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他手记》集外⑦
2011-06-26侯马
侯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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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计可施。似乎,醉酒后的问题,只能放到下一次醉酒后去解决。这也是城市之光的秘密,比童话还残忍,比电影还甜蜜。
2
这期间,他赢得了更多的名声,但于事无补。名声似乎只是把他放到一个更显眼的位置,以便他更感伤也更决绝地守着他的困境。
3
母亲不仅给了他生命,还给了他一个需要反复校正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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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的旗帜哪怕少一点疯劲,务实主义都会赢得批判的优势。
7
他们和好后,他才明白他们没有好过。有的只是冷漠,隔阂,推卸,公开的不满和突然爆发的争吵。回到过去,就是冬眠的恶兽苏醒。
8
他在这庄严的场合说了一句口头语,人群掀起了松弛而快乐的气浪。似乎场合越大,口语越有感染力。这是造物主的力量,每种文化染色体里都有自由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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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堂皇的诗中藏有恶毒的咒语,对亲友,对世界,也对自己。善于内省的读者不难发现那古老的复仇逻辑。
11
纯粹由于作品的原因,你赏识的诗人也赏识你,这必将成为他们所执信念的养分。这样的关系类似成熟的爱情。
12
一年流行一首臭歌。从京城到海滨,从塬到草原,二十年前他就精辟地指出这一现代文化现象。不同于挖鼻孔和抠脚趾,哼唱臭歌是人类群体乐在其中,不雅但敢于明目张胆的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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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似箭,多么精彩的盛会,也拴不住曲终人散的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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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悲喜交加的例外:此间乐,不思蜀。打工的说,哪儿有钱,哪儿就是好地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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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终于搬空了。 他站在屋子中间,涌起了一种败家子似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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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是堂姐等人的地方;走时精确的钟表下面,是表弟打更的地方;洁白的医院走廊,是无药可医的伊人挨白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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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们侥幸活下来的年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我们终于熬过青春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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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大海,为了熄灭一个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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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区的气焰为何如此嚣张,不仅因为城市的管理渐次弱化,还因为乡村的鞭子难以抵达:妇人的闲言,大队部的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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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型水泥建筑下面的广场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这个早晨,他看到了雾茫茫中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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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人,是了解中国国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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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诵会上,他带着与他相差近五十岁但却如出一模的儿子。这一定是新娶妻子所生。多么精确的一台复印机呵,那个未到场的年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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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他认为老实人就不撒谎?那是一些患得患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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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只有一个答案可以对得住这千百次的问:他死在来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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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在深冬能收拾的就是积雪了。一夜的追杀,街巷干净得让人目眩。就在这怒号中,他梦到了姐姐,泪水不觉滴落在枕巾上。
但这竟是喜悦的泪。因为这个老姐姐,要成亲了。新郎可以做她的儿子。但这世界上,甚至没有儿子值得姐姐去生。
他虚情假意又感激涕零地献礼:几首短诗,一首长诗。他分明感觉,短诗就像千把块钱,够个把月生活费。而长诗,是一笔18世纪的年俸,姐姐的尊严、体面和虚荣,全在这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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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冷,人就做梦。他知道她是替代品。一段精疲力竭岁月的遗产。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替代品的替代品。
他看到了真正的替代品,很像现在的替代品。不同于所有见过的人,但非常真实。这足以说明,真实确实尚未发生。
为此,他充满了感激。没有她,没有她明净的前额,棱角分明又柔和的面颊,他无法看到未来的替代品,即便是在梦里。
梦里。那刚到大腿处的孩子怯怯地望着他,生怕被取消了诞生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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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着了一把火。上帝怜悯地看着。事实上,上帝的泪水就足以灭掉这把火,但他把头扭开了一点点。
他怕得再也不敢搭积木了。他宁愿做高楼里渺小的人,焦急、恐慌而又绝望地等着半空中那美丽又残忍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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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因为她心中有艺无人。看来,谦逊不是什么太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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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说法,就是对朋友也要斗争。亲人我们都盼望他死去,朋友有什么不可以斗争的呢?
当然可以斗争。但是,这种说法仍然太自负,是对友谊的撒娇和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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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是在盛大的家族舞会中,一面充满怜爱地守护着妻儿,一面低声商谈着暗杀计划。政治保卫着伦理,又葬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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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追求诗句被翻译成其他语言,追求写出难以翻译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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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儿子身上发现了一种可以称为童年感的东西,这是一种新鲜的民族感觉,为他那一代、上一代、几代人所未有。儿童,不是“未成”人,童年的生活方向,不仅是为了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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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终于产生的中年感,是深邃地体现为一种综合性的感觉:洞悉真相,尊崇实践那令人生畏又难以预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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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估原始人?先不要说那是我们的祖先,具备一切往高里进化的重要品质,光想想那出土的石头项链,他们把美当作信仰的心,对无用的浪漫追求,把顽石磨成圆环的沉静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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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他又射中别人的靶子了。戏剧性格的人有戏剧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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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对“性格即命运”的抵抗中生活多年,一切必须反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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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小药片。他被牢牢绑在现代社会的巨轮上了。他感激时代的进步,使他能控制这疾病。但是,也许正是时代强加给了他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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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留之际,他总觉得应该跟谁办一下交接。不惧未来,因为他们所有的关怀都在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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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老练地指出:“这秤不准。”他可以行走江湖了:对度量衡报有必要的怀疑。这点,竟然会成为这个民族判断一个人是否成熟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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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百姓需要心里有一杆秤,因为他手里没有秤,也因为别人手里的秤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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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造假也不是不可理解,但是这些掌握制造天平技艺的家伙竟然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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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沿着墙根溜几圈他就明白了,我们根本没必要对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发表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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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换一命,听上去公平,实则蛮横,他为那么多同胞的赞赏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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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着一件极洁净的衬衣,仿佛为了捍卫绝经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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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花儿与少年”的人,是邂逅花儿的少年,他将像这高原的花儿一样,经寒暑承风霜,像花儿一样枯萎,一样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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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定是他在郊区分局出的最后一个现场了:窄小的红砖房里横卧着打工妹半裸的尸体,门前自来水管旁的马齿菜郁郁葱葱,她高高的足弓再也撑不起劳作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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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你们参观吧。”她随时热切地邀请访客,仿佛患有博物馆馆长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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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忘情地唱着一首滥浴的欢歌,愈发显得心地无比单纯,对生活无比的眷恋与迷惑。早年撒手人寰的父亲活过来了,躲在卡拉OK的一角为她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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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开门,她就看到了病床上瘦弱的哥哥。四目相对,哥哥目光中流露出极其复杂难言的眼神:绝望、无奈、挣扎、恐惧、痛惜、怜爱、不甘、空虚……这一眼,就使她失去以往的岁月和生活中所有的男人:父亲、兄长和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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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是此地数量最多、最为常见的鸟儿了,但是此地那么多关于鸟儿的诗歌,看上去并不包括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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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上的西夏文,戴枷锁的汉字,有一种过度聪明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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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要一合唱,他们就不得不回到过去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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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的悲剧不会发生在这里,黑奴的也不会,因为这个民族不歧视异族人,他们歧视境遇悲惨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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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死里喝过几次,以为那里有心心相印的兄弟,有澄明的人生目标,有一个怎么喝也不醉的境界……他失败了,虽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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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狗也终将成为逝者。这样,假如它们失踪,可能还会使主人好受一些。她相信黑猫是自杀的,但是,有那么忠贞的动物吗?妈妈似乎犯了遗弃罪,她安排得了搬家却管不了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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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我取消你。他的咒语加重了自己的白瘢。时钟足够慢,一个人会把一具身体穿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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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耐心地对待时间,交出健康,交出美貌,留下深泉般宁静的心陪着苍老的容颜:那才是本质的他。但他有可能等不到那样一张面容,因此他日夜修行,像砌墙一样,一砖一瓦,争分夺秒地把灵魂的诗句砌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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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决心是怎样被瓦解的,比如在唐朝他到了天涯海角,比如在诗界他到了天上的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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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是卖淫团伙的骨干,父亲是给团伙做饭的。他们俩最初的合谋一定勿需语言,一定有个藏在情感里的默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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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厌倦这样的时刻:乘出租车时,不得不同出租司机进行路线选择权利或责任的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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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也没太大必要活到百年——才几日,他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水,百年不遇的旱,百年不遇的高温融着万年不化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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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的道德使命,仍然是脱去狗性,瞧这些善于揣摩人心的宠物,一如既往地与衣冠楚楚者相安,朝靠干活糊口的人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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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特别想,就是比特别想还要想……很多年他都不知道怎样描述他的偏好或厌恶,直到找到这个公式:你愿意放弃多少非A,以便得到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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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说,世界可以分成两个东西,一个是这个东西,另一个非这个东西。可以分成两件事,一件是正在做的,一件是非正在做的。会有两个我,一个我生气,一个我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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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坏蛋,要看他的绝对值。这样历史才可以比较,恐惧和厌恶才有分量,好人才有价值,人文才有底色,诗歌才会模棱两可凌驾于评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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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时候善于辨识美人,但上初中后即丧失了这一天赋:总体上是跟白人越像越美,距黄黑越近越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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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止一次在街头早餐铺,见到大男人往豆浆里加白糖。给他的感觉是,人不如意,易好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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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厌恶甜食的他,竟然吃了几个元宵:一种浪子回头的感觉,涌向中年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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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意不去分清楚什么叫元宵,什么叫汤圆,什么叫诗,什么又叫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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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网上看到一位诗人去世的消息。很久以后,他收一个邮件,是那位诗人亲笔写的信封,里面是一部诗集: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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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位诗人去世了。那么多师友怀念他……的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