚理论仍然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笔者认为临床精神科医生先学习敏感地识别治疗中双重束缚现象的沟通模式,熟练掌握之后可以尝试运用为治疗中的改变技术。

1. 张海微,郑涌.“双重束缚”解析.中国组织工程研究与临床康复,2007,11(17):3397-3400.

2. Bateson G,Jackson DD,Haley J,Weakland J.Toward a theory of schizophrenia.Behav Sci,1956,1(4):251-264.

3. 刘蒙之.格雷格里·贝特森对传播学研究的奠基性贡献.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8(4):72-78.

4. Diekman AB.Negotiating the double bind:interpersonal and instrumental evaluations of dominance.Sex Roles,2007(22):551-561.

5. Zhao Xudong.Die einfuehrung systemischer familientherapie in China als ein kulturelles projekt.Berlin:Verlag fuer Wissenschaft und Bildung,2001:32-34.

6. Master RS.Body/mind from dichotomy to double-bind.Indian J Psychiatry,2010,23(1):3-10.

7. Hendrix KG.Dialoguing with the“communication chorus”:mapping the contours of“the morass”.Southern Commun J,2010,75(2):127-136.

8. 欧文·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易之新译.台北:张老师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413-417.

Application of the Double Bind Theory in two psychotherapy cases

Yu Hong YAO*,Xu Dong ZHAO
1Psychological Counselling Center,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China;2Tongji University School of Medicine,Shanghai200092,China
*Correspondence:xinyaobb@163.com

The Double Bind Theor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oncepts in family therapy research and one of the most controversial topics in modern psychiatry.It is a model of persistent paradoxical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that are conflictual,unstable and inescapable.This valuable conceptual framework in psychotherapy is not well understood in mainland China.This article introduces the Double Bind Theory and illustrates three applications of the theory using two psychotherapy cases:1)identifying and changing of patients’double bind communication style;2)avoiding the development of a double bind type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erapist and the patient;and 3)using the double bind theory in therapy.

Double Bind Theory;Family therapy;Psychotherapy;Clinical application

10.3969/j.issn.1002-0829.2011.02.011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上海市教育发展基金会“阳光计划”课题(10YG19)

1同济大学心理咨询中心200092;2同济大学医学院200092。通信作者:姚玉红,电子信箱xinyaobb@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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