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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来了

2011-05-30何映宇

新民周刊 2011年25期
关键词:略萨福楼拜拉丁美洲

何映宇

“来了!来了!”安静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闪光灯闪个不停。

6月12日,上海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可是阻止不了文学爱好者一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风采的脚步。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午)和上海戏剧学院(下午)的演讲厅里,人山人海,一席难求,秘鲁著名作家、前秘鲁总统候选人巴尔加斯·略萨应99读书人公司、塞万提斯学院、中国社科院、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等联合邀请访问中国,这确实是近距离接触这位世界级大师千载难逢的良机。

当天,他穿着很正式的黑色西装,大牌,但显得彬彬有礼;一头银发,但看上去比照片上更年轻。以著作等身著称的这位大师,今年其实已经是个75岁的老人,可是除了眼袋大一点,眼不聋耳不花,精力旺盛,劲头十足,难怪他动不动就能抛出一部砖头一样厚的长篇小说。

一个作家的证词

上午,在上海外国语大学,略萨演讲的题目是“一个作家的证词”。他要为谁作证?他说是为了自己:“在今天的讲座上,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一种个人的方式。”

75年前的3月28日,他出生在秘鲁南方亚雷基帕省首府亚雷基帕市的一个中产家庭,他说他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因为它那儿有很多故事。”但是他1岁就离开了亚雷基帕,跟妈妈随祖父一家人移居玻利维亚的科恰邦巴,10岁前,他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打下了文学写作的坚实基础:“事实上,5岁时,我就开始阅读了。这等于是我人生的一个跳跃,而且是非常棒的一个方式的跳跃。从我阅读开始。我认为它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方式,你能够了解单词的意思,把这些句子变成形象,通过这些形象你能知道其他人的生活,在时空进行旅行,把我的生命融入到其他令人惊奇的、非常棒的、神奇的生活中去。”

那真是非常棒的发现!这些阅读,使少年的略萨就经历各种各样的传奇——虽然只是在头脑中。这些故事他已经淡忘了,但是他的母亲提醒他,他最早写的那些小说中,可能就是童年时喜爱文学的结果。毫无疑问,他从小就显示出成为一名作家的天分,他是个不安分的阅读者,动笔,早就开始了,如果觉得这篇小说的结局不完美,他会自己尝试着给它重新写一个结尾。

文学,像阳光一样照亮了他。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变得丰富多彩,直到他动了一个要命的念头:成为一名作家!

只是,任何时代都一样,五六十年前的拉丁美洲,别看人家“文学爆炸”风光,略萨说,纯粹当一名作家在当地也难以养家糊口。很多人都有工作——比如律师、公务员、外交人员或者大学教师——在休息日写作,略萨,也不能例外。

那时候,他给阿根廷的一家剧团写了一出很短的戏《印加王的逃遁》,给搬上了舞台,然后,他又尝试写短篇小说,并且狂热地阅读欧美作家的作品,他最喜欢的,恐怕是法国作家福楼拜和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我非常喜欢《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的作品我都读了。但是还是他的一些书信给我的印象最深。在福楼拜的信中,你还可以了解他是如何构建他的小说的。他通过努力彰显了他的才能,通过坚持,通过他的执著,成就了一部部伟大的作品。一开始,我其实不怎么知道该如何写作,但福楼拜告诉你,你要逐渐完善它,直到它成为一部杰作,如果你没有天分的话,这种天分可以通过努力、通过恒心达到。福楼拜的作品对我非常重要,对我的帮助很大。福楼拜对我来说,是非常基本的一个概念。我觉得他是最伟大的文学大师。”

“还有一个美国作家,我非常崇拜他,可是说他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仅是对我,对拉丁美洲的影响,还有法国文学的影响都非常大。他是威廉·福克纳,可以说,我被他迷住了,他的散文和古诗的影响力,以及作品中体现出的力量,他的作品是聪明的建构,又能让人感受到那种真实性,真是非常了不起。毋庸讳言,我的第二部作品《绿房子》在形式上也受到福克纳的巨大影响。”

当时,他的梦想,就是能够离开秘鲁到欧洲去,特别是到巴黎去,去他梦寐以求的国家生活并且学习写作,他说:“我跟那个时候很多年轻人都梦想着能到巴黎去。巴黎给人感觉是艺术、文学的殿堂。很多年轻人特别是有文学天赋、有艺术才能的人,都有那个天真的想法。成为真正的作家,一定要到巴黎生活。因为到了那里,你就能够变成艺术家,成为作家!”

秘鲁的现实所赐

在秘鲁的大学毕业后,略萨获得一笔奖金去巴黎读博士,一呆就是7年。他说这7年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正是从巴黎,他重新回头眺望自己的祖国,重新发现了拉丁美洲。

他很快就发现了同道,当时在巴黎的拉丁美洲的作家不只略萨一人,而且可以说是群星璀璨。随便数一数就有智利聂鲁达、古巴卡彭铁尔、阿根廷科塔萨尔……正是在巴黎,略萨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个秘鲁作家,还是一位拉丁美洲作家,他们有共同的历史、共同的主题、也有语言和文化上的共通点,还有共同对于小说形式革命的兴趣,这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

往事在他心头浮现,他回忆起自己在莱昂西奥·布拉多军事学校所遭遇过的可怕的生活:“这个学院就阶层来讲就像一个小的秘鲁。偏见也好,仇恨也好,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的东西都在那里显现,这是一所很暴力的学校。”有多暴力呢?在这所肮脏的学校里,他们自我吹嘘是“发狂的种马”;胆子大的欺负胆小的,那些“懦夫”睡觉的时候,“狂人”就朝他们脸上撒尿……

就是在1958至1961年间的巴黎,在对自我以及拉丁美洲的重新审视中,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城市与狗》。正是这部长篇给他赢得了国际性的声誉,很快,它就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他的第二本、第三本小说也和他的经历息息相关。比如他自己最用心来写的《酒吧长谈》,同样是当时独裁政府统治下的秘鲁的真实反映。可以说,从一开始,略萨就决定要走這样一条道路:左手形式、右手政治。

和暴力的莱昂西奥·布拉多军事学校相比,略萨之后就读的圣马可大学是秘鲁最主要的大学之一,那里有一个传统,就是要有反抗的精神,要有不服从的精神。

他参加了一个共产主义小组:“尽管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我们人数也很少,但我们确实是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以个人的方式、以一种抵抗的方式参与到政治中来。当时警察都是扮成学生来监视我们,所以行事都要当心,讲政治的话必须非常当心。很多老师、学生被关到监狱里,或者被流放了、流亡了。”

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中,他却幸运地得到“贵人相助”——内政部安全局局长奥德利亚:“他原先是卖葡萄酒的,独裁者可能是他的朋友,他就当了安全局的头儿。”

有一次,他们买了毯子,准备送给监狱里那些给关押起来的同学。监狱长不允许,说要批准才能送去。在一幢非常破旧的房子里,他们那么恨的那个人,像看昆虫一样看着他们。但是,他们站着,他,坐着。

他们说他们想见被捕的学生。奥德利亚看看他们,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些纸,说:“这是什么?你上大学就是为了抨击我?骂我?”

奥德利亚没有帮助略萨,他说的“贵人”,指的其实只是文学意义上的“贵人”。这是上天赐给略萨的礼物吗?最后,他出现在略萨长篇《酒吧长谈》中:一个干瘦的人,手里拿着报纸。他让人觉得非常可怕,又是个可悲的角色。他说这部小说他想要表现的就是一个独裁的政府是如何把整个社会都给污染、毁了:“哪怕和政治无关的东西,哪怕家庭生活,哪怕爱情,都被他污染了。”

略萨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文学本体的探索之外,他从不逃避现实,对极左和极右都有深刻的反思。当然,这一切都拜秘鲁的现实所赐。这个被独裁污染过的国家,却成为略萨写作不竭的源泉,即使在幻想型的小说《世界末日之战》中,他也要通过他的方式来反独裁和反腐败。

这是控诉,但是一种高妙的控诉,他绝不简单地停留在政治立场的层面上,“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的封号可不是盖的,他被认为是小说结构的魔法师,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第二章《卡托布勒帕斯》中,略萨将写长篇小说比喻成穿衣的过程:“作家要渐渐地给开始的裸体,即节目的出发点穿上衣裳,也就是用自己的想象力编织的五颜六色和厚重的服饰逐渐遮蔽裸露的身体。”他就是一个高超的裁缝,《绿房子》由5个互有联系的故事组成;《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中,单数章写略萨与胡利娅姨妈的恋爱故事,而双数章竟然写起短篇小说来了,这种形式上的大胆尽管不乏争议,却影响深远,远的不说,近的,多少中国先锋作家为之痴迷不已?

拉丁美洲的爆炸与“被爆炸”

邱华栋说,30多年前略萨的小说引进中国,影响了一代作家,此言非虚。

在莫言、格非、苏童、余华、北村、吕新等一大批先锋作家的身上,都能看到略萨的影子(当然也包括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这样的拉美巨匠)。12日下午,在上海戏剧学院新空间剧场举办的“阅读的赞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作品朗读会暨文学交流会”上,南京作家叶兆言就说他们当时接触到略萨们的小说时,可以用“爆炸”一词来形容:“對我们最有影响的作家,显然是像略萨先生这样的作家。当时非常流行的词汇,就是‘拉美文学的爆炸。‘爆炸这个词对以略萨为代表的作家来说,很真实。这样的爆炸,是他们自身的文学爆炸。这个爆炸,对当时的中国文坛或者说对于当时我这样刚走上文学创作的人来说,也是一次爆炸。”

虽然这是“被爆炸”,还不是略萨的“自爆炸”,但是叶兆言还是非常感恩:“我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来说这件事情的。因为‘爆炸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讲非常好,这些都是一种非常好的启迪,就是说我们要和以往的文学传统不一样,我们要打破以往的文学秩序。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略萨先生起码是我应该学习的榜样,同时也是我们精神上的同志。”

这位学习的榜样、精神上的同志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至少可以和他的死对头马尔克斯打个平手,可是代价就是,他的生活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得不不停地抱怨:“我是受难者!受害者!很多人特别是新闻记者无休止地想要采访你,不让你好好安静地生活,不让你好好地工作。有些问题我不想回答,有时候我想逃到岛上去生活,在没有记者的地方生活。我也当过记者,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完全是受难者!”

这就是成功的代价吧?但略萨似乎并不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就代表成功:“诺贝尔文学奖跟其他的奖项一样,比如海明威等人都是众望所归,但评委会搞错的情况也是有的。第一个文学奖获得者是法国作家普里多姆,你肯定不会看他的作品,我觉得也不值得念。而当时和他竞争的,居然是托尔斯泰。你想想。很多人完全是应该得这个奖的,比如博尔赫斯,但他没有得这个奖。”

博尔赫斯是略萨非常喜欢并且推崇的作家,但是他只是拉丁美洲群星璀璨的文学世界中的巨星之一。请我们也记住那些同样值得尊敬的名字:胡安·鲁尔福、马尔克斯、胡安·奥内蒂、富恩特斯、比奥伊·卡萨雷斯、何塞·多诺索、曼努埃尔·普伊格、费尔南多·德尔帕索……当然,还有今天与我们见面的这位:尊敬而坦诚的巴尔加斯·略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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