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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

2011-05-14冷亦蓝

飞魔幻B 2011年2期

冷亦蓝

楔子

朝阳如血,尸横遍野。她全身染上暗红的血迹,伤痕累累,双手虎口崩裂,却仍坚强地紧握着断刀之柄,勉强站立在死寂的大地之上,抬头向上望去,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愤怒的戾气。

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她死死地瞪着半空中无瑕祥云之上的西天诸佛,高高举起了残破的刀刃:“今日你们欲亡我阿修罗,绝非天意!你们叫那天帝凌天出来!我要杀了你们,再将他千刀万剐!”

她瘦削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刀上未干的血沿着刀柄缓缓流淌,流过她苍白冰冷的指尖,湮染了她凝固了血块的长衣,又添了一朵瑰丽的曼珠沙华。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此时的她,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洁白的祥云之上,为首的弥迦神情淡然地睥睨天下:“到此为止吧。我们只想化解你的戾气。我也好,凌天也罢,于你而言都是一样。只要你能平息愤怒,抛却恩怨,我许你杀我,九九八十一次。”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只能杀我,若连累苍生,你必……万劫不复。”

雅稚仰天大笑,浑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下一刻,她好像一只乌儿般灵巧地跃上云霄,稳稳地站在弥迦面前,对方盘膝坐在云上,抬眼望她,云淡风轻的表情,未见一丝惊惧。

她用尽全身力气砍了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朝阳的光芒四处进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似用尽了全部力量,钝刀脱手,颓然地跪在云上,低声道:

“还有……八十次。”

纯净无瑕的祥云上,鲜血蜿蜒,如小溪一路流淌。洁白的砗磲念珠上沾染了血迹,怎么擦拭,也除不去。她疯癫似的傻笑:“茫茫大干世界,佛有三千分身,不过是杀戮九九八十一个而已,有何难哉?”恩怨,纠葛;弑佛,成魔。不过昨日流逝而过的,一场浮云。

一、一骑红尘妃子笑,为见君王阶下血

她叫沈依依,是落城艳名远播的名妓,美则美矣,脾气却有些古怪。她从小就喜欢收集饲养各种小动物,养着养着,看不顺眼了便一刀杀掉,杀戮之后的笑容美艳得不可方物,许多恩客为她送上各式各样的活物,只愿博她杀后的,红颜一笑。有人说,那笑容如盛开的罂粟花,美得让人情愿自甘堕落,哪怕彼岸,是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没人知道,她是美艳无双的阿修罗族女子,是倾覆天界的妖孽。

1

金边镂空海棠形状的华美笼子里,横杆上站着五只嫩黄可爱的小鹦鹉。沈依依细细端详,轻蔑一笑,伸手打开笼子,准确地抓住其中一只,手掌施力,笑意加深,它便不动了。

抖落了指尖几片嫩黄的羽毛,她笑眯眯地吩咐侍女打扫干净,转过身走了几步,复又转过头来叮嘱了一句:“不要埋了它。要扔进池塘里喂鱼,可记得了?”侍女连连答应,她脸上的笑意更浓,哼着小曲儿去外面欣赏无限春光。入土为安……笑话!她怎能叫他安宁?

沈依依摇着团扇凭栏远望,百无聊赖地看了一阵,觉得这青楼的景致实在无趣,索性换了衣服,袅袅婷婷地走上街去,在集市上流连闲逛,买些风味小吃,赏玩廉价首饰,走走停停间,忽然看到不远处池塘里,有一株刚刚盛开的莲花。

她走过去端详了半晌,眼中慢慢便有了怒火,不顾水凉泥泞,拖着石榴裙就下了水,那水没到腰际,初春的池水刚刚解冻,冷得刺骨,冻得她直打哆嗦,却仍执拗着一步步向池塘中心走去,狠狠地撅住花茎,几下就将其从泥中连根拔了出来,湿漉漉的她上岸之后,愤恨地将莲花花瓣撕成碎片,高高地撤了出去。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盛开的莲花?这种障眼法怎能瞒得住她?神佛分身之多,可以在一时空内同时存在,杀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她更在意的是寻得他转世为人的真身,杀了真身,才能让她抒发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仇恨。“哈哈——”她得意地大笑,没有留意刚刚撤出去的花瓣残片都砸在一个人的身上。

“大胆刁女!居然敢……”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撤去,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围了上来,不容分说地制住她,她被拉扯得疼痛,却一声不吭,只是瞪着那两人,目含杀气。

“放开她。”一声淡淡的呵斥响起,她一怔,慢慢地转过头去——

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玉山般矗立在对面,气质儒雅,温润如玉,他目光柔柔地望着她:“手下人莽撞了,还请见谅。”

那两人放开了对她的束缚,她却紧紧地揪住了心口,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去——

耳边传来他关切的惊呼:“姑娘,你不要紧吧?”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人扶向自己的手臂,紧紧地盯着他,十个指头好像要嵌入对方的身体里去似的:“我终于,终于……”

我终于……寻到你转世的真身了。

2

沈依依摇着团扇驱散扑面而来的柳絮,在园林内闲逛散心,看着满园缤纷的春色,面染春风,笑意绽放。

这皇宫内的景致,果然比那青楼好得太多了。不过宫内传言甚嚣尘上,比这三春景致,可热闹多了,云歆帝微服出巡,于烟花地邂逅一青楼女子,那女子施展了浑身的狐媚手段令皇上神魂颠倒,他竟然将那女子带回宫来,还封为才人,赏赐无数,夜夜宠幸。云歆帝知道沈依依素来喜欢动物,更在皇家园林之中围出空地建造出一座巨大的笼子,里面饲养着孔雀、雉鸡、野兔等乖巧可爱的飞禽走兽。从没人见过云歆帝对任何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这令后宫的妃嫔宫人无不气红了眼。

沈依依摇着扇子,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一抹怨恨的神色。闭上眼睛又睁开,她轻声叹息地转过身,一片苍翠的叶子白头顶飘落,她望着那枚叶片坠下,余光中,却碰上一人的视线。一个男子在不远处愣愣地望着她,已经不知多久了。

她认得他,他是云歆帝的弟弟,当朝的镇南王爷,李子辰。子辰看她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她不恼也不慌,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慢慢走近他:“王爷,在看什么呢?”

对方脸上的慌张之色很快便平复了:“春色明媚,臣在看风景。”

“风景美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美。”他抬头望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眼睛。她看到他的耳朵腾地红了起来,笑意更深,袅袅婷婷地回了寝宫。阿修罗族的女子素来美貌妖娆。她得意地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绘妆容,纵然是天帝,都能被她夺魂摄魄,更何况这下凡转世的人间皇帝?她是世上最祸国殃民的妖孽,想要的男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晚,长夜如水,铜鹤香炉吐露着檀香的芬芳,室内氤氲间,含着一抹别样的甜香。云歆帝照例一盏香茶摆在手边,托着下巴听她弹筝,一双狭长的眼睛映着红烛长灯,熠熠生辉。“陛下。”一曲弹毕,她面容羞怯,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伸出食指轻轻抵住她的唇,笑道,“没有旁人的时候,唤我子皙。”

“子皙。”她无限温情地低低呼唤,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手揽了他的脖颈,娇嫩如花瓣的双唇,便凑上了他的。

“依依……”他呼吸急促地推开她,不禁蹙起了眉,“朕有些倦了。时候不早,安寝吧。”

果然又是如此。沈依依脸上仍是一副羞怯可人的模样,

可心里的怒火却一路烧上了天。什么夜夜恩宠……全是胡扯!云歆帝根本就不爱她半分!每晚对她的临幸,也不过是喝茶、下棋、听她奏琴而已,云歆帝膝下有三子一女,为何独独对她如此吝雨惜露?

对了,对了。她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她是这世上阿修罗族唯一的传人,他纵使是懵懂转世,骨子里也是不会帮她繁衍后代的,他一心想要阿修罗亡族灭种,怎会施她雨露?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全是掩人耳目的伎俩。他的狠毒邪恶全藏在那副伪善的面孔之下,让人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可是,她不能。这难得一见的真身转世,她不要那么轻易地要他死。她要他,得到比死更悲惨的下场。

她正在思索间,云歆帝早已躺在了龙榻之上,望着她,面容沉静温柔:“你入宫有些日子了,明日我想,封你为贵妃,如何?”

她被他打断了思路,施施然地站起身,背对着他轻解罗裳,衣裳如蝉蜕般一层层坠在脚边,她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轻纱,转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臣妄谢主隆恩呢。”

香炉中的香燃尽了,漫漫长夜里,空气中充斥着一抹凉意。他微微愣了片刻,转了目光,将身子挪动了,把刚刚自己躺过的位置露出来:“我替你暖好了,过来睡吧。”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她。她轻笑一声,袅袅婷婷地上了榻,却钻进了他的罗衾之中,从后面抱住他,吃吃地笑:“时候还早呢,子皙,你睡得着吗?”

他挣扎地推开她:“别闹。”她撒娇地蹭他的后背,“子皙,你看我一眼嘛。”他无奈,只得转过身抱住她,深深地望着她:“乖,睡吧。明日我还要早朝……”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她贴过去,已封住他的唇。

然后,是一个缒绻悠长的吻。他气喘吁吁地勉强推开她,眼中水泽纵横:“你……在茶里放了什么?还有那香……”

春心茶,龙涎香,天衣无缝地配合在一处,可是闺房催情的上等药材。她笑了,媚眼如丝,倾国倾城,她如藤蔓一般缠住了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道:“子皙。我爱你,你爱我吗?”

“我……”他眼中掠过一丝挣扎,却最终被她的火热紧紧覆盖。红烛熄了,这一晚,长夜如冰,却被融化成潺潺春水,绕指柔情,浓得化不开。

第二日清晨,云歆帝第一次误了早朝。

3

沈依依被封为贵妃,恩宠更胜从前。一天晚上,云歆帝见沈贵妃时,发现对方蒙着面纱,说身子不适不能侍君。云歆帝掀开了她的面纱,却看到一道鲜红的手印赫然印在那无瑕的雪肤之上。

沈贵妃嘤嘤地在他肩膀上啜泣,却什么都不肯说。云歆帝脸色阴沉,这晚在她的寝宫里,亲手为她敷了药,望着她,重重地叹了一声。从此后宫三千,只专宠沈贵妃一人。

第二年正月十五,是云歆帝三十寿辰,御花园中大宴百官,酒过三巡,众人少了拘束,轮番讲起故事来,妖魔怪谈无所不包,轮到沈贵妃这里,她清了清喉咙:“诸位听过阿修罗族逆天的故事吗?”

下面有人多嘴:“阿修罗族傲慢无礼,暴戾贪婪,不满足自己广阔封地,欲取天帝凌天而代之,几近功成之时,佛祖派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亦是下届衣钵传人未来佛弥迦率诸佛前来助天帝一臂之力,剿灭阿修罗族妖魔无数,天界复又归于太平。”

上好的白瓷酒杯被沈依依捏碎,她甩开手上的碎片,冷冷地笑,讲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来——

五百年前,为庆贺天帝凌天大寿,阿修罗族公主雅稚携大礼前往祝贺,在凌天的垂帘前跳了一支飞花逐月曲助兴。不久,凌天派使者向阿修罗族公主提亲,可雅稚与罗刹族王子七夜早有婚约,阿修罗王几次回绝,凌天恼羞成怒,竟派出精兵意图强抢雅稚为妻,阿修罗族与天界的战事,便由此展开。

阿修罗族是不老不死的神族,素来英勇善战,在战争中节节取胜,一路直取天界核心须弥山,眼看神位不保,凌天向西天诸佛求救,佛祖派出弥迦等诸佛平定动乱,以天界神器居戮阿修罗族人,除了公主雅稚,其他人无一幸免。

福泽深厚的神人阿修罗族,为了反抗凌天的暴政,惨遭万年不遇的灭族之灾不算,反而被扣上逆天不道的帽子。成王败寇,什么慈悲为怀众生平等,不过是蒙骗世人的把戏。一直以来,阿修罗族的强盛强大早已威胁到天界的统治,凌天早有意将这片广阔的修罗界纳入囊中,西天诸佛对张扬的阿修罗族亦腹诽颇多。战事结束之后这块封地被凌天接受掌管,名义上是代为统辖,实际上,早已经成了天界的第二领土。

在场的众人听罢皆默然,沈依依转过头去看了云歆帝一眼,他扶着额头,一缕长发从头顶倾泻下来,遮挡了面容,看不清那脸上醺然的表情。她冷笑了,转过视线,却对上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竟然是子辰,他就那样满脸关切地望着她,眼中似乎有星光闪烁。沈依依将酒壶中的琼浆一饮而尽,眼泪,便掉在了冰冷的酒桌上。

这晚云歆帝似乎很是尽兴,一向掌握分寸的他竟然醉了,沈依依看着龙榻上熟睡的安然面容,忽然哼了一声转开视线,拿了扇子向花园走去。这春夜的风明明很凉,可她摇着团扇,仍觉得有滚滚热浪聚在脸颊上,挥之不去。

花园里映着宫灯朦胧,但影影绰绰的,总有斑驳的黑影点缀其中看不分明,她正走着,便听得灌木丛后面一声低响。她寻声跨过树丛,一棵银杏树后矗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那人抱肩靠在树后,脸上带了几分局促,尴尬一笑:“惊扰娘娘了,罪该万死。”

她掩面而笑:“即使陛下宽容仁厚,允许胞弟自由出入内宫,可是这深更半夜不请自来,也确实罪该万死。”

子辰的笑容更深了些,望着她,深黑的眼睛似乎涌入了星光,熠熠生辉:“娘娘,今晚酒席上的故事,恐怕不是杜撰的吧?”沈依依止了笑意,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子辰有何感想?”

他望着她,眼中有欲言又止的波光:“我不在意什么天界天帝,也不在意什么阿修罗族什么西天佛祖,我只是……”他忽然咬住嘴唇,止了话语,停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夜深了,请回吧。谢娘娘不杀之恩,子辰随时愿效犬马之劳。”

沈依依愣了一下,对方却跳入了树丛深处,没了踪影。只剩下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一阵夜风袭来,吹起单薄的衣衫,她打了个寒战,手中的团扇,飘落在地上。忽然感觉到了冷。

4

接下来的日子,云歆帝待沈贵妃的恩宠有增无减。如此半年过去,喜讯传来,沈贵妃怀了身孕。云歆帝大喜过望,待她更为宠溺,他和她都喜欢吃葡萄,他派快马去南方千里迢迢地运了来,自己舍不得吃,亲手端给她,沈贵妃知道他也喜欢的,故意每次都剩下半串,他也不嫌弃,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总是攥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地摩挲,感受他们二人小生命的律动:“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会疼他的,对吗?”他眼中含着笑意,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那是自然。何以问这个?”

她的笑容弥散开来,好像一朵肆意绽放的葵花:“你一定要保护他,好好地,保护他……”

这是她走的,最好的一步棋。这枚小小的棋子,已经深深地走进了敌方腹地,无论他如何伪善算计,这孩子,始终

是他的骨血,是他敌对的阿修罗族,唯一的传人。纵使他视她为眼中钉,却也不能不爱他们的孩子。

多么讽刺。他若是清醒的,看到眼前这一幕,会不会气得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他会后悔吧?后悔那时没有杀了她,却跟她定下这个赌局。大锚铸成之后,天道的诸佛怕是再也没有颜面肃清阿修罗一族,她要让这修罗道,成为六道之中被世人认可的善道!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起来。他转身,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灿烂的笑脸,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她猝不及防,瞪大了双眼,像濒死的鱼。

“依依。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捧着她的脸,好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她有片刻的混沌,而很快复又回归清明,她讪笑着看着他,一字一字咬着牙说:“子皙,谢谢你。”而她在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阿修罗族重归故地,再现繁荣;我要修罗道成为六道之中的善道,世人敬仰;我要阿修罗族不断延续下去,万古流芳。

只是这些,他都不可能给得了她。她想,纵使他待她这样好,也不过是表面工夫。他不会爱她,他只爱天下众生。

5

十月之后,沈依依诞下一名男婴,取名吉祥,云歆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摆下筵席庆祝了三天三夜,举国欢庆。吉祥满月抓周的时候,面对满桌琳琅满目的物事,抓在手中的,竟然是一本佛经。在场的皇亲国戚机要大臣纷纷祝贺:皇子心怀慈悲,宅心仁厚,未来定是位有道明君。

云歆帝满眼笑意地将儿子抱在怀里,沈依依望着这一幕,揪着胸口,只感觉两眼发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费尽心机设下的这个局,到头来,却反被困住了手脚。吉祥是阿修罗族的传人,身上却流淌着神佛圣血,他不再如昔日阿修罗族那般骄横暴戾,就好像被剁去利爪的猛兽,再无威慑之力,更不能担当起繁荣阿修罗族的大任……她竟然没有算到这一点。

前来祝贺的人群纷乱嘈杂,晃花了她的眼睛,沈依依一步一步地退出去,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一个踉跄向后栽倒,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是子辰,他小心地将她扶起,低低地说了一句:“娘娘,小心。”沈依依转过头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溺水之人抓住稻草的笑容。

一年后,云歆帝废了旧后,册封沈依依为皇后,将吉祥立为太子。

这日沈依依在铜镜前画眉,身后响起脚步声,她笑容满面地转过身去,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云歆帝,微微一怔,笑意更浓:“陛下今日早朝下得真早。”他面容沉静,低头望她,“今天,我难得轻闲,陪你去御花园走走,如何?”说着向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小手叠在他的掌心,十指相扣,去看那满园春色。

花园中莺歌燕舞,飞花连天,一抹粉色的花瓣黏在她的头发上,他微笑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取了下来:“第一次见你,也是这个时节。漫天飞花之中,我只看到了你。

沈依依用团扇掩了嘴,咯咯娇笑:“陛下记性好差,我们初次相遇时是初春,草木凋零,我把湿漉漉的莲花撤在你的身上,何其狼狈,哪有你说得那般美妙。”

他突然将她拉进怀里,一双眼睛紧紧地跟随着她:“想跟你再看这一场漫天花雨。”

她不屑地轻笑:“花年年会开,再看一次花雨而已,又有何难?”他却只是抱紧了她,不再言语。

6

曾经艳倾后宫的沈依依失宠了。云歆帝迷恋上一个姿色平平的宫女,封为淑妃,日日留宿,不理朝政。皇后突然失了恩宠,春宫成冷宫,众宫人都感叹君心难测,圣意无情。云歆帝沉迷酒色,身子一天天垮下去,终于染病在榻,一病不起。沈依依煎了药,每日都去他身前喂药照料,精心仔细,任劳任怨。可如此悉心照料仍不能让龙体好转,云歆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个太医轮番前来诊治,都摇头低叹。

竟然是药石罔效了。吉祥尚且年幼,云歆帝委派了四位大臣辅佐太子,留下一纸诏命,声明白己百年之后,要皇后沈依依一同殉葬。沈依依大怒,手持凶器闯入他的寝宫,众侍卫御林军竟无人能挡,云歆帝下令撤走所有的护卫,清空了寝宫,只许沈依依独自前往。她提着刀走近病榻上的他,他望着她,脸上带了一丝虚弱的笑意:“恨我吗?”

“恨。”她答得干脆利落,不假思索。“我让你殉葬,恨我也是自然的。”云歆帝的笑意缥缈得好像一缕青烟,“不过,我还是要这么做。”

“你!”她火冒三丈,举起刀向他的头顶劈下,他嘴角仍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闭上了眼睛。刀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重重地斫在他身后的玉枕上,一刀,两断。他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含着一丝惊讶:“为何不杀我?”

“我和子辰要篡你的权,我要做他的皇后,杀了你,这些岂不是都成了一场空?”她攥着刀柄发抖,想在这最后一刻,给他最后一击。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即使是——”他的眼神纯净无瑕,拉住她,将手掌扣在她的掌心,“我的命。”她望着他水一般柔情缱绻的眸子,在那双眼睛中,她看到他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她故意激怒了皇后,皇后从来不曾容不得她,而是她想要坐上皇后的宝座权倾后宫,不惜混淆黑白;他知道她和子辰要谋反叛变,故意声色犬马累垮了身体,喝下她亲手喂给他的毒药,将这江山,送到她面前;她是阿修罗族,是不老不死的种族,凡人的兵器奈何不了她,即使她跟着他的肉身殉葬,也能轻而易举地从墓穴中逃出来,蛰伏起来等待,等待他的下一次转世。

然后,再杀他一次,又一次。

“恨就动手吧。“他的身子慢慢地滑在榻上,“不如趁我还有一口气在,用我的血,让你泄愤……”他对她的宠,他对她的好,他对她的容忍溺爱,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她的身体颤抖不已,瞪着他,眼中慢慢地噙满了晶莹的泪水,“我恨你……恨不能杀你一万遍!”

他笑了:“好……来世,我等着你。”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滑落,终于无力地坠在身侧。

云歆帝驾崩,举国哀悼,太子登基即位,为云帝。沈依依被殉葬于陵墓之中。云帝执政期间,传说有妖孽作祟,宫中时常发生古怪的事情:比如御书房忽然着火,许多珍贵的书籍被烧得精光,或者是宫中新建的祠堂中的佛像被砸得粉碎,离奇的事情虽然时常发生,但总算没有伤到人命,直到——

庆元十年,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儿子长生,两年之后,云帝离奇死于御书房,侍卫发现书房内仅有一摊鲜血,而云帝的尸首,却不见了踪影。传说云帝驾崩三日后的一晚,宫中竟然闹起鬼来。那夜雷电交加,宫人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恶鬼一样满身杀气,手中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匕首在暴雨雷电中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哭大骂着什么,有年长的宫人说,那个女人分明是随先皇殉葬的皇后,亦是云帝的生母,沈依依。

更大的谜案则是,那天之后,皇子长生莫名地失踪了。从此以后,宫中再无鬼祟事端,从此以后,天下太平。

二、几度杀戒几度黄土,谁知莲子心中苦

她叫沈依依,是落城闻名遐迩的名医,医术高超,脾气却有些古怪。她为人医病不收回报,有时偶尔会索要病患家

豢养的各种动物,她总是用锋利的尖刀细细地给它开膛破肚,研究其中内涵,总有许多感恩的病患家眷为她送上各式各样的活物,大多数时候,她都拒而不收。有人说,沈依依不但美貌,更有一副菩萨心肠,她是为了钻研医术不得已而杀生的。她是落城百姓之福,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哪怕是神仙菩萨,亦不过如此。

没人知道,她是凶残暴戾的阿修罗族女子,是逆天弑佛的魔鬼。

1

“师傅,门外求医的女子已经跪了一天一夜,是不是……”金铃恭敬地向她请示。这少女出落得美貌妖娆,她生性娴静乖巧,只喜欢围着沈依依身边学医。沈依依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那句问话,望着眼前僵硬的蟾蜍尸体,重重地叹息一声:“你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闭上了眼睛,放下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的弟妹们最近如何?”

“十五弟已经满月,十六在二娘腹中,还有三四个月就要生了,三娘……刚刚有喜。”金铃应答着,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师傅,门外的女子……”

她擦净了手,用荷叶将蟾蜍的尸体包裹好,递给金铃:“把它……埋了吧。”便起身出门。医馆大门外,一个柔弱的女子跪在地上,几乎要晕倒在地,见大门打开,她忽然来了精神,对走出来的沈依依连连叩首:“神医请救我夫君性命!”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来人头顶的双髻,冷笑一声:“你尚未嫁人,何来夫君?”

那女子红了脸,讪讪道:“病人与我……已有婚约……原本定下年底成婚,可是他染病在榻,请了许多郎中都无药可医,所以来请您帮忙……”沈依依嗤笑一声,伸手拉她起身,“我跟你走一趟。”

那女子受宠若惊,一边磕头一边起身,温暖的玉指自然缠住了她的指尖,沈依依微微愣神,那女子望着她,嫣然一笑:“我真冒失,还未跟您白报家门,敞姓薛,小字凤羽,神医叫我羽儿便好。”

2

薛家是落城旁五里镇上首屈一指的大商贾之家,而与薛家凤羽小姐联姻的岳家是书香世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位状元,几代之后日趋没落,子孙后代大多是迂腐的书生,建树不多。薛小姐的未婚夫是城中一家小学堂的先生,名叫岳南麓,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自小体弱多病,长到十八岁,病症越发恶化了,许多郎中都说医不得了,薛小姐偏不信邪,只身来求沈依依,也不知是信她的医术高超,还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权宜之计。

她见到岳南麓的时候,他正昏迷着,身体瘦弱不堪,眼窝深陷,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长发铺盖在竹枕上,更显得那容颜像纸一样白。沈依依揪住胸口,有些不支地坐在榻边,挥手退散了所有人,凤羽出门前,娥眉微蹙,回头望了她一眼,似有千情万结。

沈依依坐在他的身边,眼中有氤氲的湿气,伸出手,轻轻抚上他苍白的脸颊,颤声道:“你可知……我们的孩子被人杀了?”岳南麓躺着,睫毛轻轻颤抖,呼吸微弱,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可是,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他说。

她想说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儿子便被杀死了,她在那摊血的旁边发现一把匕首,那匕首是天界神物,只有这种神物,才能杀得死阿修罗族的后人。天界……她马上想到了凌天,那个想要抢她为妻的天帝,他无能懦弱地躲在西方诸佛的后面,自始至终不敢以真面目见她,那个阴险小人,只有他见不得她幸福,才会怀恨在心,要置她儿子于死地!

凌天是让她恨入骨髓的人,而与她订立婚约的七夜,则让她寒透了心。她与七夜的婚约是在阿修罗族与罗刹族签下永不侵犯协约时订立的,双方欲借二人的婚事增加信任,在那次联盟仪式上,罗刹族只有罗刹王一人出席,她在父王身边矗立张望了许久,直到被仪式上的一滴圣水溅在了脸上才忽然惊醒。她一直没有见过七夜,纵使如此,她在心里仍然认定了他是自己此生的归宿,即使是天帝前来求亲,也同样被她拒之门外。她为了遵守婚约不惜与天界开战,而那位七夜王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云歆帝驾崩后,她守在陵墓之中伴了他十年。十年后,她思子心切,时常偷偷进宫去看他,可是没过多久,她那唯一的儿子却离奇死亡,她痛不欲生,带走孙儿长生离开皇宫,小心翼翼地抚养他成人,为他娶了十房妻妾,子孙满堂。

她其实很想对他说,他离开之后,她很寂寞。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宠溺,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会给,即使,是他的命。她在等他,因为他说过,他会再来这世上,等她,再杀他一次。

她伏在他胸口痛哭流涕,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襟,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上她的头发:“我……还没有死。”

3

沈依依来了之后,岳南麓的病情大见好转,薛凤羽的眉头却终日不见舒展,她时常一人远远地望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绞着手帕,一团锦绣乱如麻,解不开。

沈依依坐在岳南麓身边,二人一起看着外面的春色,她摘下葡萄给他,他欣然接过放在口中,二人相视而笑,有时这样相依相伴一整天不说话也不觉枯燥。她时常给他讲故事,讲天界的争斗,讲阿修罗族的覆灭,抑或是宫闱争斗,儿女情长,讲一个皇帝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付出了一切,甚至包括性命。他每次都是安静地聆听,不时绽放出事不关己的淡然笑容,他的态度让她有些颓然,她忍不住问他:“他肯为她做这一切,她为何完全不为所动?”

他明朗的视线温柔地落在她的头上,微微笑了:“不过是把性命交给她而已,有何难哉?若能让她获得长久的幸福,不是更好?”她怔怔地望着他,却不能领会其中含义。

不知不觉,沈依依在岳家停留了一月有余,这日有人上门来找,竟然是薛凤羽。“这些日子劳烦神医了,”薛凤羽攥着手帕坐在她的面前,“不过,南麓的病既然已经痊愈,我备下薄礼以表谢意,亲自送您回去。”

沈依依看了看她,冷笑道:“我不会走。我要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死。”

薛风羽的脸色微变,干笑几声:“年底便是我跟他成亲的日子,到时神医在这儿,怕是不方便。”沈依依大笑起来,贴在对方耳边呢喃道:“没什么不方便的,那时他会收我做妾,我不介意,薛大小姐也是不会介怀的吧?”

薛凤羽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指着她:“你……这又是何苦!他哪里好,值得你委屈至此?”她不怒反笑,抱着肩膀反问:“他哪里好,值得薛大小姐带着妆奁嫁妆下嫁于他?”薛凤羽噎住了,一双眼睛涌满清澈的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气得转身便走。沈依依望着对方远去的倩影,蹙了蹙眉。

其实,她并不是毫不介意的。

4

没隔多久,沈依依拎了个做工精美的食盒去薛府拜访。出乎她意料的是,薛凤羽见到她,脸上不但没有愤恨的神色,反而十分高兴,她拉着她在气派非凡的薛府上下走了个遍,又带她去花园水榭亭台上观赏美景,二人行得累了,便坐在水上回廊尽头的亭子之中看池中锦鲤穿梭,沈依依打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碟点心和一壶凉茶:“我亲手做的,大小姐要不要尝尝?”

在看到那碟点心的时候,薛凤羽的笑容便凝在了脸上,

她勉强地笑了笑,信手拈起一块糯米糕放在嘴里慢慢吃了起来。看她吃了点心,沈依依复又笑吟吟地给她倒了杯茶,她接过一饮而尽,她提了一串葡萄给她,薛凤羽蹙眉:“不,我不爱吃葡萄。”

沈依依便笑眯眯地将那串葡萄一颗颗地都吃到自己腹中。薛凤羽一边仔细咀嚼着点心,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许久……没见过你笑得如此开怀了。”

沈依依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那完美无缺的招牌笑容,咬了一口点心又喝了口凉茶:“薛大小姐府上的景致可真是美啊,看得我心花怒放,笑得自然也开心起来。”

薛凤羽微笑地看着她,突然说道:“能为我跳一曲舞吗?”

沈依依为难地蹙眉:“没有乐曲,如何跳?”

薛凤羽仍在笑,启开朱唇轻声唱起了一曲江南小调来,沈依依便笑了,站起身,随着她的歌声跳舞,柔软的身体在风中舞蹈,好像柳树摇曳多姿的枝条,一阵风吹来,衣袂飘飞间,飘飘欲仙。突然,薛凤羽的歌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转过头,一口鲜血咯在池塘之中,锦鲤慌张地四下散开,那血晕在水中,慢慢消失不见。

“薛小姐……”沈依依杵在原地望着她,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快走。”薛凤羽用手推她,催促她离开,“快……不要让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说着,她摔碎了食盒,将碎片扫进池塘,很快,水中漂起几只翻着肚皮的锦鲤。“几只畜生,死了,没人会在意的。”薛凤羽踉踉跄跄地起身,向自己的闺房走去,“若是人,总会有些麻烦。”

“凤羽!”沈依依双目盈泪,声音颤抖,“你知道我想要毒死你,为何还……”

“你好不容易修来这一世……我怎能阻拦你。“薛凤羽最后苍白的脸,如同风雨中凋零的花瓣,她泪光盈盈,却在微笑,“来世,再见吧。”她关上了房门,留下沈依依独身一人矗立在百花盛开的春日里,明媚灿烂,却子然一身。

一朵飞花落在她的肩头,她忘了拂。

点心和茶水中都有特别的药物,混在一起便成了毒。她是阿修罗族人,凡间的毒伤不了他,可凡问的情爱呢?她忽然觉得这情爱猛于毒。

她眼中有泪水汹涌而出,不禁朝着那扇门伸出了手,一朵飞花擦着手背滑落,她恍然醒悟了,去抓,却扑了个空,那花蓦然坠落在尘埃里。

据传当天夜里,薛家大小姐急病发作,次日清早,便香消玉殒了。

5

薛凤羽死后不久,岳南麓的病越发严重起来。沈依依为他施了许多药都不起效,他卧病不起,终日咯血,整个人好像被什么抽干了气血似的,一天天迅速地垮了下去。沈依依每天眼睁睁地看着他备受摧残,却束手无策,一颗心好像被万虫撕咬似的痛苦不堪,四处奔走,最终却只是徒劳。

直到一天夜里,她房中霞光万张,一位脚踏莲花的使者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了一番话。沈依依当时便如醍醐灌顶,马上上路,不出三日便回来了,她急匆匆地来到岳南麓病榻边,拿着一颗金光闪闪的珠子就要往他嘴里塞。

他一怔,拿过金珠来看,她催促他把珠子含在口中,他却突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宝物。你只需含它三天三夜,百病自除。”沈依依长话短说,只愿说服对方马上治病。

“你马上把它送回去!”他将宝珠塞进她的手中,“快!以免酿成大祸……”

忽然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在头顶炸开,窗外的夜色被一道道闪电劈乱,远处传来轰鸣阵阵,经久不绝。

“已经……迟了……”岳南麓喃喃道,眼里噙满泪水,他望着她,“傻瓜……你被人骗了。”

沈依依愣住了:“难道那佛的使者,是假的……”

正谈话间,室内金光大作,脚踏莲花的青衣使者再次出现,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嘴角挑起一丝愤恨的弧度:“雅稚,想不到你竟然为了他,宁愿触犯天条,去偷盗落城的护城珠!你可还记得你跟弥迦的约定?若连累苍生,你必万劫不复。”

她笑了,攥紧岳南麓的手,挑衅地望着来人:“那又怎样?只要能救他,万劫不复我也不在乎!”

来人眼中掠过汹涌的暗流:“万劫不复……今日我便成全了你!”

沈依依讶然地望着那人手中金光四射的长刀:“这刀……是天界神器!难道……是你杀了我儿吉祥?你莫非是凌天?“对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那把刀寒光四射,已然砍了下来。沈依依恶狠狠地瞪着那人,眼前却被一团黑暗遮住。有温暖的液体流淌到她身上,她望过去,竟然是岳南麓伏在她的身上,为她挡下这致命的一刀。

他颤抖着用手指蘸了自己的鲜血,在她额头上画了一朵血色莲花,低声念咒:“遁!”她惊愕地望着他,伸出手要去触摸他的脸:“等……”

手触到的不是那熟悉而温暖的脸庞,而是一片漆黑的寒冷。不过一瞬问而已,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落城边的不平山上,山脚下,是正被汹涌的洪水冲击着的落城。岳南麓为了她,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施咒护她周全,让她得以逃离仇人的追杀。她为了他,偷盗了落城的护法宝珠,只因那位假使者说,那颗宝珠可以祛除百病。

可是,失去宝珠庇护的落城却被洪水淹没,一片汪洋,生灵涂炭。她自嘲地轻轻抚摸着额头上的莲花印记,此时此刻,没人能救得了她了。她违背了约定,纵使是法力无边的佛,亦无可奈何。

脚下的山,忽然变化成一潭深渊。

三、曾经沧海难为水,冰心一片为君开

她原名叫做雅稚,是阿修罗族的公主。可是她却一直坚持自己叫做沈依依。她是地狱道中新进来的受罚囚徒,一同受罚的囚徒都对她敬而远之,他们知道她是美艳无双的阿修罗族女子,是倾覆天界的妖孽;他们知道她是凶残暴戾的阿修罗族女子,是逆天弑佛的魔鬼。有的囚徒说,这个女子危险无比,她违背了与佛的约定被打入地狱,不得转世轮回,实在是罪孽深重。

没人知道,她是为情痴狂的苦命人,宁愿违背约定,也不肯伤害自己的爱人。他们都不知道,爱竟然是比杀生,更不可饶恕的罪过。

1

炎火烤,冰雪销,她目光清冷地抬头望着漆黑无边的天,笑了。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呢?转世了吗?恢复真身了吗?没有她杀他……会寂寞吗?她应该杀死他的,她应该冷血无情的,因为那样,她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想方设法地救他,那本应该被她拿走的生命,她却用尽心思来守护,最后为了他,葬送了万千无辜的生命。

沉重的齿轮声转动起来,伤痕累累的她,看到一架巨大的刀具悬在自己的头顶。这不是用来伤害肉体的刑具,而是切割魂魄的利器,它会分离她的魂魄,破坏她的记忆,让她的三魂七魄不再完整。她在心中祈祷,希望那些被切碎除去的记忆里,不要有他。

她闭上眼睛,任由那巨大的刀具,重重地砍在自己的脖颈上。

2

红衣使者手执莲花,一步一步走在黑暗的地狱之中,站在一位表情懵懂的女子面前,向她伸出手:“沈依依,你可以回家了。”她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动,使者只好牵着她的手,“来,我送你回家。”

一阵风过,不过瞬息之间,他们两个便站在了修罗道的

土地上,使者对她说:“现在的修罗道,是六道之中仅次于天道的善道,你来看,阿修罗族人,都是你的子孙。他们虔诚善良爱好和平,修罗道将会和天道一样,永远这样安宁地继续下去……”

沈依依的眼中有了一丝神采,使者忙指向一个人,说:“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她空洞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慢慢看过去,只见一个英挺的男子向她走来,那通身的气息,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他是与你订立婚约的罗刹族王子,七夜。”使者介绍道,“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这两世的轮回,是他跟弥迦请求替他转世的,他是子皙,也是岳南麓,他是你最爱的人,也是要陪你相守永生的人。”

沈依依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清澈的泪水,流淌了下来,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记得,我记得你……我的子皙,我的南麓……七夜,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七夜紧紧地抱住了她,泪水夺眶而出。“好。”他哑声说道。

3

七夜待她很好。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像对待孩子那般宠溺着她;她亦每天都黏着他,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她说他便是她的全部,她在地狱中饱受煎熬的时候便会想起他,那时多大的痛苦,便也都灰飞烟灭了。

即使有七夜的照料,已经担当了阿修罗王的长生仍是惦念着她,派女儿金铃来伺候曾祖母,沈依依却叫她姐姐,金铃哭笑不得,总是说,曾祖母除了自己的爱人,谁都不记得了。沈依依的记性确实折损了许多,不过她仍记得一些二人相处的细枝末节,这天她洗净了葡萄自己舍不得吃,剥好了,送到七夜嘴边,他却蹙着眉,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爱吃这个的。”

4

须弥山。新佛继位。红衣使者跪在新佛前:“一切安好。”

佛一言不发,将身边的沙漏翻转了,粒粒金黄的沙砾溯源归去,时光恍然追溯到当年,一幕幕重现。佛望着那倾泻如注的沙漏,低声道:“凌天,你们二人,要……”

他的下半句话,再没说出口。

5

他是凌天,是天界的天帝,当年在寿宴上看到她的舞姿,心中便埋下了一颗疯狂的种子,再也不能忘怀。他几次三番地求婚都被拒绝,一时糊涂竟派人强抢,引起了阿修罗族与天界的战事。战事打响之时,当他发现为首的将军是她的时候,当即便下令撤兵。

他不忍伤她,所以节节退让,致使阿修罗族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攻陷了天庭。就在即将攻入内宫时,意外发生了,雅稚忽然狂性大发疯狂地居戮己方军队,凌天前去阻拦却被她打伤,他忙派人去求助西天诸佛,他挣扎着要去见她,却因伤重昏迷过去。

再醒过来时,雅稚已经在修罗道大肆屠杀自己的族人。势态难以控制,诸佛与天帝协商,大多数都认为若要制止杀戮,必须马上杀死雅稚,可凌天和弥迦都不同意。双方在争论间,雅稚已经杀尽了自己的族人。

雅稚与佛定下盟约。凌天关心她,也随弥迦下凡转世,一世为云歆帝的胞弟子辰,一世为女儿身的薛凤羽,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关心着她,在意着她,可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半分。只有当她失去了一魂三魄,神志变得混沌的时候,旁人说她的爱人是他,她便信了,小乌依人地挽住他的手臂,亲热地唤他:“七夜。”

她那般倔犟的女子,一向遵守誓言,她在心里认定自己的夫君和心上人的人选,便坚如磐石,他只能走进这二人重叠的虚幻影子,得到她的认可,得到她的心。即使他放弃了天帝的宝座放弃了三千繁华,即使他被她当做别人,仍然甘之如饴。

他与她相恋相守,在她眼里,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有时他便会想,她眼中的那个人,现在是否身如菩提,心如止水。

弥迦,你是否已经放下了?

6

他叫弥迦,是新继任的佛,亦是须弥山的主人。那年,佛祖在将衣钵传于他之前,曾对他说:“你已经历了一亿七千七百七十万个劫难,还有最后一个劫难,需要你花费千年的光阴来度过。

那时他还不明白,是什么劫难,需要如此漫长的时光来倾注?

直到那天,他代佛祖前往天庭祝贺,凌天为表敬意,邀请他坐在垂帘之后共赏美景,前来拜贺的诸多神族之中,一位阿修罗族的公主,在他们面前,跳了一曲飞花逐月舞。

那一刻,弥伽便知,自己已经被那最后一个劫难击中了,漫天飞花之中,他只看见了她。那天之后,凌天疯狂地爱上了雅稚,在求婚被拒之后,他竟然派兵强抢雅稚,却反被阿修罗族攻击,阿修罗王怒不可遏,出兵逆天。即将攻入天宫之时,雅稚突然狂性大发,面目狰狞得好似地狱的恶鬼,杀光了阿修罗族军队又冲回修罗道去滥杀其他族人。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竟然是宿敌罗刹王加在雅稚身上的诅咒,罗刹王在与阿修罗族签订契约时,同时用一滴法水在她身上种下符咒,雅稚在临战状态下会迷失本性杀戮同族,力量威不可挡,不杀尽族人,是不会醒来的。

大锚已经铸成,在杀光所有阿修罗族人之后,雅稚拄着残刀,慢慢地恢复了神志,她看见眼前的惨景,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凌天求佛灭了阿修罗族。雅稚怒不可遏,连伤几个阻止她的罗汉,用刀指着祥云之上的弥迦,破口大骂。

弥迦不能将实情告诉雅稚,她若知道是自己发狂杀了族人,必然羞愧自责以死谢罪,她是最后的阿修罗族人,她不能死。他不要她死。

他与她约定,许她杀他九九八十一次,无论是分身抑或是真身,她杀他,他不反抗。他为她转世为人,肉体之中,是一颗禅心,他可以身动,却不能心动。

他转世为帝王,九五至尊,高处不胜寒,却把她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疼她爱她不为赎罪,而是发自内心的。他不敢宠幸她,近情情怯,他怕一旦触碰便沉溺其中,禅心混杂进了肉体,他便乱了。

他真的乱了。那肉体和他的真身混淆了,吉祥和云歆帝以往的几个皇子都不一样,他既是云歆帝的孩子,也是继承了弥迦圣血的神族传人,他的血改变了阿修罗族暴戾的个性,以致子子孙孙都平和行善,佛祖说,这是天意。

她是他的劫,这亦是天意吗?她要什么,他都清楚,他夜夜笙歌,却不曾近过任何女色,他知道她跟子辰有染,二人合谋意图报复,便索性成全了他们。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样痛恨他的她,竟然会为了救他的性命不惜毁约,以万千无辜苍生的性命为代价,自己被打入了地狱饱受煎熬。他用自己的一半修为和一半法力度化了她的劫难,将她救出地狱,而她却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不是每份付出都有回报。他的痴情,是低到尘埃里也开不出花朵的卑微。他将目光转移到那红衣使者身上时,不由得笑了:“那是他的弟子,亦是他的儿,吉祥。”

7

他是新佛前的红衣使者,他名叫吉祥,他是阿修罗族的后裔,他本出身于帝王之家,后突然悟道,飞升成罗汉圣体,修成正果。

吉祥……如今已经没有人这样唤他了。曾几何时,母亲在他耳边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吼:“吉祥!你这不争气的孩儿!看什么劳什子佛经,拜什么佛!你是我阿修罗族的后

代,复兴阿修罗族的重担必须由你来完成!母亲烧了他的佛经,砸烂他的佛坛,他不堪忍受,终于有一天,用一把神器划伤了手腕,飘然离去。母亲以为他惨遭毒手,其实,他不过想走自己的路,不需被人安排的,一条崎岖之路。

其实母亲的路也不好走,她爱上了转世的父亲,这让那个与她有婚约的罗刹族王子七夜恼羞成怒,他化身踏莲使者,欺骗母亲去盗取落城护城之宝,只因他认为与自己有了婚约的雅稚只能是他的,即使他不要她,她也不该和别人生下后代,不该爱上别人。

七夜因为嫉恨欺骗报复堕入地狱,与母亲受苦的囚牢只有一墙之隔,父亲用自己的法力修为换回母亲,在七夜憎恨的目光下,吉祥搀扶着她离开了地狱。

母亲……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份欺骗的愧疚始终横亘在心里,如鲠在喉,疼得说不出话来。树欲止而风不静,他是有修为的罗汉金身,他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圣者,却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能略尽孝道。

“哗——”手中的念珠忽然断开,圆滚滚的木栾子打着转儿,散乱一地。

佛说,心有杂念,念珠则断。他叹息一声,伸手拾起地上的念珠,一百零八颗念珠颗颗拈过,心中的愧,纠结成一团。

8

千年之后,阿修罗王长生寿宴之上,各道各界的仙子神人纷纷前来祝贺,长生的祖母惊艳了在场宾客的目光,大家都说,这几千年过去,雅稚的美貌在爱人的呵护之下,不但未显衰老,反而更加妩媚动人。

雅稚像个小女孩般,不喜欢冗长无聊的宴席,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偷偷跑了出来,看到沙椤树后有人影晃动,她好奇地走过去,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树下,抬头看含苞的花朵。

“你是……”她满腹狐疑,紧紧盯着他。那人惊愕地转过头,宽大的长袍撼动了一下,传来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上的细小的声音,他们头顶的树枝上,一片花瓣,在二人之间悠然飘落。

“在下是佛祖派来祝寿的使者。”那人礼貌地对她行礼,“打扰了圣母,告辞。”

雅稚定定地注视着那人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十分熟悉,额头的莲花印记忽然剜肉似的生疼,她扶住额头低头望去,却看到那使者刚刚站立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拾起,竟然是几颗洁白如玉的砗磲念珠。

“依依——”身后传来柔情的呼唤,她丢下珠子,拎起裙摆便向爱人奔去。她未曾察觉,在她身后,那一颗颗念珠被她丢弃在地上时,瞬间分崩离析,化做骨灰般惨白的尘埃。没人知道,那是轮回千年,也度不过的劫难。

沙椤树上的花苞瞬间开放,又骤然飘落,一阵风吹来,空旷的荒野之中,满是眼花缭乱的飞扬花瓣。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会时绝美的漫天花雨,他和她,竟然谁都没有见到。

他说,我只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