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留不住星光
2011-05-14张蓓
张蓓(桃子夏)
少年傅晚灯生着一张好看得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轮廓清朗,眼神深邃。有人说,傅晚灯的眼睛里沉睡着一整片星空。
此话听上去肉麻,但见过他的人都会点头:“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
初秋,上完最后一节课,窗外暮光蔼蔼。傅晚灯跟同学道别,见周围没人,悄悄去了校心理咨询室。坐在沙发上,他忐忑地问医生:“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能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一个女孩。别人看不到,但她跟着我好几天了。”
医生蹙起眉头:“别人看不到?”
“对。她像是一个灵魂。”其实他更想说“鬼魂”,又怕吓着了这位慈眉善目的女医生。
“哦。”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工作笔记的左右两栏分别写下——
左边给自己:患者处于青春期,有幻想症状。
右边给患者:放开心胸,转移注意力,不要把心思过多地放在青春期男女交往上,不要看黄色杂志或网站。
十分钟后,傅晚灯在老医生“年轻人啊,要把握时机学习,不要胡思乱想”的殷殷教诲里,恹恹地走出医务室。一出校门,那女生果然又在等他。
粉色匡威鞋。棉布白裙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只瘦小的鹿。
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过去。女生立即跟上,乖乖地走在他身后,也不说话。他被跟得烦了,走到僻静处,回过头来警告:“喂,你放过我行不行?”
“我只是想……跟你去看星星,就一次,就一次好吗?”女生怯怯地牵他的手,“咦,怎么牵不到你?”
“当然,你是个鬼魂。”他冷冷地说。
“哦……呵呵。”女生的眸子变得暗淡,干笑着收回手。傅晚灯急步走出老远,回头望了望,那女生不在原地,不知何时又站在他身边,笑得没心没肺,“嘿嘿,就要跟着你。”
傅晚灯只得认输。
三天前的放学后,他的自行车刮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女生。她一身与时令不符的白衣,懵懵懂懂,除了他没有别人可以看到。她自称是豆豆,被车刮到,一点事也没有,反而开开心心地说:“嘿!傅晚灯,我终于找到你了!”
彼时,他淡定的外表下,一颗小红心华丽丽地飞速盘算着:这丫头是人是鬼?!我欠了她的钱?还是惹的桃花债?
虽然结论是“这辈子上辈子都不认识”,这个叫豆豆的丫头却彻底缠上了他。
自那天开始,傅晚灯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时纠结在“我被鬼魂缠上了”和“她到底是谁”的噩梦中,他跟家长老师全说了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相信。
第二天上午,数学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进教室,淡定地环视全班。“咳,这节课我们来个随堂测验。没及格的同学,今天放学后要留一下。”
教室里立刻沸腾了!大家绝望地嚷嚷“老师你怎么能一大早就要考试”、“不带这样玩的啊”。
数学老师解释:“没办法啊,下下周期中考试,这一次数学试卷比较难,我要提前训练你们。”
众人无语。
试卷一张张传下来。
傅晚灯一看,啧,果然很难。
教室里陷入安静,只有笔尖落在试卷上的沙沙声。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悠闲地看报纸,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报纸上挖两个针孔大小的洞。
傅晚灯埋头答题。
遇着一个难点,演算了几遍都得不出答案。豆豆悄无声息地靠近。“嘿,试卷答案就放在你们老9币的手边,我去帮你看看。”
“千万别!”
他的声音太大,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抖了一下报纸,以示警告。
傅晚灯乖乖收声。
过了一会儿,试卷做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最后一道大题目。他咬了一会儿笔头,试了几个办法,都找不到突破点。豆豆飘过来说:“用昨天学的那个公式……”
他多想想其实能想出办法,豆豆这么一提,让傅晚灯觉得特别没面子,立刻黑着脸道:“安静点!”
这一次,数学老师没有抖报纸,径直来到座位边,敲他的头:“我看,就你最不安静!”说完,老师转身,“穿”过豆豆的身体。
她是无依无着的白色影子,迎面而来的人将她击散,涣散成凌乱的雾气。等数学老师走到讲台上,好一会儿,她的影子慢慢聚集,重新凝成淡色的人形。
傅晚灯埋头做题目。豆豆凑过来道歉,“唉,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害你的啊。”
他装作没听到也没看到。
他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鬼魂完全无视。考完,大家在一起兴奋地对答案。傅晚灯只觉得好累,揉着眼睛去走廊上洗脸。
操场上吹来的风很清凉。
他正在抹脸上的水珠,有女生悄悄地递上纸巾。
“你好,我是高一四班的。”女生的脸从颊边红到耳根,“我……我有个东西想交给……”话没说完,把一封信递到他的手里,咻地跑了。傅晚灯纳闷,这女孩为什么跑得这么快?是不是赶着去参加奥运会?一直跟着他的豆豆又凑过来,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信,酸溜溜地问:“哟,是情书吗?”
“那当然。”不知怎的,他见着她吃醋的模样,有些得意。
“给我看看。”她说。
“凭什么?”
“就给我看看嘛。”
“就不给你看。”他胜利了。豆豆咬着嘴唇,“哼!说不定不是情书,你以为真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啊?白以为了不起的家伙。”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说重了。果然,傅晚灯冷冷一笑,“谁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说完,擦掉脸上的水珠,头也不回地进教室。这一次,豆豆没有追上去。没人听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喃喃地说:“可是……可是我喜欢你……”
傅晚灯,我喜欢你。
一连两天,豆豆都没有出现在傅晚灯周围。
有她跟着的时候很烦,没她跟着的时候,心里又空落落的。男生就是这么贱。傅晚灯做完作业,书房里静悄悄的。
除了台灯光线可以抵达的圆弧区域,房间里的其他地方,陷在一片黑暗里。他踌躇半晌,终于,对那片未知的黑暗轻轻喊:“豆豆?”
他的声音,激起空气里小小的颤动。
“豆豆,你在吗?”
他又连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应。他失落,恹恹地刷牙洗脸,换睡衣,钻进被子里蒙头大睡。夜越来越深,傅晚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索性坐起来,某种奇异的想念,像疯长的藤蔓缠绕心底。
今晚的月光,只留一弯细细的芽儿。满天的星子异常明亮。像是打翻了装满碎钻石的匣子,满满地撤遍天空。傅晚灯披上外套,刚走到窗边,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豆豆?!
他猛地撩开窗帘,果然,那丫头抱着膝盖,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她看上去更瘦更小,一双眸子晶莹剔透。
他看得心软。
“一直躲在这儿?刚才为什么不应我?”
“我怕你赶我走。”她坐在地上,凝望着他,“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只能在这里待七天。”
民间有“头七”之说,死者的灵魂会在死后第七天回人间看一看,此后,阴阳永隔。傅晚灯明白了,她只剩今晚可以待在人间了。
他弯腰想抚一抚她的头发。手指却径直穿过那片透明的影子。指间的触感,像是漏过一阵风。不可捕捉的风。
“最后一天了,可以陪我去看星星吗?就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了。”她乞求道。他的心一酸,点点头。
等父母都睡熟了,傅晚灯换好衣服,带上钥匙悄悄出门。
从没在午夜出门,整座城市静默得像是沉入海底的鲸。天空绝美,绵软如丝绒的天幕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星子,细密,颗颗灼灼其华,美得不可方物。豆豆和傅晚灯一路狂奔到河滩,午夜的卵石冰凉冰凉,更凉的是晚风。
豆豆的身体单薄。
似乎一阵稍大的风,就会把她吹散。
“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星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乎她,“还没有别的心愿?”
“能跟你一起来,我很满足了啊。”她笑得很美,“你有没有听过星光师的故事?”
“星光师?”
“对。”她说,“星星是一盏盏小灯,布满整片天空。每当夜幕降临,星光师便跋涉在天空,一盏盏摁亮它们。他常躲在云朵后面,悄悄地偷望人间的某个女孩,看她偎依在恋人的怀里,仰望满天的星光。星光很美,可如果没有人一起欣赏,一定很寂寞。不过,星光师从没觉得寂寞。他曾深爱那个女孩,可惜不能陪她到老,只能为她点亮满天的星光。”
他捡起一块石子扔向深河。
小小的石头,擦过水面,啪,啪,击出一连串波纹。
天边,有一颗星悄悄地闪了几下。
“故事说得很好。”他说,“星光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不定那女生也深爱着他,可惜不能与他到老,只能每天仰望天空,看一看,这漫天的星光。我想,这或许就是她纪念这份感情的方式。你说是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好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未语泪先流。
“哭什么?”他心疼了,“换了别人,碰到个你这样的鬼魂,吓都吓死了,你命真好,碰到了我,还帮你来完成心愿。下辈子啊,你要取个拉风又好听的名字,千万别叫豆豆了。这名字,听上去就像一只狗的名字。立刻让人想起了‘吃饭、睡觉、打豆豆那个故事。”
她笑,笑得把泪又咽了回去。
“我本来就是听了这个笑话后,随便取的‘豆豆啊。”他的脸变冷。
她接着说:“傅晚灯,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反正你也不会记得我的名字,所以我就说,我叫豆豆。过了今天,你很快就会忘了我,是吗?”
“谁说我会忘记你?”眼前这张小脸,让他越来越舍不得,“你到底叫什么?”
她摇摇头。
“记得也没用。就算你记得,我也不记得了。”
“因为你要投胎?”
“谁说我要投胎?”她笑得凄美,“我又没死。傅晚灯,你果然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我是你的学妹,只比你低一年级而已。”原来,她也念这所学校。暗恋傅晚灯足足三年。
“告白信、托人要QQ、情人节送巧克力……全试过,你一直都没记住过我的脸。生日那天,我许了个心愿,希望能这样面对面地跟你说说话,牵牵手,看一看星星。后来有一天,我经过一家奇怪的糖果店,那家老板招呼我进去,她说,小姑娘啊,来尝尝我们店的新糖果。”
世界上,大概真有神灵的存在。
神灵会听到痴心人的祈祷。
她从不轻信陌生人,更不会随便吃陌生人给的糖果。那个淡蓝色的下午,她经过那家再没找到过的糖果店。七枚五彩糖豆在玻璃瓶子里晃啊晃。晚上,她按照玻璃瓶上的说明,含一颗,咬碎吞下。
一股草莓的甜香涨满舌尖。
她的身体依然躺在床上,灵魂却悠悠然地脱离出来,再也不用受身体的束缚了。她明白了,只要吃一颗糖豆,就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灵魂脱离状态。除了你想见的人,不会有任何人看到飘在空气里的灵魂。
她急不可耐地去找傅晚灯。一般人见到“鬼魂”,十有八九吓得半死。她喜欢的这个男生果然与众不同,淡定得很。他不害怕,却嫌她烦。
“今天,我吃了第七颗糖豆。玻璃瓶已经空了,我的身体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爸爸妈妈都以为我昏死了,急得六神无主,把我送进了医院。”她仔细端详他的脸,“我不能再任性了,等糖豆的药效过去后,我的灵魂会重新回到身体里。谢谢你帮我圆了心愿,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记得你的样子,等你醒来,我去找你。”
“你不用记得我。我会忘了你。”女生淡淡地说,“糖豆的效果一过,灵魂脱离的这一段时间里的记忆,就会跟着消失。就连灵魂脱离时想见的人,也会一块忘记。”
泪光星星点点,盈满她的眼眶。间或掉下一滴,静美地滑过脸庞,优雅如慢板的音乐。他抬手想擦去那滴泪。那泪水,却如她的身体一样,灰白透明。比影子更缥缈。手一碰就消散了。傅晚灯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绪,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这么害怕另外一个人会遗忘自己。
隔着一片虚空。他做出拥抱的样子,轻轻地在她耳旁说:“如果你忘记了我,至少还有我,记得曾经跟你看过这一片星光。”
他们头顶,星辰静默美好地闪着华光。她最后说了句话,他还没听清楚,女生的身体越来越透明,顷刻间消失在星空下。
糖豆的魔力,消失了。
既然是同一所学校的,早晨总要经过校门吧。
傅晚灯清早便去校门口守着,连守三天,终于等到休养后来上课的她。她老老实实地穿着校服,脖子上挂着校牌,蘑菇头,傻乎乎的样子。见到他跟见到别人没有任何不同,径直背着书包走过去。
守到第三天,他本来有点气馁,见到了她,一颗心居然跟小鹿似的乱撞。他像个猎人悄悄地跟上,尴尬地咳嗽:“喀,你还记得我吗?”
女生受惊不小,上下打量他:“傅晚灯?”
“你记得我?”他很开心。
女生白了他一眼:“你的校牌上不写着吗?”说完,扬长而去。他像个傻瓜似的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嘿,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们一起去河滩看过星星的?你还害我差点被抓考试舞弊……”
“谁跟你看星星?做梦吧你!”女生一点也不温柔,校牌上却写着一个温暖的名字——“杜若”。
原来豆豆的真名叫杜若。
傅晚灯和杜若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身影汇入早晨上学的人海中。
远方,一轮熔金的旭日冉冉升起。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在女生放弃与遗忘的刹那,少年的恋爱,开始了。
从前被豆豆缠着时,他觉得烦。如今是他缠着豆豆,豆豆恨不得甩他于千里之外。周五放学,傅晚灯一路保驾护航送杜若到家。
在她家楼下,依依惜别。
“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他查过,杜若还有三个星期就生日。
“不用送不用送,送了我还要回。麻烦死了。”
“那我带你出去玩?”
“不用不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杜若上楼,关上C座楼下的大门。傅晚灯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扶着白行车,苦笑。世事真是因果轮回。从前,豆豆想方设法讨好他,现在他回过头来,只想让杜若恢复记忆,想起他,却再也不可能。
少年久久地伫立在楼下。
他的侧脸清朗,半晌,怅然地叹气。
那个河滩上的夜晚,那晚碎钻般耀眼的星光,原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妈,我回来了。”杜若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悄悄地撩开帘子往楼下瞅。傅晚灯还站在那儿,一副失落的样子。她凝望许久,妈妈叩门:“小若快出来喝汤水,上次昏迷了那么久,你的身子要好好补补。”
“妈你对我真好。”她乖巧地应着,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楼下。傅晚灯已经走了。她叹了一口气,有点失落。傅晚灯没回家,他按照记忆里豆豆的描述,找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她说的那家糖果店。
那种装在玻璃瓶里的糖豆,真是神灵只能送出一次的礼物。
或许,只有暗恋的人才能找到它。
杜若生日那天,深秋,空气干燥得诡异。所有的东西摩擦都生出静电,似乎稍有火星,就会蹿起弥天大火。那天,傅晚灯又跑去杜若家,混进C座电梯,在她家门口摁门铃。蹲点好几天,他算准这个时候,她父母肯定出门去买东西了。
果然,应门的是她。
“谁啊?”杜若拉开门,外面没有人。
一架遥控小飞机嗡嗡地在空中盘旋,飞到她面前,小心地放下一件礼物。礼物包装精美,夹着生日卡片。杜若走出去张望,傅晚灯拿着遥控器正在不远处向她微笑。
“Hi,生日快乐!”
杜若微微色变,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都说了,你别来找我了。”说完,砰地关上大门。
她太用力,关门声久久响彻走廊。小飞机继续嗡嗡地飞了一会儿,落寞地停在走廊。少年傅晚灯捡起飞机。这个点子他想了一个星期,礼物是花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买的项链。
“原来她不喜欢这些……”他有点明白了。
有的人,她喜欢你记得你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她都心生欢喜;她不在意你时,你采尽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捡起飞机和礼物,一步三回头地下楼。在街角无聊地喝了杯咖啡。没走多远,就听见楼上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只见七楼的窗户里蹿出橙红的火苗。蔓延极快,转眼间火苗噌噌噌地往上蹿。八楼就是杜若家。
傅晚灯想也没想,在楼下大喊,杜若!杜若!
没人应。
楼里杂乱,住户们惊恐地往下跑。拥挤的消防通道里,老人喊,小孩哭,大人们争先恐后地抢路。慌成一团。他边往上挤,边找杜若的影子。没有,始终没有她。到八楼,原来她家大门正挨着走廊窗户,从窗口蹿进来的火苗,把她家门给堵上了。大门被烧得变形。他用灭火器扫灭门上的火时,后背被火苗狠狠地灼了一下。
噬骨的疼。
他几脚踹开门,双手被烧过的铁皮烫出血泡。果然,杜若想逃生又出不去,正急得哭。他抓起她的手往外跑,迟了,大门和走廊全被火包围。
傅晚灯扯下窗帘和床单,连起来绞成绳子,给杜若绑好。
“从窗户走!我一点点放你下去!”
杜若一见是七楼,结结巴巴地哭:“我……我……我怕。”
“怕什么?有我在!”
就这样,少年拼尽全身的力气,倚在窗户边,把女生一点点放下去。杜若从七楼安全地降到一楼,离地面只有一米时,绳子突然松开,她砰地落在地上,屁股感到锥心地疼。杜若顾不上疼,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抬头看,自家的窗户里全是火光,整个房间都着了火。
“傅晚灯!傅晚灯!”她大喊,没有人应。消防车来了,队员们急急上楼灭火,邻居们惊慌四散。买东西回来的父母,见女儿奇迹般平安无事,又惊又喜,抱住她泪水涟涟。
杜若没有哭。
一直等到好几个小时过去,整栋楼被烧得破破烂烂,所有人号啕大哭时,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愣愣地杵在原地,望着那扇傅晚灯站过的窗户。
大家都说,这孩子肯定是被吓到了。
妈妈摇着她说:“杜若啊,你别吓妈妈,你要是心里难过害怕就哭出来。你告诉妈妈,咱家烧成那样,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杜若啊,你没事吧?”
她一声不吭。
直到大火被扑灭,消防队员从楼里往外抬伤员。她也不害怕惨状,跑过去一个个查看,等终于找到在浓烟中窒息的傅晚灯时,杜若愣了愣。
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记得,我记得你啊,我记得你。”
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傅晚灯。那七颗糖豆可以让她连续七天灵魂脱离。她终于圆了心愿,跟喜欢的他一起上课一起走路,说说话,看看星星。这些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的事情,终于成真。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完成心愿的代价就是:杜若醒来后,一定要装作不认识傅晚灯,要彻底“忘记”,否则他会身遭不测。
她不想害他,所以才装得冷若冰霜。
少年傅晚灯匍匐在担架上。眼睛永远地闭上。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神,更看不见那眼睛里一整片星空。
星空多美,如果没有人一起欣赏,该是多么寂寞。
后来,杜若长大了,她还是会恋爱,会结婚,因为他说过,你可以不记得我,只要你过得幸福。再后来,时光爬过皮肤,她七十岁了,老得像一截枯黄的树枝。一场大病袭来,医生说她活不过一个星期。弥留之际,女儿趴在床头泣不成声地问:“妈,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年迈的母亲嘴唇动了动。
“妈,你说什么?”女儿没听清,贴近母亲的脸颊,这次她听清楚了,母亲说:“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星光……”话音未落,门外踱进来一个少年。
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清朗,旁人看不见他,他像影子一样虚无缥缈。杜若却看清了,挣扎着坐起来问:“傅,傅晚灯?”
女儿疑惑:“妈,你在跟谁说话?”
傅晚灯走到病床边,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牵起杜若的手。隔着大火后的几十年光阴两两相望。时光如灯,照出“留在过去”和“被世事侵蚀过”的两个人。
哪怕只幸福过一瞬,也庆幸有你,曾陪我仰望过漫天碎钻般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