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心误
2011-05-14虞冷暖
虞冷暖
壹
师父梧夕已经离去三百年了。临终的时候,他交给我一首曲谱和一支竹笛,说什么时候我悟了,能够用这支竹笛吹出谱上的曲子,他便会重生归来。曲谱上空无一字,竹笛由实心的广藤制成,根本无法吹奏。
他阖上双目的时候,晚霞异常的绚烂,天空似是飞起一只七彩凤凰,展翅涅槃,定在永恒的一瞬。从此,每次我仰首观天,都会看到他在对我微笑,说,笛音,莫怕,我一直在这里。
因为这样的念想,三百年里,我从未寂寞。我如常的修炼,习乐,钻研师父交给我的曲谱和竹笛,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把师父葬在山涧边的那株浅紫玉兰下。这玉兰,不知何种因由,从此只开三瓣。年年岁岁相似。
我一直知道,师父梧夕是爱我的。他看我的时候,眼眸中会发出浅紫的光,在我转身的时候,他会为我的懵懂不识情意而轻轻叹息。
我都知道。只是,我不爱他。
我爱的,是凡间的一个男子。
六百年前,我只是紫虚林里的一竿竹,和其他的竹一起,接受日月辉光,清风雨露。柳絮似雪的季节,他来了。
我一直记得他的样貌,眉目若画,眸灿似星,翩翩的美少年。
那么多竿竹中,他偏偏的向着我走来。指尖一点温度,润着冰凉的清露,他触碰我的枝干。他对跟随的仆从说,“这竿竹甚有灵性,可以做支好笛。”声音犹如天籁。
我听到自己的枝叶都在欢喜的簌簌而动。
原来,在紫虚林里几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可是,随后,他用手指轻轻的弹了弹枝干,眸子中的星顿时遮于云雾之中。他皱起眉头,叹道,“原来是株广藤,连一枝好笛都做不成。”
后来我才知道,天下所有的竹都是空心的,唯有广藤是实心。
那一刻,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碎成千片万片。只要他带我走,让我变成他手中的那支笛,从此一生相伴,不离不弃。我可以的。
可是,他叹息着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几十年,我想,当日的美少年已垂垂老矣。而我却依然沐着清风白露,茁壮的生长。
然后,师父来了,他对我微笑,说,“我来带你走。”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呆呆的看着他,看着月下的自己。
原来,我是一株有灵性的竹,不知何时已修成女身。只是在等待一个人,突然的把我唤醒。
师父唤我笛音,我便是笛音。
我跟着他在幽兰谷中修行,修了一年又一年,只修得长生,却始终不能成仙。
贰
其实,在师父离世前的五十年,我都未曾见过他。他闭门修炼,唯有师兄彦暮伴着他。师父走后,彦暮也走了,他说,想去看看山外的风景,说不定,会遇到一个人。
在这三百年里,我都是一个人呆在幽兰谷中,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迁争斗,刀光剑影,抑或太平盛世。
我也曾遇到过几个人。
一个是落魄的诗人,他背着破旧的行囊,千里迢迢而来。他说,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他已厌倦那般虚慕荣华的生活,只愿伴着清风明月,读书写字,吹笛弹琴。他看着我,目光深深的看着我。
一个是重伤的侠士,他有着师父一般的豁达与脱俗。纵使是遍身剑伤,痛入骨髓,他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爽朗的笑,说,“若这谷中有美酒百坛,便是人间天上了。”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还有一个,是流浪的画师。他在谷中留下了很多幅画,画上的那个女子,粉的衫,明亮的眸,端坐于玉兰下,手执一支竹笛。是我,又非我。两两相望,如同庄周梦蝶。
他们都想留在幽兰谷,与我共度一生。
可他们都没有留下。是我赶他们走。我知道他们恋慕我的容颜,可是,我不想害了他们。
不爱,与爱相比,更要坚定,否则,便是对他们更大的伤害。
人生那么短,他们总可以遇到一个温暖一生的女子。
他们走的时候,都是春天。三瓣的浅紫玉兰,簌簌的落了一地。
叁
彦暮回来的时候,我仍是一个人。
午后阳光晴暖,我在玉兰树下假寐,溪水潺潺中,突闻脚步声响起,睁开眼,便见彦暮的脸。
其实,我与彦暮在幽兰谷中生活了足足百年,始终未曾熟悉。他是师父的大弟子,年岁相若,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语。而我,不过是年不经事的小师妹,他和师父一样的爱护我,却从不多言。
三百年过去了,我问他,是否找到了那个人?
他勉强笑笑,缓缓的走到一边。在他身后,浅灰衣衫的男子,眉目若画,眸灿似星。他看着我,淡淡的怔了一怔。
而我,却是三魂七魄将将飞散,四百年的修炼俱俱的灰飞烟灭。
隐约中,听到谁幽幽的一声长叹。
翩翩的美少年,虽然姗姗来迟,终是来了。
我听到彦暮说,“笛音,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我认真的,认真的点点头。
四百年来,无一时无一刻不在期待这一刻。
“那么,你去吧,去做个凡人,再也不要回来。”
我欢快的走了,甚至忘记问一声,那么,师父呢?他还会不会重生归来?
我什么都没有问,唯恐走得晚了一步,彦暮便会反悔,将我抓回,囚禁在这幽兰谷中。我把师父留下的曲谱和竹笛放在石桌上,小心的牵着少年的手走出山谷,头也未回。
等我出了谷,才知道彦暮骗了我。我不再是我,而是一支笛,握在少年的手中。他惶惶然,若做了一场梦,梦到与一个美丽女子的邂逅。
他痴傻的,日夜的寻找那个女子。在他思念的时候,他便把我举至唇边,在素净的水边,在落日下的孤城里,在月夜的山林中,吹起一支相思曲。一遍,万遍。
每逢此时,我便落泪,我想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女子,我就是她。
可我只是一支笛。
我无法说话。
当笛声响起,思念如月色,如水的滑过,我便觉得,那是我对他说的话。千言万语。他俱是不懂。
然后,他慢慢的老去,死去。
我还是一支笛,辗转于数人之手。
肆
我醒了过来。
自己依旧坐在玉兰树下的石椅里,以手支颐。原来,那翩翩而来的少年,只是华美一梦。
不过是所思成梦。
我怅然若失。
彦暮却是真的归来了,在不远的溪水边席地而坐,忧伤的看着我。
他说,“笛音,你还是不悟?”
我懵懂的看着他,悟?悟些什么?黄粱一梦,或者南柯一梦,便放弃毕生所求?那只是书里的故事,若可以那般轻易放弃,又怎么会几百年如一日的念念不忘?
他无奈而凄凉的笑。他对着师父的坟冢拜了三拜,浅紫玉兰的花瓣几乎都要落尽,不日便要长出绿的叶,瞬间成荫。
他说,“师父,枉你一片深情,她不会明了。九泉之下,请瞑目。若有来生,记得,记得遇一个心空的女子。”
我说,“彦暮,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冷笑。
彦暮与师父梧夕的原身,本都是玉兰,几百年间,根叶相交。这彦暮,便暗暗的生了情愫。只是,梧夕一直视他若兄若弟。梧夕一直不知道,彦暮一直悄悄修炼的,是女身。
他们在同一日修成人形,只是,彦暮想要给梧夕一个惊喜,便隐忍不提。可是,梧夕早早的留意到山下紫虚林里的一竿竹,那竹已在不知不觉中化成女身,只是,自己尚不明了。师父看到她在月光下起舞,在霜野中赤足奔跑,在烈日下笑靥飞扬。
这一日,他们都有话要说。
彦暮修得女身,心事难以启齿,便让梧夕先说。梧夕豪爽的指着广藤竹隐隐的人形,笑言,“日后,我要她成为我的妻。”
彦暮的千言万语,便拥堵在胸口,如千万只烈马,原地无声的咆哮,他隐了泪,问,“那我呢?”
豪爽的梧夕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仍是笑道,“你是我生生世世的兄弟。”
从此,彦暮只能弃了辛苦修成的女身,重新修炼。于是,梧夕便成了他的师父,师徒之谊,比兄弟之情来得更明朗,更不容亵渎。
故事讲完了,彦暮淡然的立在那里,“笛音,我已接受自己的命运。你呢?”
我听不懂,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我还是那株愚钝的广藤,心里装满了对一个少年的向往思念。
彦暮淡然一笑,转身而去,在谷口,恍惚有淡黄衣衫的女子,依着他远去。我问他,“师兄,你真的可以忘记他?”
他头也没回的挥挥手,山谷的风中回荡着我的声音,“真的可以忘记他?”“忘记他?”
彦暮来了又去。我仍是一个人。
伍.
白日悠长,我只有两件事可做,思念一个人,还有,研究曲谱和竹笛。
一日,我在溪水边看到自己憔悴的脸,突然有些恍惚:我日日的研究曲谱竹笛,不过是为了让师父梧夕能够重生归来。而我日思夜想的,到底是紫虚林里的少年,还是四百年不见的梧夕?
我隐隐的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的溜走了。
在梦中少年吹奏的曲子恍若天籁般在耳边响起,我心内灵光一闪。我放下师父给我的空无一字的曲谱,举起实心的竹笛,依着记忆,吹奏起来。
笛音真的响了。
悠远缠绵,爱得豁达坦荡,回肠荡气而无幽怨之情。
它好像打开了一扇门。
师父梧夕就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他像三百年前那样,对我微笑,给我矫正指法,传授心窍。
我看到一些过往。
诗人,侠士,画师,原来是师父的三魂所化。其实,早在三百五十年前,他就已成仙,只是,他不愿离我而去,便在天帝脚下许了愿,三魂分离,与我相遇。如果,我能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人,他便携我成仙,悠游于仙界。
如果,我始终爱不上另外的人,师父愿意散掉终生修为,只为换取我与少年的一世相见。
师父在悠悠笛音中对我微笑,他说,“笛音,我不能再伴着你。所以,我走了。明年此时,你去山下紫虚林里寻那少年,你们有一世情缘。愿你安好。”
他的脸在晨雾之中慢慢的变淡,再变淡,直至变成虚无。我追过去,伸出手抓住他的一角衣衫。
我以为我抓住了,摊开掌心,只是一片凋零的浅紫玉兰,像一颗硕大的泪滴。
我终于悟了。
原来,我不是不爱梧夕。我只是以为我不爱。那翩翩的美少年云雾一般遮挡在我的心间,让我看不到自己的心意。
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然晚了。
师父三魂已散,再也不能相见。
只有那株三瓣玉兰,还是开开落落,含笑的看着谷中悲欢。
我没有依约去紫虚林中寻那少年。他是谁,或者不是谁,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安静的等在幽兰谷中,也许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有一个人缓缓而至,对我微笑,说,“我来带你走。”他唤我笛音,我便是笛音。
也许,他永远不会再来。
原来,爱情就是在遇到一个合适的人的时候,纵使你有再多的过往,也要一一腾空,虚心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