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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的情结

2011-05-14吴非

杂文选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心机祖宗情结

吴非

怀旧是一种人生安慰。中国人的怀旧,除了作为安慰,也是一种享受。

首先是因为有旧可怀。五千年的文明史,虽说每个人所经历的不过是几十年,但祖宗的一切都得有继承者,祖宗的一切都得有评说者。有旧可怀,这是一种荣耀。越是久远的东西,“怀”起来越来劲。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就气短:两百年的历史,第一代祖宗的家什,放在我们这里,连三级文物都算不上。他那里百年以上的房子,都要算重点文物,不准拆;而中国一些城市近年搞大规模的旧城区改造,百年老屋照样被扒得一干二净。这些,自然是怀旧的资本。

怀旧的心态是很复杂的。浅一点的,是“今不如昔”的思想。今天比别人,是比不过了,因为先前一向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于是只好怀旧,用先前的荣耀去折损他人今天的成就。比如说先前家里阔气,家里开饭,仆役都要坐两桌;连老妈子上街采买也坐黄包车;搓麻将一晚上输掉十来垧地依旧面不改色,谈笑风生……这类的怀旧不过是要摆摆贵胄与富豪的谱,并无很厉害的心机,大不了是嘲笑一下新贵或暴发户的稚与嫩。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怀旧的时候,并不以无力中兴承继为羞耻。

也有一种有心机的怀旧。他不满现状,想否定现状,过去他一向是既得利益者,而现状忽然不可能保证他的利益了,于是他便“我思古人”了。失势的公侯,色衰的嫔妃,既有怀旧的资格,又有怀旧的情绪,所谓“白头宫女在,坐说玄宗事”那一类的感叹,自然是出于对“盛世”的怀念,更是因为自己在“盛世”中是既得利益者。过去他府上朱轮华毂门庭若市,而今地保今天上门来向他收“清洁费”,里正明天要他去听计划生育报告传达,他怎么会不“我思古人”?

因此可以说,在中国,怀旧常常成为一种思想的腐化。

中国人的怀旧,有很大的盲目性,而并非是“思古之幽情”。“幽”者,隐远也。如月夜独步,想“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想月下屈原,想月下李广,想月下李白,想月下汉宫,想月下赤壁……这个思古可能还有一点价值,然而它只不过是中国文人的痛苦与快乐。而有些怀旧就很难说有什么价值。特别有意思的是所谓怀念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在近几十年的历史中,相对而言,似乎上世纪“五十年代”风气最好,曾有民谣说“五十年代人爱人,六十年代人斗人,七十年代人骗人,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我一直不知那个“人爱人”的话有何根据;又如总有人说上世纪“五十年代”不腐败,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个年代生活了多少年。

怀旧情结很难增添奋进的动力,往往倒是给自己背上更沉重的历史重负,愚昧的“怀旧”则又被不善的动机所利用。怀念上世纪“五十年代”尚带着梦幻式的臆想,怀念“文革”则极度可悲,有人动不动就在那儿起劲地大唱“样板戏”,让遍身伤痕的人们“作阴天”,但谁能否认有人的确在那个年代里红火过,谁能否认有人正是在那个年代里飞黄腾达的?

怀旧,有时也在于不够大度,包容新事物的雅量不够。动辄怀旧却又不能全面正确地认识旧有事物,不善于承继旧有事物所包含的优良传统。譬如怀上世纪“五十年代”者,有一部分确实是在怀念为理想奋斗的历史,但他却以唱“苏联歌曲”为永恒的理想标志,这就未免浅薄。当然,对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来说,对一个纯洁的人来说,每个年代都是值得珍惜值得回忆的,如果这种善良正直沒有受到任何伤害和玷污的话。

正因为不能正确全面地认识“旧”,所以“新”之磨难重重,创新的意识淡薄,新的时代也就总是姗姗来迟。

【选自《新浪·博客】

题图 / 糟粕难除 / 李永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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