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仙踪

苏茜

1

在那个黑暗的朝代，无量山里有个桃源村，村子藏在高耸入云沟壑无数的无量山的某个山谷之中。因为人迹罕至，进谷的道路渐被灌木藤蔓淹没，无路可循。又因朝代更迭，已不再有人进山收税，谷中人过起了天高皇帝远的快活日子。

山谷里有银丝般的瀑布从悬崖上披挂下来，山谷里郁郁葱葱，屋舍是由木材搭建成的阁楼依傍于大树之下。水田分布于溪畔，村中大概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

因为地处偏远，村中人又自给自足不与外人接触，知道桃源村的人极少。只有那些进山打猎的猎户曾误入过。

谷中地势太高又过于阴凉，许多家禽家畜都不能饲养，只养着几头产奶的牛羊而已。村中田地稀少，栽种有限，所以谷中的桃李、酸角等果实也被当做粮食，村人早习惯这样的生活。谷中人待客热情，但素食野果，食惯鱼肉的猎户却不能忍受，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在他们的口中，桃源村虽是远离世间烦扰的桃花源，却过于荒僻清苦，不值得去。后来无量山中猎物逐渐稀少，猎户不愿涉足，桃源村就变成了传说，无人清楚具体在何处。

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桃源村里的人却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年，桃源村有位男子到了婚配的年龄，他家住在溪畔的几株大酸角树之下，名为罗望。罗望父亲早年因病去世，孤儿寡母没少受村中人接济。

罗望生得很好看，身材高挑，眉目清朗。村中的媒婆来打探了好几次，他都推说还无意成家。

不是村中没有美貌贤惠的女子，而是他早已有了挂心的人。

桃源村不与外界相通，却不限制村中人出去。罗望早年出谷游玩，在山里跌伤腿又迷失道路，被一位采药的少女所救。少女名叫青玉，和年迈的祖父母隐居于山中。祖父是位郎中，在山中炼制药丸后卖予进山收山货的商人，以此为生。

青玉肤如凝脂，黑发如缎，双眼更如宝石一般。她悉心照料罗望一月，罗望的腿伤好转，即向青玉祖父母求亲。青玉祖父母却说做不得她的主，她是要自己择良人而终的。罗望亲自问了青玉，青玉却是摇头，只是让他快返回家中莫让母亲担心。

青玉明明对他有情，却狠心拒绝，罗望不解，苦苦追问。青玉言，祖父母年迈，自己若嫁到遥远的桃源村，岂不是不孝。罗望让她带上祖父母与她一起前往，她又说不愿祖父母受颠簸离乡之苦。罗望又言，回家与母亲商议，或许可以带着母亲入赘到此。青玉愤然，骂他不孝，怎可为两人的儿女私情让罗母背井离乡。

罗望无奈欲返，青玉却让他五年后再来，五年内不可前来探访。

罗望返回家中，将与青玉定情之事说与罗母，罗母夸赞青玉贤孝，让罗望如她所言耐心等待。

罗望日夜盼望，终于到了五年之期。他邀请族中兄弟与他一起携聘礼而至，却见青玉孝服加身。才知青玉祖父母已于两年前亡故，青玉守孝三年。恰这日期满，换下孝服，收拾了简便的行李与罗望到祖父母坟前磕过头，就与他回到了罗家村。

当日即办了喜事。

青玉果然是位极贤良孝顺的女子，服侍罗母，体恤罗望，家中欢声笑语不断。罗望有木匠手艺，农闲时做些大小物件，村中人都拿粮食布匹来换。青玉自小跟着祖父学医，懂得医术，村中人有病痛也来求助于她。

罗望似乎也收起了出去闯荡的心肠，谷中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不乏乐趣。两人恩爱和睦，村中人都羡慕不已。

这样不问世事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却被千里之外的一个老人搅乱了。

2

这是个黑暗的朝代，这个老人就是这个王朝的主宰，帝国的皇帝。

皇帝已过花甲之年，却没有子嗣，近亲兄弟也早在他为了登上皇位的战争中悉数铲除。偌大一个帝国，竟然找不到继承之人。

他不想将帝国交予远亲，确切的说，是他不想将帝国交给任何一个人。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皇帝做过长生不死的美梦。是啊，天下都在他们手中，他们怎么舍得放弃呢？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他寻大批炼金士入宫，将整块黄金与蛋大的珍珠等珍宝都投进炼丹炉里，期望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他打造巨大的帆船，派遣官员带着成百上千的童男童女出海去为他寻找蓬莱仙岛。不知有多少人死于为他试验仙丹，又有多少人葬身无情的大海。

他夜夜早睡，盼望能有神仙托梦，告诉他长生不老的秘诀。可是每天醒来抚摸自己的脸，还是皱纹密布；活动关节，仍然僵硬而且咔咔作响。

他在无法抑制的老去。

他几乎要发疯了，事情又迎来转机。有大臣进言，在西南的无量山里隐居着仙人。他们是青鸟所化，可以活上千岁。用他们的活血来炼丹，吃下可以长生不老。

类似的消息皇帝听过很多次，他每次都大张旗鼓的派人去寻找，却每次都无功而返。虽然他一再失望，但这个机会，他断然不会放过。

于是他派自己舅舅家的子孙，禁卫军首领袁熙罔带领一小支军队和数位方士出发前往无量山，命他一定要将青鸟带回来。

袁熙罔领命，风风火火来到西南，将无量山脉所有郡县官员召集来询问，却无人知晓。后又召唤郡县治下的乡镇官员，挨个询问了月余，才找到蛛丝马迹。

无量山脚下的兰溪镇有个收山货的商人，家中世代都以收山货为生。据他所说，以前山中住两个老人和他们的孙女，老头姓青，极有可能是青鸟所化。因为在他小时候就听祖父说过这家人，后来父亲接替祖父去收他家做的药丸，最后传给了他。诡异的是，从他祖父就传说两个老人很老了有个小孙女，他父亲也是这样说，他去也看到了。老人一直这么老，孙女一直年轻，不是妖怪是什么？只是他们不曾加害于他，所售的药丸又十分便宜利润极大，他也就没声张出去。

前几年他上山，得知两位老人都去世了，小姑娘将剩余的药丸都卖给他，告诉他自己不做药丸，守孝期满就要嫁人，让他不要再来。

他下山后才觉得不能失去这个财源，再次上山，哪里还有房屋的踪迹，原来屋舍的地方只有一棵大树立在那里。

他还说，数年之前他上山收货时，见到过一个叫罗望的年轻人，是跌伤腿被那个小姑娘救来的，两人似乎有情。他好奇问过，罗望说家住桃源村。老人一家不与外人接触，这个小姑娘要嫁人，大概就是要嫁给这个罗望。

袁熙罔派人四处打听这个桃源村的位置，却无人知道。最后走访了许多年迈的猎户，方才打听到，却早已无人知道进山的路。而且听说山谷谷口狭窄，带着大队人马前往，极有可能被抵挡于谷外，只怕打草惊蛇。传说青鸟性烈，若到时不从，玉石俱焚，岂不是前功尽弃。炼丹可是要活血的。山中又不能骑马，更没有粮食补给，大部队实在不便。

袁熙罔虽然是个武官，却颇有些谋略，也深谙软硬兼施的道理。山野之人，利诱才是最佳的方法。他扮作游历山川的雅士，挑选十个军士并一名炼金术士扮成他的随从，带上黄金宝石等物，寻了个好天气入山。

一群人在山中像无头苍蝇般乱转了一个月，才找到进谷的路。

桃源村人已多年不见山外的人，有宋姓村长前来问询。袁熙罔只说自己是京城的贵公子，有游历天下的志向。行到无量山误入山谷，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安逸的所在，只求村长让他在谷中住些时日，他好寻得些吟诗作对的灵感。

宋村长看着面前这十来个明显习有武艺的外来人，心下几番衡量，答应将他们安置于村中的空屋，只盼这群来意不明的人能早日离去。

袁熙罔住下来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到了罗望和青玉的消息。

3

罗望这日起得很早，他家有一块稻田该放水了，放完水晾晒两日就能收割。青玉早早起床给他做了早饭，送他出门。

罗望扛着锄头边走边看四下的风景，时不时吟唱两句，一个不留神，撞到了站在路中的袁熙罔。

袁熙罔说，自己是早起观晨雾的，没想到搅坏了罗望的诗性。请罗望赏脸去陪他饮一杯他带来的西湖龙井，就当赔罪了。罗望前日就知道村中来了一个据说是游历山川的贵公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他早年也有游历天下的志向，见了袁熙罔，自然觉得好奇，于是就与他去了。

席间袁熙罔自然将天下各处他去过的没去过的都瞎编来讲给罗望听，可怜罗望这个没出过门的土包子，被他哄得晕头转向。袁熙罔又说，见他也是个风雅人士，欲与他结交。罗望答应，两人就兄弟相称起来。

这日罗望请袁熙罔到家中做客，青玉亲自捧了茶上来。

袁熙罔看青玉一眼，又见旁边乔装陪他来做客的术士对他点头，知道无误了。他饮下一口茶，笑道：“这茶真是别有风味，不过怎么这样酸，难道是罗兄在外风雅，家中打翻了醋坛子？”

罗望笑道，袁兄不要说笑，这茶是屋外的酸角树上果实所制。如今正值初秋大家食欲消减，饮酸茶有开胃的功效。此茶是拙妻自制的，她略通些医术。

袁熙罔随即夸赞青玉心思伶俐，说罗望有福。

青玉在厨房听他们谈笑，再回想袁熙罔看她的眼神，心下隐觉不妥。她努力将不安压在心里，又捧出菜肴去。等到席散袁熙罔走了，才拉过罗望，对他说，这个袁熙罔不太对劲。

罗望说，你从小和祖父母隐居没见过外人，这个袁熙罔虽然有些贵公子的毛病，但也算个性情中人。又不嫌自己出生低贱家境贫寒，还赠予自己许多贵重礼物。你不要多想，说罢出门去了。

她心中郁郁，见罗望又这样兴致高昂，皱紧了眉头。

这日罗望割完田中稻谷，袁熙罔又差人来请他去饮茶。他换下衣服前去，袁熙罔早已沏茶在楼上等他。

袁熙罔命人取来三个箱子，揭开盖送到他面前。一箱是金灿灿的黄金，一箱是质地细润的美玉，一箱是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要送给罗望。袁熙罔说，这是送给他让他游历天下的盘缠。自己在谷中已盘桓了近一个月，要出谷下山了。

罗望道，这也过于贵重，况且他现在家中还有老母贤妻，没有游历天下的打算。

袁熙罔笑道，光是这一箱美玉，你在山外大手大脚花一辈子都花不完了。赠你这些，当然是有事求你。

“袁某的舅父，已染上厌食之症多年，如今日渐消瘦。袁某游历天下多是受舅父资助，舅父还请袁某帮忙四处寻访良医。前几日在罗家喝到罗夫人特质的酸茶，这几日果然食欲大胜。想起京城苦病的舅父，心中无限酸涩。还请罗兄能带着贵夫人同袁某一起去趟京城，为舅父诊治一番，也算是帮袁某一个忙，让袁某尽到孝心。”

罗望自是推说青玉医术不精，况此去京城何止千里，若去后不能治愈，袁兄岂不是白费功夫，不行不行。

袁熙罔又是几番哀求。罗望本就是个心思简单、心地善良的又极重孝道的人，见他这样哀求又觉不忍。只得答应他回去问青玉的意思。

4

青玉当然反对，说自己医术有限，且终身不想出山。她早已察觉这个袁熙罔别有所图，这种为家人寻访名医的说法，怕是只有罗望这种性情单纯的人才会相信。

罗望很是为难，又劝她几句。

青玉说，有件事我本想晚点告诉你的。我已有了两月身孕，断然不能出山颠簸，你带着我配的这几副开胃药去送给他，然后去回绝他吧。

罗望听完欣喜若狂，他与青玉成亲已经快五年，青玉一直没能怀孕，他以为自己终身都不会有子嗣。他将消息告诉母亲，罗母也是喜笑颜开。

罗望又到袁熙罔住处，说青玉已怀有身孕，实在不能出山，只让他将药带回去给他舅父吃下。青玉就是亲自去了，开的药也只是这些，她可不是什么神医。

袁熙罔面色一变，冷笑道，罗望啊罗望，你还真当你娶了个贤惠的妻子？袁熙罔手下的人也涌上前来，将罗望团团围住。

袁熙罔说，我也就不演戏了。我是京城禁卫军统领，奉皇上之命来此捉拿妖怪的。你的妻子青玉，就是祸害一方的妖怪。我怕打草惊蛇她恼怒伤人，才乔装打扮而来。

青玉？青玉怎么会是害人的妖怪？我家妻子是极善良的，怎么会害人？

哼，你的妻子，就是青鸟精！兰溪镇收山货的商人说，他家几代以前的人见你妻子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如果不是妖怪，她怎么不老？还有她家的住处，不知你回去看过没有，现在那里可是一棵大树，全无居住过的痕迹。你仔细想想，你这个妻子，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罗望唯一想起的事就是当年青玉让他等五年，他五年后去，居然恰巧就是她孝满之期。

“罗望啊罗望，妖怪吸你精气，现在将要诞下妖魔了，你还要护着她？你还不快帮我将她引到京城，让京城的大法师收了她，让她不再作恶。你若还要包庇，等她得道那天，必然取你性命！还要害了你们全村人！”

罗望被他唬住，顿时不知所措。

“你记住，明天就出发。如果明天不走，或者你胆敢跟她通风报信，她恼羞成怒，小心你那七旬老母和全村老少性命不保。你跟她说你已经答应我，而且有滑竿载她下山，让她别怕颠簸。等到了京城，大法师收服了她，我自然会放你回来和你母亲相见。如果出了半点纰漏，小心你人头不保！”

罗望失魂落魄的去了。袁熙罔站在窗前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他仿佛看到高官厚禄近在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马上就将属于他。

5

青玉倚门在等罗望。她见罗望急匆匆地走过来，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

第二日，袁熙罔一行人带着罗望夫妇二人，在村口辞别了宋村长和送行的村民，一路行出谷来。

等到他们离开谷口大概三百丈，突然听到有轰隆之声，回头一看，刚才的谷口居然封闭起来，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原本坐在滑竿上的青玉，也不知何时与罗望携手站到了旁边。

袁熙罔大惊失色。

青玉笑吟吟的道，袁大人，听说你要将我骗到京城，让大法师收了我这个作恶多端的妖精？你们还能认得我是青鸟所化，真是好眼力。可惜我青鸟一族，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

我族人被誉为祥鸟，从不害人，祖父母还制作药丸救济世人。那个收山货的商人也不想想，那些药丸才收他多少银钱，全当白送的了。没想到居然被人认为是害人性命必须铲除的妖精，真是可笑。

袁熙罔愤然道，不管你害人不害人，皇上要你的血去炼丹，吃了能长生不死，你就必须为了皇上而死。

青玉与罗望对看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我就说，怎么会费劲心思要来捉妖，原来是想害我性命。好一个无道的皇帝，好一个愚忠的臣子。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一说，我青鸟一族虽然命长，也不过千年。不然哪会现在就剩下我一个。青鸟是能预测万物死期的，我祖父母预测到自己的死期，我才跟罗望说让他等我五年再来娶我。”

袁熙罔对罗望喊道，她可是妖精，她是要害你的，你难道不怕。

罗望大笑：“袁兄啊袁兄，我年轻时候一心想游历山川，听说你是四处游历的雅士，自然就相信了，与你交好。你说你舅父久病，我本来还想求青玉去救他，没想到你凶相毕露，居然说出青玉是害人的妖精的话来，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啦。青玉不会害人，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而且，你们既然能看出青玉不是人类，怎么就看不出我也是妖精呢？看不出我们全村人，都是妖精呢？”

袁熙罔大惊。

“桃源村，本就是我们山谷里里的树木化成人后过日子的地方。宋村长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是一棵千年松树。我叫罗望，全名叫罗望子树，是天竺传来的酸角树的叫法。其它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我跟你说过，青玉不是会害人的妖怪，但是我没说，她不是妖怪啊。我与青玉不是同族，早已做好终身无子的打算，没想到她居然有孕了。我当然要回绝你，让你将她配的药带给你舅舅，你可知道，那真的是包治百病延年益寿的良药。没想到你贪得无厌，编造谎言想要骗我。虽然青玉就是看上了我的傻气，可我怎会被你所骗？”

青玉笑道，我是鸟，当然要择良木而栖。你这棵傻里傻气的罗望子树，用来做巢，却是再好不过的了。

袁熙罔怒不可遏，指挥手下扑上来要捉住他们。只见青玉一个转身，化作一只蓝色的巨鸟，其形与画中的凤凰无异。罗望坐到她背上，她煽动翅膀腾空而起。

罗望在鸟背上俯身笑道，袁兄，刚才拙妻对我说，她预言你们的皇帝不日就要死了，你的日子也不多啦，赶快回家去吧。

说罢青鸟振翅向山谷飞去，穿过石壁消失了。

袁熙罔等追到谷口，见谷口已然封死。又四处查探几日，哪里还有进谷的路。一行人只得垂头丧气下山。

6

袁熙罔回到京城，才知起义的农民军已攻入皇城，杀死了昏庸无道的皇帝。

袁熙罔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被义军捉住必死，他手下的军士却都丢下他逃命去了。他策马要跑，却被街上欢迎义军的百姓发现，将他拖下马来当场乱拳打死。

于是新皇登基，又一个朝代开始。

而那个藏在无量山深处的桃源村，终于被世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