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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深处

2011-05-14尤妮妮

飞魔幻B 2011年2期
关键词:神医眼睛

尤妮妮

楔子

曾经有人对我说,你是想要如瀑青丝,还是纤纤玉手,抑或是婀娜柳腰?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换来。

我沉默半晌方回答他,只怕我真正想要换的,你未必能给得了我。

绛纱金盏下一点浓墨在宣纸上化开,不偏不倚,正是纸上美人眸中灵动的一点,流光溢彩。提笔人吹干新墨,微含得意地问我:“紫画,你看这双眸子清幽空灵,温柔似水,可像极了你?”

我充耳不闻,依旧执扇倚窗懒洋洋地望下去,我这窗口就像个戏院的绝佳看台,稍一留意,就能看到花满楼的各式人等在大堂穿梭,调笑之声不绝于耳。

坊间的姑娘们果然个个都是唱作俱佳。我不由得莞尔,回身袅袅地走至他的身侧,在他耳畔呵气如兰:“子奇你的画艺真是……“却一眼望见纸上栩栩如生的美人,不由得怔然。

他的确是将我的双眸画得鲜活灵动,可是除了一双眼睛,画中女子那袅娜如柳的腰肢,清水般的瓜子脸,远山般的娥眉,与我无半点相似之处。

我便啐了他一口,恼怒地转了口风:“你的画艺真是奇差无比。”

他并不以为意,纤长的手指轻拂我额前的青丝,目光极温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一派深情款款的模样。只是在青楼花坊,处处皆是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根本当不得真,更何况子奇是个浪子。

所谓浪子,便是处处留情,便如他画中的这个美人,明明就是他众多红颜知己合起来的一个幻影。就如美人这双纤纤柔荑,十指削如葱根,丹蔻流彩,光可鉴人,一望便知是花满楼前花魁宛如的最大特色。

子奇的目光随着我向下移,也落在画中美人那双吹弹可破的粉嫩酥手上,我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在耳畔传来:“宛如的手指如今应谚_瘳氢了吧?”

我没好气地走开:“奇怪,你是大夫,却怎么来问我?!”

他默然不答,转身嘱咐小丫头们去找人将那幅画装裱起来。画上的美人一双山水迤逦的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我,一瞬间鲜活得就像要从纸上跳下来—般。

我将湘妃扇半遮双眸,不肯去看那幅所谓紫画姑娘的肖像,不防指上三寸黄金缕甲套轻刮上肌肤。

疼得连心都揪了起来。

除了浪子,子奇的唯一身份不过是个郎中。然而这个郎中却不一般,他在平安城中声名鹊起,正是由于宛如那双纤纤柔荑,十指丹蔻。

那时她最引以为豪的两片寸余长的玉甲,因被硬物所伤,碎裂开来,伤得鲜血淋漓。宛如躲在房内哭哭啼啼,痛不欲生。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子奇是如何气定神闲地察看了她的伤口,又淡然吩咐下人去取块上好的琉璃给他。然后一室的人都屏息看他极认真地将那块琉璃切断打磨,这样的架势不似个郎中,倒像个正经的琉璃工匠。

最后他的掌中躺着两片与指甲一模一样的琉璃薄片,轻如寒玉,晶莹剔透。又兀自从怀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来,将那些白色粉末仔细涂在宛如的手指上,一边温柔地与她说话,一边轻松地将那碎指甲取了下来。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我随众人看得入迷,却不防他悄然走至我身畔,用袖子轻轻遮住我的眼睛,温热的气息直传至我的脖颈,只寥寥几句话:“伤口血污总是有些触目惊心,紫画你的美眸看的应该是赏心悦目的东西,快些走开,别让这些污了你的眼睛。”

子奇没有白担浪子这个虚名,他虽盘旋在诸多红颜之间,却能让每一个女子都感到他的确是真心实意,一言一行皆有十二分的温存体贴,关怀备至。

宛如的手指果然在十日之后痊愈,她那两片水晶般的玉甲以假乱真,颜色更为鲜艳璀璨,掠过琴弦时铮铮作响,十分清脆动听。宛如抚琴,最后竟成为平安城中坊间一绝。子奇神医的名声也白此流传开来,多少达官显贵竞相前来请他医各种疑难杂症。黄金白银塞了他满怀,他一转身,极洒脱地全掷在了这烟花之地。

我走至廊外,看他正停下脚步与另一个新来的娇俏女子调笑,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我突地想起以往我总是躲在静谧处悄悄看他与宛如在花前月下说着软语情话。

宛如最后终于由一个深爱自己的富家公子接进门当了填房。她一走,我便是花满楼的当家花魁,照样门庭若市,宾客满堂。

只是我照见廊前池中伶仃细影,精致的妆容下有着掩饰不住的沧桑和疲惫,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池中水波荡漾,那如花容颜也被扭曲拉长,模糊得不成模样。

我在绿铜小鼎里点一炷甜香,隔着一缕袅袅细烟看子奇正将第五封京城来的书信缓缓塞入袖中,对正苦候在门口的锦衣客人淡然地点点头:“信我已收到,你可以回去了。”

后者有些讶然地发觉他后面再无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便咽了口唾沫果然转身就走了。

我低下头,不防被薰香呛得眼睛里有几滴清泪淌下。忙转过身,便有一方帕子递过来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我心中如秋水般荡漾,却微偏过头取笑他:“原来严神医也会遇到棘手难题,无从下手吗?”

他哑然失笑,笑容中有倨傲的神色一闪而过:“这有何无从下手的?莫说只是左臂烧伤,便是整张人皮溃烂,我都能替小王爷治好。”

子奇如此意气风发,我不由得看得入迷。突然便明白为何京城的齐王爷要屈尊纡贵来请他。只为齐王甫出生的幼子左臂不幸被烧伤,他爱子情切,心急如焚,而子奇恰恰是名动天下的旷世神医。

只是医者父母心,子奇何时变得如此冷漠无情?他望见我眼中似有疑惑,抬手替我整理额前青丝,轻声告诉我:“小王爷伤势严重,若日后不想留下疤痕,必须换肤。”

然而身上肌肤不比指甲头发可用替代之物,齐王必定要找个同龄的孩童来割肤代之。我方才知晓他的为难之处,也终于明白为何子奇往日总不肯多提这种奇妙的医术。它是一把双刃剑,救一个人必然便要害另—个人。

我正暗自思索,不防他轻轻搂我入怀,嘴角泛出潇洒不羁的笑意:“算了,我到底要不要去,便由紫画说了算罢。”

我回转身,蓦然发现他在顷刻之间便由清高傲气的神医迅速转换成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浪子。而这两种身份,对倒可一个女子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抬起头,在一室的缭绕香雾中静静地望着他,恍觉身畔的每一缕空气都如此温润柔软,如梦似幻。

后来我每次想到那时没有借着子奇的承诺让他不要去齐王府,我便连肠子都悔青了。

锲而不舍的齐王爷于三日后又派人来请了第六次。那时子奇正携着我走出花满楼,他喝了点酒,醉意醺醺地看一顶小轿拦住他的去路。轿内有个女子的声音柔媚委婉十分恳切:“请问这位公子便是严神医?”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我紧紧靠住子奇以却心头的凉意。不防他行若游魂般走离我身畔,极自然地掀起了帘子,在望见轿中女子的容貌后方恢复自然的神情,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子奇便随着这个齐王府的婢女去了京城。我站在阁楼上倚栏挥手与他送别,默默地看那修长英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尽头。我并不忧愁,因为他迟早是要回来的。

一月未满,子奇果然再次踏进了花满楼。只是他来时,已

是天将拂晓,东方初白。我带着倦意用银钩卷起青纱帐,看他凭窗而立,一袭青衣被凉风吹得呼呼作响。

我有些诧异,齐王对他这个神医定当不薄,为何月余未见,他却反而有些消瘦憔悴。他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便连一贯豁达开朗的笑容,都是这般勉强。

他望向我的目光温柔如水,轻声告诉我:“紫画,我只是想来再见你最后一面。”我的心蓦地一沉,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要上哪里去?带我一起走。”

他冰冷的手拂上我的面庞,最后停在两眸眼角,微微抬起我的下巴,声音越发低沉:“我日后不能再去京城,也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城镇。你真愿意陪我浪迹天涯,隐居山间?”

那时天际开始有一缕霞光隐隐泛出,我的目光白窗上的苍茫云海收回来,落到他清俊的脸上。我根本无心去追究他在齐王府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字一字告诉他:“哪怕是刀山火海,深渊血池,我必定誓死跟随。”

第二日正午,我与花满楼一众姐妹齐赴萧国舅之约,坐着他精致而华丽的画舫泛舟湖上,共享春光。

萧国舅是萧家三少爷在坊间的戏称,只因他家中有个在宫中当婕妤的长姐。酒筵之上,花满楼的姑娘们便经常一口一个国舅这样奉承着,讨他的欢心。

他也极喜欢向人卖弄捕风捉影听来的宫中逸事,譬如天子钟爱眉目如画的女子,又譬如天子这么多儿子中,尚在襁褓中的七皇子日后也许能登大宝。只因这小皇子天生便有状如五爪青龙的胎记,正是所谓的天子之相,甚得圣上的欢心。

喝得醉醺醺的萧少爷被诸多姐妹们围着,只管讲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我独自走出船舱,那睁着一双醉眼的萧三少爷也踉踉跄跄地跟上来,嘴里说着些胡话:“紫画你真美,我姐姐若有你这样的媚眼如丝,还不将当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

我盈盈一笑,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往后斜斜倾倒,纵身便坠进了湖中。

舫上有片刻的宁静,瞬间便有尖叫声此起彼伏。我潜在水底看他们手忙脚乱混乱不堪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轻笑,在水中挥挥手,转身宛如一条鱼般向湖底深处游过去。从此我总算是脱离了这种醉生梦死,风花雪月的生活了。

待我从水里探出头来时,早已到了湖的另一边,岸上照样春光旖旎,如珍珠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一身青衣的子奇身上,衬得他越发器宇轩昂。

他微笑着将浑身湿漉漉的我从水中捞起,轻声告诉我,在岸上候着的马车内有备好的替换衣物,湖边风大,小心别着凉。有微微的湖风吹来,我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只是我的心里便觉如一罐蜂蜜被火烤得汩汩渗出来.即甜蜜又温暖。

这样的温柔体贴,往后便只会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我心里无比快活,便连那个将子奇逼得要沦落天涯的齐王也一并宽恕了。子奇在替小王爷换肤时发觉用之替换的那个婴儿胳膊上有着一块很明显的青色胎记,状如飞龙。

齐王使的是调包计,他狠心将自己的孩子胳膊烧伤,再费尽心机将七皇子偷来,偷龙转凤进行换肤,欲人不知鬼不觉地便将这江山易主。子奇不欲瞠这浑水,打定了主意隐姓埋名一辈子。

我便也打定主意陪他一辈子。我任由他搀着乖乖地走向马车,不防他伸手替我抹去脸颊上蜿蜒而下的水珠,浅笑着赞我:“紫画,原来你的水性竟然这么好。”

我陡然停下脚步,张了张嘴,有一句话从心底猛然浮起,却在咽喉打了个滚,又勉强吞了下去。绝口不提。

子奇,原来你已全然忘了初见我时的情景,亦是在这春光明媚的湖上,我亦是一副浑身湿漉漉的模样。只不过怀里多了个血迹斑驳,奄奄一息的你。

我费了几日工夫熬药将你的身子调理好,终于等到你睁开眼睛,清癯憔障的面容上却只有凄怆和悲凉。你那时仍是额头发烫,嘴里只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鸣秋。

鸣秋是你的青梅竹马,你们新婚燕尔,鹣鲽情深,素来潇洒不羁的你便带着入门不久的小娇妻乘舟一路南下来赏春。不料船甫到江南便遭到水贼伏击,鸣秋不肯受贼人欺辱,飞蛾扑火般挺上了对方手中的利剑。而你被洗劫一空后,便被那伙贼人弃之湖中。

最后我们终于找到鸣秋时,她的血早已干涸凝成黑紫色,苍白修长的手指也已僵硬发凉。我站在你的身后,默默看你温柔地整理好爱妻的一缕缕青丝,而后亲手用一坯坯黄土将她掩埋,坚硬的沙石将你的手硌得鲜血淋漓,一滴湔尚下来。

就如你那神情毫无波澜的清俊脸庞上,分明有一滴滴晶莹的泪珠蜿蜒而下,径直滚落进了我的心里。我在花满楼这许多时日,也是见惯了男女间的缠绵爱恋,却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

你因为爱她太深,最后便选择了遗忘,你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到的江南,忘记了是我将你从水中救了上来,渐渐地便连自己原本的性情都全然忘却了。你给自己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你放浪不羁,玩世不恭,流连花丛,处处留情。尤其是与花满楼花魁紫画的风流韵事,人所共知。

只是子奇你自己大概并不知,你爱我,是因为我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你的鸣秋,你爱宛如,是因为鸣秋的纤纤十指也是削如葱根,光彩照人。甚至连齐王府将你顺利带回去的女婢,我知道她不过是因为拥有与鸣秋一模一样的娇柔嗓音。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风流倜傥的浪子严子奇,其实是个真真正正的痴情种。

可是现在这个秘密,便是连子奇本人都是不会知晓的了。我欲将它尘封起来,尘封在这远离尘嚣的青山绿水间,野郊草庐畔。这是属于我和子奇两个人的世外桃源。尽管他将我当做鸣秋,花前月下在我耳畔温柔地说着情人间的絮语。一双清俊的眸子含情脉脉地望过来。我只觉自己便要融化了。

只是当作鸣秋却到底不是鸣秋。我太天真,以为将自己围在这一个甜蜜虚幻的梦境中一觉便可以永远不醒来。却不知道我不想醒,子奇却终于是要醒的。醒了之后便是离开我。

他走得那般决绝,便连告别的话都没和我说上一句,那时已近黄昏,我本走出草庐笑意盈盈地告诉他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却只见到他脚步匆匆地追寻着另一道袅袅的身影,我张了张嘴,终于没开口唤他。

回过头,一眼便瞅见墙上的那幅所谓我的画像。画上美人如细柳般的腰肢是那般熟悉,分明便是刚才在门前一掠而过。子奇只为了一个与鸣秋相似的身影便将我抛弃了。

我无力地倚门慢慢瘫软,嘴角的笑意变得如此苦涩而凄凉。那时天际被晚霞渲染成一片酡红,便如被点燃了的胭脂,径直烧向我的心头。画上的美人依旧那样巧笑倩兮地望着我,我冰凉的手伸过去将她从墙上拿下来,一点点地卷起来。

紫画啊紫画,原来在子奇身畔这些姹紫嫣红中,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你明知前因后果,仍在这段孽缘中执迷不悟,陪着子奇自欺欺人,心甘情愿地当鸣秋的一个并不相像的影子。

然而到最后,他却连这个影子也不要了。

子奇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有心无力。

在我与他隐世避祸的这段时间内,朝中政局发生了剧烈

的变化。齐王爷的野心终于被人揭发出来,圣上一举歼灭了他所有的党羽。上至王妃,下至厨子仆妇,俱被收押在牢。

便连齐王连着六次才请进府的神医严子奇也未能幸免。只是所幸小皇子调包事件终未东窗事发,他顶多是一个与齐王爷亲近的布衣,获的罪并不会大,却能在两个极端徘徊。

要有人落井下石,添油加醋,便能重到去服苦役,发配边疆。要有人肯保他,那么哪怕是毫发无伤地离开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便是我重回江南花满楼后,辗转找到萧三少爷.他告诉我的话。我认定萧三少爷是能搭救子奇的贵人,因为他有个在宫中当着婕妤的长姐。

再见到子奇时,是在京城,那时天已经有些转凉.我裹在绛色纱羽大披风中的脸庞都有些发冷,尤其是见到正盘着腿坐在牢房里的子奇,一身单薄的囚衣肮脏不堪,泛着酸味和臭气的潮湿地上有几只老鼠爬过他的身畔。他却不以为意地站起身,嘴角浮起不羁的笑意。

我瞧得有些发怔,子奇啊,为何你在如此窘迫艰难的环境下,仍能保持如此从容淡定的心境?是因为你在这世上早已无所颐虑,所以也不惧死亡吗?那么我呢,我又算什么呢?

我将纷乱的思绪勉强埋于心间,垂下眼睛告诉他:“子奇,萧国舅能救你出去。”

他蹙眉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我口中的这个国舅爷是何许人,只是电光石火间,他却换上了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浅笑着向我点点头:“紫画,日后你从了良,定当要好好地跟着夫君过日子。我即使是死了,也能放心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原来他不是没替我着想过,只是他却不知,我紫画若是要洗尽铅华脱离风尘,不知有多少公子恩客竞相肯来替我赎身。然而我却作茧自缚,我因为这个男子痴恋着自己的爱妻而爱上他,却又永远也代替不了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何苦来哉?

我抬起头,轻轻问了他一句:“子奇,我想求你替我换一样身上的物事可以吗?”

他有些愕然,随即点点头:“紫画你既然开了口,无论是如瀑青丝,还是纤纤玉手,抑或是婀娜柳腰,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替你换来。”

一点孤单的笑意在我脸上一闪而过,我沉默半晌后告诉他:“子奇,恐怕我真正想要的,你未必能给得了我。”

子奇是被蒙着眼睛送到这问密室的,我从密室的角落缓缓走至他的身畔,伸手挽着他走至铺满华丽锦锻的玉榻前,柔声在他耳畔说:“子奇,与我换眼睛的女子就在前面。”

说罢我便解开他脸上的汗巾,他有些讶异地看着这狭小却富丽堂皇的密室内正有个气质高雅的锦衣女子向他微笑着点点头:“有劳严神医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低声说:“紫画,请不要换走你的眼睛。”

我扭过头,残忍地不去看他显而易见的忧伤和无助的眼神。

我要将我和鸣秋身上唯一的共同点抛弃掉。子奇,从今日起,我不想再当你妻子的影子,我要对你和自己都狠一点。你糊涂时将我当成鸣秋,清醒后却又从紫画身畔离开。子奇,我不愿再在这绝望的感情旋涡中越陷越深。

他扯着我的衣角的手终于渐渐松开.我故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苍白憔障的脸,淡然微笑着向他欠了欠身:“请严神医开始吧。”

他黯然地叹了一口气,手有些颤抖地从怀中取出瓶瓶罐罐。我先白脱了鞋袜,躺于榻上,心平气和地看着一把锋利闪亮的匕首正握在子奇有些颤抖的手上。我缓缓地闭上双眼,一边压低声音与已走至我身畔的锦衣女子说话:“娘娘请放心,子奇的医术是绝不会出差锚的。”

是的,这个特地换下宫装的娴静女子便是萧三少爷的婕妤姐姐。萧婕妤是名门闺秀,贤良淑德,却因为没有一副好相貌始终不讨天子的欢心。

我牢牢记得我假装坠湖随子奇私奔而去的那日,萧三少爷酒醉后说的胡话。皇上喜欢眉目如画的女子,而萧婕妤连做梦都想有一双媚眼如丝的眸子。

我如今便用这双清幽空灵、温柔似水的眸子来换子奇出狱。为免日后多生事端,萧婕妤特地隐瞒了身份,不让他知道原来他替我们换眼睛的密室竟然是在后宫。

子奇,从此你我便两不相欠,一场孽缘就此了结。

半个月之后,我乘着萧婕妤着人安排的马车哨然出了皇城。这次换眸子奇做得相当出色,我拿着菱花铜镜照了半晌,依旧不见镜中那个细眉细眼的女子有什么不妥。

马车已走出几里远,我掀帘与宫里的人道别,举步便独自走在官道上,抬起头蓦然看到有一乘飞骑从身畔接掠过,惊起黄土四扬。

白马之上赫然坐着一个我最熟悉不过的青衣男子,那般器宇不凡,清俊英朗,他勒紧缰绳持辔而立,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方温和开口:“我的马惊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我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却不觉攥紧成拳的右手早已冒出涔涔冷汗。他却再不望我一眼,策马奔腾而去。

我的牙齿紧紧咬住双唇,无尽的酸楚直涌上心头,最后却化为一丝苦笑,在嘴角泛开。我不知到底是心中一颗大石落下,抑或是这颗心随着这块石头一起坠入了深渊。

子奇果然视我为陌生人,再也不认得我。可是子奇,你与我相识相恋这许多时日,哪怕是我换了一双平淡无奇的眸子,你也不该对我没有丝毫的熟悉感。

我至此才全然死心。子奇,原来在你的心里,没有了这对与你妻子相像的眸子的紫画,便什么都不是了,从此相逢是路人。

许多年后,我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夕阳的余晖,蓦地眼睛便有些发酸胀痛。

是那年换眼睛时落下的病根吧,那时我与萧婕妤眼睛上均蒙着纱布,我分明便听到她在我耳畔柔声细语:“紫画姑娘,你定然是爱极了他。”

我没有说话,却不防有泪在尚未痊愈的眼中一滴滴渗开,从此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便相伴我一生。

子奇,你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真正想要换的,恐怕你未必便能做到。只因我想让你拿走的,其实是我这颗被你满满占据的心。

可是要彻底忘却一个人,原来竟是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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