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野生猞猁的十年情缘

王澄宇

2010年的6月23日，对于生活在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人们来说，是非常特别的一天。这一天，当地动物保护协会收到了一笔高达300万欧元的汇款，备注栏内注明——“请全部用于拯救伊比利亚猞猁。”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又为什么要求必须用在伊比利亚猞猁身上？动物保护协会的资深工作人员朱斯对汇款人进行了追踪探访，才发现这背后竟隐藏着一个长达10年之久的动人故事——

丛林邂逅

2000年4月，一个晴朗的春天早晨，居住在塞维利亚郊区的富孀贝尼塔夫人在起床后到田野间散步。54岁的她刚刚经历丧夫之痛，她之所以来到这片有着美丽田野与茂密森林的土地定居下来，就是希望能从此寻找到心灵的宁静。

在路过小河边的时候，贝尼塔忽然发现泥土上有许多血迹和凌乱爪印，她顺着血迹一路找去，终于在靠近森林深处听到了动静。那是一种凄惨又尖利的叫声，她忍不住走过去查看，只见一只又像猫又像豹子的动物正倒在石头后面呻吟。它的浑身长有褐色斑点，两只耳朵上各有一撮尖毛。看到贝尼塔走来，它露出满口尖牙发出尖叫声，可是它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站起来，鲜血正从它的伤口一缕一缕淌出。

“啊！猞猁！”贝尼塔凭借她丰富的动物知识，认定眼前这个受伤动物正是西班牙濒临灭绝的物种之一——伊比利亚猞猁。这种猞猁本来生活在山地的灌木丛中，以捕食野兔为生。可由于人们贪爱它们的毛皮，不停对其捕杀，加上农夫在野兔的身体注入病毒，让吃到生病野兔的猞猁也遭到灭顶之灾，如今已经非常罕见了。这一带缺少水源，看来这只猞猁是到河边来喝水，遇到了极其厉害的对手才受伤的。

贝尼塔当即转身跑回去，找来管家本杰明和一个工人，准备把它带回家治疗。可当他们再次回来时，却发现那只受伤的猞猁身边竟依偎着两只圆润可爱的小猞猁，它们顶多两个月大。看来刚才是雌猞猁有意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巢穴，所以贝尼塔才没能发现它的孩子。本杰明担忧地说：“贝尼塔夫人，这只母猞猁不是为了幼崽，绝对不可能跑到人类的地盘来。这时期它可又凶狠又残忍，我们最好别去碰它。”

“可是它明明受了重伤！如果它死了，那它的孩子肯定也会没命！”贝尼塔着急地喊起来。

本杰明和工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在贝尼塔的坚持下，向母猞猁小心地走去。母猞猁感觉到威胁，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它拼命地把两只小猞猁挡在身后，露出尖利的牙齿不停咆哮着。

当他的手就快要触碰到它的身体时，这只猞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跃而起，狠命地想咬本杰明。要不是他闪得快，它的尖牙肯定要从他胳膊上扯下一块肉来。这疯狂的举动虽然没有成功，可是也让大家看清了它受伤的原因——右后腿被咬断了，只剩着一点皮连着，鲜血就是从那里不断地流出。

“快！快把它们捉住，否则都会没命的。”贝尼塔叫道，可是这两个男人此时显得束手无策。这时，贝尼塔一步一步地向猞猁靠近，轻轻地说：“让我帮助你们，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的。别怕，我的宝贝。”

也许是她的镇定的声音感染了母猞猁，也许是受伤加流血早已让它筋疲力尽，总之，面对贝尼塔，它竟没有怎么反抗，就连吼声也是低低的。贝尼塔小心地将母猞猁用袋子套上，然后交给本杰明：“赶紧把它带去疗伤。千万记得要小心。”而她自己则用裙子小心地兜着两只小猞猁。

当地兽医在检查过母猞猁之后摇了摇头：“它身体里的血差不多流光了，恐怕它撑不了多久。”

“我给它多多地补充营养行不行？我的农庄里养着很多兔子和鸡。”贝尼塔急切地问。

“猞猁只吃活食，死掉的动物它是不会碰的。可它现在的情形恐怕喂活食也是很难的。”兽医摇摇头。

救助心切的贝尼塔和佣人一起整理出一个闲置的大谷仓，将猞猁一家小心放了进去。她知道猞猁喜欢黑暗迂回的环境，所以将窗子全部封死，在里面放了不少箱子。每天她都会探视几次，将活鱼、已经敲昏的鸡和兔子放进去给它们当做食物。每次去，她都能看见那个虚弱的母亲正极力掩护着两个孩子，同时向她投来既像是威胁又像是恳求的目光。

“别担心，你们在这里是安全的。”贝尼塔尽力安慰着母猞猁。可惜的是，无论怎样细心周到，母猞猁最后还是因为伤势过重，三天后死去了。看着它睁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和小猞猁充满无助与惊恐的神情，贝尼塔心里难过极了。

小猞猁在哺乳期内离开妈妈很难存活，它们通常需要在妈妈身边呆够七到十个月才能独立。此刻母猞猁的死对它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小猞猁昼夜哀号，迅速消瘦下去。难道，这两个小生命也要随着它们的妈妈离去吗？

意外别离

贝尼塔决定亲自上阵。每天早上，贝尼塔挤了新鲜的牛奶，再兑入肉糜，加入各种帮助消化的药，就去推开谷仓的门，捉住小猞猁开始艰难地灌食。野性不去的小猞猁害怕人类，最初总是在灌食时拼命挣扎，将她抓得鲜血淋漓。贝尼塔担心自己一旦放弃，会导致小猞猁随它们的妈妈而去。在照料小猞猁的忙碌中，她发现自己渐渐能放下丈夫离去的阴影，看到人生新的价值所在了。

在将近一周的灌食后，小猞猁接受了贝尼塔调配的食物，它们长大了、长壮了，毛色开始泛出亮光来。不仅如此，它们甚至出现了主动进食的行为。贝尼塔给它们取名斑点和菲斗。由于熟悉了贝尼塔身上的气味和她的声音，每次见到她拿着食物进来，两个小家伙都会激动得上蹿下跳，尤其是斑点，还会用爪子使劲抓着她的长裙想要爬到身上去。看到小猞猁能对自己如此依恋，贝尼塔心中充满了疼惜。

按照贝尼塔本意，她希望能把两只小猞猁都养到八个月左右，再将它们放回山林，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三个月后的一场疏忽险些让她的努力前功尽弃。

那是贝尼塔入住农庄后举办的第一次宴会，她请到许多朋友，他们有的还准备顺便到附近的森林中来一场探险之旅，好几条大猎犬也这样被带进了贝尼塔的家。

晚宴上，大家的心情都好极了。一边呼吸着田野间的清新空气，一边高谈阔论。突然，一阵激烈的狗吠传来，大家纳闷地向门外望去，贝尼塔忽然预感到事情不妙，她赶忙冲出门去。果然，她担心的一幕正在发生——

嗅觉灵敏的猎犬发现了谷仓内藏身的小猞猁，它们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扒开了谷仓大门。此刻，这几只猎犬正在拼命追咬四处逃窜的斑点和菲斗。

“停下！你们赶快停下！”贝尼塔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听到她的声音，正被猎犬追得逃到树上的斑点一跃而下，直奔向她的身边。没料到一只凶狠的猎犬飞快地追上了它，一口咬牢，接着狠命摔打起来。这时的斑点毫无反抗能力，完全任由撕咬。贝尼塔又急又气，扑过去就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斑点，这时猎犬主人赶了上来，他大声呵斥让猎犬放开了口，掉到地上的斑点腿脚抽搐两下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贝尼塔抱起已经闭起眼睛的它，心痛地抚摩那些被狗撕咬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旁的佣人提醒她：“快找找菲斗吧。”贝尼塔小心地把斑点放到一张大垫子上包好，接着带人在园中细细搜寻起来，可无论怎样找寻，菲斗也不见踪迹。而更惊奇的是当他们回来准备埋葬斑点时，却发现斑点不见了。除了垫子上有一大片血迹证明上面真的躺过受过伤的猞猁外，其它什么都没有留下……

原来，猞猁是少有的高智商动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它们会一动不动地装死，麻痹敌人，当敌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逃脱。

现在，斑点不见了，菲斗也再没出现。虽然它们之前已经有过捕捉活食的练习，可毕竟是年仅半岁的幼兽，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它们能够生存下来吗？贝尼塔望着黑暗中令人压抑恐惧的森林，心里充满了担忧。

十年情缘

此后好几个月的时间里，贝尼塔没有两只猞猁的半点消息，她每天清晨都会早早来到森林边上，像从前给它们喂食的时候那样一次次地呼唤它们的名字。她是多么希望这两个精灵般的小动物能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啊。

在追悔中，贝尼塔查找了许多有关猞猁的资料，对这种动物所面临的种种困境越是了解，她就越是坚定了要成为一名猞猁保护者的信念。她参加了许多种动物保护的民间组织，只要是对猞猁有益的事情都会去做。

一天傍晚，贝尼塔又到田野去散步，不知不觉中，她又一次来到了森林深处，那曾是她初次与母猞猁一家见面的地方。忽然，贝尼塔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抬头到处寻找，天啊！一只猞猁正眯着眼睛在树丛中默默地看着她，它的额头上有着一个醒目的黑色圆斑。

“斑点？真的是你吗？”贝尼塔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声音颤抖着呼唤那个久违的小朋友，而它竟然没有退却，尤其在它的身后，两只小猞猁正好奇地看着贝尼塔。时光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重复，一瞬间贝尼塔的眼泪滚滚而落。

在这以后，每到傍晚时分，贝尼塔都会带上斑点爱吃的食物到森林中来探望它。有时它们会来，有时则不会。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每次都是斑点看护着让小猞猁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它吞下剩余的东西。吃饱后它们会在贝尼塔的视线中嬉戏一下，再默默消失。斑点总是在走之前用身体轻轻蹭一下贝尼塔，无声地表达着它的感激。

由于人们对森林无节制地砍伐，这只聪明的猞猁在森林中已找不到足够的食物，当它感到自己无力喂养孩子的时候，它选择来依靠这个曾经给予它温暖回忆的人。

此后的八年时光中，贝尼塔就这样与斑点保持着如此特别的联系。起初，只有斑点和它的孩子来访，后来渐渐地，其他猞猁也开始出现。虽然只有一两只，却足以让贝尼塔感到欣慰。许多个云淡风轻的傍晚，贝尼塔都是这样坐在森林中的树桩上，与她的猞猁朋友享受亲密的时光。她小心翼翼守护着它们的信任，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有这样的经历。

2008年夏天，偶感不适的贝尼塔到医院检查，却被告之患有肺癌，她的儿女们希望母亲能够卖掉农庄回到城市，接受大医院的系统治疗，可贝尼塔拒绝了。

她没有告诉孩子自己真正留下的理由，却在知道病情的那一天就开始着手设立遗嘱，同时更加积极地找人联络当地政府，要求停止开发位于郊区的森林，并要求尽力恢复那里的生态环境。每当遇到阻挠，她都会告诉他们自己与斑点和菲斗的故事。它们正受到严重伤害，却依然愿意信任人类。

2010年的5月，和病魔抗争了一年多的贝尼塔终于逝世。她临走前最后一次去看望斑点的时候，带了自己忠诚的老管家本杰明，她要斑点认识他，因为只有他能使她相信，斑点和它的朋友再来赴约的时候不会扑空。贝尼塔靠在轮椅上，微笑地看着斑点和与它同来的另两只成年猞猁。斑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将两只前爪扒在了贝尼塔身上，用自己的头轻轻地蹭着她已经无力抬起的掌心，然后跑进森林……

死后，贝尼塔夫人要求把自己葬在塞维利亚的森林里，那是她与猞猁相遇的地方，在她的墓碑上，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猞猁。下面有一句话：你的信任会带我去天堂。

朱斯将自己的探访笔记发到了网上，引起了人们极大关注。贝尼塔夫人和斑点之间平淡无奇却又充满深情的故事让大家深受感动。在这个到处充斥着功利贪欲的世界，贝尼塔无疑给人们的内心注入了一剂清流。她使人们在反省幸福究竟是来自得到还是付出的同时，也开始关注伊比利亚猞猁这一聪明又坚韧的动物。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伊比利亚猞猁那小巧灵秀的身影又会重新出现在西班牙浓密的灌木林间，为寂静的丛林增添一抹独特的鲜活色彩。

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