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来
2011-05-14韩十三
韩十三
一、大雾锁城
十月一到,大雾锁城。
天琴岛上,每家居民都在门窗上钉上了厚厚的雨布,防寒防潮,闭门不出。这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因为每到这个时节,由于海洋上暖寒两股洋流交替,天琴岛都会被大雾封锁。这种能见度不到五米的大雾,有时可以持续整整一个月,而今年的大雾仿佛比往年来得都要更浓一些。
虽然被父母交代过大雾期间最好不要出门,但早就约好的事情,怎么能说改就改。想到这里,深陷大雾之中的唐卡不禁加快了脚步,因为岛很小,岛上的居民又大都相熟的缘故,以前,她跟莫楚凡连光明正大地拉手都不敢,好在有了这场大雾。
他们早就约好,见了面之后,会手拉着手,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走上几十个来回,反正那时候别人也不会看见。
跟那样好看的一个男生,手拉着手漫步在海边,应该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吧。
所以,她才会偷偷地从房间里面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地赶往与莫楚凡约好的地点。然而刚一出门,她才发现雾居然那么大,整个人都像是在云层里翻滚。那雾气的温度又极低,不多一会儿,唐卡长长的睫毛上便凝结出了一串串细小的水珠。
她搓着手,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套在头上。
虽然前方的路面根本看不清,但凭借记忆,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出家门几百米,踏上了门口那条长长的柏油路,再往前几十米有一个十字路口,红黄绿三色的交通灯,黄灯和绿灯早就已经看不见,只有穿透能力极强的红灯透过大雾传来一丝隐约的光线,其实这种时候,有没有交通灯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没人敢在这种恶劣的气象条件下开车出门。
然而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辆汽车却从她身边急速地擦了过去,才开出没多远,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便是钢铁散架时的声响。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那辆汽车,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白色野兽吞进了肚子里,再也没有了动静。
“有人吗?怎么了?”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然而周围却静得可怕,只有大雾掠过植物枝叶时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怕了,但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向着撞击声传来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然而,当她的脚尖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前方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先是很小,很细微,后来就渐渐变大,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有人吗,你是不是受伤了呀,你别急我这就来救你!”说着话,唐卡刻意加快了速度,此时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在她脚下的路面上杂乱无章地散落着汽车的引擎盖、碎玻璃、座垫,还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而且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出浓重的焦煳味。
看样子车祸挺严重的。
唐卡来不及顾及其他,再次抬起头来向前走去,可是才刚刚迈出几步,右脚却踩在了一摊黏稠的物体上,让人头皮发麻,低头看时,她不禁大叫一声,差点没昏过去。
因为唐卡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所以看见脚下那一摊鲜血的时候心中难免充满了恐惧。记得小时候幼儿园体检的时候,她最怕的就是抽血,每次,她就会紧紧地咬住莫楚凡的胳膊不松口。
这一刻,她突然像被电击过一样,全身僵在原地,她想呼喊,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于是只能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她努力平静下心绪来,想要走近一些的时候,突然,一双布满鲜血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
“快救救我的儿子,我的孩子。”
凄厉的声音从身下那个女子的口中传来,看来,她之所以选择在这样一个鬼天气里开车出门,是在寻找自己的儿子。而如今,顺颊而下的鲜血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所以才会手足无措地抱住了唐卡的腿。唐卡艰难地转过身,直到这时,她才认清,身下那个脸上布满了鲜血,胡乱摸索的可怜女人居然是她家附近那家服装店的女老板。因为两家离得不远,也算是打小相熟,特别是她口中所说的儿子,是与她一起长大的朋友。
“阿,阿姨!”
唐卡颤抖着喊了一句,结果话未出口,一个轮胎便砰的一下砸在了那个女人的头上,顿时,血肉模糊。
“啊!!”
她大叫着站起身来,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的面前,那人身材魁梧,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篷,黑黢黢的,看不见脸。
他就那样漠然地与唐卡对视,直到她没命地喊叫着跑开!
二、空鱼档
原本熟悉无比的一座小小岛城,在这里足足生活了十八年,平常闭着眼睛就能走遍的唐卡居然迷了路。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却离家越来越远,到最后甚至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只觉得背后那个戴斗篷的男人在紧紧地尾随着他,要置她于死地。大雾越来越浓,举起手来,甚至能看见缥缈的雾气从指缝间穿插而过。
“楚凡,莫楚凡?”
她大声地呼喊着莫楚凡的名字,她记得两个人约好要在栈桥旁边见面的,虽然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但已经听见了海水拍打堤岸的声响,想来离栈桥已经不远了吧。
她喊一句再喊一句,周围没有丝毫回应,原本热闹无比的小岛,仿佛一下子沉入了阴曹忘川,死掉了一般。
空气越来越凉,大雾已经湿透了衣衫,加之心中莫名的恐惧,唐卡不禁浑身发起抖来。在确定没人前来相救之后,她只能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一步步地向前方挪去,她想,好在岛并不大,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说不定就走回家里去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和身边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道,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鱼档附近,这里离她家已经相当远了。也许刚才逃命的时候太过紧张,不知不觉其实已经逃出了那么远。
海风吹来,铁片制成的招牌与木梁拍打在一起发出当当的声响,在这空旷的环境中,让人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发毛。因为大雾,海事部门已经禁了海,远处的海面上也死气沉沉的,连一声汽笛都没有。
原本熙熙攘攘的渔档,如今也已经空空如也,所有老板都把店铺关了门,这样的情况,是没人会来买鱼的。店铺前面的案板上,零星散布着一些铁钩,生了锈的尖刀,走近后甚至能看见那一丝丝渗进木头里面去的暗红色血丝。
唐卡微微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便看见了不远处那盏微弱的灯光。这样的当口,哪怕是再微弱的光线,也让她由衷地感到温暖。那应该是渔档管理员周云生的住所,按照往年的习惯,大雾封岛,渔档里的老板们全都回家之后,他是要留在这里照看场地的,后来,他就索性让全家都搬到了这里。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只偷腥的野猫一下子从身边的垃圾桶里跳了出来,吓得她尖叫一声,几欲跌倒。
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自嘲般地笑一笑:“不过是只野猫。”
可是话音未落,再抬头时,却看见了一张表情极度扭曲的脸,那人的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着鲜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说:“报警,快报警,他真的回来了!”
唐卡早已被他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只顾闭着眼睛大叫。
她只听见一阵利器穿过血肉的声音,再次睁开双眼,一把专门用来拖拽鱼肉的铁钩已经从他的喉咙里面刺出。这个在渔档里面工作了几十年的强壮男人,在大口大口地呕出一片鲜血之后,居然咚的一声倒在了她的
面前。
而他身后的迷雾之中,站着的,正是方才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咚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三、老旧船厂
再次醒来是在天琴岛海边那座早已废弃的造船厂中,从巨大的机床和生了锈的车台上还能隐约看得出它曾经的辉煌。
“唐卡,唐卡,你醒醒,是我呀!”
随着一声声轻柔的呼唤,唐卡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渐渐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莫楚凡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楚凡。”
在看到莫楚凡的那一刻,她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生机般坐起身来,紧紧地将他抱住:“楚凡,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形太可怕了,我梦见渔档里的周师傅和我家附近那家服装店的张阿姨全都被人杀死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生生吞了回去,因为她看见,就在莫楚凡的背后还站着五六个人,有年龄与他们相仿的,也有与他们年龄相差几岁的孩子,其中就有张阿姨的儿子和周师傅的女儿。周师傅的女儿神情显得十分低落,此刻,正扒在用木板钉死了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雾啜泣,看样子,她已经得知父亲被杀的噩耗了。
看到这一切之后,唐卡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莫楚凡紧紧地拥在了怀中。
她听见他用一种异常沮丧的声音对她说:“算了唐卡,所有的方法之前我们都试过了,是逃不出去的。”
他说,早在唐卡没被抓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几个人便查看了四周的情况,发现所有的门窗都是被钉死的,唯一一扇可以通过的前门还被粗壮的铁链锁住了,据此不难看出,那个神秘的男子在作案之前是经过了一系列周密部署的。所以,他才选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点。只是,他们无法得知,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卡微微定了定神,直到那一刻她才想起周师傅临死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报警啊,快报警!”
她大声地对着面前的莫楚凡吼道,莫楚凡冷笑一声:“报警,报什么警,岛子上一共就三名警察,其中一名是我爸爸,他在一个星期前出差了,剩下的两名据说已经被杀了!”
莫楚凡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指向蜷缩在墙角的一名男生,唐卡认出,那个男生是与他们同一所学校的,只不过比她低了一级。后来,他颤抖着告诉唐卡,他被抓到这里之前,因为要去网吧玩游戏的缘故,经过派出所时,看见派出所里已经燃起了大火。
唐卡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中默念着:“只有两名警察,只有两名……”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看着莫楚凡,“岛上虽然只有两名警察,可是岛外有很多警察啊,我们可以向他们求救啊。”
经她一说,莫楚凡仿佛也想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按照大家七嘴八舌的建议,在拨错了几次号码之后,终于成功地把电话打到了远在十几海里以外的海岸救护中心。
然而,半个小时后,海岸救护中心的电话打过来,告诉唐卡他们:“我们已经把你们的情况转告了海警,不过因为雾太大,天琴岛周围又暗礁林立的缘故他们的船根本上不了岛,希望你们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登岛的。”
啪。
手机被莫楚凡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谁都知道岛上的大雾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散去,到那时,恐怕他们的尸体也都化成一堆白骨了。
四、第十二个少年
伴随着铁链滑过铁制把手的刺耳声响,巨大的库房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门外无孔不入的大雾化身成一条条绵软的白色长蛇,钻进库房,迅速地弥漫开来。一个由于受到了惊吓而明显变得有些呆滞的少年,被身后的一双大手猛地一推,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一下子扑倒在了唐卡的身边。
“小若,小若。”
被推进来的第十二个少年,正是唐卡的堂弟小若,此刻他正木然地看着对面的唐卡,许久才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姐,姐,现在外面全都乱了,孩子失踪了的大人们全都跑到了街头,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可是那么大的雾他们连方向都分不清,还到哪里去找人。”
唐卡回转身来看向身旁眉头紧皱的莫楚凡,只见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向着身后散布着各种工具的机床走去,在一堆工具之间拿起一把扳手,说:“咱们不能这么束手待毙,这家船厂在天琴岛的最西边,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要等他们找到这里,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说到此,他顿一下:“到那时,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有十二个人,七名男生,我想如果拼死一搏的话,取胜还是有把握的,你们也各自去找些工具,等那人再次开门的时候,我们一起冲出去。”
他的话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于是大伙呼啦一下散开,去找顺手的工具。等到唐卡抱着一只硕大的油漆桶战战兢兢地站在莫楚凡身后时,大家已经全都找到了“称心如意”的武器。唐卡的手指紧紧地抠住桶壁,由于太过紧张,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骨节处正在慢慢地失去知觉。
“当啷!”
铁桶掉在地上的那一刻,唐卡打了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好在莫楚凡迎着她充满歉意的目光投来一个理解的笑容,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唐卡的脑袋,安慰她道:“唐卡,不怕。”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给唐卡带来了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她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孩,她相信她与他之间的感情,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让自己受到丝毫伤害。
可是,一群人守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钟头,门外始终毫无动静。
“楚凡……”
忍了许久,唐卡终于试探着向莫楚凡开了口,然而她的话刚一出口,莫楚凡立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指了指窗外:“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唐卡竖起耳朵,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大雾之中传来,那声音如同夜雨拍打房檐,又如同缱绻海水漫过沙滩,从他们身前的某个地方,渐行渐远,又渐行渐近。直到刺鼻的气味开始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库房时,莫楚凡才惊叫一声:“不好,是汽油,他要烧死我们!”
五、火海
十多个少年,开始拼命地用身体一次次撞击坚固的铁门,是在大火燃起来几分钟之后,一开始他们只是蜷缩在墙角,被烟雾呛得泪流满面,后来是莫楚凡带头向着大门撞出了第一下。直到那时唐卡才知道,原来人在绝望时竟可以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红色的火舌从门缝里窜进来,点着了某个女孩的衣服,在她尖叫着跳到后面为自己灭火的同时,其他人也无暇顾及,只没命地撞向库房的大门。
他们一边撞,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叫,用一切恶毒的语言辱骂此时正站在门外冷眼旁观的那个神秘男子,那些辱骂到最后却统统变成了乞求。
身后,有几个人已经昏迷,莫楚凡撞击房门的力度也越来越小。
“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求求你。”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一名男生大叫一声:“王八蛋,有种你进来呀,进来跟我单挑,躲在暗处算什么本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脚来向着大门猛踹几脚。
此时,门外终于传来了那名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毫无语调,却让人绝望到毛骨悚然,他说:“这都是你们该得的惩罚,为此,我足足等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你们的家人做过的那件事情,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我也要带走他们的孩子,让他们家破人亡。”
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汽油泼向房门的声响,看样子,门外的那个男子已经变得极度疯狂。
火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雾,众人已经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唐卡望着身后那几名已昏死过去的少年,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羡慕。如果存活在这个世上多一秒,只是多一秒的恐惧与绝望,她倒宁愿自己是最早死去的那个人。
“啊——”
一声大叫把唐卡从凌乱的思绪中带了回来,再看时堂弟小若已经朝着正在燃烧的大门冲了过去。
他的双手才刚刚推向门板,一阵刺刺的声响便从他的指缝间传来,小若号叫着,被烫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却始终没有从门上拿开,只是不顾一切地用脑袋,肩膀一下下地撞。
“小若!”
唐卡心疼地叫了一声。
也许是由于大火把铁门烧变了形,在经过几次撞击之后,居然发出一声闷响,向着前方直直地盖了下去。
由于惯性,门开时,小若也跟着向前摔去。
这一摔,他的整张脸都贴在了滚烫的门板上,唐卡本来想去把他拉起,可是身后的人在看到门开以后,疯狂地向着处在前方的她涌过来,宛若潮水般凶猛,撞得她连连后退。面对疯狂逃散的众人,唐卡好不容易才再次走到小若的身边。正当她弯下身来,想要把堂弟拉起来的时候,身后却有一只手重重地将她拽向了后方。
“危险!”
是莫楚凡的声音,刚才要不是他及时把唐卡拉了回来,恐怕此时她早已葬身在那个神秘男子的铁锤之下了。
男子挥了一锤,没有砸中,于是低吼一声再次向他们冲过来,此时,原本趴在地上的小若却一下跳起来,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小腿。
“姐,快跑!”
他大叫一声,莫楚凡拉着唐卡隐匿在大雾当中的之前她看见那个男子手中的铁锤已经朝着小若的脑袋直直地砸了下去。
莫楚凡拉着唐卡的手,在迷雾中踉踉跄跄地前行,这座废弃的船厂面积很大,周围又拉起了铁丝网,他们找了许久,才在某处找到了一个缺口,逃了出去。这其间,他们听见周围又传来几声惨叫,不知哪几个人又落到了那名神秘男子的手中。
可是,纵然是逃了出来,他们又能去向哪里呢。
那个男子仿佛无孔不入又暴虐至极,只要身在大雾之中,随时都有危险。
六、观雾峰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漫无目的的逃窜之后,莫楚凡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地方,他知道雾层厚度一般都在三十米到一百米之间,最高也不会超过两百米。天琴岛虽然地势较低,但是造船厂附近的观雾峰要远远超过两百米,这也是它名字的来由,据说有史以来天琴岛还没有下过能漫过观雾峰的大雾。
于是,他心下一横,拉着唐卡的手,凭感觉摸索着向观雾峰的方向跑去。
等他们赶到山顶平台的时候,才发现这次的雾的确很大,几乎已经没过了峰顶,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眼前白茫茫一片,宛若拾阶万里云海。
“呼——”
莫楚凡放开唐卡的手,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既然神秘男子如影随形,逃无可逃,起码,在这里能够清楚地看见敌我双方,在搏斗的时候不处于劣势吧。
经过长时间的奔波,唐卡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在到达山顶以后便坐下身来,趴在莫楚凡的怀中,惊恐不定地问道:“楚凡,我们逃出来了对不对?”
莫楚凡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温暖,仿佛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唐卡的嘴角泛着笑,将脑袋沉在他的臂弯里,渐渐睡了过去。
莫楚凡的手中还抓着那只扳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是觉得那人就藏在他们周围的某个地方,藏在雾海之中,等待着他放松警惕的那一刻,一击毙命。
他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唐卡,她的双眼微微闭合,呼吸时而沉稳,时而急促,有时身体还会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也许她又梦见了先前那些恐怖的画面。想到这里,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冷风一来,唐卡猛地打了一个机灵,才发现,原本抱着自己的莫楚凡已经不见了,而自己正躺在一个潮湿的平台上面。她微微欠了一下身,正准备喊出他的名字时,却看见一个黑影正向自己“扑”来。
那一刻,她触电般地弹坐起来,顺手摸过莫楚凡放在她身边的扳手,迎头一挥,对面那个黑影惨叫一声,缓缓地向后倒去。
直到那时她才发现眼前这个倒下去的身影,竟然这般熟悉,他的嘴角流露出凄惨笑意,眼神里面充满了幽怨和不解的神情。
“楚凡!”
唐卡惊叫着飞扑上去,她没想到猛然醒来的自己会把正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替她披上遮挡雾水的莫楚凡当成敌人。
莫楚凡蜷缩在她的怀中,不停地抽搐。
他已经说不出话,嘴角流着血,双眼通红,他只是那样幽怨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她。然而现在,就连他眼中的那一丝幽怨也正在随着温度渐渐散去,最终涣散成了虚无。唐卡呆呆地看着自己布满鲜血的双手,她怎么也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心爱的那个人。
她将莫楚凡的尸体缓缓地放在地上,转身抓起那把扳手,然后向着前方的山崖走去。
她眺望着岛外浓重的雾,眼中充满了愤怒,然后一寸寸淹没在白色的雾海之中。
七、前缘
大雾散尽,是在数天之后。
几天前,岛外的海警在接到一连串的求救电话之后,用冲锋舟冒险登岛,最终成功地将那名黑衣人围在了船厂附近,黑衣男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往自己身上浇满了汽油,点燃后,跳入了大海。
岛上的人都说,火烧得那么大,他必定是死了。
虽然人们都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可是幸存下来的人中却有个人固执地认为他还活着,但,这已无关紧要。因为,她是一个疯子,这世间从没人会在乎一个疯子到底怎么想。
她自黑衣人的魔爪中逃出以后,就只知抡着一把铁扳手,对着所有暗影打砸,口中一直喊着:“杀了你,杀了你,还我楚凡,还我楚凡!”
她的家人,也在那次劫难之中,惨遭毒手。
她从来都是在白天睡觉,晚上却整夜不闭双眼,她总是在海滩上一遍遍地逡巡,有时会望着海面上的某个方向,极度惊恐地大吼:“他来了,他来了,他又来了。”
她走几步,便猛地回过头来,四下张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然后刻意加快脚步,慢慢地变成了小跑。
不远处的沙滩上,几个晚归的渔民在海滩上生起了一堆篝火,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边,喝着劣质的老酒,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论着那件在天琴岛上被列为禁忌的往事。
据说,十几年前,有一个外地的年轻人漂洋过海来天琴岛上的造船厂里打工,因着俊美的长相,造船厂厂长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
后来,他们居然偷偷地私订终身。
按照岛上的风俗,当地女子是不能与外地人通婚的,何况对方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打工仔。
没有办法,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他们只能选择私奔。
那也是一个大雾封岛的秋季,他们偷了一条小小的渔船,妄图偷偷离开天琴岛,可是却偏偏被女孩的父亲发现了。那一天,女孩的父亲几乎调动了全岛上的渔船,出海追击他们所乘坐的那条小船。因为女孩父亲给的报酬相当丰厚,所以那些本来进港避雾的渔船,也都全部出动。
大雾弥漫的海面上,他们的小船最终被前来围堵的一条大型渔船不小心撞翻。
女孩的尸体是三天后在岸边被人发现的,据法医检查,她的肚子里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
说到这里,其中一个渔民脸上不禁露出了惋惜的神情,喝了一大口烈酒,叹道:“造孽啊,当初大家只想着把他们追回来,谁想会不小心撞翻了那条船。”
他说:“记得当年那雾很大,只听见船翻以后的落水声,和从大雾中传来的那个男孩的声音,他说他不会放过天琴岛上的所有人,他要让岛上的人也跟他一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这里,他感觉到什么似的猛然回过头来,却看见身后的暗影里伸出来一把铮亮的扳手,那扳手映着火光,更显几分森然。
接着,火光中便出现了唐卡那双惊恐的双眼,她将食指竖在嘴边,压低声音警戒道:“嘘,别说话,他来了,他又回来了!”
她的脸上全是大火漫烧过后留下的难看疤痕,在这样一个尚未明亮起来的黎明天光里,在这样的火光映照下,更显几分狰狞。众人看到她的样子,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争相喊叫着,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于是,她便抓起一条尚未烤熟的鱼,扔进嘴巴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向着远处的观雾山跑去。
山脚下的墓地里,埋葬着十几名在那场劫难中死去的孩子,她在莫楚凡的墓碑前停下脚步,怔怔地与遗像中的他对视良久,然后,背靠在旁边另一块被荒草淹没了的墓碑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
天光渐渐亮起,照在她背后的那块墓碑上,清楚地写着——天琴岛居民唐卡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