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余年换平安

眉黛敛

楔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韶光明媚，细柳柔柔拂过女子的发顶。漓沧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团扇掩面巧笑倩兮的女子。他要如何信？只不过离京三月，再回京心爱的女子竟成了父皇盛宠的杜嫔。女子笑了笑道：“三皇子在想什么？”他怔了怔：“紫菀，你别这样叫我，我带你走，我带你去……”她冷冷打断：“三皇子，如今说这些是否迟了点？再说，你带不走我，我也不想连累我的家人。”他更焦灼了：“是父皇夺人所爱在先，你原本就是我的……”“你的什么？”她粲然一笑，“你似乎忘了当初，是谁不肯把我们的关系公诸于众？”

漓沧一滞，叹道：“紫菀，那些都忘了吧，这次我一定会夺回你！”她歪了头笑：“我信你，不过现在你不可轻举妄动。不若这样，你许我一件事如何？”“许什么？”“都知皇上已是风烛残年，现今你就暗中秣马厉兵，一旦皇上驾崩，你便杀了太子自立为皇。”他疑惑：“为何要这么做？”“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护我周全。”女子的笑意在暮春里缓缓漾开。

一

丧钟响过三遍，缟素在皇城中蔓延。“皇上驾崩了——”她站在廊下听见内侍尖细的嗓音，挂了泓浅笑走进屋内卸下所有的首饰，换了一身丧服，又撷了一朵白牡丹簪于髻上。揽镜自照，纵然一身素白，她依旧美得招摇。漓沧，许我的事，你可还记得？

内侍已传过信，他一手扶着廊柱，一手猛地攥紧。四年韬光养晦只为如今，他是时候迎接这场血腥弥漫的战争了。其实当初与她定下约定时他犹豫过，若不是那场风波，他也不会下定决心要夺过皇位，夺过她。那一次她被徐贵妃以在熏香中下毒的罪名陷害，生死一线，他去天牢探监时她染血的面容深深刺痛了他。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是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那场风波最终是平息了，但他心里还是留了一个难解的结。他终于明白，只有掌控天下，成为天下之大，他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人，才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她。也没有人能控制他们的，爱。 收回思绪，他吩咐心腹作好准备，换了孝服便匆匆入宫。

他在殿上见到她时，她正掩面哭得煞是悲戚。明知是逢场作戏，可他仍是隐隐地心疼。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将他掠了一掠，转眼便哭得益发悲戚了。他亦跪下，在父皇灵前，在众人面前，做出悲痛万分的样子来。却恍惚间忆起了前尘往事。

二

四年前。三皇子漓沧爱上了一个商户的女儿，那女子笑起来的眼灿若星辰，还有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名字，唤作杜紫菀。他知这段感情难成正果，皇室的婚姻向来讲究利益相合。他是极爱她，却瞒了所有人与她的关系，迟迟给不出一个相许一生的承诺。这样过了半年，他终于决定将他们的关系公布于众，然后迎娶她。然而无巧不成书。他还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一道圣旨便将他遣去南疆参加南疆王的寿宴。一去一回便过了三月，再回京她已由杜紫菀变成了杜嫔。

只要想到年才及笄的她被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父皇搂在怀中，他的心便难以抑制地抽痛。有时他告慰自己，算了吧，此生已是缘尽，何况只是一个女人。可是他心里最关心的，目光最先寻找的，日夜最想见到的，仍是她。四年来她从最初的嫔一步一步被册封为妃，贵妃。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使了什么妖媚的法子，何以四年了父皇对她的迷恋竟丝毫未减。而她，已在去年的中秋，被父皇册封为皇后，年届四十的前皇后桂氏被打入了冷宫。封后大典上父皇要求盛装出席，他只能从命。家宴时一身鹅黄宫装的她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带了一腔隐晦的幽怨，丝毫不顾避讳。她甚至向父皇要求亲自敬皇子皇女们的酒。轮到他时她的步履慢下来，似是不意地触了触他的手，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指尖微颤，可他只敢低头望向酒卮，违心地道：“儿臣恭喜皇后娘娘……”父皇哈哈大笑，过来揽了她的肩道：“我这三儿向来不善言，菀儿莫怪。”他惴惴抬头，便直直望见她的眼里，光芒渐次寂灭，直至，深不见底。

“三皇子还请节哀顺变。”他抬起头看见她，一张素面比髻上的牡丹还要苍白。他低下头道：“皇后娘娘也请节哀。”便起身拭去面上的残泪，向殿外走去。紫菀，这一次我漓沧死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三

父皇下葬是殉葬的宫妃宫人多达数百，却独独没有他的皇后杜紫菀，宫人说陛下就是死了，都不忍心带正当年华的她一同死。七日之后，太子将登基为新帝。四年秣马厉兵的成果已在暗中集结，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场皇位之争的烽烟已开始升起。想到她受过的苦，想到自己不会再让她离去，他忽然就不怕了。紫菀，你等着，假以时日，我定当携了这天下，拥你入怀。

是夜，东宫中有三皇子的侍从来请太子至南苑一叙。太子认为三弟素日懦弱构不成威胁，遂欣然应允。三皇子殷勤地亲自接太子入了内室，摆出一局棋道：“大哥可还记得当年我常与你对弈，每回我都输与你。如今大哥即将成为天子，往后定不得闲，所以我特意请大哥与我再战一局，不知大哥可否赏脸？”太子是爽快人，听了这话道：“杀一局棋倒无妨，只是三弟今日特特邀我来，怕不只是杀一局棋那么简单吧。”三皇子闻言脸上挂不住了：“大哥果真是明眼人，我便实不相瞒了。大哥不日登基称帝，我自然封王。只是还请大哥多帮衬帮衬，就是一年多几石米，多几亩地，也是好的。”

太子心里冷笑，果然还是当年的三弟，斤斤计较，哪里有半点大丈夫的风范？于是应道：“三弟原与我亲厚，这个自然。”说话间有婢子在棋盘旁放下一碟金丝蜜枣，两盅碧螺春，默默退了下去。三皇子先自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落了一子。太子看他边落子边拈起蜜枣王嘴里送，皱眉道：“三弟果然好记性，我从不喝碧螺春。”三皇子一听顿悟，忙不迭赔不是，这时太子早已取出随身携带的铁观音茶叶，交令随从去沏了来。棋至末尾，太子忽觉身上疲倦，不待棋完便匆匆带着随从回了东宫。送客归来，三皇子在未收的棋盘上又落了一子。他赢了。

第二日东宫传来消息，说太子昨夜回宫后突然暴毙身亡，御医细察过，却只得出是气血衰竭而亡，没有任何被下毒的迹象。三皇子自然就不能扯上什么干系。漓沧在杜紫菀的殿里听到这些，缓缓笑：“紫菀，这局我赢了。”南苑的碧螺春和玫瑰糖浸的金丝蜜枣都没有毒，他知道太子会换，遂装作忘了，顺了太子的意。太子以为那碧螺春有毒，却不知，他的铁观音和玫瑰糖浸的金丝蜜枣混合在一起，才是能在十个时辰内使人气血干涸的剧毒。杜紫菀背对着他描妆，淡然道：“莫忘了那可是东瀛的秘方，这中土的大夫如何知道。你赢了这局，后面的路，会更难走。我还担心着，你究竟能不能赢了这整场恶斗。”他起身抓住她的手，急急地道：“紫菀你需得信我，这一次我绝不会将你让给他人了。”她却缓缓抽回手：“等你赢了天下再说这话不迟。”

四

先皇溘逝，太子就木。一国无主，天下乱。越是乱的时候，就越是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这皇位觊觎的不止漓沧一个，据探子来报，二皇子和五皇子已在各自的封地悄然开始秣马厉兵，不日便会挥师来京。漓沧的行动是暗中进行的。众皇子都知他一直软弱愚钝，他怎能不利用好这绝佳的掩护？二皇子和五皇子开始挥师上京之时，他已经拥有了十万兵马及诸多奇人异士。招兵买马的过程是超出他想象的苦，可只要想到杜紫菀，他就咬牙撑了下来。他不忍心让她再深宫中多沉浮一日，更不愿看到她再次被夺走。他心下明白，这四年的日子里，他身体里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已经消失殆尽。她该高兴的吧？可他来不及想。

二皇子和五皇子的兵马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短兵相接，未成胜负遂各自按兵不动，静待动手的最佳时机。他们大抵不知，城中还潜伏了一个他。城内地形他的军队已相当熟悉，他所想，便是待成为鹬蚌相争之时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歼了敌军。他亦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军中有士卒想借取城中居民的房屋，他不允，道是宁可全军露宿街头也不可强占了民宅，有士卒在酒肆中与人起了纷争错手杀了人，亲自给其亲属赔罪并将那士卒斩于当场。一时军中肃然百姓称颂，他俨然已是城民心中的新君。地利和人和他都有了，只静待天时。然则事态似乎并未朝他臆想的方向发展。

五

静夜。月朗星稀。帐篷中有人将一件薄绸包裹的物事交与一个骨格清秀的随从，道：“你今夜若得以完成任务，他日我主天下恩惠少不了你的；你若不能完成，便不要回来了。明日午时如未归，我便起兵。”若完不成回不回来都是死。那人抱着包袱步履匆匆地离去。

深夜的营帐里漓沧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研究城内的地形图，忽有侍卫挑帘进来道：“三皇子，有位姑娘求见。”这深夜会是谁？漓沧犹在疑惑，那抹藕荷色的身影已闪了进来。是杜紫菀身边的宫女碧桃。碧桃快步走上前来，漓沧忙挥退帐中侍卫道：“她有何事？”碧桃放下藏于怀中的东西，压低声音道：“娘娘让我带这个东西给殿下。”语毕便急急地去了。漓沧有用拨子挑亮油灯，揭开了那层堇色的薄绸。顿时手中的拨子落了地。那竟是传国玉玺。

彼时，皇后的昭阳殿。杜紫菀举起纨扇透过那层薄绢看天上的月亮，忽而有人叩门。小宫女回道：“是碧桃姐姐。”“让她进来吧。”杜紫菀漫不经心地搁下纨扇，转到屏风后去。碧桃初初进来杜紫菀便唤她，叫她端过紫檀木架上的香露来。她取了香露转到屏风后，便见到杜紫菀玉肌微露地没在飘满花瓣的浴池中。透过蒸腾的热汽，杜紫菀瞟见碧桃的耳根略略地泛了红。半日后她从浴池内出来，裹了一层薄纱。木樨的清香在空气中流转，杜紫菀边着衣边问身侧捧着衣物的碧桃：“可有消息了？”碧桃轻声道：“三皇子已不愿再候，说是明日便开门出城迎战二皇子和五皇子呢。”“是吗。”杜紫菀似问又似自语，衣物已全穿好，她拿过手镜向髻上簪了一支凤凰步摇道，“你说本宫戴这支钗子好看吗？”“好……好看。”碧桃答得支吾。“好看便好。”她含笑转过身去，倏忽又道，“碧桃你上来看看，本宫脑后的发髻可有乱了？”碧桃诺诺地上去，正待说不曾乱，却又凉飕飕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胸口。片刻剧痛涌上来，杜紫菀并未转身，手中的凤凰步摇却又深了一分。她抬手轻轻一推，碧桃便软倒在地，嘴唇苍白：“娘娘……”

杜紫菀避开她身上涌出的血，轻蔑地笑：“你们以为本宫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吗？碧桃看见本宫洗浴，决计不会脸红。真正的碧桃，怕是已经被你杀了吧。”她抬手揭起面前人的面皮，竟见到一张清秀的男子脸。啐了一口，她拈起帕子细细拭去手上沾染的血，像擦去寻常染上的胭脂一样随意。却苦思起来。这男子果真是他的人，估计是来离间她和漓沧的……但就算这人轻功奇好得以入城，他又如何知道她宫中的动静？正疑窦丛生间，冷不防眼前一黑，她心头大惊，可仍撑不住倒了下去。

六

莫名而来的传国玉玺让漓沧感到事态似乎扑朔迷离起来，但他不敢妄动，只能静观城外军队的变化。然而五皇子撤兵了。有探子来报，说五皇子愿意放弃皇位，只求二皇子称帝后不为难他。漓沧冷笑。二皇子若称帝，定会竭力铲除异己，岂会留下曾和他争过皇位的五皇子？二皇子不日便会攻打皇城。漓沧命军队躲藏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待二皇子入城便关上城门将其一举歼灭。然。二皇子在成为摆阵，却不入城门，只对守城的士卒道：“去把我三弟叫来！”漓沧面色忽地变了。难道二皇子早就知道他的行动了？不敢多想赶到城门，便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拜一身铠甲的二皇子挟在怀中的人，赫然是，杜紫菀。

二皇子望着目瞪口呆的漓沧笑：“怎么样三弟，我是该叫她母后呢，还是该叫她弟妹？”他连这都知道，看来她身边的宫女中定然有他的人。杜紫菀挣扎了一下，恶狠狠地骂道：“卑鄙。”二皇子不理她，仍朗声笑道：“三弟，你如果想要她活命，就给我献城！”杜紫菀又挣扎了一下，大声骂道：“漓沧，你今日若是献了城，你就是个真正的懦夫！”漓沧却叹道：“紫菀，你怎么可以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死了，要这些有何用？”“漓沧！”他恍若无闻，黯然下了马转身道：“献城。”声音不大，在场的人却都听得分明。

一队队兵马从城中出来，二皇子满脸得胜后的笑，挟着杜紫菀走进城门。城中百姓都默默看着二皇子的兵马进城，一言不发。没人发现二皇子进城不到一里路，城门便悄然关上了。二皇子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煞住马，一个卒子便连滚带爬地扑到他的马前匆匆禀道：“二皇子，三皇子的人马……”一语未了，从街边一条小偏巷中闪出一道疾风，转瞬他怀中的杜紫菀已经被拽了过去，同时那人手中的长枪划过了那卒子的脖颈。定睛看去，竟是漓沧。三皇子的兵马从南城门进城了。“中埋伏了。”二皇子恨恨地骂一声，士卒们忙拥上来护住他。仿佛是一瞬间，从民宅中、屋顶上、城墙上窜出了无数三皇子的骑兵和弓箭手，将二皇子的人马围困其中。恶斗已然开始，漓沧的军队凭借着对城内地形的熟悉，很快占了上风。

漓沧带着杜紫菀脱了战局往皇城赶。杜紫菀的长发被风吹起，她听见漓沧温柔若水的声音：“紫菀，我说过不会再放开你的手。”合欢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杜紫菀抬眼望他：“漓沧，你果真……得了这天下？”是啊，我赢了。皇城赭红的大门开了，他将杜紫菀交给侍卫道：“护送娘娘回昭阳殿！”而后策马回身，徒留一骑红尘，迷了她的眼。漓沧，你终是做到了。

七

半年的兵荒马乱，三皇子最终大获全胜，二皇子被杀，五皇子臣服，天下平定。金銮殿上瑞脑香，漓沧着一身龙袍，手捧玉玺，缓缓沿玉阶走向鎏金镶玉的龙椅。百官齐齐叩首。却有人从百官队列中走出来，似笑非笑：“你那玉玺是假的。”漓沧在玉阶上顿住脚步。殿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排箭在弦上的弓箭手，五皇子手中，竟然也有一方玉玺。“你替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如今我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和二哥，都真是傻啊。你的玉玺是二哥派人假扮碧桃给你的，而二哥派的人，其实是我的心腹。”漓沧转身望定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五皇子一甩衣袖，目光倏得阴狠：“三哥，让位吧。”金銮殿的内室忽有声音传出：“那五皇子的意思是，你的臣服，是假的？皇上手中的玉玺，其实是二皇子仿造的？”“这是自然。”五皇子已举步向漓沧逼去。东珠帘子被掀起来，悦耳的一阵细响。“皇上手中玉玺是假，不过五皇子手中的，怕也是假的吧。”一身太后正装的杜紫菀走了出来，声音里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真玉玺，一直在本宫手里。”五皇子面色骤变：“传国玉玺被父皇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你如何得来？”“五皇子不要忘了，本宫曾是皇后。”杜紫菀抬手扯下玉玺上蒙着的金黄绸缎，“见玉玺如见圣驾，尔等还不下跪？”

大臣皆俯身下去，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弓箭手忙丢了弓箭跪下，叩头不止。杜紫菀微笑着望向五皇子，他呆立许久，终于掀袍跪下了。漓沧接过她手中的玉玺，在龙椅上坐下，沉声道：“众爱卿平身。”他不知道，杜紫菀退离金銮殿时，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哀伤。

八

其后五皇子被定罪，流放边疆。临行前杜紫菀笑着跟他说：“你以为当初皇上真不知你的图谋？你以为你的人真可以那么容易将本宫掳出城？皇子殿下，宫中的云波诡谲，何曾如此简单过？”看着五皇子神色颓然地离去，她忽然心中凄索。她已觉得力不从心，所幸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打过第一场霜，寒意来得猝不及防。漓沧踏过一院的梧桐落叶执起她的手，说当日她要以天下作陪嫁，如今他已坐揽天下，她可愿嫁？杜紫菀未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望着他的眼睛笑意吟吟：“论辈分，陛下该叫本宫太后罢。”陛下，本宫，太后。她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他微恼地道：“朕要你做朕的皇后，天下谁人敢违逆！”她却兀自笑得温婉，换了口气：“紫菀怎能让陛下背上视伦理如无物的罪名呢。”毕竟，他的江山，未稳。漓沧便越发攥紧她的手：“朕与你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还在意这莫须有的伦理作甚？”语毕松手，赌气回身匆匆去了。定是去拟立她为后的旨意了。他的心思，她清楚得很。可其实她早该死了的，先皇遗下的殉葬名单里，第一个就是，皇后杜氏。是她，趁他拟诏后昏迷的当儿，将那“杜”字，改成了“桂”。如此一来，被殉葬的，便成了冷宫中的前皇后桂氏。她是不舍漓沧。酉正三刻，一辆素色宫车缓缓驶出了皇城。

九

漓沧确是去草诏了，立她为后的诏。他将旨意用心誊写在圣旨上，便命内侍去昭阳殿传旨。内侍回来时一脸慌乱，他惊问何事，内侍跪倒在地道：“昭阳殿里的宫女说娘娘不知去哪里了，只留下这张笺子。”说着，双手呈上。他忙夺过那纸素笺，急急地读。读着读着，他再站不稳，跌坐在椅上。她说，紫菀已到还债之时了，欠先皇的，欠桂氏的。她说，漓沧，你当好好治理九皋国，做一代明君。她还说，我要你拥有这天下，其实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只有你成为九五至尊号令天下，才没有人可以打碎你这一世的繁华。这繁华里没有了你，怎算繁华！漓沧攥紧笺子起身，连外衣都顾不得穿，便策马直奔皇陵。一路上他的泪水落了又干，他忽然感到怕，怕她的面容他再也见不到。

陵门开着，他勒住马唤：“紫菀，紫菀你可在？”天已全黑，身后尾随而来的侍卫点亮了火把。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墓道，他看见她一身皇后正装站在那里。他欲策马进墓道，却听见她清晰的声音：“陛下留步。若再进一个人，这座陵墓将会全部崩塌。”他怯了，收住脚。他不怕死，可他怕她死。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漓沧，你已是天下至尊，再无人能撼你之威，紫菀终于可以放心了。”他急得落泪：“紫菀，你出来好不好，朕还要带你白头偕老……”她置若罔闻：“漓沧，其实我，从不曾恨过你。”郊外杜鹃的叫声满含凄楚地传来，她按下了陵门的机括。

沉重的石门，缓缓湮没了那孱弱的金黄身影。他扑向石门，却迟了一步，只能拍打着石门失声痛哭。此后再无一个人，会拥有笑起来灿若星辰的眼神。此后再无一个人，会不计他的软弱，倾此一生，只为换他身安。再无，再无。他不知道，陵门闭上那一瞬，墓中那个女子，亦哭倒在地。她私改先皇遗诏，唆使三皇子连杀二兄，罪不可恕。往后总有一天这一切会被人发现，到时他会面临娶太后为妻，纵容纂诏行径，为夺皇位不择手段的指责，她怎可允许这一切发生。只有她死，才能涤净她所犯的错，才能让他远离那些罪责。漓沧，别伤心了，好好活下去。紫菀多想看到你耆耋之年的模样。

十

他想起昔年，还未入宫的杜紫菀一脸忐忑地问他：“漓沧，你可舍得用你一生换我身安？”他说，我舍得。可最终舍了的却不是他。恍然不知何时，他在昭阳殿前止了步。殿里依稀是当年模样，只是去往那里的路，已一片碧草萋萋。昭阳，路已断。那个两鬓斑白的男子，忽然盈了一眸的泪。紫菀，春荣秋谢了那么多年，原来你早已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