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世情传
2011-05-14阿荧
阿荧
一
这是个梅花形的盒子,墨色的,盖柄秀致如花蒂,提起来,每片“花瓣”里嵌着一只二寸深的白磁碟,花蕊处则是一只杏色盅。各盛着什么?片填鸭、拆全蟮、白玉鲟骨、桃花醉蛤、炒春蔬、木樨汤,黄的金黄、绿的碧绿、清的碧清、香的脆香。
提着盒盖的那只手,白里透红,媚如三春的花瓣。
“我叫云从。” 云从不忙举箸,先自我介绍,抬头盯着那女人。阳光很艳,女人的黑痣点在白腻肌肤上,像一粒翠靥。
她笑了,没有说话,眼睛弯起来,那眼波是水艳艳的,甚至她的杨柳腰也轻轻摆了一下,像有水波推送。
她把盒盖慢慢儿放在石桌上,边沿先轻轻的“咚”一声,盒盖偏下来,盈盈合住了,那份柔媚手势会令男人恨不得变成她手里的盒盖。
然后她才道:“我知道。你以为三娘我是吃素的吗?”
声音辣得似川人的虎头椒,偏又脆得像江南水当当的白萝卜。
“我以为你把我当成了什么高官、大人物。” 云从耸耸肩,看了看梅花盒,“小捕头云从怎么配吃三娘亲手端过来的菜。”
三娘又笑。
这次笑出了声,透明透亮的水花在阳光下溅开。她叉腰道:“我知道你是谁。”把脚边磁坛子拎上来,熟练地一掌拍开了,酒香四溢,“蟹黄井水酿出的雪酒,喝不喝?”
云从天人交战弹指一挥间,从了。
他在醉倒前最后一刻的记忆是,三娘绣着凤戏牡丹的小蛮靴尖,轻巧把他腰刀拨开,水蛇般的手臂柔若无骨缠上他的脖子:“三娘养得起你这个小捕头……”
二
“前辈,我错了。”八个时辰之后的云从两肩扛着个痛得要炸掉的脑袋,跪在老衙役面前,想说得硬气一点,却连腰杆都直不起来。
“你看看你,满身酒气!”老衙役破口大骂,跳着脚转到他身后,抽抽鼻子。
“还满身女人的脂粉香气!”跳脚又转到他身边,继续骂。
“你以为你是谁家的大少爷?啊?搞上流花阁的三娘,很能耐啊你?上头派你到华城查案子?上头派你来享福的吧!”再从左边跳到右边,骂得滔滔黄河入海流啊两岸猿声不回头。
云从觉得老衙役简直练就了传说中“旋身分影”的神功,不然走位怎能如此飘忽、身形怎能如此错落,他那么晃啊晃啊,云从脑袋就更疼了。
“前辈,我错了还不行吗。”云从只有装可怜了,就差没趴下来摇摇尾巴卖萌。
老衙役总算喘回一口气:“当然,我也有错。”语调很沉痛。
当然!如果不是他说:“要给新兄弟接个风,不然就是咱们失面子!”云从能跟着他走吗?要不是他说:“接风不赌不喝算什么接风?球!”云从能跟他们喝啊赌啊在一起吗?要不是他说:“快活得找个好地方!”云从能跟他们去“青楼赌坊一条街”吗?要不是……天晓得那啥那啥……云从怎会忽然落了单,落入三娘的温柔乡……
到现在云从想想怎么遇见三娘,都还有点糊里糊涂的!
老衙役偏偏要刨根问底下去:“你怎么撞进那婆娘窝里的?她的‘流花阁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她后台有多硬你知道吗?我们都躲着她,你居然还要去招惹她!关公大老爷在上,你脑袋里招了什么邪运哪!”
云从可怜巴巴的眨着眼。知是知道一点的,不过——咦?“前辈,她后台有多硬?咱们公门中人都惹不起?”
莫非是本城知府大人?
“是神秘人物,不是知府大人!”老衙役好像能读懂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当即又跳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知府大人清正公廉……可是那个神秘人物,控制着本城的物流与市场……”
“白市还是黑市?”云从插嘴问。
他凭什么被空降到这个鸟不拉屎——好吧还是拉上几坨的……鸡不生蛋——好吧还是生上几只的……流寇遍地——对,这才是重点!就因为这里遍地都是黑道商人,可着劲儿往内地拉最严重的违禁商品——盐!
枪炮算什么?不是人人都乐意舞刀弄枪的。可是人人都要吃盐啊!所以自古到今,盐业获利最丰,历朝都是官营。官家把盐口袋一抽,小民们就排着队捧着白花花银子来换吧!于是沿海的刁民们都想着法子自己晒出土盐来销往内地,走一趟,下辈子养老都有着落了。官家对付这种胆敢与皇帝争利的黑商,一刀切一个绝不手软,本来是压制得住的,可华城的黑商们实在闹大发了。
听说全民皆商、全商皆民,抄起刀护盐、放下刀种地,渐渐的也掳掠人口、打家劫舍起来,俨然很有造反的潜质,可前几次派来的钦差大臣,要么回奏说谣言啊谣言害人本地没什么可查的,要么就神秘失踪最终发觉在某个妓院里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家里正好能抄出一些足以证明他自己贪污腐败企图谋反的证据。
这么几次之后皇上生气了,说无风不起浪,华城真的就没一点儿可查的吗?你们当朕的肩膀上扛的是个南瓜吗?
云从的上司跪在金銮殿上请罪,请完了把云从一脚就踢下来了。云从抗议说我一个人有啥法子?上司问道你家有谋反的吗?云从怒道你家才谋反。上司笑眯眯又问你为国效力到如今就没有一点违法乱纪的事?云从想起偷掐过隔壁大妈的一把香葱、又想起往杀猪刘屁股上俨然也是仗势踢过一脚的,吭哧吭哧就有点答不出话来。
“这就对了!”上司深情的拍着云从的肩膀,“是人谁有不犯错的?你去走一趟,在华城揪出几个人来,咱们重重的罚!完了上头双肩扛着的南瓜就不生气了——啊我是说他扛着的就不是个南瓜了。明白了?去吧!”坐回桌边跟他的姨太太们继续推牌九。
云从心悦诚服而退。
因为心情太轻松了,就大意了!在三娘那儿宿醉初醒,云从险不点儿的没惊出一身冷汗,几乎以为自己也鞠躬尽瘁身先死了!幸好幸好,吃饭的家伙没掉。
一听老衙役说什么神秘人物,云从警惕心起,手按腰刀:“敢莫是土豪歹绅、强盗头子?”
呀呸!手摸了个空,腰刀被三娘换成了一根玉烟杆。
老衙役竟然没笑话他、也没骂他,一张老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云从一看,有蹊跷!语调向上司学习,便有了点意昧深长的意思:“前辈,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百姓辛苦耕作供养了咱们,咱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怎么没做?”老衙役立刻反驳,然后跌足、叹气,“毛头小子,你以为真是为给你接风才请你去‘一条街玩乐?我们是偷偷去摸采花大盗的底细了。”
三
华城笼罩在一个影子之下。谁都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但谁都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三十年前揭竿而起的。华城靠海,大部分人靠打渔为业,碰着风浪,有去无回,好容易打回的鱼,往往被二道贩子贱价收了。只有他喝得最烈的酒、打得最结实的小船,敢在暴风雨里冲进深海救他的兄弟们,经常还真能救得回来;只有他敢跟贩子、跟官府讨价还价,三刀六洞,成了所有人心里眼里的英雄。
谁也说不清这样的英雄怎么就成了恶魔。
老衙役悄悄在云从耳边说:“他叫龙头。”
“姓龙名头?好名字啊!”云从琢磨着,敢情绝世魔头如绝世大侠一样,都先得让爹妈给个好名字?譬如上官金虹、譬如展令扬、譬如威震天……
“这不是他的名字!”老衙役颤抖道,“这只是他的尊号。万一说了名字……”
“怎样?”
老衙役的声调越来越低:“听说九天神佛都会跟他通风报信,让冒犯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咸腥的冷风吹过,云从打了个寒颤。老衙役鸡爪子一般的手却猛然掐在他脖子上:“三娘据说是他的女人,你竟然勾搭上了她,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云从口吐白沫、双脚乱蹬,极艰难的从喉管里往外挤出几个字:“万一龙头想杀我……老叔你帮他代劳……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老衙役立即悚然缩手:“说得有理。”又叹道,“你武功这样差,怎么也敢来此地当差,本来以为你得罪了上头,但看你口才便给,又不像蠢人,怎会被发配来的?”
从前多少文成武就的大人,都折戟沉沙,云从难道乐意被发配下来么?想着跟上司摸牌九的一双纤纤玉手,云从苦笑:“上头的小妾,也爱我口才便给哩!”
老衙役直指他鼻子:“年轻人,你这条命,迟早送在女人手里!”
云从笑笑,去武器架上再取一把腰刀,看那刀面明如秋水,映出个浓眉大眼、鼻梁英挺的年轻人,纵然一日一夜烂醉,仍然堪称“英俊”二字,自己也不由得心里喝声彩,心忖,这副皮囊,就算送给女人,也不打什么紧的,便嘻皮笑脸道:“大叔过誉!刚刚您莫非真舍得杀了我?”
老衙役恨道:“先叫前辈、再是老叔、又是大叔,我辈份是越来越低了!”
云从吐舌道:“您都想杀我了,还怪我无礼?”
“谁要杀你!不过教训教训你个毛头小子罢了。”老衙役袖起手来叹道,“既是你胆大,知府大人千金那儿,就由你去守着吧。”
云从在来之前就知道,知府大人,确乎是有个千金的。
这千金长得如何、品性如何,云从是无缘得之,不知龙头怎么知道了,放出话来,小姐今年二八,年华是正好啊正好,他要与小姐拜堂,甘叫知府大人一声爹。
好么!龙头算起来都上五十了,肯折节叫四十岁的知府大人一声爹,知府大人还不乐意听呢!
“——所以你们想法要捉了他!”云飞听得热血沸腾。缩头知府总算肯派兵捉拿强贼了!
老衙役双手乱摇:“岂敢岂敢!龙头尊者垂怜本城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给自己选过妻妾,或许别人冒充也未可知……所以我们去‘一条街找找线索,看会不会是什么采花大盗冒充他老人家……”
甜软香气袭来,三娘发髻带俏,耳坠摇摇,倚在门边吐气如兰:“那末你们找到没有呢?”
老衙役吓得一抖:“三……三……三娘……您怎么来啦……”几乎没问出:阁下娇足踏贱地,有何贵干?
三娘欺近云飞:“我来取我的东西。”
“呃,啊……”云飞把烟杆递给她。
“烟丝呢?!”三娘惊呼,“我那用朱雀消化了七七四十九天再屙出来才会发芽的种子、猫眼宝石锤烂了当肥料、最纯净的赤练蛇毒灌溉、珊瑚虫驾着犁耕作,这样种出来的烟丝到哪里去了?”
云飞血往脑门上撞:“你讹我?”
“我讹你?”三娘弯弯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字字犀利,“我招待你吃、招待你喝,红粉帐里招待你过夜,完了一分钱也没收你的,你说我图你什么?”
老衙役张着双手在中间调停:“三娘,唉,三娘!咱们从来也没闹过不愉快,是不是?唉,您看您图个什么呢?”
三娘瞄着云飞,眼角眉梢似燃起了怪烫人的火焰儿:“我要这小伙子。”
云飞愕然,老衙役愕然,只有三娘不愕然,叉腰怒道:“我要不得他?”
当然!她传说中不是老龙头的女人吗?她要云飞……岂不是要云飞死?
老衙役狂向云飞使眼色,云飞总算也晓得小命要紧,提溜着新腰刀往外走:“啊我出任务去了……”
四
那窗纱蒙了尘,说不清是什么绿色,窗前几丛芭蕉,长势倒很是喜人,没有它内陆同类那么婉约玲珑,长成个拔地盖天样子,窗里的人一发看不清了。
云从与其他捕快们一起在院外守护知府小姐,最多能看见那角绿尘窗、还有那丛巨芭蕉,再想多一点点都看不见的。里面自有仆妇们负责护卫,一个个腰圆膀粗,看起来是练家子。
其他捕快没老衙役友好,都不太搭理云从,看他老是向内院瞅,终于忍不住问:“你看啥呢?”
“当然想看看小姐的尊容了。”云从答得顺溜。
同僚们纷纷作膜拜状:“你的桃花劫还不够啊!嫌命太长是怎么着?”还想骂下去,瞟瞟他腰间的烟杆,摸着脖子走开。
是,三娘到底把烟杆留在了他腰带上,仿佛贵人跑马圈地,具有宣称“这人归我”的功效。
并且她还悄悄给他装了满满一袋烟丝,附耳道:“虽然不是猫眼石沃的、赤练蛇浇的,可里面有好处,夜深了点起来尤其的……嘻嘻,平常人,三娘不给的。别听他们什么龙头的瞎诌,这里头有秘密呢!三娘拣个日子告诉你。这体己烟丝,三娘叫你尝,你敢不敢尝?”
媚眼如丝,她的气息吹拂他的右耳垂,他右耳一下子烧得比心窝还烫。
夜晚来临时,他的右耳也就格外觉得冰凉寂寞。
他点着了烟丝。
随后他该硬的地方没硬,不该软的地方却全软了。
五
云从中了迷香。
那袋烟丝里的“好处”,该死的赫然是迷香,劲力且该死的霸道,院子里里外外会武的不会武的保护小姐的……估计全都被放倒了。
几条黑影敏捷的扑进小姐闺房,功夫都不弱,云从隔了丈余,都感觉到他们激起的风力。
同云从一起被迷晕——啊不,就是被云从迷晕了倒了一地的同僚们,爬是爬不起来同恶势力抗争了,只能哼哼几声:“来人哪!有贼。”可怜嗓音嘶哑,同蚊子差不了多少,倘若有敢比蚊子大声一点点的,黑影飞过来时干脆利落照他脑袋上赏一脚,他就彻底的哑巴了。
云从很识好歹,根本就不哼哼,于是也没领着这一脚的赏。
黑影进小姐闺房后,很快又出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轻罗小衫、细腰玲珑、环髻珠钗,应该就是小姐无疑,也是被迷香放倒了,一声不出,竟由得他们扛去。
黑影扛着小姐经过云从身边。
说时迟那明快,云从竭尽全力从地上扑起,一把搂住小姐,顺便狠狠一脚踹向劫匪裤档。那劫匪被他这出其不意下三滥拼命招数,打得还真闷哼一声,云从趁机温香软玉抱满怀,抢了就跑。外围的人总算也觉着不对,赶过来了,一时还没敢与黑影们交手,只怕触怒龙头。云从心忖这群贼人利用迷香与夜色前来,眼见着不是龙头了!否则,何必麻烦,直接打着龙头的旗号来要人,这群脓包敢不答应么?可恨一时说不清,何况嗓子哑了也说不响,只好依然闷不吭气,借着天黑,专往屋角树丛深处溜,指望拖个时间,却是迷药厉害,跑不了多远,毕竟软倒在地,与小姐相搂相抱躺在一处。
那群劫匪打发了半真半假拦截他们的衙门援兵们,追上来,重新夺回小姐。那小姐可怜发髻全散了,青丝覆面,身子软软的,倒不是彻底晕倒,还能半支起身子。而云从则紧挨着小姐,面地俯卧。一个劫匪恨了一声,扬刀要戳云从心窝子,另一个拦住:“老大不让。”
这老大何许人也?莫不真是龙头?在手下们心里显然很有威慑力。扬刀劫匪再不乐意,也只有住手。一群人夺回小姐,就撤了。
一箭之外,树丛下藏着顶青丝小软轿,小姐被安置进轿子,抬出几里路,离海越发近了,风里带了咸腥,地势更形险恶,石壁峭立、怪石如兽,轿子已经很难再抬过去,有个黑衣蒙面、中等个子的人就等在那儿。
他也没装什么腔势,天然的带着威仪,众劫匪一见他,立即停轿行礼:“老大!”
他随便点个头,亲自掀起轿帘,要扶小姐下轿:“小姐受惊了。”
轿里那个轻罗小衫的人,手里掣出一虹刀光。
云从的“轻衣刀”,藏在衣裳底下,不比一条衣带更占份量,一旦亮出,刀光如银鳞闪烁,轻如吹雪、凛若流冰。
被抢出绣闺的那人,固然是小姐,但在暗处一跌之后,云从已与她交换了身份。他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缩骨术。他这一刀志在必得!
时间仿佛为之凝固。老大也拔剑,内力俨然精湛,逼出泠泠剑芒,同时后仰弯身,欲让开云从第一轮抢攻、再行反击,谁知云从刀锋一转、利落如燕翅,无视老大的避让、也根本不给他剑芒出手的机会,就要把他腰斩当场!
任何兵器都救不了这一刀,可有一个人,曾想戳云从心窝子的人,身若利矢,射到云从刀前,以己为盾,挡住刀刃。
是谁尖呼出声?场中一片混乱。
六
天亮了,朝阳从海中一跃而起,似一朵璀灿的蔷薇。蓝天高远,清得一丝杂质也无。老衙役带着一伙人,急吼吼来接应云从。
他看见劫匪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三娘五花大绑缩在云从脚边,蒙面巾被扯了下来,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她是老龙头女儿。老龙头死后,她当了老大。”云从向老衙役介绍,“是我亲手把她捉住的!”
老衙役脸上表情当即很复杂。
“是真的!”云从拍胸脯向他保证,“我是上面派来的钦差大臣!”拿出信物,“知道了吧?本人才不是什么小捕快,就算你们知府见到我也要下跪迎接的。我为了不惊动恶霸,这才乔装潜伏,立此奇功——对了,小姐呢?”
老衙役一惊,清醒过来,领众人卟嗵嗵跪倒:“我们找到您留下的小姐,也猜到了您的计划。小姐现在已在闺房将养。”
“哦,那我去探望一下她。”云从说干就干,脚步迈得老实不客气。
老衙役抱他腿:“钦差大人!小姐……身体欠佳哪,卧床,起不来。”
“哦,”云从答应得很轻松,“那我叫知府大人亲自带路探望,就算避嫌了。”
这算避哪门子鬼的嫌?老衙役笑得比哭还难看:“知府大人……也病重在床,因为这段时间过于担忧的缘故……”
“哦,那我先去探望知府大人。”云从一往无前。
老衙役仍然觉得不合适,仍想拖住云从,可是倒在地上装死的某劫匪爬起来想跑了、三娘本人也挣松绳子想跑了,众衙役们不得不捉拿,云从得以脱身。
去到知府宅子,庭院深深,静得不像个官邸、倒像座大牢。牢前把门的不是家丁、而是衙役,看到云从,一愣,不放他进去。
云从表明身份、作威作福、誓要进门,衙役竟然还是不放。蓦听后头一声呵斥:“大胆!这是正牌钦差大人,知府大人都要听他的,你几斤几两,竟敢拦着?”却是老衙役赶了来。守门衙役唯唯喏喏,这才放行。
一路,老衙役跟云从介绍,那干劫匪怎么被控制起来了,云大人您怎么的英明神武。云从笑笑:“老叔,您像是这里的主人。”
老衙役顿了顿:“大人夸小的办事得体?惭愧惭愧,老小儿就是多混了几年……”
“老叔门径熟稔,”云从闲闲道,“外头守门的、这一路把道的,都看着老叔才放行,我瞅着老叔像主人。”
老衙役这回就不答话了,只是微微一笑,领云从进书房,知府大人好端端在榻上半倚着,双颊略为清瘦、神智很清楚,谢了云从,又为自己的身体道歉。云从点着头,回手就锁住了老衙役脖子。
老衙役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出来:“大人这是干什么?”
“我不先动手,你也要动手了。”云从含笑,“我早看你像主谋。知府既然没有被捆、看气色也没有中毒,想来是爱女受制于你们,我猜得对也不对?”
知府咕咚从榻上滚下来,冲着云从磕头:“钦差救我们父女!”
老衙役仰天一笑:“老小儿可没想过要对钦差大人动手……何必动手?钦差一到鄙境,就与我们喝在一起、赌到一处,还跟那女人睡了。您跟她不是一路,谁是?您若识相,从此我们是兄弟;您若不从,老小儿说不得要把您拿下了。”
“你敢陷害我?”云从不可置信,“我上司才不会听你们胡说呢!他——”
“他会怎样?”很好笑的问话声,却不出自老衙役的口。从门外踱进来的,赫然是云从的上司:“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悲伤的摇摇头,“你做得太多了。”
“难道你才是……”云从受打击过甚,身子微微晃了晃。
“嗯,在这里赚点钱啊什么的,让龙头背黑锅。”上司不耐烦点头,“都是我。事情闹大后,知府不肯配合我了,我就扣他女儿,他向龙三娘求助,我任龙三娘来抢人,想叫你把他们当劫匪端掉,我就好跟皇上说华城总算太平了。没想到你还是多走了一步。”
说到后来,声调忽然有点软。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心软的!”老衙役拉开架势,“就地正法。”
架势忽然也有点软。
跪着的知府大人也软绵绵趴到地上去了。
云从袖子里悠悠掏出三娘那根大烟杆儿,烟丝是点着的。迷香效果不错。可惜对云从本人没用。他会龟息之术。
“你敢!”老衙役咬牙,“知府千金小姐可就完蛋了!”
“你说的是这位吗?”三娘媚眼如丝,扶出那位唇点樱桃,眉扫春山的千金佳人,“妾身好像舍不得让她完蛋。”
七
“我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御前的,连所谓顶头上司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云从向三娘坦白。
“嗯。”三娘颊边翠靥笑得那个甜。
“你呢?前龙头的女儿……三娘上头,是不是还有二娘、大娘?你说你奇怪是谁拿‘龙头当挡箭牌,早开始调查衙役们背后的主谋,好酒好菜接近我、轿子前说服我配合你演一出戏,抓出老衙役背后的主谋。可我怎么觉得还有内幕……你在想什么?”
“我想,这里真美,”三娘收回望着遥远海天的目光,“要被你押解上京,还真有点遗憾。”
云从吁出一口气:“你们一直只是打渔为主、偶尔贩一点违法的小买卖吧?这次擒贼有功,我应该能保你们没事。只要上京走个程序,说清楚,就好了。”
“是。”三娘眼风把他一勾,“妾身怎么能不信任大人呢?”
结果证明是云从信错了三娘。过了一晚,三娘、她的手下们、还有老衙役,居然都跑了。三娘还算有良心,留了一纸书信,告诉云从,这位老衙役也会易容术。世上虽然没有龙大娘、但是有龙二娘。老衙役就是三娘的双生姐姐二娘。龙头逝后,三娘继承父业,二娘却投靠了云从那位上司,因忌讳三娘,造谣言说什么三娘是恶棍头子的女人,让百姓一个都不敢亲近三娘。三娘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办法找出二娘易容成了谁,好带她回去。
“如今发财梦醒,她总算可以死心了,我会看好她。”三娘最后道,“至于大人……前程似锦。”
云从确实前程似锦,可他娶了妻子么?再也不。他一直等着,希望有一天出任务中遇到一个姑娘,说,她确实是渔家出身,但早已投身六扇门,某某年间曾去故乡卧底。
也许这是奢求,但至少,有一天她会来看他吧?那时他会用尽一切法子留住她,与她白头偕老。
直到他两鬓早添华发,他终于放下骄傲,主动去找她,结果只找到海边一双坟。一身缁衣的二娘告诉他:“是,这里葬的是妹妹。那天你轿中出刀,以为她没事吗?她被你刀风震伤心脉,硬撑着救出我们后,就死了。再说,那天扑过来替她挡你一刀、被你杀了的人,你当是谁?那是她的未婚夫,父亲临死前亲自定的。她就算还活着,也不会与你双宿双飞了。”
云从默然。二娘稽了一礼,缓步走开。看着她的背影,他想问:“你才是三娘吧?编出这种理由不与我相见,因为我误杀了你未婚夫?”却终没有问出来。
大浪空回。云从想,那天他和她大醉,竟然什么也没做,真遗憾。
令他终身遗憾的,真的只有这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