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王一妃(二)
2011-05-14橘文泠
橘文泠
上期提要:带着—个天大的秘密,孟玉绮孤身入宫。凭借与故人相似的容貌轻易夺取了烈帝的欢心。凭借帝君的宠爱与己身的聪慧心机,她在暗潮汹涌的宫闱之争中总是稳操胜券,而无限风光的背后,难以预料的危机与阴谋正暗暗滋生。
第二章
六月初七,宫中举行千叶华宴。照晴池中千叶莲花竞相开放,美不胜收。
而宫中女眷的精心妆扮更胜莲花美色,都知道今天是在圣驾前博垂青的大好机会,自然人人打起精神。
这样一来,就显得孟玉绮有些异类。
与别的妃嫔衣绡着锦相比,她的白衣与水绿罗裙都只在衣角裙裾上随意绣了几处折枝花样,头上不过寥寥几支簪子,别了一朵新鲜的兰花。
这么简单随意,她走到哪里都能惹得别人窃窃私语。
过了一会儿烈帝驾临,众人各自入席。烈帝走到她面前时,不禁皱了皱眉:“怎么打扮得这么素净?也不怕忌讳。”
“今日赏莲盛宴,”她低着头回话,“身上若也穿得花团锦簇,陛下到底是要看花,还是看臣妾?”说完她目光微抬,向烈帝投去一个娇嗔的眼神。
烈帝大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说着轻抬她的下巴,俯身轻嗅她发问那朵兰花,“诸兰之中,朕独爱这‘丹青悦的香气,你选的好花。”
“陛下谬赞了。”她笑着说,目光四顾,将众妃嫔的表情尽收眼底。
烈帝又赐她御座旁首席:“离得那么远,朕怎么和你说话?”
这样一来他是方便了,她却难做人
照品阶等级,离烈帝最近的两个位子是端贵妃与静贵妃坐的。而她只是一个妃子,若坐到她们的上首就是大大的不敬。
她抬眼看了看烈帝:“遵旨。”然后轻快地一福,笑靥如花。
宴席一直持续到将近午时,强烈的日光使得千叶莲盛开得更艳,宴席之后众人散开,走上预先架设在池中呈“品”字型的浮桥,更近地观赏莲花。
烈帝看了一会儿就到花架下纳凉去了:“朕不用你陪了,去和其他人说说话吧。”他说着别有深意地向人群喧闹处看去。
她也向那边看,只见各处妃嫔或与自己的皇子相伴而游,或与幕后的主子暗中交头接耳。果真像烈帝曾经说的那样——觊觎储君之位的皇子,在宫中各自都有眼线。
“臣妾告退。”
行过礼,她向浮桥走去,看准了沐震正与庆阳公主在那里品评花姿,路过他们身边时,她忽然踉跄了一下。
沐震一回身扶住了她:“明妃娘娘小心。”
她站稳后,他就立刻缩回了手:“你就是明妃?”一旁庆阳公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笑了笑,对沐震施礼:“多谢王爷援手。”然后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听见身后庆阳公主小声说:“父皇的喜好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心下暗暗一笑,她打开方才沐震塞过来的字条儿未时过半,雪藤廊。
雪藤廊是御花园东面的一处长约数百步的回廊,雪藤爬满花架,此时虽然花期已过,但绿叶茂密,藤缕丝垂,十分幽静隐蔽。
孟玉绮到时,沐震已在习陧等候,她上前贝礼,迫切地期待着他的答案。
今日之宴她本不想出席,但之前她传书沐震询问无名宫室之事迟迟未见回复,只好设法与他见上一面。
“那地方叫驻云斋,孝宁皇后生前最后几年就住在那里。”沐震这么说。
她眉毛微蹙:“那里莫非就是冷宫?”当日丽妃所言犹在耳边。
沐震点了点头。
她疑惑了。
你与先皇后生得相似,父皇见了你必然喜悦——记得入宫前沐震这么说过。既然他对孝宁皇后于冷宫亡故的事也有所知,为什么还会这样认定?
“别被宫中传言蒙蔽,父皇对先皇后的用情毋庸置疑。”沐震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说在年幼时曾多次受其他皇子欺凌,每每跑去驻云斋寻求庇护。孝宁皇后温柔慈爱,待他十分好。有一次他在驻云斋时,烈帝忽然来了,他畏惧严父躲了起来,看到了烈帝与孝宁皇后对谈的整个过程。
“你当时若在场,绝不会有今日的怀疑。”他很肯定。
孟玉绮发现了一点:说起孝宁皇后时,他的语气总是十分怀念。沐震的生母容妃年少早逝,或许在他心里,孝宁皇后已经替代了生母的位置。她的华姨想必是一个极好的女子,以至于多年后也被人这样思慕着。
可是若烈帝当真倾心,她又怎会在驻云斋那样冷僻的宫室独居至死?
沐震回到诸山王府时已是深夜。他秘密招来凉衣,要她交还之前缸文远要求带给孟玉绮的玉榴丹。
“你入宫时势必要搜身,夹带此物不妥。”他不动声色,“若日后江先生问起,就说已经交给明妃娘年了。”
凉衣点头称是。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千重阙中尚事房的人正将今日烈帝颁下的赏赐分送到各处,丽景殿收到的是一盆千叶莲花,丽妃谢过皇恩后,多问了一句:“送去逐兰居的是什么?”
尚事房的人说,除了同样的千叶莲花,烈帝还另外赐了一套十支的四季群芳金丝钗。
丽妃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尚事房的人一走,她立刻轻装简从,赶去了长庆宫。
“姑妈!那贱人越发得意了,看她今天大摇大摆地就坐了上首,哪里把您这贵妃放在眼里?您可真是能忍!”
一进门她就嚷嚷了这么一通,然后往凳子上使劲一坐,在那儿摇着手绢生闷气。
端贵妃笑了笑,叫宫人端些酸梅汤来:“给丽妃娘娘消气下火。”
等酸梅汤上来,一众宫人都退下后,她才有些无奈地说:“不忍怎么着?她圣眷正隆,陛下要把她捧到天上谁又敢说个不字?”
“天上——摔不死她——”丽妃恨恨地说着,喝了一大口酸梅汤,“看她今天那狐媚样我就来气! 陛下到底是要看花,还是看臣妾。我呸!”
“小声些!”端贵妃朝她的手背打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年纪小,心气儿高,忍一阵也就过去了。近日别去招惹她……陛下昨儿个还和我说,西疆那边进贡来的吉祥大悲天女图要先放在她那里供奉,祈个福什么的……”
丽妃神色微异,立刻说:“什么祈福,我看折福才是!”
然后没说几句她就告辞了,端贵妃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钩起了一抹冷笑。
从沐震那里听闻了驻云斋的事后,孟玉绮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去那里看看。几天后的夜里烈帝派人传话说不过来了,她就想办法打发了荷华等人,然后从后门溜出了逐兰居。
到了驻云斋,她惊讶地发现门没有上锁,里面也与想象中的冷宫大不相同——庭院整洁,花草茂盛,显然常常有人来洒扫养护。
室内更是用心,字画、书册,乃至文房四宝、盆景古董都摆放得井然有序。
地上连灰尘都不见。
正四下顾看,外面忽然传来了推门声,她赶紧躲到屏风后面,只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提灯而入,那人点亮了书案上的灯后,就坐了下来。
她偷偷地探头想看看那是谁
“月华——”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是烈帝!她猛地掩住自己的嘴怕惊叫出来,却不想胳膊肘重重地碰到了屏风上。深夜寂静,响声格外清晰。
“什么人?!”烈帝厉声一喝。
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出去。
“臣妾……”正欲见礼,却听烈帝怔怔地说:“月华?”
她抬起头,只见烈帝平日沉稳儒雅的样子全不见了,圆睁着眼瞪着她,乍惊还喜,形容癫狂。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别走!”下一刻烈帝就扑了上来,猛地将她扯进怀里,死
死地箍紧,“你终于肯见我了!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月华,我还没有恨你!你得回来!不许走!不许走!”
“陛下!”她猛地推开了烈帝,“是臣妾!孟玉绮!”
烈帝一连退了好几步,目光却始终怔怔地定在她的脸上。稳住身子后过了好久
“玉绮?”他怔怔地,失望地反问了—句。
一时间室中寂静,只闻她喘息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烈帝恢复了常态:“你怎么在这儿?此处是禁地,擅闯者死!”
她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来请罪,将那天软红桥上丽妃说的话和盘托出:“臣妾……只是想知道一些孝宁皇后的事。”
烈帝的神色有了一丝缓和,但语气依然凌厉:“她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然后他召来在门外侍立的杜长君,要他护送她,或者说监视她回到逐兰居。
她依旧从后门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但这一夜地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烈帝那副失望的样子,想到那一刻帝王竞激动得连应有的自称都忘了。
月华,这个名字叫得明明白白,原来沐震说的都是真的,让烈帝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孝宁皇后!
之后几天孟玉绮都在反复回想着那晚在驻云斋发生的一切,其间烈帝一直没有来看她,宫中就有了风言风语,什么花无百日红,明妃要失宠了云云。
结果第七天,烈帝一下早朝就驾临逐兰居,还带了西疆进贡的珍贵补品紫焰莲:“给你压惊,那天晚上吓着你了吧?”
直到室内只剩下他和孟玉绮两个人的时候,他才这么说。
“是臣妾不该擅自闯入。”她跪地请罪,然后抬头凝视着烈帝,“原来……陛下如此思念孝宁皇后。”
烈帝默然片刻,皱眉道:“小丫头,以后不许这么看着朕。”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个样子最像月华,”烈帝叹息了一声,“她的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眼神和你—模一样。”
随后他截断了这个话题:“平身吧。”
她谢恩,起身时看见罗裙上沾了些尘土,就轻轻拂了一下。
“你屋里的人怎么做事的?!”烈帝忽然说,“朕总见你这屋子里收拾得不利落,就让长君选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你看看可还满意?”
说着杜长君就去把那些宫女叫了进来,起初她还疑惑,烈帝怎么有心思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到那几个宫女就明白了。
凉衣就在其中,烈帝这是让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七月初,西疆使者抵达兆京,敬奉吉祥大悲天女图一卷,在此之前烈帝已下旨在千重阙西面建琉璃浮屠一座用来供奉此图。
浮届不日即将完工,吉日也已经择定,烈帝观看过天女图后送往国寺由住持颂经加持三日,而后送到孟玉绮这里保管。
其他妃嫔闻知此事当然有羡的也有妒的,素日与她要好的宜妃和德妃说了不少宫中的传闻给她听,她都一哂而过。过了半个月这阵风渐渐平息下去了,千重阙里又开始为新的事情忙乱,皇子们的校场演武之试将开。
“听王爷说这比试其实就是为九月的秋狩打个样稿。”
这天她在御花园里走路观景,身后凉衣跟着,两人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她在听取凉衣的回报——昨夜凉衣回了一次王府。
沐震对这次比试颇为看重——烈帝心在天下,禀性尚武,所以能带兵打仗的皇子往往最受器重。
“不就是在校场骑马遛个弯儿,对着死靶子射几箭,也值得这样上心?!”她挤兑了沐震几句,话锋转到叫凉衣出宫的真正目的上,“东西可取回来了?”
“取来了,放在暗格里呢。”凉衣忙不迭地答道,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这回咱到底帮不帮王爷?真帮还是假帮?”
她侧目丢过—个冷冷的眼色。
凉衣立刻摁住小嘴噤了声,她停下脚步凭栏而望,自水面上吹来的清风带着凉爽的气息,低头看那一汪绿水上浮着整朵凋落的白色山茶——
她觜角微扬,笑容柔媚。却又带着杀意,寒冷如冰。
夜间烈帝驾临逐兰居,闲谈间孟玉绮提起年幼时母亲教自己看兵书的事。
“如《六韬》中‘文伐篇所说的‘阴赂左右、辅其淫乐等十二种削弱敌方战力之法,与《孙子》中的‘功心为上,岂非异曲同工之妙?”她引用书中内容,烈帝听了忍俊不禁。
“纸上谈兵,头头是道。”他说着摇了摇头,“功心为上,说得容易……攻城掠地兵贵神速,哪有空让你搞这些调调儿。”
孟玉绮觉得他虽然说得肯定,但语气中却有一丝遗憾肃穆,联想近期大夏朝经历的惨烈一仗——攻取鹤华洲,尽屠当地孟族三千余人,尸垒如山,血流成河。
她知道沐震在演武比试上该有怎样的表现了。
校场演武前夕,烈帝给了孟玉绮一件特别的赏赐
女子式样的戎装,金丝银线在袖口衣角绣出西疆织物上常见的卷曲花草图样,看着很有些异域风情。
烈帝的意思是要她在演武当天伴驾。
“这等皇恩可是从来没有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尚事房来时,宜妃也在逐兰居,听过旨意,她毫不掩饰脸上的艳羡之情。
女子上校场,这的确是烈帝朝从来没有的事。烈帝如此偏心疼她,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还他一个人情。
在等身的铜镜前试着那套戎装,她想着演武之后,很快就到浮届落成大典,笑容满面。
演武之日,禁军齐聚校场,烈帝骑马缓行绕场一周,所到之处喊声震天,山呼万岁。孟玉绮在华盖下坐着,目光落在一众皇子身上。
烈帝子嗣不少,但目前安然成年且堪用的并不多,除了沐震,就是端贵妃的独子七皇子华泽,还有已故的贞妃所生的十二皇子苏扬。
华泽生得文弱,皮肤白皙,眉目也是俊俏得近乎阴柔。看他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温文儒雅,人畜无害。
而苏扬比两位兄长小了几岁,他与沐震有点像,但神色飞扬间,尽显少年独有的锐气和急躁,不似沐震的自信洒脱。
“如何?”烈帝巡视归来见她看得出神,笑问,“朕的这几个儿子怎么样?”
“未及乃父之风。”她小小地拍了一下马屁。
演武即在烈帝的大笑声中开始了——
最好的总是要留在最后,因此皇子们上场的次序是自年幼开始,最小的十八皇子幼芳今年不过九岁,烈帝特旨不用他开弓,只见他跨了一匹雪花星,马骏人轻,跑得速度极快。马到场中,他两脚踢开镫子,两手一撑,在马背上拿了个大顶。
小小年纪这等骑术,众人顿时轰然喝彩,烈帝哼了一声:“胡闹!跑这儿耍把势来了!”
说归说,脸上笑意不减。
随后几位皇子的表现就有些乏菩可陈,或是箭失了准头,或是骑术不精。烈帝念在他们年幼,未加苛责。
转眼—个时辰过去,轮到十四皇子珠仲上场。
她见烈帝神情专注地望着场中,便知此子必定平日里颇得帝心。
珠仲年方十六,身量尚未长成,但长手长脚、身形挺拔,显然也是个习武的胚子,他纵马入场,一夹座下玉花骢,直向场中而去。离靶尚有五十步远,只见他张弓搭箭,架势十足。
谁想马到靶前,珠仲忽然腰身一拧,面向御驾,一松手
铮的一声,利箭离弦!
竟是向她而来!
她大吃—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校场—侧有箭突地破风而至,堪堪打落了珠仲的箭。
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她看到珠仲望着那支箭射来的方向,满脸的难以置信。
“逆子!”烈帝震怒,起身指着珠仲吼道,“想要弑君杀父不
成?!”
一旁禁军一拥而上,拿下了珠仲。押到烈帝面前时,他还叫骂不休:“父皇!让儿臣杀了这妖女!清君侧!正天听!”他边骂边向她怒目而视。
有些奇怪……珠仲的母亲信嫔两个月前去世,她失宠已久,有些怨叹倒也寻常,但绝不足以使珠仲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憎恨……
这时禁军呈上那两支箭,救了她一命的原来是苏扬。
见他正向自己颔首,她也点头为礼,目光一转,看见沐震正盯着珠仲,紧攒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烈帝怒责了珠仲几句,即令禁军将他押下去,演武继续进行。
校场中很快恢复了秩序,但烈帝的心情显然没有得到平复,仍旧绷着一张脸。
而她一心思量着珠仲莫名其妙的恨意,直到沐震上场才回过神来。
他就是个天生该上战场的胚子!死死地盯着正于狂奔的马匹上满挽强弓的男人,她忍不住这么想。这一刻沐震平日里那种淡然全没了踪影,他看着目标的眼神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杀意。
那个时候,他也一定是这副样子……志在必得,为了征服,不惜扫平一切障碍!
迟早有一天,天下会因他而经受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她音暗抓紧了衣襟……
金刃破风的轻响,翎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红心!
两旁禁军顿时齐声叫好,欢呼震天。
最终,苏扬与华泽都是十箭中九,只有沐震十发全中。
她忍不住皱居—沐震完全忽略了她的忠告。
果然演武结束众皇子到御前受训时,烈帝褒奖过几个年幼的儿子,即刻话锋一转,向他发难:“看你这张狂的样子!一身杀气!可知圣人以何治国?”
沐震神色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才说:“仁德。”
他就不该如此张扬,前夜逐兰居内谈论兵家,她觉察烈帝近日似乎对穷兵黔武有些厌倦,所以才传信告知沐震务必稍敛锋芒。
他竞无视她的意见!
“你倒还知道?鹤华洲那会儿你的仁在哪里?德又在哪里?三千余人——夜尽屠,你威风得很啊!”
烈帝越说越来气,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鹤华洲上。
大半年前,正是沐震领兵夺取了鹤华洲……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那些景象,那些她最不愿意回想的景象,此刻又随着烈帝的斥责声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明妃怎么了?”烈帝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臣妾有些不适。”她按着胸口答道,烈帝道是刚才刺杀之事所致。立刻准她退下休息。
在休憩的凉棚里,她听见旁人议论珠仲被投进了宗事府,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珠仲的愤怒,苏扬的相救,沐震不智的选择,种种都让她感到疑惑。
夜间烈帝在御花园碧波台设宴与众皇子相聚,顾虑她的身体不适,就没让她去。约莫戌时三刻时,她就独自出来散步,行到御花园,远远听到碧波台那里传来的笛声,清越优美,不禁驻足倾听。
一曲终了,身后忽然有_人问:“明妃娘娘可无碍了?”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苏扬。
“帝君设宴,十二皇子竟然逃席?”她笑了笑。然后低身一福,“今日多谢皇子相救。”
“娘娘言重……”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
这一唐突的举动令她暗自皱眉,正想退开—一
“放手!”一声怒喝,沐震突然从阴影里跳了出来,一把扯过苏扬,不由分说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
她赶紧退到一边。
“九哥,你发什么疯?!”苏扬擦了擦嘴角,怒道。“怎么不问问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说!珠仲是怎么回事?!”沐震说着又扑上去。苏扬也不甘示弱,两人顿时拳来脚去,缠斗在一起,边打边喊。
“珠仲关我什么事?!他要发疯我怎么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打得你知道!”
战况激烈,两个人势均力敌,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成章法。到后来索性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
脚步声渐近,只见巡夜的侍卫正往这边过来:“哎哟!”她急中生智假装倒下。沐震果然向这边望过来。冷不防眉角吃了苏扬一拳被打翻在地。
幸好苏扬也发现了侍卫,没有继续纠缠,飞似的跑开了。
而侍卫听见了她的叫声,加快速度向这边过来:“什么人?!”
她起身转过假山:“没什么,刚才一只野猫跳出来吓了本宫一跳。”
侍卫立刻认出她来:“夜深露重,娘娘还请仔细路径。”说完退走,继续按原路巡夜去了。她再转回去时,看沐震正坐在青石上摁着额角,显然苏扬那—拳力道不小。
“王爷太冲动了,”她摇头叹息,“若被帝君知觉该如何是好?”
“你不说,我不说,苏扬也不会说……父皇绝不会知道。”沐震又恢复了那种平静与自信的神情,“苏扬这小子,不给他些教训,他还以为今天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是指苏扬救地的那一箭。
她想起那一瞬间珠仲难以置信的表情,断定即便刺杀—事,苏扬若不是与珠仲合谋,也绝少不了挑唆的分儿。
要珠仲来杀她,他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她,一来在烈帝面前显显本事,二来卖她—个人情。刚才又与她在此“偶遇”,若不是被沐震打断,下一步就该是向她怀柔示好了吧?
苏扬母妃早亡,他迫切地想在宫中寻求有力的支持,脑筋竞动到她的身上!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兄弟!
真不愧天家皇族堪为表率,果真“兄友弟恭”!
越想越觉得心下一片冰冷,她镇定一下心神,故意劝解沐震:“御前争宠,谁不是出尽手段?王爷切勿为此乱了方寸。”
她猜在校场上他也是因为识破了苏扬之计,气得性子起来非要争强好胜,就把她的忠告抛在了脑后。
听了她的话,沐震不语,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她,锐利的目光让她不禁感到寒意。
“你不明白。”他这么说,露出—个没有笑意的笑容,然后就走了。
几天后她从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沐震和珠仲的事,说是早先兄弟俩感情甚好,后来沐震授了军职忙碌了,珠仲才渐渐和苏扬亲近起来。
听说这些时她默然不语。当天夜里却不断梦见沐震那个冰冷的笑容。又一次惊醒后忍不住将凉衣叫进内室——
“你说,我和沐震,到底哪—个更冷血无情一些?”
她问凉衣,凉衣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而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过了几天,孟玉绮听说珠仲被罚了禁足思过一年,相对于他的所作所为,这个惩罚并不算重。而苏扬就像沐震预料的那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皇子间的争斗其实也像后宫争宠一样只能暗暗地进行,上不得台面。
这天晌午她为了琉璃浮屠即将落成一事到重华殿求见烈帝,发现殿中的侍卫换了不少新面孔,烈帝见了她就发牢骚说在审问珠仲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一向性情跳脱的儿子回答起盘问来,竞十分缜密,有些不经意间透露的细节,竞与重华殿中所议的政事相关。如此必是殿中有人泄露了消息。因此他立刻让杜长君换了一批人。
做天子的,也是如履薄冰。
浮屠落成开光大典举行之日孟玉绮起了个大早,她在内室试大典上要穿的礼服,派了荷华去密室暗格中取来吉祥大悲天女图。
“啊”荷华去得未久,忽然一声尖叫从密室里传来!
她一把扯下刚披上身的礼服,飞快地跑过去。到了密室门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室内荷华捧着那个绿桓木雕琢的画匣,整个人瑟瑟发抖。匣子开了一半,只见里的面画卷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吱的一声,几只老鼠窜了出去。
“娘娘!”其他宫人也赶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几只耗子也值得吓成这样?”她高声喝道,向那些随后赶来的宫人瞪了一眼,“没你们的事,出去!”
众人被她这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吓导面面相觑。
“出去!”
直到所有人退了出去,她才走进密室,一把夺下荷华手中的匣子。荷华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这么大声可是想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了看匣中,除了散碎的画卷,还有鼠毛及粪便等物,匣子上也有—个大洞。
默然片刻,她叫荷华备来文房四宝并装裱之器,然后命她在外守着:“若有人来,就说本宫正静坐冥思,不可打扰。”
就此闭门,悄无声息。
高大典只剩一刻钟的时候,孟玉绮终于捧着—个崭新的绿檀木匣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时逐兰居外来迎接的礼官仪仗已等候多时,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礼服,随礼官而去。
自干重阙的西门出去,琉璃浮届就在咫尺之遥。浮屠高三丈三尺,遍砌天青色琉璃砖瓦,光可鉴人,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一条猩红毛毡自浮屠大门延伸数十丈,尽头处是烈帝御座,两旁列位者有文武百官,西疆使者,以及后宫妃嫔并礼部的官员。
她手捧木匣,沿着毛毡缓步向御座走去。
沐震也在旁边,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喜悦的,紧张的,很是复杂。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这时她看见丽妃正向杜长君说些什么,杜长君的神色猛地凝重起来,一转身就走到烈帝背后,俯身耳语了几句。
“陛下!”只见烈帝忽然脸色惨白,身子一软倒在御座上,杜长君急叫,“陛下中暑了!快传御医!”
礼乐骤停,众人耸动,仪式不得不暂停。
微贝混乱的场上,只有她静立着,端捧木匣,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