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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灵魂站立着

2011-05-14彭小莲

杂文选刊 2011年6期
关键词:东平周扬胡风

彭小莲

当初写《他们的岁月》的冲动,是为了认识自己的父母,去理解他们的人生,也是在努力为弥合我们曾经有过的隔阂和误解。可是写着写着,我却再一次进入“肃清胡风集团”的恶梦中。

对于我,最大的疑惑就是舒芜。我想,我已经是下一代人了,特别事隔半个世纪以后,人们是可以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份思考,特别是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之后。于是,通过牛汉叔叔(他是“胡风分子”中惟一和舒芜还有往来的人),提出希望对舒芜进行采访的要求,舒芜答应了。可是等我赶到北京,等牛汉叔叔给舒芜打电话去约定时间的时候,舒芜拒绝了。

在经历了这些采访之后,有很多人批评我,说:“都是那么一个老人了,过去就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份宽容?”

我想,我不是不宽容,实际上即使你不宽容,一切也都将成为往事。关键在于,当你面对一段历史的时候,我们必须在他面前有一份敬畏,要把历史的真实面留给下一代。儿女揭发父母,亲友反目为仇,朋友互相陷害,人性被阶级性替代。刹那间,人情和信任在消失,亲情和帮助在丧失,那时候,我们离地狱还有多远?

我喘着粗气从惊恐中挣扎出来,2010年6月我跑到广东海丰县参加丘东平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会,正是从丘东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风先生提倡的“主观战斗精神”,他的作品就是这个“精神”的体现,但是他的人物却在抗战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1941年的战斗中牺牲的。

可是1950年3月14日周扬在文艺创作会上说:“丘东平作为战士牺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风小宗派里的人,所以作为作家,死了就死了。”当我读到这段冷漠的文字时,我想起1979年秋天,我看见的周扬,他跟我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权了……”他显得有点疲惫,但也是个显得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难把这个形象和这些话语联系在一起。我看见了权力对人的腐蚀,看见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

我就是这样渐渐地走入这个“圈子”,渐渐地了解这些人和事,也渐渐地认识到,政治运动在如何地摧残着我们的文化,摧残着我们的人性,摧残着我们的良心!

最让我难忘的是阿垅先生,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在“八·一三”淞沪战役中负伤,转入地下后,为共产党做情报工作。阿垅是“七月派”的代表诗人、理论家、他关押了十年后,才被提审判刑。宣判的当天,法院四周如临大敌,站满了警察。因为前一夜在找阿垅先生谈话的时候,他依然不服从判决,坚决不在判决书上签字。但是,在法庭上,当他看见年轻的作家林希也被卷入胡案時,他决定承担全部责任。

宣判结束后的第四个月,阿垅先生在监狱里给审判员写了一封信。在信上,他说:“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恰好混淆了、颠倒了是非黑白……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一个政党,一向人民说谎,在道义上它就自行崩溃了……我可以被压碎,但是绝不可能被压服。”

信,最后是从公安部的档案里退回给阿垅家属的,信纸的抬头上标写着档案馆的登记号码,这已经是这个世纪的事情了。阿垅先生已经在监狱里患癌症,于1967年3月15日去世。当我从阿垅儿子陈沛的手上,看见这张泛黄的信纸时,我看见的是一个站立的灵魂,是用鲜血写下的最后诗句。

现在,“胡风分子”们都一个一个去世了……我想说的,也是我现在渐渐明白的,就是:他们是中国历史上一群特殊的文人,因为他们没有奴气,他们的灵魂是站立着的。

【原载2011年4月8日《作家文

摘·忆文】

题图 / 勇于坚持 / 罗勃·克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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