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弦濯香令之寒烟引
2011-05-14语笑嫣然
语笑嫣然
初心
大师兄?她轻轻地提醒了他一声,我们到阀苑镇了。他的眼睛微微一抬,那才注意到前方已是熙来攘往。他抬头看了看天,残阳似血垂在天际,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暂且找一处客栈歇脚吧?
大师兄?她忽然喊住他。
怎么?
为何你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吗?他淡淡地笑着转过脸来看她,是你多心了吧?月蛮。
沈月蛮的小嘴轻轻地撅起,大师兄,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
本来娘是要你和青落一起到阆苑镇来的,可是她有伤在身,我想还是我跟你一起来比较妥当。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盼回来,我只要一想到你也许会身陷险境,而我却不在你身边,那种感觉比受刑还难过。
段星遗看沈月蛮越说越委屈,笑道,你这脑袋瓜里面也不知道成天装的是些什么,大师兄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她一听,立刻咧嘴笑了起来,真的吗?他不答,便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她立刻活蹦乱跳地跟上,一会儿扯他的袖子,一会儿又戳一戳他手里的金刀,手脚都不肯闲下来。
入夜之后的阆苑镇,带着几许萧索与诡秘。沈月蛮和衣躺在床上,想着临行前爹娘的嘱托佛舍利塔被破,邪气窜出,夜稀和烟绡受邪气浸染,狂性大发,杀了濯香门的弟子。他们此刻到了渝州城西的阆苑镇附近,你和星遗务必要将他们带回来,不可让他们再胡乱伤人了。
那时沈月蛮的心里倒还有不少疑问,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段星遗的催促声截断,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起程吧?她觉得他仿佛是以某种逃亡的姿态、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濯香门,她觉得他不妥,可是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妥。
夜已经很深了,寒月流光,隔壁屋内还有一盏未熄的油灯。段星遗也是辗转难眠,索性盘腿静坐起来。雾气凝在深闭的睫羽上,仿佛能映出心中那道倩影。他忘不掉木紫允望着沈苍颢的时候,那温婉如水的眼波,每一眼,都是将身与心、魂与梦托付,他们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可是,自己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她教他武功,训练他成为江湖中后起之辈的佼佼者,他时常屈膝跪在她的脚下,唤她一声门主或师傅。
她是他心中不可侵犯的神。
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他从未妄想自己有一天能得到她的垂爱,他只要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尽一切所能去完成她的嘱托,那便足够了。可是现在,她心爱的那个人回来了,那个湛然若神的男子,在她身边轻轻一站,她的世界便完满,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多余成那样,已经完全淡退成她身后的一缕薄烟,风一吹便散了。
幻境
阆苑镇的上空,弥漫着浓重的黑气,妖邪之味,仿佛只要随时吸一口气,便会蹿进心肺里去。近几日镇上已经有数十个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他们无—例外被利器削断了脖颈,身首异处。
只要稍作检视,便能判别出杀人的凶器。
是柔丝索。
是卫烟绡惯用的柔丝索。
他们找遍了阆苑镇,终于在一户农家找到那染血的倩影。卫烟绡一脚踏着刚刚被她割下的头颅,闭目深吸,那尸体上便有一股黑烟涌入她的身体。段星遗大喝了一声,挥刀跃起!卫烟绡侧身一闪,眸中凶光毕现!
你们是什么人?
段星遗和沈月蛮互看一眼,望着那凶残痴怔的女子,烟绡,你不认得我们了?卫烟绡脚尖一起,大袖挥开,身前那株老树的枝叶顿时断落飞起,如利箭般朝着段星遗和沈月蛮刺来。
当心!是碎香绢迷阵!段星遗推开沈月蛮,飞身迎上,金刀如贯日的长虹,披枝斩叶,半天顿时飘满深褐或幽绿的碎片。卫烟绡见势不妙,转身便跑。沈月蛮抱琴一弹,指尖内力飞出,如巨浪般追上,扑打漫过卫烟绡的头顶,她身子一沉,扑倒在地,当即昏厥了过去。
许是交手的时候太过忘我,回到客栈,段星遗方才觉察到自己手臂上有轻微的痛意,低头一看,有好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沈月蛮拿了金疮药过来,大师兄,我替你清理伤口吧?
他立刻伸手来接,薄有拒意,道,一点小伤,我自己来吧。
沈月蛮一怔,忍着尴尬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卫烟绡,道,她好像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夜稀在哪里。正说着,看卫烟绡的肩起伏了几下,眼睛微微张开,她低眉急思,袖中捣衣针霎时三针齐发,啪啪啪打在卫烟绡的膝上。
卫烟绡倒抽一口凉气,恨然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月蛮幽幽一叹,我只是封了你腿上的穴位,让你暂时不能行走。
卫烟绡眼中有如魔障,你们到底想怎样?
段星遗上前道,烟绡,你再好好儿想想,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我们了?那你可还记得濯香门?卫烟绡见他眼中暗光流转,依稀有几许温暖柔情,似是自己熟悉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便故作妖娆地冲他抛了一记媚眼,这位俊俏的少侠,你倒是和我说说,我应该记得你吗?沈月蛮忍不住暗笑,她虽然好像失忆了,但仍是和以前一样,还爱拿大师兄开玩笑。
段星遗正色道,数日之前,濯香门后山的佛舍利塔被邪气冲破,你和夜稀受到邪气的操控,杀了很多濯香门的弟子,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卫烟绡媚眼一挑,道,我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武功,别的什么都忘了,忘了你们又有什么好稀奇的?说着,又抻长了脖子道,不过,我现在认识你这么英俊的少侠,就一定不会忘了。看沈月蛮似有醋意地瞪着自己,立刻又掩嘴轻笑道,少侠,你这么斯文俊朗,可是身边的小丫鬟怎么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
沈月蛮跺了跺脚,喂,我是你二师姐,他是你大师兄,我们都是濯香门的弟子,什么丫鬟不丫鬟的?我要不是念在你现在不是正常人,非拧你的耳朵不可!快告诉我,陶夜稀在哪里?
陶夜稀?卫烟绡的媚眼骨碌一转,便就一问三不知了。除了摇头,就只是盯着段星遗傻笑。沈月蛮恼了起来,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总知道你为何要乱杀人吧?你到底从那些死者身上取走了什么?
卫烟绡嘻嘻一笑,道,你不知横死之人尸体上是会覆盖怨气的吗?我这样花容月貌,若是没有怨气来果腹,只怕便要憔悴难看了,星遗哥,你说,你会不会心疼啊?这称呼一冒出来,段星遗便浑身发麻,差点没将手里的金疮药弄酒了。
晌午过后,阆苑镇繁华的长街上徒添了几分慵懒之气。沈月蛮恹恹地走着,身边来往的,总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陶夜稀,听卫烟绡说,镇上那些死掉的人全都是她一个人杀的,倘若陶夜稀也和她一样受邪气的影响,他又怎会不像她那样杀人食怨气呢?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嬉笑,这位大叔,当心一点,可别弄坏了小侠我的新衣裳!
那声音如此熟悉!
沈月蛮抬头一看,便见陶夜稀正避开了一个挑柴的樵夫,抄着手笑眯眯地看向她。她惊得瞪大了眼睛,陶夜稀便先过来了,师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沈月蛮冲口而出,你还认得我?
陶夜稀摸了摸下巴,打量道,怪了,你难道不是我那个美若天仙冰雪聪明侠骨柔肠的二师姐?沈月蛮顿时忍俊不禁,轻轻打了他一拳,道,你竟然没事,那你为何不回濯香门?害我们好找!
陶夜稀的笑容立刻收了些,问道,你是来捉我回濯香门治罪的吗?沈月蛮道,我爹说你跟烟绡是被邪气浸染了,身不由己,娘也不会怪你的,只派我和大师兄来把你们找回去。说着,看陶夜稀此
刻丝毫不像迷失了心智之人,不免疑惑,你为何不像烟绡那样……
烟绡?你们找到她了?
嗯。
我迟迟不肯回濯香门,也是知道烟绡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已经杀了不少无辜的镇民了。
我也知道。可她不仅胡乱杀人,还以怨气为食,而且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来历,但你为何不像她那样?
陶夜稀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似的,醒来之后,便是在这阆苑镇,想起当时如何屠杀同门,我便恨不得折了这吹魂笛!
沈月蛮见他难过,好言相慰,一面带了他往客栈的方向去。后院的厢房静寂无声,房间的门是虚掩的,她依稀看到段星遗的侧影,心中欢喜,迫不及待地想将陶夜稀安然无恙的好消息告诉他,手一抚上门框,却顿觉窒息!
只见段星遗走到卫烟绡面前,微微弯下腰,挑起她的下巴,缓缓地吻上她的唇。沉醉的笑容便从两人的嘴角漾开,霎时漫住了一方逼仄的天地。沈月蛮猛地捂着自己的嘴巴,退出走廊,眼泪便哗哗地涌了出来。陶夜稀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已哭着冲出了客栈。一路沿着僻静的街巷跑,直跑到荒芜的渡头。
流水清澈,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子。
她想起自己和段星遗被困在濯香令中的时候,他告诉她,他的心上已经有人了,如今方明白,原来那个人便是烟绡,难怪大师兄这一路上如此心神恍惚,他大概是太过担心她,以至于难以平静吧?她越想便哭得越厉害,抓起河滩上的泥沙便往水里砸去。不多时陶夜稀也跟过来了,气喘吁吁道,你是怎么了?
沈月蛮的手在脸上一抹,立刻抹出五道脏兮兮的泥印。我没怎么,我只是不想打扰大师兄!陶夜稀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问道,打扰?大师兄方才一直叫你的名字,你也不应他。
沈月蛮一愕,他叫我?他刚才明明跟烟绡……他怎会叫我?
陶夜稀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无比,问道,你刚才究竟看见什么了?沈月蛮虽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将自己从门缝里看到的一幕说了,陶夜稀却锚愕起来,师姐,我只见到大师兄在院中打坐调息,却连烟绡的影子也没瞧见,他们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
真假
同时,同地,两个人竞看见了不同的场景。沈月蛮见陶夜稀眼中还有惶恐,急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陶夜稀双眉一蹙,道,师姐,我说出来你可信我?
她更急了,我怎会不信你?
他道,我被邪气浸染时,仿佛与其达到了心神相和的境界,所以我此刻仍是对那团邪气了若指掌。我知道它可以迷惑人心,使人看见自己内心的恐惧,从而产生虚假的幻觉。
内心的恐惧,虚假的幻觉?沈月蛮似被言中,心中不禁暗想,莫非我是太过挂心大师兄心有所属这件事情,所以才会怕见到他跟别的女子亲热?陶夜稀又道,我怀疑烟绡已被那邪气完全占据,所以方才是她误导你,利用你心中的恐惧,令你看到你最不想看见的画面。
沈月蛮一想,转身便要跑,陶夜稀拉住她,你要回客栈?她跺脚道,如果烟绡真的那样可怕,她气走我,必是想对大师兄不利,我不能留大师兄一个人在客栈。说罢,也不管陶夜稀能否跟得上,足下生风,已是踏月凌云。
陶夜稀站在原地,望着沈月蛮飞奔的背影,一瓣落叶从头顶飘过,落在他的肩上,他不慌不忙伸手一拂,嘴角瞬即露出邪魅的笑容来。
沈月蛮甫一回到客栈,便见院中迷雾阵阵,满地的枯叶,似铺在一个阴森的陷阱之上。卫烟绡双腿的穴道不知几时解开了,她站在段星遗身后,袖中柔丝索抽出,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逼近。
沈月蛮急喊了一声,妖女,休想伤我大师兄!抱琴飞去,指尖一拨,杀气如万箭齐发。段星遗回得身来,惊呼道,月蛮你做什么?沈月蛮眼中戾气似火焰燃烧,丝毫不理,只堪堪地逼着卫烟绡而去。
卫烟绡向后跃起,一避再避。周身迷雾越加浓烈。
段星遗只用了三分力道,凤舞斩追去,将沈月蛮的桫椤琴音割断,一掌扣住她,道,月蛮,住手!
沈月蛮反手一推,道,她刚才想杀你!
段星遗再扣住她,你说什么?她连双腿的穴位都被你封着,如何能杀我?我只是带她到院中来透透气!
沈月蛮听段星遗这样一说,忽然觉得眼前迷雾尽散,再扭头一看,只见卫烟绡痛苦地趴在地上,双腿分明仍使不出半分力气!又哪里是刚才跟她巧妙周旋的模样?她一愣,抱琴的手顿时懈了力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又是幻觉?是我太担心大师兄会被她所害,所以才会以为自己看见她对大师兄动手?
段星遗扶起卫烟绡在石凳上坐下,见沈月蛮失魂落魄,便来问她,月蛮,你究竟是怎么了?沈月蛮眸含清泪,将自己之前看到的景象,以及陶夜稀对她说的那番话告诉段星遗,却听卫烟绡惊声问道,陶夜稀?你见着他了?
段星遗和沈月蛮同时望去,你不是说你已经不记得他了吗?
卫烟绡委屈地扁了扁嘴,讨赏似的望着段星遗,道,星遗哥,我知锚了,我不应该骗你们的,我虽然不记得许多事,但我还记得陶夜稀——不,他不是陶夜稀,他已被魔神归蟒的邪气附身,他是来杀我的!
杀你?沈月蛮瞪着她道,你把话沈吉楚一点!
卫烟绡道,佛舍利塔邪气逸出的时候,陶夜稀是离塔身最近的,大部分邪气都渗入了他的体内。但他连下几场杀戮,耗空了精元,这会儿无法再以武力伤人,所以他才没能杀得了我。他说得没错,邪气的确能迷惑人心,但迷惑你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故意让你怀疑我,想借你的手来杀了我。只要我死了,我身上所积聚的邪气怨气都会成为他的,他的元神便可以迅速恢复,从而变回十六年前那个呼风唤雨的魔神归蟒。
卫烟绡又道,塔破之时,大部分邪气都入了陶夜稀的身体,而我只吸收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却因此成为他的附属,与他有了此消彼长的微妙关系。我越是强大,他便越是孤弱,所以我才会不断杀人来增进自己。我和他,不是我死,便是他亡!说着,她幽幽一叹,道,他比我幸运,他的记忆是完整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我却忘了许多事。她眸中如有哀伤溢出,皱眉望着段星遗,以前,你会用这样冷爱同情的目光看我吗?
温柔
那天夜里,沈月蛮正和段星遗商量着对策,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砰的一声,他们破门一看,原本被封了足穴躺在床上的卫烟绡竟然不见了!临街的窗户还开着,窗外幽冷,只剩下茫然无尽的黑暗。
他们越窗追去。
他们一走,房间里顿时飘起阵阵醉人的迷香,角落里的那只大木柜轰然打开,卫烟绡跌在地上。
陶夜稀随后步出。冷冷一笑,道,他们这会儿都忙着找你,却没想到我们根本就没离开这屋子,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
卫烟绡双腿动弹不得,只在地上坐着,但她衣袖一挥,碎香绢的迷阵已越漫越深,霎时间便淹没了整间屋子。陶夜稀只觉眼前光影流转,似有无数参天的古树挡着,寻不见一条可以前进的路,却听卫烟绡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哼!主人,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你现在使不出武功,你的迷惑之术对我也不起作用,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陶夜稀气急败坏,右腿往前一跨,突然见树林变成了悬崖,他好似踩在云层之上,他一惊,倒退两步,背抵着冰凉的岩石。他怒喝,别以为这样的雕虫小技便可以阻挡我!卫烟绡媚笑不止,那你
来找我啊,主人,我就在你面前,等着你来杀我呢!
两人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那客栈门外的走廊上竟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店小二掌着油灯过来,见房间里轻烟漫出,顿时大吃一惊,大喊道,不好了,着火了!
他那样一慌,手里的油灯落了地,骨碌碌地滚到卫烟绡脚边。
卫烟绡只觉一股气流逆转,走火入魔,心疼如绞,一口鲜血喷出,迷阵亦因为外物的介入而散开,室内顿时清明一片。陶夜稀大喜,抽出早已备好的短刀扑来,卫烟绡两手一按,借力站起。没想到她的腿因了刚才内劲紊乱的冲撞,穴位反而被破开,她已能行走自如,她挑起手边的木凳朝陶夜稀砸去,他侧身—躲,她便飞出窗外仓皇地逃了。
明月夜,稀星留残,初秋的萧索铺满长街。碎香绢原本最忌被人强行阻断,这会儿卫烟绡体内翻江倒海,只噙着一口微弱的倔气朝镇外逃去。忽见前方横出一道人影,她心中顿时凉透,喝道,主人,你当真要将我赶尽杀绝?
那人影愣了愣,唤道,烟绡?
星遗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倾扑侄挝去。段星遗连忙扶着她,她只说陶夜稀要杀她,求他暂时不要将她送回客栈。他们在一处破庙里落了脚,她软绵绵抱着他的腰,道,星遗哥,你要一直陪着我。
段星遗扶她在角落里坐下,烟绡,你还是喊我大师兄吧?她将嘴一撅,道,我偏就不跟沈月蛮一样喊你大师兄,你不爱听就别理我呀?段星遗刚站起身,她却仰着头来拉他,大师兄,我听你的,你不要走嘛。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把那边的稻草拿过来铺一铺,让你睡上一觉。放心吧,我会守着你的。
卫烟绡撒娇地甩了甩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对我好!话一说完胸口便难受得慌,面上黑气弥漫。段星遗屈膝来扶她,道,我替你运功疗伤。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又不是从前那个卫烟绡,你再怎么运功,我也不会好的。
他忧心起来,为什么?
她道,我必须杀人食怨气,否则,只会一天天虚弱下去。见段星遗抿嘴不言,她又道,可你不喜欢我杀人,我便不杀了。他愕然地看过去,烟绡?却不知应该说什么。她笑起来,道,但你要记得,我的虚弱,便意味着我主人的强大,你若是想对付他,最好是趁着他元神尚未恢复的时候。可是,你若杀了他,我便会成魔,但你若杀了我,成魔的人便就是他了。
段星遗想了想,道,烟绡,我一定要将你们都安然地带回濯香门,门主他们正在谋划剿灭邪气的办法,你们会没事的。
卫烟绡柔柔地一笑,道,我相信你。
明月不知几时已被乌云覆盖,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雨丝来。这破庙屋梁倒塌,没有片瓦可以遮头,段星遗只见墙角还立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树,仅有的几片叶子恹恹地垂着,他连忙摘了最大的一片过来给卫烟绡支在头顶。她便又顽皮地笑了起来,道,大师兄,这片芭蕉叶分明可以遮住我们两个人,你却不进来,不是怕我吃了你吧?
段星遗嘴角轻扬,蹲下身来与她挤着,她一侧头便看见他灿若星辰的眼睛。大师兄?她的声音越发轻柔。
嗯?
她喜欢你吗?
谁?段星遗惊讶地看着她。她倩然一笑,指了指自己,以前的那个卫烟绡,她,喜欢你吗?段星遗笑着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将头靠上他的肩上,你这么好的人,她竟然不爱,你说,若是我不成魔,就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一定会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吧?
那一刻,段星遗的眼睛里凝出沈月蛮的倩影。他竞想起了她。因为卫烟绡的一句话。她和他兵分两路,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倘若陶夜稀真像卫烟绡说的那样可怕,月蛮若再碰上他,岂不是很危险?段星遗的手轻轻震了震,芭蕉叶的边缘震落几滴沁凉的雨珠撤在卫烟绡手背上,她睁开眼睛,怎么了?
他道,我担心月蛮。
她眼波一黯,道,你要去找她吗?留下我一个人?
他无言以对,正为难着,忽听见破庙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卫烟绡嘴角一钩,苦笑道,不必了,他们来了。
那庙门外瞬间映出两道瘦长的身影。
陶夜稀和沈月蛮并肩走进来。段星遗扶着卫烟绡站起来,四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格局彼此对立着,空气凝滞,雨也渐渐停了。
沈月蛮是在破庙附近遇到陶夜稀的,她仍是不肯相信陶夜稀已成了魔神的傀儡,他说他看见卫烟绡抓走了大师兄,她忧心如焚,因而跟他一起来找。甫一跨进庙门,便见段星遗被卫烟绡挟持着,那女子的柔丝索已缠上段星遗的脖颈,睁他牢牢箍着,他浑身鲜血,仿佛已命在垂危。
分明是幻象!
可是,沈月蛮哪里分得清。桫椤琴一横,纤指拨去,颤音如刀锋。段星遗已猜到沈月蛮定是又被假象迷惑了,当即将卫烟绡护在身后,抽出金刀相挡。卫烟绡有伤在身,不敢与沈月蛮力拼,只看着段星遗想尽办法阻止沈月蛮靠拢,可是却处处留手,怕真的会伤到她。这次沈月蛮已被那幻象侵蚀得深入五脏,她甚至不知道此刻正在跟自己交手的正是段星遗本人,反而只声嘶力竭地喝他,妖孽,快放了我大师兄!
一掌劈出,段星遗伸手来挡。
掌心相接!
她出尽了全力,他却只敢还她一半。他身子一沉,从半空飞落,体内真气乱窜,嘴角已有血水滑出。
卫烟绡惊喊了一声,沈月蛮,他是你大师兄!同时玉指捻过芭蕉叶柄,内力挥出,将那绿叶旋向半空,破庙里霎时又换了天地,变成白茫茫的凄冷一片。段星遗知道卫烟绡又在以碎香绢布阵,忍着疼喊道,烟绡,你还有伤在身,不可损耗内力!
话未说完,面颊便传来一阵暖热。
他顿时愣住了。
卫烟绡的柔荑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鼻间如兰的气息吹拂着他鬓角的发缕。星遗哥,你以后再也听不到我这样叫你了。
段星遗顿时心头一紧,伸手想挽留她,烟绡,你要做什么?
但那手却连她的衣角也没抓住。
身畔空荡荡的,仿佛就连那个吻,那个谜一样的女子,从来都不曾真实存在过。
迷阵突然散去。
破庙里刹那间恢复了宁静。
段星遗见沈月蛮匍匐在地,伤势也不轻,他急忙上前扶她,关切问道,月蛮,你怎么样了?沈月蛮抬头来看,顿时露出喜色,大师兄?你没事了?
我没事。段星遗如释重负,向四周一看,陶夜稀竟不见了踪影,而角落里的芭蕉树下,则好端端地站着一个女子,虚弱的眼神,仿如穿越了千般劫难,落在他紧蹙的眉问。他犹疑着问了一声,烟绡?
女子轻叹道,是我。
——顷刻间,她便再也不是那个靠杀人食怨气才能存活的卫烟绡了。再也不是那个缠着段星遗耍赖撒娇,对他情话说尽的卫烟绡。顷刻间,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都在等着她的解释。她幽幽一叹,道,之前那邪气不肯离开我的身体,夜稀……或者说魔神想要收服它,只能杀了我。可是方才,邪气自愿归附魔神,它不再霸着我的身体做屏障,我才算摆脱了它。
沈月蛮不免着急,问道,那夜稀如今呢?
夜稀……已经成魔了!
啊?沈月蛮闻言,惊呼一声,表情已然凝固。
卫烟绡望着段星遗,又道,他是知道大师兄你不忍心对二师姐动手,怕你们再打下去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甘愿牺牲自己来阻止这场纷争。沈月蛮摇头道,可是夜稀成魔了,魔神复活,他不也一样会对我们不利吗?
卫烟绡道,暂时不会的。魔神复生之初,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那邪气还在我身体里留了一些残念,告诫我,若是想铲除魔神,必须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动手,否则,过了这个时限,要对付他便难如登天了。我想它说得没错,否则,魔神也不会趁着迷阵消散之前逃了,现在应该是他最受不得打扰,也最容易对付的时候。
言谈间,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
天边曙光微透。
段星遗看卫烟绡脸色发白,气息不稳,问她道,你的伤怎样了?她勉力一笑,道,邪气倒是带走了我的内伤,如今剩下的都是皮外伤了。他嗯了一声,道,没事便好。烟绡,我想你赶回濯香门,将事情汇报给门主,我和月蛮继续追踪夜稀的下落。我们只有八十一天的时间,片刻也耽搁不得。
卫烟绡望着他,涩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在此处一定要小心。
横波凝望,千般柔情,欲言又止。
稍后他们一同出了破庙,段星遗和沈月蛮向北行,卫烟绡便独自往南去了。快到街尽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停步回望,但漫天的雨幕却越牵越密,将段星遗的背影涂抹得朦胧不清。她眼中顿时哀伤溢满。
大师兄,虽然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都像梦一样,我的言行举止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但是,它的心跳与感知,却真真切切与我相连。
它那么爱你,为你将百炼钢都化成绕指柔,我又如何能幸免?
我多想也像它那样任性地挽着你的手,叫你一声星遗哥,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容不下我。
我曾经自问,情是何物?这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伤人,我卫烟绡又怎会为情所困?但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那个值得我倾心以待的男子,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他给了我璨如星河的美梦,我却怕他只是凭栏望断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