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杯
2011-05-14虞冷暖
虞冷暖
驿站琵琶
谷暮遇到清扬的时候,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校尉。那是在驿站,暮秋时分,长河落日,天苍野茫。
她住西厢,他领着部下驻扎东厢。夜晚,兄弟们喝酒喝至兴起,用筷子敲击碗碟,齐齐地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又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唱得荡气回肠,慷慨激昂。
他明白,那就是他们心底的声音。这一去,或许再也不会复返。那些良辰美景,家中的娇妻美妾,父母儿女,都会成为过往。他们,只会变成沙漠中的枯骨,或是,草原上无名无姓的孤冢。
唱着唱着,有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变成了哽咽声。
谷暮是将领,不能容忍这种情愫像瘟疫似的无边无际地蔓延。于是,粗声粗气地喊来管理驿站的瘸腿老宋,叫他找些歌姬助兴。谁知,老宋说:“这个鬼地方连女鬼都不来的,更何况是歌姬?”
素衣的清扬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面目清冷,怀抱琵琶,自称愿意献歌一曲。
她进来的时候,身后带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别过头躲避。只有谷暮,端然地坐在那里,如松柏般挺拔于寒风之中。
四目相对,都不动声色地愣了刹那。
门关上了,寒风肆虐着远去。士兵们把目光落到清扬身上,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如秋日的天空,澄澈幽远,勾人心魄。
谷暮在心底叹息一声,此等姿色,多是西施貂蝉之流,祸水红颜。他冷冷地把目光移向别处,暗暗警告自己,一定要离这种女人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清扬樱唇微启,素手轻扬。她的唱词是苏白,士兵们听不懂,但还是被那婉转的歌声打动,忘记了喝酒,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牢她。
谷暮却听得懂,他自幼在苏杭长大,苏州话算是乡音。曲子讲的是美人徘徊于高楼之上,思念远在战场的夫君,盼了又盼,等了再等,仍是没有任何的消息。
谷暮装作听不懂,同士兵们大声谈笑,说些调笑戏谑的话来挑逗她。士兵甲说:“校尉,不如你纳了她吧!”
他看都不看她,只是举着筷子对准盘中的牛肉:“残花败柳,也配做我谷暮的房中人吗?还是留给你吧。”他故作放浪地大笑,手中的筷子却像生了病的人一样,微颤着,半天,没有夹起一片牛肉。
说笑声中,他听到了曲子的最后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他心中一震,就在这个时候,琵琶声戛然而止。素衣的清扬施施然远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在她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刻,谷暮有些失落。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为这个女子动了心。
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他都试图忘记那惊鸿一瞥,还有那如泣如诉的琵琶歌声。
只是,红颜祸水,他不允许自己为一个女子浪费青春时光,消磨建功立业的志向。
英雄弃甲
谷暮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清扬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在平西将军的帐篷之中。她坐在将军身侧,还是一袭素衣,还是明眸皓齿,还是冷若冰霜。
甚至,唱的还是同一首曲子。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最初相遇的驿站。
可是,谷暮清楚地看到,将军白胖的手指抚弄在她的纤腰上,轻轻地移动,缓缓向上,再缓缓向下,像是抚摸一个上好的古玩,把玩着,欣赏着。
她竟然还侧过脸,对着将军嫣然一笑。
他这才知道,她真的是红遍苏州的青楼女子,是被苏州刺史重金买下献给平西将军的。
残花败柳,真的被他说中了。
纵使如此,他还是被嫉妒烧坏了心智,那把火熊熊地燃烧,没有什么能够扑灭,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拳头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外面,深深地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五脏六腑,各归各位。
难道你想成为董卓,吕布之流,遗臭万年吗?父亲的教诲就这样化为子虚乌有了吗?
正值黄昏,暮角响起,慷慨悲凉。
英雄之气澎湃在他的心间,这一刻,他是从前的谷暮,一心杀敌,一心想报效国家,青史留名的谷暮,而不是那个被区区一个小女子乱了心智的谷暮。
再次回到宴席,他心里平静了许多,甚至在平西将军说“来,清扬,坐到左将军身边,给他斟酒”时,他也坦然地接受,举杯一饮而尽。
她喂他葡萄,他也张嘴吃掉。
只是,那葡萄就像极烫的年糕,哽在喉间,吞之不下,吐之不出。
他同其他将领不一样,他连看都不看清扬一眼,更别说偷偷地伸出手,在她的腰背上抚摸两下了。
他就像戏台上准备赴死的武官,要屏住一口气,直直地躺倒在地。这口气,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泄漏。否则,万劫不复。
在别人看来,清扬冷艳动人,谷暮俊朗冷酷,倒也是极相配的。
宴会之后的第二天,谷暮毛遂自荐,愿意带领一支小分队,深入羌军腹地作战,与大部队遥相呼应。平西将军很高兴地同意了他的提议,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大有你父亲当年的气概,去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英雄气概,这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在儿女的情意之中,他愿意做一个逃兵,以此来成就自己的英雄气概。
宿命黄沙
只是,谷暮不知道,在清扬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刻,就已芳心暗许了。
一个女子一旦爱上,便是不管不顾,将身家性命全盘托出也在所不惜。自十五岁进入青楼以来,她就一直渴盼,渴盼有一天,能遇上一个人。
她知道,有那么多的青楼女子,就是怀着这样的渴盼终老的。
更何况,纵使遇上,她愿意,他也是满脸满心的不屑。
“残花败柳,也配做我谷暮的房中人吗?”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就像西域的风,无始无终,没有尽头。
她不配。
她不配。
在他心里,她只配服侍那垂老、挺着肚子、微秃的平西将军。甚至于,在她坐在他身边斟酒时,他也是目不斜视,无动于衷。
在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劫难。
有些人遇不上,平淡一生。
有些人遇上了,不是幸福美满地活着,就是轰轰烈烈地死去。
清扬知道,自己一定是后者。因为,她是青楼的女子,就像囚犯身上的烙印,一生都无法消除。
谷暮走后,清扬凄悲地想。可怕的是,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的不屑,她仍是认定了这个人,无怨无悔。
所以,在平西将军推开她房门的时候,她平静地说:“将军,如果您想让我陪在身边,唱曲弹琴解闷,就不要进来。否则,纵使您能如愿,我也不会苟活于世。”
豆大的烛火跳跃着,映着她毅然冷傲的脸庞,脸上有着从容赴死的表情。
那一刻,将军觉得,她如一位高贵的公主般不容侵犯。
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女人有很多,唱曲唱得这么好的却少有。
将军走后,清扬扑倒在锦被上,哭得肝肠寸断。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纵使从此之后,她守身如玉,玉洁冰清,谷暮也不会知道,在他心里,她也仍旧是残的花,是败的柳。
哭累了,她坐起来,理理鬓发,缓缓地打开一个红缎子包裹,里面是一只小巧的灰白色的酒杯,烛光下,
幽幽地散发着清冷的光。
她自斟自饮,渐渐地有了醉意。
他带兵离开的那一天,她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很远,直到后来跟不上了,她才站在溯水崖上,看着他带领的军队风尘仆仆而去,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她觉得,他好像是被漫天的黄沙带走了。
这黄沙,或许就是宿命。
这一世,这个人,恐怕都是镜花水月了。
溯水魂断
几个月以后,谷暮凯旋归来,他带领部下摧毁了羌族的几支军队。平西将军很高兴,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后生可畏啊,我看不用多久,西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样的美酒,一样的歌舞,只是,平西将军的身侧,换了另外的美人。
谷暮想,她去了哪里?病了?回去了?还是……
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逃避,还是逃不掉,他跟着自己的心回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不再归来,带着军队,一路向前。
可他还是回来了。
借着酒意,他含混不清地问左右:“那个美人儿呢,就是弹着琵琶唱曲的那个。”故意不提她的名字,就好像他不记得了,或者,是根本不曾知道过。
马上就有人接话,也是一脸的惋惜:“清扬啊,听说,她被羌军抢走了。”说完连连摇头。
他一愣,酒醒了大半,他在前方与羌军作战,而她,竟然就这样被抢走了?对将军而言,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去了旧的,还有新人。
可对他来说呢?
他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堂堂大丈夫,连一个小女子都无法保护,更何谈保家卫国?他环视周围的将领,一个个红着脸,说着笑着,醉生梦死,行尸走肉而已。
又有人告诉他,说这清扬也是自找的,这是西域,不是江南啊,她日日跑到溯水崖上做什么?难道这荒凉的地方还有什么风景可看?
一只杯子被谷暮捏得粉碎。
那日他带兵离去,走出去很远了,还能看到溯水崖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一片苍凉的枯黄之中,异常显眼,异常娇弱。
她是在为自己送行吗?
谷暮铁青着脸走出帐篷,没有理睬任何人的搭话。他径直走到清扬曾经住过的帐篷,服侍她的丫鬟还在,叫如意。如意对他,亦是不理不睬,她陪着小姐一路自江南走来,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她?驿站的相遇,宴席上的冷遇,溯水崖边的相思。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不过是普通的男人罢了,脸蛋略微帅气些——小姐为这样一个人,值吗?如意撇撇嘴。
谷暮一直坐在桌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什么都没有问。
如意想,他在想什么?难道他对小姐,亦是有意?她假装倒茶,在他的脸上左一眼右一眼地瞟。看不出悲,也看不出疼。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坐了一会儿,站起来便走。在帐篷边,刚刚揭起帘帐,就听身后的丫鬟敌意十足地说:“小姐都是为你,才……”
为我?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小丫鬟伶伶俐俐的一张鸭蛋脸。
她的唇齿更是伶俐,几乎是在咒骂了:“你嫌她是青楼女子是不是?这是生来的命,她能怎么办?要是她生在贵族人家,你就不是这样的德行了吧?这也就是小姐中意的,换作是我,你给我提鞋,我都不要!”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站在那里,让她骂个够。
一个丫鬟,怎会懂他的志向?这无关娼妓与公主,他不要任何女人。他要的,是叱咤沙场,建功立业。
像父亲一样。
纵使这样,他的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掀起千层万层的浪。
原来她的情意似花,满园的姹紫嫣红,可惜也不过是付诸断壁残垣,无人欣赏,无人理睬。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悲喜。
战场擦肩
人们都说,谷暮将军疯了。也有人说,他是被父亲的魂灵附了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女人。
他疯了似的与羌军作战,摧毁了他们一支又一支的军队。
可是,每一支军队里,都没有那个素衣影子。
渐渐地,人人都知道了谷暮的心事,因为,只要抓到俘虏,他都会亲自审问,每次,都要问到一个弹着琵琶唱曲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
平西将军闻听此事后,捋看一撮胡子,连连摇头:
“英雄难过美人关,命数啊,命数。”他抚摸着身边美人的香肩,想起当日清扬毅然决然的拒绝,隐约明白,原来是郎有情,妾有意。
他对谷暮说:“等你找到清扬,我就把她赏赐给你。”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谷暮的眼睛亮了一亮,像星星般滑过。可惜,也不过只是闪亮一瞬。他有些悲凉地想,赏赐于我,我也是不要的,我不过是希望她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然后,我还是要去打我的仗,杀我的敌。
仅此而已。
清扬是在九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被找到的。彼时,已经是初秋,一地的清露。谷暮包围了一支运送粮草的部队。他们是在前一晚驻扎在那里的。
一阵混战,到处都是刀与刀相碰的声音,呐喊声,马蹄声。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幽远的歌声,声音如泣如诉,动人魂魄。
很多人都识得这个声音。
仿似受到鼓舞一般,谷暮的军队战得更欢了。
半个时辰之后,谷暮寻着声音找去,脚步在一个帐篷外止住了。里面的歌声也停止了。两个人,隔着帐篷,望穿千山万水。
他走进去,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有那么一个刹那,谷暮有片刻的动摇,管它什么流芳百世遗臭万年,管它什么为国捐躯老死户牖,他只要这一世,有一个心爱的人长伴身侧。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灰烬里残留的一点火花,闪了一闪,便灭了。
谷家世代战功,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他收敛了柔软的情愫,把儿女情长团成一团,丢弃在黑暗的角落里。
他说:“走吧。”
她却不肯,说再等等。她在帐篷里东翻西找,找了又找,似乎是在寻找某样重要的东西。其实谷暮不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她只是希望能够和面前的这个人待的时间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
她不看他,可她浑身都是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情意满满。
她明白,走出这个帐篷,他和她,就好比轮回的鬼,淹没在滚滚红尘中。归尘归土,再也不相干。
她那么卑微地历尽凌辱活下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
再也拖延不得了,帐篷外的士兵催了又催。她把红色缎子包裹握在手里,缓缓地走出去。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两个人擦肩而过。她披散的长发缠缠绵绵地扫过他的盔甲,依依不舍。她的香气盈在他的鼻端,绕绕转转。
他还是让她走了出去。
就那样走出去。
洞房红烛
又是宴席。庆祝大败羌军。
清扬坐在平西将军的身边,像从前一样,怀抱琵琶,浅吟低唱,长发掩住半张俏脸。将军看看谷暮,他目不斜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再看看清扬,她依旧是一脸的冷艳。
将军呵呵地笑,说:“清扬,你不要坐在这里了,去,坐到谷暮将军身边。本将军说话一言九鼎,把你赏赐给他了。”
清扬骄傲的眼睑,顿时垂了下来,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欢快地翕动。
谷暮却只是“嗯”了一声,眼也不抬,好像不关己事似的。
将军不解,问:“谷暮,怎么了?你不高兴?”
谷暮气壮山河地笑:“区区一个小女子我怎会放在眼里,我要的,是百万西域大军的头颅。”说罢,扬首喝尽杯中酒。
“好!”将军拍起手来,众人也拍起手来。
只有清扬,抬眼看他,目光里是幽怨的恨,痴缠着,纠结着。
谷暮不看她,自顾自地喝酒,好像跟酒有仇似的。
平西将军简直恨得牙根痒痒,这建功立业与儿女情长,怎么就水火不容了?真的英雄,应该是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在闺房内,为心仪的女子画眉理妆。他怎么就是不懂呢?
人生苦短,遇上了,是一件幸事。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说了,就是动摇军心。唉!
平西将军定下心思,清清嗓子:“既然谷暮将军胸怀大志,无意女色。那今日这酒,就当是为本将军贺喜的吧!”他揽住身边的美人。
“从今以后,清扬就是侧夫人了。”他捋着几缕胡须,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谷暮没料到有此变故,手中的酒洒了一地。他强作镇定,目光里却要冒出火来。
清扬心中的恨也是火。这火让她嫣然一笑,温情地看着平西将军。
两团火,隔着宴席,隔着杯杯盏盏,隔着散发香气的菜肴,熊熊地燃烧。
是夜。将军的帐篷里灯火通明,临时贴上的大红喜字异常耀眼。不知是谁,在清扬的鬓角上插了一朵大红的绢花,映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清扬看着跳跃的烛光,心中的一个主意,是不知自何处飞来的种子,落下来,扎了根。
心,还是疼的。
平西将军腆着肚子坐在桌边喝酒,一边喝,一边看着门口,似是在等什么人。
等了又等。
二更了。
三更了。
将军气得胡子都要撅上天去,他一拍桌子,骂道:“真不是男人。不敢爱不敢恨,谷一平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他喝得有些高了,把酒洒在地上,喃喃地说,“谷一平,来喝一杯,看看你怎么生出了这样的缩头乌龟儿子!”
清扬这才知道将军的用意。她感激地看着这个迟暮的老人。
可是,那扎根的种子还在那里,根往深处探索,叶向高处伸展。连一个陌路人都怜惜她的情意,他仍是践之如泥如土。
这一世,又有什么可以留恋?
门口的帘帐被撩起,有风吹进来,烛心左摇右晃地跳动起来,欢快的,满怀喜悦的。
谷暮站在门口,红着眼,像受伤的兽一样,死死地盯住清扬。
挣扎良久,徘徊良久,与自己战斗良久,他还是来了。他连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语笑嫣然都不能容忍,遑论其他。
他说:“将军,对不起了,我要带她走。”
将军看着他,有些得意,好像是看着他排演的一出戏终于如愿以偿地上演了。他还在装腔作势,拍着桌子咆哮:“什么意思啊?你小子敢动本将军的女人?”
“对不住了,将军。改日一定前来领罪。”
他像一阵风似的,清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了。
为了这一刻,她似乎已经等了一生。
心中的种子顿时萎缩了,被强劲的风一吹就消散了。
英雄美人
马蹄声声,露水清清。清扬缩在谷暮的怀里,由他带着自己走,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哪怕是走向刀山火海。
她都心满意足。
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相遇的客栈里。
瘸腿老宋还在,见到他俩,先是一愣,随后会意地笑起来,说:“是你们!给二位准备最好的房间。”
被褥竟然都是崭新的,绣了大红的牡丹,像嫁妆似的。不过,看上去,似乎是有些年头了,散发着岁月的味道。
炉火熊熊地燃烧,映着两张红红的脸,都有些讪讪的。尤其是谷暮,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脚又该在哪里,似乎什么都是多余的。
什么功业,什么家国,仿佛都抛之脑后。
清扬的手探过来,柔柔的,温温的,抓住那只不知所措的手。眼睛看着他,满心满怀的都是喜悦。
她缓缓地取出那只红色绸缎的包裹,里面还是那只酒杯,灰白色的,被炉火映着,像是上了一层彩釉。她举到他的眼前,笑意盎然。
他不明白:“嗯?”
清扬笑了,递到他的唇边,做出喝酒的动作。
谷暮顿时明白了。这是那日宴席上,她坐在自己身边,他用过的杯子。她悄悄带走了,藏在身上。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柔柔的手抚摸着,欢快地跳动着。
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与英雄美人无关。
这只是人世间最平常的一对男女。
情至浓处,谷暮突然推开她,说:“清扬,我不能害你。”
轮到她不明白了:“嗯?”
”也许我会战死沙场。我不能害你做寡妇。”
她咯咯地笑起来,这个男人,到了此种情景,竟然还是那样气壮山河,还是忘不了他的盹咤沙场。
她说:“娼妓与寡妇?孰优孰劣?我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谷暮,我的命不好。”
两个人开始各说各话。
谷暮说:“我带你来驿站,就是要送你走。战场不是一个女子该待的。”
清扬:“我想给你生个孩子,生个男孩,像他父亲一样,骑着马提着战刀在战场上杀敌。”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会等你的。等你凯旋归来。我知道你要建功立业,我不做你的负累。”
“清扬。”
“谷暮。”
归去来兮
他们在一起三天。
时间很短,也很长。
原来,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抵挡不了心上人的一笑一颦。
原来,百炼钢真的可以化作绕指柔。
谷暮觉得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心是空的,现在,里面装了一个人,在那里语笑嫣然,在那里弹琴唱曲。
他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连声音都变得无比温存,他说:“清扬,这场仗不会打太久了,你回苏州,等我回来。”
“嗯,杨柳巷十三号。你别忘记。”
依依惜别。别了一次又一次,仍是不忍分开。
又有谁知道,这一别,是生死相隔还是后会有期呢?
清扬想说,你带上我吧。可她没说,她要用分离和相思,成就他的一世功名。
只因,她爱他。所以要成全他的梦想,他的一切。哪怕是从此之后,肝肠寸断,度日如年。
于是,就这样分别。一步三回头。
恨不得时空就停留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可是,最后却不得不走了。
如意早已被将军送至客栈。还有什么事,是那个老头儿不知道的吗?她坐在马车里,耐心地等待一场依依惜别的完结。
咦!这样一个男人!如意仍旧不屑地撇撇嘴。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马蹄声声,沿着来时的路归去。
驾车的瘸腿老宋对清扬说:“从前,也有个人说等我,那些被褥,都是为了娶她而准备的。”
“后来呢?”
“她回乡后,嫁了别人,听说生下三女一子,很幸福。”
清扬愣了愣:“你不恨她?”
“不恨!不过,我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他用力地一甩鞭子,像要甩走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清扬想,原来,每一个远征的将士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此说来,这样的伤别,又算得了什么?
沙场梦里
后来,清扬有了身孕。可是,她没能诞下孩子就小产了。
从此,一病不起。
她对一直伺候自己的如意说了很多的话,叮嘱她卖掉房屋,嫁人生子,叮嘱她把自己埋葬在自西域通苏州的官路旁边。
她没有提起谷暮,也没有为他留下只字片言。因为她突然明白,诗句中,思夫的闺中女子,宁可守候一个没有尽头的希望,也不希望得到丈夫已逝的噩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临终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西风的怒号,好像身在一个温暖的火炉旁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这个怀抱里。
她觉得很幸福。
她想,原来,这一生,就是奔着那三天来的。
西域的战争,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平西将军回京了,谷暮成为新的平西将军。他每天都在想着怎样杀敌,怎样平息叛乱后回到苏州,杨柳巷十三号。
他这才明白,原来,他的建功立业的凌云壮志,早就偷偷的抽了筋,换了骨。他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和一个女子厮守终身的幸福。
他经常跟心里的那个女子说话,说说思念,说说那快乐美满的三天。她也对着他笑,对着他抚琴唱曲。
他觉得很幸福。
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有个盗墓贼打开官路旁边的一个无名古墓,从里面找出一只灰白色的酒杯,他看了又看,悻悻地摔到地上:“这么廉价的东西还拿来陪葬,神经病!”
“啪——”杯子被摔得粉碎。
远处遥遥传来一阵歌声,若有似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