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江东听绿绮
2011-05-14橘文泠
橘文泠
“咦?”那人有些诧异,“这是公瑾的东西,怎么在你手上?”他俯身欲拾,我猛地用力挣脱他的钳制。
“来人啊,有贼!”
前院立刻起了喧嚣,可是我一回头,那人已经不在廊下了。
“你胆子不小。”他的身影出现在墙头,这时我才看清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隐约可辨的面目看着有些熟悉。但我不记得曾见过这种狂徒。
“我们会再见的。”撂下这句话,他的身影消失了。
宅中兵荒马乱闹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孙策听说夜间发生的事,特来询问东翁平安,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弟弟孙权,我躲在帘后,看孙郎身后那个少年沉静恭顺,斯文得好像连一步路都不会多走。可我记得他昨夜骑在墙头的样子,他骗不了我。
二
东翁引孙策与大乔相见,我本想跟去看看,可是才到中庭——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什么样的美人能把大哥和公瑾迷成这样,不过还是多谢你没把我供出来。”孙权就在拐角处等着我,日光昭昭,我终于看清他的样貌,与孙策一样深刻的五官,只是眉毛比较平顺,看起来柔和一些,仍有少年的青涩。
配上他此刻吊儿郎当的笑容,感觉可恶到了极点。
“既然知道我帮了你,那么拿来。”我伸出手。
周瑜赠我的圆石,昨夜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定是被他拾了去。
他眨了眨眼睛,手一晃,圆石就如变彩戏一般出现在手中,说:“想要这个?行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你这无赖!”我大怒,一扬手,却立刻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敢打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咧嘴一笑,“不过是小小的琴婢……”
“那你又算什么?!”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嗤笑一声,“父兄荫庇下的纨绔子,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住口!”他忽然厉声大喝,吓了我一跳。
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至于他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有那样阴郁可怕的样子,他紧蹙着眉头,眼神锐利得就像刀子,仿佛能剜出人心里的秘密。这一刻的孙权,既不是人前的斯文也不是方才的放浪,而是愤怒的,甚至带着凛冽的杀气。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情不白禁地退了几步,然后——
落荒而逃。
夜晚,小乔来找我,说着她与周瑜的婚事,说将来带我去之后会怎样,我虽然听着,但是意兴阑珊。
入睡后整整一晚我都在做噩梦,梦中总能看到孙权的那双眼睛,眼神中有着少年特有的凶狠与怨毒。
大乔与小乔将在同一日出嫁,就在婚礼的前一天,东翁召我去,指着一旁一个衣饰讲究的中年女子说:“这是吴太夫人的掌事曹大姑,你带上琴,随她去吧。”
吴太夫人就是孙策与孙权的母亲,我以为她想听我鼓琴,于是拜别东翁,随曹大姑登上了马车。
可在讨逆将军府的高墙深院中,我一曲《幽兰》奏罢,就听太夫人笑着说:“怪不得仲谋一心只要这孩子,果然有些灵性。”
曹大姑说,她家二公子要收我做侍妾,乔公已经答应了。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个孙权,好个孙仲谋!
在房中,我扯断琴弦摔砸设具,可无论怎样都发泄不完心中的怒气。
“知道我为什么向母亲要了你?”子夜时分,孙权终于出现在门外,“我要你为那天的话付出代价!”他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但从那充满怨恨的口气中,我可以想象他那咬牙切齿的表情。
“绿绮鲁钝,口没遮拦。二公子大人大量,又何必气成这样?”我笑了起来,起身与他对峙,“是不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我才不怕他这离了父兄就一无是处的混账。
可是他也笑了,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手心里赫然是周瑜赠的圆石。
我伸手去夺,却被他避开了。
“是公瑾对不对?你喜欢他。可惜……”他的笑声响亮起来,“他已有小乔,哪还会理睬你这丑兮兮的黄毛丫头!再说你也休想再见他……”
“啪——”
这次他没能避开,我结结实实地打中他的左脸。
“卑鄙!”这一巴掌是他活该!
可是当他摸着脸颊向我投来阴郁的目光,那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又从心底生腾起来。我说自己鲁钝可是一点都没乱说,有时候我的确很冲动,做事不计后果。
然而最终他没有大声呵斥我,也没有狂暴地扑上来掐死我。他只是将那圆石摔得粉碎,然后拂袖而去。
三
之后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他,因为孙策与大乔的婚礼,乔府上下一片忙乱,当吴太夫人再召我前去时,我才得知他往阳羡处理县务去了。
若无父兄,凭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岂能为一县之长?我心下冷笑。
之后的日子里我依旧充当琴婢的角色,听众只有太夫人,偶尔还有孙策和大乔。我再也没有见过周瑜。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我拨错琴弦时来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该怎么办。
如此过了数月,一天忽然来了个阳羡的老茶农向太夫人献茶,说是为答谢孙权救了他的儿子。
没想到在阳羡,他竟是很有民望的。
更令我诧异的是,老人随后又献上一副丝弦,说是给我的。
在老人离开之前,我私下里询问他为何赠我礼物?
“二公子对小老儿的大恩,小老儿无以为报,记得一日二公子来查看蚕桑,见了上好的蚕丝就说可制琴弦,又说起姑娘理得好丝桐……小老儿人老了,眼可不花,二公子看重姑娘是一目了然的事,小老儿就自作主张讨好讨好姑娘。老人说起这些,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暧昧不明的笑令我着恼。
老人离开了,我抱着琴走过廊下,不经意看见枝头缀着青青的小石榴,惊觉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孙权一走就是四个月,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抓着他问问,他到底在阳羡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弄出这种误会来。他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砰——”琴掉在地上,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去想他呢?那么可恨的人,他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不回来才好!什么看重不看重的,一定是老人家会错意了。
一定是这样。
他并不在意我,所以我也不该在意他。
更何况,事到如今,我也绝不能在意他。
很久之前古人就说过:世事难料。
就在孙权归期未定时,他兄长的噩耗却先一步降临到这个家里——孙策为仇人的毒箭所伤。
在他弥留之际,太夫人派人到阳羡招孙权连夜赶回。
次日清晨,孙策已卒。
江东又失去了一个能够守护它的英雄。
一夜之间,整个府邸就换成铺天盖地的白色。
太夫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只许曹大姑出入,数日后,她终于走出来,端坐于灵堂上迎候前来吊唁的客人。
出乎意料的是,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很显然,孙策一死,江东的各方势力又开始观望了起来。
头七的晚上,我快步经过灵堂,却在后庭的长廊上听到
了异样的声音。
有人在剧烈地喘息,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像是被人扼住喉咙般嘶哑的低吼。我闯进灵堂,看到孙权蜷缩在地上,挣扎着,神情异常痛苦。
这些天我一直没有机会与他说话,只是在灵堂上远远地看到他身着素服,默默地看着兄长的灵位,面无表情。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可身体的反应比思想要快,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身边。
“喂——”他一定是被魇住了,我伸手想推醒他,可一碰到他就被他猛地抓住了手扯进怀里,“大哥,我大哥他……他……”
他手臂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我可以感觉得到恐惧和哀伤。
“孙将军已经死了。”我轻声说。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些哽咽。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上他的背。不管多讨厌他,现在先忘了吧,我对自己说,他刚失去了那样一个神明般的兄长。
“我总是梦见大哥,然后醒过来,就睡不着了。”他放开了我,面对面,我看见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
我恨这个笑容,这是粉饰太平。他不该这样,我所知道的孙权有少年意气的张扬,当喜则喜,欲怒则怒。可现在他却将情绪掩饰起来,似乎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心思。
我要撕掉他这张假面具,他别想骗我。
“若你想哭,哭就是了,我不会笑话你的。”
别把悲伤全掩埋在心里,免得心也跟着一起腐烂——这样的话,我说不出来。
可听了我的话,他还是依旧笑着:“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绿绮,我很累。”逞强的家伙。不过这样也好,因为他的这个要求,我办得到。
四
有一首秘曲《高唐》,能在引宫按商之间催人入梦。
我为他弹奏此曲,直到天明方才停手。
曲声方罢,我发现他竟已醒了,正盯着我的手看。
彻夜抚琴,指尖被丝弦割破,正渗着血。
“我不值得你如此。”他撕了衣襟替我包扎,“我不过是个托赖父兄荫庇的纨绔子。”他旧话重提,还装出个促狭的笑容。可是骗不了我。他在恐惧。因为从此以后不仅仅是孙家,还有孙策手下的众将及谋士,甚至整个江东都要由他来承袭。那么沉重的担子。可他只不过比我年长一些而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安慰他又有什么用?
原来,真正没有用,一无是处的人是我。
“绿绮?”他忽然凑过来,或许想看我为什么发愣。
我忍不住伸手抱紧了他。
“绿绮?”他似乎有点被吓到了,我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此刻我只想抱着他,哪怕只能给他一些支持也好,“仲谋,别怕。”我哽咽着对他说。
其实这一刻害怕的人是我,我怕他会推开我,告诉我他并不需要我的支持,他并不需要我。
幸好,下一刻他就环着我的腰,将我紧紧地箍进了怀里。就在同一天,周瑜赶来奔丧。同行的还有小乔,她已怀了身孕,这次的噩耗和长途颠簸令她十分不适,每晚都会做噩梦,以至于神情恍惚,卧榻不起。
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大乔就来找太夫人,希望我能前去探望小乔。
“往日小妹也有此症,都是绿绮在旁抚琴,以定心神。”大乔说过原委,太夫人一向视周瑜为至亲,立刻就遣我过去探望,“你就陪着小乔,到她好了为止。”
我在从人的陪同下去了他们落脚的宅邸,在大门处与周瑜不期而遇。
他身上还穿着甲胄,风尘仆仆,形容肃穆。
“将军。”我向他行礼。
“是你啊。”他竟还记得我,“小乔总是说起你。”
原来如此。压抑下心中的一点失落,我看着他憔悴的脸,“逝者已矣,将军还请节哀。”
他微怔,随后脸色沉了下去:“他不该这样早死……他是英雄,该战死在争夺天下的战场上,而不是这般……这般……”
他说不下去了,神情也越发阴郁起来。他与孙策同年,总角相识,及长又一同征战南北扫荡江东,逐鹿中原是他们共同的梦想。他的伤痛,我无法体会。
“将军休要灰心,孙将军虽逝,但二公子与他一母同胞,必然弟承兄志,以振兴江东为己任。”我宽慰他,而他报以有些奇怪的目光,似是探究,又如询问。
可最终他只是让我快些进去,自己则匆匆走了。
小乔见了我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她秀丽的面容虽因劳顿消瘦了些,但眼神却是快乐的,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幸福。
我在小乔身边待了三天,夜间为她抚琴,白日与她谈天,终于使她心绪平静下来。这三天里我再没见过周瑜,他一定是忙着与太夫人商议对策,江东诸侯群龙失首,正蠢蠢欲动。
回到孙府的那天,我看到门庭外排成长龙的队伍不由得吃了一惊,前来接我的管家说那是江东诸侯遣来吊唁的人。
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内,局势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化。
但个中缘由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一入府太夫人就召我去,听我备述过小乔的情形后,她与大乔都松了一口气。
拜见过太夫人后我就想回自己的屋子,却在经过回廊时被人拽到了一旁的空屋里。
“你——”是孙权,他瞪着我,一副有怒难发的样子,“你对公瑾说了些什么?!”
“二公子此言何意?绿绮愚钝,请二公子明示。”我不明白他又怎么了?
“那天我看见你与他在周府外说话。”他沉默了一下,“后来他来吊唁大哥,称我为主公,又对他的那些手下说以后我就是江东之主,跟着这几天,江东这些……”
原来如此,周瑜当众奉他为主,江东群雄一定是听到了风声,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不好吗?”我反问道,“周郎肯这么说,是因为相信二公子会秉承孙将军的遗志,统领江东,问鼎中原。”
“他看重的,只有我大哥而已。”他神色阴鸷,“无论谁能实现大哥的志向,他就会追随他。”
他这是在闹别扭……我忍住不笑。
“你觉得你不如孙将军,所以不配有周郎为臣?”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装作没看见:“周郎人中英杰,你要是不能用他,不如说明白,放他白奔前程,或者干脆你奉他为主,把江东六郡让给他好……”
“住口!”他终于忍不住了,“谁说我不如大哥?!开疆拓土我是不及他,可守成立国,他绝不如我!”
我轻笑:“二公子豪言,绿绮拭目以待。”
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揽进怀里。
“绿绮,你会看到的。我会做给你看,我比大哥,比公瑾都更适合做江东之主。我知道你仰慕公瑾……可他已有小乔,我会像他对小乔那样待你,不,我会待你更好!”
他不该对我说这些,仿佛他有多需要我。这如蛊惑一般温柔的声音,会让我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
我想挣脱他的怀抱,找个清净的地方告诉自己,不要动心,不可动心……
“绿绮,不要再想着他,留在我身边。”
他这样说,随后小心翼翼地吻着我的脖颈,珍视地,却又满含烈火般灼人的渴求。
而无论我怎么努力来对他保持无情,这一刻,看来都已
经太晚了。
五
我下了决心,要留在孙权身边。
而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待我的好,是让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羡慕的。夏冰置堂,冬观芍药,雪水春茶,秋江见荷,只要我想得到,任何愿望他都能为我——实现。
他甚至寻来了那张与我同名的琴,绿绮。
琴身温润如玉的木质上浮现着天然的深绿色纹理,轻拨丝弦,声如金玉。
我很开心。
这样的宠爱当然会引起其他人的非议,曹大姑当着我的面虽然不说什么,但她冷淡而满含厌恶的目光我一直都能感觉得到。就连太夫人,也不是没有不满。孙权曾提过想立我为正室,太夫人没有直接反对,只是说:“绿绮出身低微,就这样立为正室恐怕江东各世家的名媛淑女有怨言,待她为你生下一男半女,再议此事也不迟。”
这话看似有理,但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太夫人的托词罢了。不过也没什么,虚名一个,我不稀罕。从此这事再没有被提起过。建安十二年,太夫人去世了。继兄长之后,孙权又失去了母亲。大殓之夜,我陪着他守灵,断七之时,我站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握着他的手,直到它变得温暖。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比以往更沉溺于与我厮缠,他喜欢将我的长发绕在指间,借由每一个交换气息的亲吻,每一次肌肤摩挲的火热温度来确认我一直都在。我也放任他这般狂浪,只希望能多少让他觉得平静些。
可有的夜晚,他依然会带着些恐惧,将我紧紧地箍在怀中,彻夜不眠。
“绿绮,我只有你了。”在我面前,他是不会自称“孤”的,他总是说,只要我在,他就不孤单。虽然如今江东已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安定富庶,他向世人证明了他是名副其实的江东之主,可是在他心里,依然时刻有着不安和恐惧,总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一直长相陪伴。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他不许我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也不会回答。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好的事情总是接踵而来。建安十三年,曹操来书: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这分明是威胁要攻打东吴,是蔑视和侮辱。可听说接到这来书后,一班文臣众说纷纭,多是劝他降曹。他的心情变得很差。夜间,我为他抚琴,《流水》轻灵跳脱,洋洋洒洒,却不能抒解他心中的郁结,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是不是为曹操的来书烦恼?”我索性推开绿绮琴,把话挑明了。
他看着我,露出有些苦涩的微笑:“你好歹装一下,不要总是这般通透。”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就地躺下,“我不想将父兄基业和自己的心血拱手让人,可是一旦开战,倘若不幸战败,江东六郡必遭居戮之祸……”他眉头锁得更紧,仿佛看到了血光,听到了惨叫声。
这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曹操攻克徐州后曾居城劳军,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他必须为江东的百姓考虑,这就是为人主君应有的胸怀。
而我,则只为他一个人考虑,我知道他不甘心,他岂能甘心?富庶康宁的江东是他多年的成就,更是他要赖以逐鹿中原的基业。
“周郎不日将归,何不等他回来,听听他的意见?”我建议道,不出所料,看到他露出不悦的样子,我假装没发现,继续说,“周郎在文臣武将中皆是声望卓著,无论是战是降,总该先取得他的支持。”
“绿绮……”他忽然起身抱住了我,“你说得对,只是能不能不要再说他了?还嫌我还不够痛快吗?”
我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这么些年,他的疑心和不快,始终没有减少半分。
欺负他也欺负够了,还是要给他一点甜头。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附到他的耳边,“仲谋,不要降曹,不要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沦为一个降臣。”
“你是说——”他惊喜地看着我。
近日我总是头晕目眩,找了大夫来把过脉息,才知已有了身孕。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孩子。
他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直到闻报鲁肃求见,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偌大的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绿绮,我真是小看了你。”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曹大姑,太夫人去世后她就一直在静室为太夫人守孝,足不出户。
可我知道她一旦得知我怀有身孕的消息,必定会来找我。
“大姑安好。”我向她颔首。
“你停止服药多久了?”她自阴影中走出来,一头乌发赫然已经变得雪白。
就像一个鬼。
“一年。”
她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扭曲:“你不要命了吗?你这女子……太夫人真是小看你了!”
事实上她说得不对,那时太夫人并没有看锚——那是在我刚入府的时候,孙权去了阳羡,一天太夫人召我去,我本以为她是要听琴,可她却将一个装满药丸的锦盒放在我面前。
“这是汉宫秘药‘息肌丸,每月朔日极阴之时服一颗,可使女子青春长驻。”
她只说对了一半,这是赵飞燕姐妹所用的秘药,她们确因此药而艳冠六宫独宠一时,却也因此药终生无嗣。我迟疑着,不敢接下锦盒。
“以仲谋的身份,迟早要匹配江东的名门淑女,虽说母凭子贵,但你出身如此微贱,你的子嗣将来也无所依恃,倒不如不生。何况老身看得出来……”太夫人觉察到了我的迟疑,于是为我备述其中的利害关系,“仲谋虽一心系在你的身上,你的心,却并不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欢乐一时,将来你子然一人,若要离去,也可无牵无挂。”
那时,这字字句句,都说中我的心事。
我接受了那个锦盒。
然而太夫人没有想到,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我对孙权的心意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看着曹大姑恼恨的脸,心里竟有些快意,“我偏要为他生一个孩子,谁也休想阻我。”
这样,当我离去时,就不会留他孤零零一人了。
过不了几日,周瑜归来,朝堂上终于定下了抗曹大计。
之后孙权自然比以前更加繁忙,但他还是抽出空来看我,听我抚琴,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我:“看你消瘦了多少,这小子还真能折腾人。”
埋怨归埋怨,他其实比我更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甚至连名字都取好了。
“若是儿子就叫孙登,若是女儿,就名鲁班.以取其手巧,好不好?”
他这思路太诡异了,可我还是说好,不过又偷偷在心里祷告上苍千万让我生个儿子,我可不想将来女儿为这名字恨我一辈子……
赤壁之战那夜,府中的气氛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人提到战争,战争只是死死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在府中自然看不到江边水寨的情景,但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冲天的烈焰,无数人葬身火海,鲜血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仿佛烈火肆虐的地狱降临到人间。
我看见孙权身在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做锚,为了保住江东,他必须战胜,可我还知道他最终选择战争是有私心的。
为了我的那句话,为了与我长相厮守,为了成为那个胜过周瑜的人,他不惜一战。
所以若有天谴,我愿以身代之。
自梦中醒来,一切都已结束了。
当他从水寨归来,我用欣喜万分的笑容面对他.紧紧拥抱.气息交缠的亲吻.毫不吝惜地倾出所有的情感。
我怕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次年春天,登儿出生了。
接生妇抱着他向我道喜.说她从未见过这样壮实活泼的孩子,我欣慰地笑了笑.忽然喉头一甜,咯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但我知道,这是我生下登儿的代价。
息肌丸之所以能让女子色如春花容颜不衰,是因为其中包含了麝香白芷等数十味活络气血的药材,用于加快女子的气血运行,所以虽然能够使得青春长驻,却会因此而不育,寿命亦会缩短。而一旦停止服药,习惯了药性的身体更会因气血淤滞而加速衰败。
我用性命,换来了我和他的孩子。
严令众人不可多言后,我遣人去向孙权报喜,他很快赶来了,还是不顾体统地一路跑进来的。
看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登儿的样子,我想的只有一件事——
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大战之后,天下形势有了变化,东吴的下一步动作被提上了日程。
一天夜里已过子时他仍未过来,遣去问讯的人回报说他正与周瑜议事。于是我去了静室,从偏门而入,躲在屏风后面偷窥。
原来他们在谈如何对付刘备那股势力,周瑜认为应当分化刘备君臣,否则“恐蛟龙得雨云,终非池中物也。”
可孙权说,若刘备的势力太弱,面对曹操江东怕是独木难支。
听他们在屏风外争论,有些话我都听不懂,却又不想离开。
我不懂什么军国大政,我只是想多听听孙权的声音。可是听着听着,我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周瑜已经离开,屏风也被移走了。
而孙权,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生什么气呢?他又没说过不许我听政,我冲他笑了笑,想到他身边去,可我刚起身,眼前就是一黑。
之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自知已是油尽灯枯,只不过挨一天算一天。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只怕什么时候我睡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这次他似乎气得不轻,我在病榻上躺了十几天,他只来了三次,还都是在我昏睡的时候。
这天傍晚,他终于在我清醒时过来了。
我叫人将登儿抱去别处,我想和他独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在榻边坐下,却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和他大眼瞪小眼。
最后他忍不住了:“公瑾日前又上书,说应取蜀地,再与马超等结盟,可对曹操成合围之势……我觉得此议甚好,已经准了。”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跟着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公瑾之言有理我自然会听,你,你就别再闹了!”
他以为我在闹脾气?他竟以为我为了他没有采纳周瑜的计策在闹脾气?!
苍天,这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想跳起来臭骂他一顿。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再想想,或许也不能怪他,他这个心结是我亲手结下的,这些年来我又总是利用这个心结欺负他。更有一件事我从未说出口——
无论后世将如何评价他们兄弟与周瑜,在我心中,他永远是唯一的那一个,能够最终号令天下的英雄。
忽然他俯下身来抱住我:“你身上怎么这么冷?绿绮,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快些好起来!”
“我要绿绮。”
他愣了愣,随即省悟我说的是那张琴,于是立刻从琴案上取来。
我勉力坐起来,抱着琴,轻轻拨动丝弦。看着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忍不住又想欺负他:“仲谋,尚书郎家的谢姑可好?”
我虽在弥留之际,却不是耳聋眼瞎。尚书郎谢昭的女儿,前几天曹大姑将她的画像送到他的案上了。
书香世家,名门佳人。
他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她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气得更厉害了。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就咳嗽,衣袖上沾了血迹,我抓紧了布料,不让他看见。
“若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让别人为你弹绿绮?”我问他,他双眉一挑,下一刻就凑了上来。
我不敢张口,怕他尝到血腥味。而他只是轻轻地吻着,如蝶触蕊。
“绿绮,别胡说,你又怎会不在?你……你……”他踟躇了一下,发狠道,“你要是不在了,我此生再不听琴!”
能有多少人可以听心上人说这样的话?我望着他,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
少年相逢,各自心高气傲,除了伤害彼此我们什么都不会。后来花了那么多工夫,明白了,爱上了,却已流年偷换,一切再也回不到当初。我还算幸运,近十年的时光独占他所有的爱恋,临到未了,还能得到一个这样的承诺。
可是还不够,我一向很贪心,总想要些无福消受的东西。
“我不信。”我低声说,他一僵,恨恨地看着我,“要不要我发个毒誓?!”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用最后一点力气高举起绿绮琴,狠狠地砸了下去。一声重响,丝弦散乱。世上从此再也没有绿绮琴。我是琴师,却亲手毁了一张绝世名琴。我伸手揽住他的肩,凑上去轻轻吻住他的唇,我要他再抱我一次,让我在迷醉里死去,我愿用来生所有的福报来换取这份独占之心——他这一生,只有我,为他弹过绿绮琴。从此后,弦断,无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