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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摩旅行记 八百媳妇国

2011-06-16张小路

旅游 2011年5期

张小路

泰国北部和现称“金三角”的地区,古时曾是兰那王国,在元朝和明朝以“八百媳妇国”之名见于中国史籍。在泰北骑摩托车是很多外国人喜欢的旅行方式,丛林葱翠,气候宜人,山区道路有一定挑战性但路况良好。足够好的基础服务设施,礼貌有序的交通习惯,提供了惬意骑行的条件。自主交通具有自由和发现的特性,而摩托车独具便捷特点,这些拓展了新的旅行边界。

我欲穿花寻路

从昆明登机去清迈,这个泰北的中心城市。行前我对它所知甚少,想象中的清迈是个山林幽密、塘水浮花的小城。实际上它是泰国第二大城市。还好,护城河围绕的四方老城保留了传统的魅力。老城里的每个庙都那么安宁,阳光充沛地敞开着。夜晚灯光里的进拜则是另一番打动人的场景。

客栈所在的小街上就有租摩托车的。不需驾照。但要押护照,24小时200泰铢。我选了当时店里里程最低的一辆。

上素贴山去访问素贴寺是第一个检验。我一年前在老挝租骑了几天摩托车,那之前有多少年没骑过已数不清楚,而老挝的交通状况比清迈宽松多了。在万象,最繁忙时段也还不至于让我心慌。在万荣骑摩托车则纯属宽阔的红土乡道上夕阳归鸟的写意,在川圹高原上也差不多。除了在苗人寨子喝酒后摔的那一跤,那是一只强行横越我车头前的猫咪的错。但清迈不同,一出老城,我立马没顶于人民战争汪洋大海。被人前堵后抄。二把刀骑手又要熟悉车况,又要仰脖子看路牌。最要命的是靠左行车。所有已植入了脊髓神经的驾驶习惯一律清零。做动作得现想。但恐一个转弯冲入逆行。咱就给暹罗人民惹了麻烦。

总算走尽了平地的路,上山了,车流变得稀疏。然而连弯急陡。阳光明艳。绿风送爽,都顾不上享受。从素贴寺继续进山有个国王的行宫:布萍宫,国王不在时它的户外部分开放参观。从布萍宫往山里走,路面变得坑洼颠簸,破损得厉害。驶下一个陡坡,有个开放旅游的苗寨。一个密密匝匝的大市场,售卖各种批发来的民俗产品。市场边一幢房子里有群男人围着长桌吃喝喧哗,我冒失闯进去又退出来。问是婚礼吗?原来后天就是苗年了。廊下四五个年轻人眼睛都喝红了,倒了半杯威士忌给我,喝下去很快上了头。回到停车场我不敢开车走,坐在台阶上看微暮飞云,等着酒力过去。

下山时天已黑透,再入洪流滚滚,神经紧绷。回到老城,却在安静的街巷里迷路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在城里用上指北针,它指示的方向和我以为的相差90度,惊了!我生生把清迈老城扭转了一个象限。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我的方位感一向都还不赖,难道年纪增了,身体磁场也改变了?

一个地图控的报应

就旅游业而言,泰国的自驾信息服务和欧美相比差得很远。只在政府的旅游局才提供一张全国地图,而各地的这些办公室藏在何处。要发掘到也相当费劲。一般的画片状的地图虽随处可得,但不足以作为交通依据。

我渐渐适应了靠左行驶,道路信息的缺乏便凸显弊端。我去找清迈国立博物馆,宝山街边一女贩说上大路后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就右转,她把我支到了相当于北京的东五环的位置,而博物馆大约相当于三元桥的位置。走在渺无人迹的郊区公路上拔剑四顾心茫然,停车暂相间。小店的男人拿着我的地图哆哆嗦嗦反复比划,纯粹礼貌起见我才没抽回地图说不知道没关系无论如何谢谢了。然后他惊着我了,另拿张纸画了一简图。说我根本就不在我的地图里边,原来他指指戳戳半天是想说明我身在图外的何处以及怎么返回图中并踩垒那个博物馆。

我问小街上租车的女人,去兰那古城该怎么走,她和另一女人合作,再次差点把我指到车道沟去。地图标示古城在湄萍河东。她们坚称在河西,而地图只给了个箭头和地名,具体位置在图外了。网站文章说它在清迈西南方向,更招我狐疑。幸好租车店男人回来了,坚定地指明了方向和行进路线。不过他也犯了个错,网文说古城距清迈三四公里,他说20公里,这差得也忒悬殊了!事实是古城位于清迈老城东南方约三四公里处,湄萍河以东。就这么点信息费了这么大劲,还只是出发前的准备,没包括喋血沙场般的问道于途,难怪导游行业有生存空间。中午在古城遗址的面摊吃面,有个带团的导游得悉我是自己骑摩托车来的,赞一句:“好车手!”我赶紧解释不是打中国骑过来的。她乐:“我知道。”

当初兰那王朝孟莱大帝建都于此。不久就因为老遭洪涝。遂挪到了今天的清迈。老都城被淤埋,上面长了植物,接着人们又建了村庄。几十年来考古发掘工作已清理出九处遗址,分布在约半平方公里的范围,连接它们的道路曲曲弯弯,穿行树林、农田、村庄和成群的城里人豪宅。下午阳光酷烈,景区树荫下有四轮马车待价而沽,网文说车资200铢,但车夫对我开价400。幸亏我自主交通,愿走愿停全由我便。

躺在遗址的草地上歇息。把耳机塞进耳朵眼。听泰国歌曲。一切皆天成、地造、人和。我睡着了。上次这么舒坦地在外面睡着已记不准是何时何地。好像是在玛雅吧。

谁能画取沙边雨

清莱比起清迈是个稍显野性的地方。它更接近泰北的本尊面目。我坐大巴抵达,找定了客栈,出街喝杯咖啡。街对面那家旅馆的招牌上写着租摩托车,问了下,原来他们和租车店联营。几分钟后,两个飒溜的漂亮姑娘各骑一辆车飞驰而至,停在我的小桌前。对坐签合同,我捺不住自己瞧她的脸,清清爽爽散发着纯美和朝气,很礼貌,很自然。这是血缘杂交的优势。签完合同,两人戴上头盔跨上另一辆车绝尘而去,翩若惊鸿。小心啊,你们带走了我的护照。

出城过河进人乡村,一个个宁静的村子,很多香蕉田,路边间隔不远就有卖香蕉的小棚子,20泰铢一小把。道路拐角处隆重矗立着彩旗层层簇拥的国王肖像。这种强烈的宣示我觉得其实透露了王权的忧虑,这是一种镇符,镇守这偏而且远的北方。

返回河畔,夕阳正变得金黄,苇丛和游船都染上一天中最美的颜色。醇厚得像油画。游船的前部高高翘起。油漆大红大绿,投映的影子短短长长地荡漾。“谁能画取沙边雨,和烟澹扫蒹葭渚。别岸却斜晖,采莲人未归。”远远一条细长的归舟半浸在水中徐徐而行的样子,好像它即将沦没,但它不会的。

清莱的山地部族博物馆很值得看。为了找它,那天上午我在城里来回转了好几趟,所有街牌都是泰文、英文、中文三语的。接着我纳闷的是却很少见中文招牌的店铺。我从博物馆出来,被一家铺子的话痨老板扯住聊天,他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潮州人。他说清莱(应该是指的全省,而非这个城市)100多万人,有70%是华人,其中一半潮州人。吓我一跳,遑问是70%还是7%,他说:切,7%我还告诉你干嘛。然而即便他的店铺也没有中文招牌。他回避我对原因的询问。我想,这可能和早些年泰国政府提防华人、严厉管束国民党残军的政策有关。清莱西北方向的山里,道路里程约60公里,就是93师所居的美斯乐。

象营,象营

我出城去找地图上标示的阿卡山居。没有那些突突吵闹的彩船时,河流弯弯静静的,显得和平而心事重重。进山后道

路变得上下起伏,一直贴着河边,辣日下有小块农田,有穷苦人的棚子。但不见人踪。对岸突兀地出现好大一片营盘似的房子,接着看见一队大象载着人,正从水中斜插着步上河岸,真像电影的场景。停车核对地图,这是个象营,由清莱走河那边的公路可以轻松抵达。在泰北,唯有克伦人役使大象。这个克伦村子临水建了咖啡间、礼品店、餐馆。甚至还有客栈,弄一群大动物黑糊糊地晃晃悠悠,隔水看去还真造就了莽林秘营的野调。这影片可以起名叫“象营,象营”,足足的一部雇佣兵丛林故事。

我本来打定了主意到泰国不骑大象的,然而此时此境无力抵抗隔河象营的诱惑。我站在水际挥手喊叫,对面有人开了机船过来,20泰铢载我过去。大象背上横放一个长方形围栏,很宽敞,富富余余能坐两大一小三个人。这种座位我在琅勃拉邦王宫里的壁画上见过。走一圈,1小时,400泰铢,路线很平庸,就是农田边的小径。大象的两个巨大肩胛骨慢吞吞在我的脚前轮替起伏。一墩一墩的震动。唯一激情爆发点是最后的200米回到河边从水中走上营地,水深及大象肚子,哗啦啦淌下去。象营和沿途都设点卖喂大象的香蕉或甘蔗,20泰铢一袋,每到这些地方象夫就发出口令,大象举起鼻子弯向背上的你。无法拒绝的乞讨,一圈走下来,多花了将近100铢。回到营地,象头说:“你要回河那边去吧?大象送你。”原来他们刚才看见我渡河而来。

三点半,太阳还高,继续前行去找踪迹诡秘的阿卡山居。我以为它是个民居博物馆或诸如此类。最终驶进残破土路。高度剧烈上升,潦草歪斜的路标含混不清,指向也大可怀疑。有些路迹应该不是通向村庄,而是打柴人走的。路过一个不大的瀑布,停下来看密林重山,真的是迁徙部族的自由天地啊。进入一条高悬山中的谷地后,阿卡山居的指示牌再次出现。进村前最后一段极陡极窄的路。我冲到半途换挡,差点人仰车翻,吓得把车放在半坡走了上去。所谓阿卡山居却原来是个客栈。村里都是竹木房屋,密集地挤在一道山腿上下,有几十户。一座房子传出安祥合唱,随我走了一小段的男子说那是教堂,接着伸手要20铢,说要买什么。我拒绝了,他便面有愠色。泰国人口和社区发展协会有个指导性意见。不要给山民任何钱物,要给也给村里头人,由他去分发。

坐在俯临山沟的竹棚里喝咖啡,住宿的几个西人妞各自看书。来自英国的黑姑娘说住两夜了,还要住一夜。我怕天黑,赶快出山,请主人的儿子帮我把摩托开下那段陡坡,给了他15铢。只身在外,又没有保险,我不做把握不了的事,哪怕只是感觉不好。

出山这条道才是前往阿卡山居的正途,而我来时翻了后山。顺着山谷蜿蜒走出去,农田绿油油的梯次下降。太阳将尽时回到清莱城边,回望刚才身处其中的那片山影,渺渺苍苍,远在天际。

只为了月圆夜看的庙

清莱城南10公里有个奇怪的白庙。这个庙和“古迹”概念无关,它是个全新的、尚未完成、短期内也完成不了的工程。这就是龙昆寺(Wat Rcmg Khun),俗称白庙。

白庙就位于1号公路边。它的奇特既因为外观,也因为它的建造理念和过程。几年前,它还没列在那些声名卓著的旅游手册上,现在据说已跃升为到访清莱的一个必看项目。

要说白色的佛庙虽然不多。也不是完全没有。通常总会有些金色的部分,比如金顶之类,然而这座庙白得如此彻底,却是别处难见的。

庙由一位泰国画家设计和出资建造,1997年开工,头10年花了超过3000万泰铢,预计还得要60——70年才完工。这位画家很隔路,他不想募捐,不卖票,也不要游客买香火,据称所有建庙费用都来自他卖画所得。画家说,您想帮忙加快进度的话,就买我的画或者衍生产品,比如T恤衫什么的。

按规划,白庙最终主要建筑有九座。有一座已大体完成,另一些建筑物粗粗地浮现。大致完成的那一座的装饰细节仍有待完善。就是这刚做了九分之一的东西,已严重打击了一般人心里的佛寺印象,不光是颜色问题,更是佛教建筑中窜出的一种高调另类的现代艺术。殿内壁画上有麦当劳、卫星、男人精子这些形象,据称作者是试图说。人类作为消费者和被消费者,需要摆脱凡此种种累赘。佛教的大德高僧们不大以为然,因为白庙太离经叛道了,能否接纳它作为一个佛寺的地位,尚待商议。

第一座华殿的门外有左右两个池子,这是白庙已完成的部分最广为人知的一个细节,池中充满了努力往上伸的手,那股子争取之意,真乃人世写真!是欲望还是呼救,随各人怎么理解。

画家说,这庙不为给人许愿还愿,不为升官发财生孩子,也不为救赎,就为访客此地此时感觉良好。有人说,白庙是为在月光下观看的。这是某位观看者的感觉还是画家的意愿倒不重要,意境确实不错!我决定下个月圆之夜如果还没走,一定会在那里。那夜我果然在那里。

金三角女子足球队

看白庙的次日我取道1号公路北行,刚离开清莱还车流扰攘,很快变身孤家寡人。20多公里处有军警的卡子,瞅我一眼就挥手放行了。我折上普通乡村公路,前往湄公河边的清盛,那是兰那王朝发迹的古城。

乡间公路很舒服,前后很久都没有车出现,路况甚好,椰林走迎,稻田块块,浅丘陵微微起伏,道路优雅地转出弧线来,正适合骑车兜风。经过一个村镇,好像在办运动会,路边足球场上一帮妇女正在比赛。开眼了,金三角女足英姿飒爽啊。都是妈妈级村民,统一着装,玩得英勇,笑得爽朗,甚至祭出貌似铲球动作。红方守门员开球门球,瞄准了一脚飞起。皮球原地没动,空中惊传一声娇叱,继而全场爆笑,我蹲在她身后按快门,抖成一团,乐颠翻了!

清盛的古城墙仍然大体完整,很像北京的元大都土城,被无限伸展的浓翳树冠遮盖着。公路穿过瓮城的门,拐了个生硬的直角弯进城。我在河边有中文招牌的“清盛旅社”住下。老板娘是本地人,老板是洋人。听着她训斥他,他悄悄嘀咕OK,我暗自发笑,这就是“八百媳妇国”的文化根基,东方女人在家庭日常管理和亲族维系中起主导作用。湄公河野水平流,船只悠悠,黄昏岸上摆开了食摊和按摩床。夜里11点多我才注意到房内有告示,说要是有摩托车,放在餐厅里,若餐厅已关就放自己房间里。我并非旅行在天堂中。

清盛是中泰湄公河水运的一个重要码头,我看见航行中的中文船名的船。沿岸往上游走9公里,就是地理上金三角那个点位,梅赛河从西边流来,注入湄公河。交汇点的岸上竖着个牌子,用泰文、英文写着“金三角”。我溯梅赛河而上,抵达梅赛这个泰国最北端的城市,找定一个名叫“河边”的旅馆。水边有块石壁,上书金字“泰国领土最北端”。河对面就是缅甸的大其力。河宽约50米,一处跌水哗哗作响,使这个极之偏僻的地角山涯、丛林蓊郁的午夜梦境不至于太过寂冷。

很多外国人是为了签证跑到梅赛来的,出境再入境,就给15天签证,这也是清迈、清莱一些旅行社的服务内容。还有人在网上说,到梅赛就为了买便宜的中国货。满街满眼都是中国产的日用品,与中国南方小城无异。

梅赛是个脏乱差的地方,

活生生红尘滚滚的地方,是民族风格、三教九流、神怪凡俗深度掺和的地方。进城找旅馆时问过一个洋人开的临河客栈,他给我看了个便宜房间,拉开门,纯粹是个板壁钉的盒子,恰好塞一张床。此乃不折不扣的黄赌毒温床,放浪形骸,荒唐具足。端看个人选择了。这洋人客栈的斜对面是一家已荒弃的华人旅馆,规模不小,奇怪的建筑物从街边层层叠叠堆上去,刻意营造一种茅屋竹栏的山庄风格,墙上的广告罗列了无数引人退思的服务内容。

你下多少坡,就要上多少坡

我骑着一辆100cc的车离开清莱时并没打算上山,然而从金三角到梅赛的途中,注意到梅赛后面威严隆重的那座高山,再不能把它逐出惦念。离开梅赛上山,在最后一个还来得及后悔的路口我向警察求证。他看看我的车,笑嘻嘻朝前平举两臂,比划着把胯骨往前努,表示确有难度,但他没拦阻我。

这是作为国界的一道山岭,像面墙壁似的,道路爬上去后就在薄薄的山脊上行走了。开始还不错,不过是之字路往往复复地升高。半山腰有个村子,依山可望下面的平原。道路是以鹞子翻身的姿态倾仄着通过村口的。继续爬升,登上山脊,两个军队士兵诧异地拦住我,查看证件,还翻了翻我的东西。

山脊跟锯齿似的,道路也就随着强行上下,有的坡度之陡令摩托车发出穿空裂云的嘶吼,仿佛立马就要崩解成一地零件。我真的心生退意但是晚了,后面已爬过的坡和前面没爬的一样多。好在每走几公里。还能遇上一辆过路的车,真要是趴下了有望得到救援。

有一伙人在修建草棚子。沥青路面外二尺宽的小沟上搭了块木头,我迈过去,就有个人凶巴巴喊起来,原来我踏入了缅甸。再往前,国界拐进了山谷,山脊变成泰国独享的,路侧出现了一片貌似防御阵地的东西,有堑壕有地堡,迎向下边缅甸境内的群山。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带曾是大毒枭坤沙的地盘,现在是鲍有祥佤邦军的地盘,缅甸中央政府的权力只是象征性管到这里。正因边境不靖,泰国才要修筑边界公路。这番努力贴着边界一直向西向南,曲曲折折绵延不绝。至今未辍。

道路开始急剧下坡。这种急剧,换个方向看就是非常困难的上坡。我真怕把刹车搂爆踩糊了。坡下有个植物园,拐进一个岔道走几公里还有个重要寺院,但我没记住名字。普通的庙和寺院的区别,是后者有佛教学校的功能。这所寺院藏在一座孤山上,又是一番连吼带喘的爬坡,可怜了这辆100cc的车。

从植物园起,主路变成了高等级的山区公路,崭新的黄线、白线画得明晃晃的,转过几个漂亮的弯来到皇太后花园,这是泰北的一个高光旅游点。合家带口的泰国人,拥挤得就如春天里的北京植物园那盛况。我继续前进,目标是美斯乐,开始担心油量,唯愿前面的高山不要太多了。很奇怪的是我没注意到逛皇太后花园的人都是哪条道来去的,刚刚抽离繁华,就又变回普通道路,而且顷刻间就是我自己了,发动机突突突的寂寥回响在空气里。沉降式的下坡、下坡。越下我越没底,因为你下多少,你就还得上多少。

色温降低的太阳光中,出现了美斯乐的路标:Mae Salong。令人尊敬的文化坚持

那天薄暮走往美斯乐是我一路上最绝望的几十公里,事先没做功课,不知究竟还有多远,多少山要上下,车况行不行,汽油够不够,问路则语言上很难沟通。终于走上一道2公里的狭长山梁,通向一座山峰,衬着夕晖是个剪影,山峰半腰就是美斯乐。我心怀欣喜,只为总算没夜山抛锚瞎抓挠。

据说泰国的一个小地方是否发达开化,只需看它有没有7-11店。美斯乐有,而且霓虹灯照耀夜空。

找个家庭旅馆住下,很干净的客房。柔软温厚的被褥,墙上贴着年画,一切都那么中国。在睡过了清迈、清莱、清盛、梅赛的潮乎乎、凉冰冰的房间后,这是天堂。房东夫妇是60年代初从云南跑出境的,至今还哥妹相称,几个儿女都出去了,虽然离开了50年,他们对国内事务的谈论热情远高过我。

我到过国外不少华人聚集地,大多数以东南沿海移民为主体人群。美斯乐给我一个不同的感受,这么个集体说着和标准普通话很近的语言的山村,亲切又有隔膜感。年轻人的汉语都是在此间的中文学校学的,是很清晰的中文,但既非大陆口音,也非台湾口音,这是种离乡背井的变迁中的口音。他们互相说话则习惯用泰语。另外,我还隐隐感触到一种我熟悉的硬朗风格,应该是来自军营的遗传,这里较少有在国外华人社区常遭遇的那种市商阶层的狡猾和势利。

美斯乐的兴华学校据称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中文学校,其实只因这个特殊的地方。上世纪70——80年代泰国当局大力压制华文那个时期,美斯乐也偷偷坚持了中文教育。我在兴华学校里拍照片,一会儿校长来到身边,陪着看了几个课堂,有的正上数学课,有的在听写,有的做着手工。我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六,问为什么还上课?校长说周一到周五上泰语课,周六这一天用中文。这份苦心孤诣的文化坚持真让人自豪。校长本人也出身于这所学校。他说教材过去都用台湾的,近些年也用大陆的。老师则有台湾和别国华人社区来的,也有大陆来的。

从薄雾上轻踏渡河

近些年前往泰北的游客都爱谈论一个叫拜的去处,拼写做Pai,那个P发B的音。清迈西北方向三四小时车程的一个山间盆地,因为有山有水有林,有村落,有野趣,可以漂流、徒步、飙摩托,也有国际接轨的一套旅游符号和设施,拜的声名显赫起来。打个比方。它有点像阳朔、大理或丽江那样的地方。

从清莱坐大巴返回清迈,我没进城,直接转车去了拜。我的目的地不是拜,而是再往前4小时车程的夜丰颂,那是泰国领土的西北顶角。但我得在拜过夜。大巴翻过陡峻山岭,穿过密林,像投河自尽似地猛烈下坡,黄昏时扎进了拜的街道。

拜的街道很拥挤,至少是游客集中的区域很拥挤,入夜上演各色人等的行为艺术。豪华轿车、越野摩托车和自行车,扎着马尾巴的男人,高调亮相。再次证明现代旅游的核心内容不限于观光,而是游客群体的相聚,互相制造观赏对象。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这种情形亦在其中。

我在小摊上买了匪夷所思的东西,两把老虎草做的扫床笤帚,别致好看,合计100铢,留着送给下一个结婚的朋友。

夜里相当凉。毕竟是深山中。半夜1点半外面还全方位狗吠鸡鸣。狗叫得邪乎,像狼,必是游客喝多了流窜闹的。还有些本地后生,一伙伙轰着摩托喧哗而过。他们以为先进发达的世界就是这样。不懂的是鸡跟着起什么哄。

我对嬉皮圣地兴趣一般般,大清早爬出窝棚式的客栈房间。踩过吱嘎响的竹桥,从薄雾上轻踏渡河,前往夜丰颂。世外遗玉的风韵

夜丰颂这几个字是依据潮州话发音写出来的,Mae Hong Son,现在常写成湄宏顺或美红森,但正式出版的地图上仍是夜丰颂。世外遗玉风韵的一块山林盆地,远远居于泰国西北角,城中央一个圆形的晶莹的湖。尤其会聚了和美静谧的气氛。

抵达后两个小时,我把摩托车停在河边,躺在竹床上睡觉。我是跟着长颈村码头的指路牌而来的。牌子指到这里,游

客就必须乘船才能继续前进了。河面上太阳耀斑,在森林浓厚的岬角后面大放异彩,船的黑影冲破水流漩涡,机声突突。我酣然睡去。

夜丰颂在最近几年迅速和世界走得很近,外国人跑来飙600cc、1200cc的摩托车,漂流,飞伞,都有人尝试。但是它的一个招牌项目,却是长颈克伦人。这是些逃避战火的缅甸难民,被当作旅游资源利用起来,供游客参观。旅馆老板提供的手绘简图上。夜丰颂附近有三个长颈村,一个是西北方向20多公里的乃梭村《Nai Soi》;两个在西南方向,较近,其中一个必须乘船到达。另一个可骑乘大象。后两个的村民都是从乃梭村迁出的。卖票展览长颈人的做法颇受争议,民族文化和人权组织抨击这是“文化剥削”和“人类动物园”,而夜丰颂地方政府倚重这个稀缺资源,不肯轻易罢手。同时。这些难民也的确得到了一些收入。

手绘简图上还标着KMT Village,国民党村。这是泰缅边境最西边的一组残军村庄,主要的村子的中文名叫蜜窝,或蜜坳,或美坳,这种地名翻译风格延续民国的传统。在夜丰颂的最后一天我谴访了蜜窝,它位于北面40多公里的界山脚下。翻过若干个山口走近它,有片湖水,店铺挂着红灯笼,向风中飘送吉祥词语,墙上大大写着“茶”字。这地方比美斯乐低调,安静,外人也少,毕竟道路太过崎岖漫长了。村上的人从柜台后和其他角落不声不响地注视我,但我转过身却碰不到任何一对正视我的眼睛。这是个更接近土地、更接近它自己和本能、更接近往昔岁月的所在。

前往蜜窝的途中有温泉,有瀑布,还有个国王的庄园,起起伏伏面积不小,养了些奇花异草珍禽。穿过园子往深处走,是个泰雅人聚居的山村,他们是高山傣族人。我惊奇地看到孩子们在一个三面敞开、一面供着佛像的长方形大厅里上课,没有桌椅,他们全伏在光可鉴人的上釉方砖地面上写字。我注意到女孩多穿漂亮的长丝裙,一看就柔软光滑,这么好的服装似乎不是平时穿的,我猜这或许是个特别的课堂。老师踱过来,两手合十朝我说了句什么,我答礼,说我来自中国。他听懂了这个词,点点头不再理我。每个孩子都十足认真。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心怀和性格?我在那里发怔。

温泉的露天大池旁棕榈摇曳,50泰铢,光是看乡野风景都值得了。路过拜河一座桥时,实在忍不住,我拐下坡去,蹦进水里,大喊大叫。旱季在八百媳妇国骑摩旅行真的是无限享受,而夜丰颂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我会很怀念疯癫驰骋的这些日子。

月光薄纱,远山影绰,靠着长椅舒坦地迷迷糊糊着,我赖着不愿回旅馆房间。想到下一站曼谷的炎热和喧嚣,恐惧已在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