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涮羊肉
2011-05-30沈嘉禄
沈嘉禄
今年又遇到暖冬,但好吃分子对羊肉的兴趣不减往年,羊肉面、白切羊肉、烤羊肉、涮羊肉等应时美味都开始热销。前不久北京来一朋友,提及涮羊肉,似乎特神气,因为北京有东来顺什么的。其实上海也有洪长兴,是马连良在上海唱戏时开的,上世纪80年代我去过几回,要排队!洪长兴的羊肉切得真地道,这是羊肉好吃不好吃的关键。还有羊骨髓、羊腰、羊肝等,羊油做的葱油饼特别香脆,别处吃不到。
浙江中路上的南来顺,也是一家老店。這一带还有几处清真饭店,不光羊肉嫩,羊杂汤鲜,馕也做得特棒。有一年我跟上海监狱管理局的干警押送一批犯人去新疆服刑,为了让犯人在路上吃好睡好,监狱管理局的后勤人员特意到这里来采购几大袋馕,维族犯人得知后感激涕零。
今天的新生代好吃分子则爱在“小尾羊”、“小绵羊”扎堆,据说那里的羊肉鲜嫩,是直接从内蒙来的。
提起涮羊肉,想起一桩往事。
妈妈在世时有一个很要好的小姐妹李家姆妈,住在我家对面,平时一起在生产组里绣羊毛衫。她过去在百乐门里做过舞女,后来成了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百万雄师过长江后的第三天,这个军官带着大老婆直奔香港而去,把一个儿子和一个大老婆生的女儿扔给了她,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
几十年来,她就是靠一枚绣花针绣出了一家三口的吃喝,尴尬头上也会趁天黑未黑之际跑跑当铺。她居住的那间统厢房里有一堂红木家具,短短几年里就一件件地搬走了。十年动乱时,红木家具贱如粪土,她家的一具梳妆台雕饰极其精美,台上坐着三面车边的花旗镜子,才卖了60元!
李家姆妈从前养尊处优,还吸过一阵鸦片,身板单薄,脸颊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鼻子很挺,肤色也白,一脸的沧桑感,特别在她静静地抽着烟的时候。她的酒瘾很大,每天要喝两顿白酒,白酒供应断档时还差我去药房买过酒精,兑水喝。家里的茶杯无不散发出浓浓的酒味。香烟供应断档时,她自己买烟丝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家里的筷子,象牙筷上镶嵌着闪闪发亮的贝壳,真是美极了!以这样的筷子去挟红红的、圆溜溜的油氽果肉,一次没挟住,再挟一次,真是很有点情调的呢。
大人叫她老三,因为她在家里的排行老三。我则叫她李家姆妈。 李家姆妈对吃是讲究的,一到冬天就开始筹划吃涮羊肉了。在猪肉需凭票供应的日子里,羊肉必须托熟人到崇明去买,钞票之外还得给农民一点粮票。有一天路过她家门口,她把我叫住:“再过一小时来吃涮羊肉,把你妈拖过来,我还请了几个人。”她欢天喜地地说,有点过节的样子。
一小时后,我拖着妈妈过去了,狭窄的厨房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七八条人影在灯下晃动,李家姆妈满房间找酒杯,大大小小的摆了一桌子。
涮羊肉当然好吃,菠菜和粉丝也很好吃,吃着喝着,看一眼窗外大雪飘飘,额头上就止不住渗出汗来,我的脸很烫很烫。李家姆妈的儿子快要中学毕业了,像个大人,但动作总嫌粗糙。她女儿在一家街道工厂做,朋友已经谈了好几个,一个也没成功。但她很懂得打扮,一件大红的绒线衫,领口扎了一条亮晶晶的白绸巾,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喝了点酒后非常美丽。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哪种女人漂亮了。
很温暖的一夜。
偏偏,李家姆妈喝多了,先是唱样板戏,唱着唱着,唱起了电影歌曲,然后是很好听的小曲,最后居然哭了,眼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掉下来。母亲和邻居们一起劝她,她不听,有点撒娇的样子。儿子放下筷子,一筹莫展,女儿平时就跟娘话不多,此刻早躲进自己的卧室看《白毛女》剧照了。
一锅汤噗噗地沸腾着,绿的菠菜,红的羊肉。
妈妈拉着我回家了。妈妈手里挟着一包李家姆妈来不及绣完的羊毛衫。雪停了,弄堂里的积雪很厚,也很白,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踩了上去。冷冷的月光叫我想起李家姆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