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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不吭

2011-05-14白少邪

花火A 2011年5期

编辑推荐:白少邪似乎很久没有出现在《花火》了,这次,她回来了,她用文字给我们描绘了一场,用古董电话维系起来的感情。这个故事,到底是穿越,还是童话,还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梦呢?不过,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故事的最后,人鱼公主在和王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变成泡沫,他们最终获得了幸福。

一、

新年,正在为留学而每天熬夜苦练德语听力练习的林善,突然接到一通打错的电话,话筒里传出流利的德语,声音细腻清爽,就像是复活节烤火鸡外层的金黄香油,散发着令人饥渴的芳香。

他咳嗽了一声,对面停了下来,显然已经发现自己拨错了号码。

“打扰。”对方正要挂断,林善仗着一股子冲动,热血沸腾地让她做他的口语老师。

“神经病。”伴随而来的是冷漠的电话短音。

林善并没有轻易放弃,他就像是匍匐在沙漠里的流浪者,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汪清泉,又怎么可能错过这难得的天外福音。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唐雪桐时不时就能接到林善的电话,听他用蹩脚的德语勾搭些油盐酱醋的无聊话题,从开始时的厌烦,渐渐也成为了习惯。

唐雪桐的父母都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才学会走路的她就跟着双亲周游列国,言传身教之下,任何一种语言对她来说都跟母语没有区别,就连阿联酋的地方俚语也能随口忽悠出几句。

长久的奔波换来的是漫长的孤独,无论到哪一个地方,她待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半年,不断地搬家转学,好不容易认识了新同学和新邻居,又很快就会分离,无论跟谁都熟不起来,交不到朋友,更别提男朋友。

她曾经做梦都想要过安安稳稳坚定不移的生活,终于在父母离异的这一年实现了。他们在异国他乡各自有了新的姻缘,很有默契地把她这个拖油瓶送回了故土,留给她的只有一间五十平方米的祖屋和一张余额五万块的银行卡。

房子建在大学里的教师宿舍,交通便利,配套齐全,但一到过年就空得像座鬼城。窗外是热闹的焰火,屋内却只有冰冷的四面墙和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

为了排遣孤独,唐雪桐在网上找到了一份口译的工作,正在交涉佣金时却突然遭遇停电,找蜡烛的时候又慌慌张张踩烂了手机。最后,她奇迹地在柜子角落里捡到了一部古董座机,连上线,居然还能接通,连忙向雇主打电话解释,结果却拨错了号码,于是就有了开头这出狗血的相识。

对于林善的死皮赖脸,唐雪桐严肃地表示了鄙视:“像我这种等级的翻译,就连标点符号都是论美金计算的,你每天浪费我不下两个小时,打算拿什么支付报酬?”

林善笑嘻嘻地说:“带你一起去奥地利,怎么样?”

唐雪桐愣了一下,屏气问道:“什么意思?”告白?私奔?

“维也纳的音乐学校向大使馆寄发了一封推荐函,我的签证已经顺利过了,不用考DSH也不用练口语,反正以后有小老师你跟在我身边,给我当翻译。”

她瞬间觉得会想歪的自己很傻很天真,语气不由得带了讽刺:“就凭你勤工俭学的那点工资能请得动我?”

“我努力成名就能赚钱了啊。”

“我不收空头支票。”

“支票是空头的,可感情是真挚的嘛。”林善清了清喉咙,突然用认真无比地语气说,“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我们在一起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直到入睡以前,唐雪桐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暖气明明已经关掉了,脸上的热气却始终不散。

第二天一大早,雇主突然找上门让唐雪桐出一趟差,为来度寒假的外国客户做翻译。时间仓促,她匆匆收拾了行李就奔上了旅途,再回来已是一个礼拜后。

在门卫那里领了七天分量的报纸和邮件,总算进了阔别多日的家门,唐雪桐一咕噜倒在沙发上,挣扎许久才进浴室泡了个热腾腾的澡,洗去一身尘埃。

累到了极致,倦意反而淡了,她打开电视机,让屋里增添了几分生气。几个广告过后,屏幕里开始重播昨晚的新闻,从中国飞往奥地利的航班遭遇乱流意外坠机,引发森林大火,机上乘客无一生还,预计后续损伤惨重。

阿弥陀佛,但愿她伺候了几天的老外不是坐这班飞机回国……唐雪桐一边默默哀悼,一边拆开邮件,沾着油污的牛皮信封里飘出一张纸,她捡起一看,居然是张机票。

搞什么?她不记得自己订过这东西,难道是父母心血来潮要接她过去度假?可他们现在不是在法国就是在埃及啊。

她又看了看机票的日记,愣住了。三月三日,是昨天,晚上九点起飞,正是新闻里遇难的航班。

耳边闪过林善的玩笑,唐雪桐咽了咽口水,第一次回拨了他的号码。嘟——嘟——长音足足响了九声,终于接通了。她心里一松,正要开口,对面却传来陌生沙哑的男声:“你好,我是林善的哥哥,他现在不在……请问你是他的朋友吗?”

唐雪桐的心脏揪紧,几乎是用气声在问:“他去了哪?”

良久,对方略带哽咽道:“他去世了。”

二、

林善死了。

对于唐雪桐来说,这只是她生命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和遗憾。他们素未谋面,认识至今不过刚刚满月,即便每天一通电话也只是聊些鸡毛蒜皮的话题,从未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也从未交过心掏过肺。

如果没有那句暧昧的奥地利之约和意味不明的机票,他们之间不会比10086的语音自动系统更亲密多少,脱离了那根电话线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就算擦肩而过也跟浮云没有区别。

所以唐雪桐只伤感了前半夜,后半夜就补觉补得一塌糊涂,第二天起床一如既往地打工,准备考研。

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凑凑,只是每到夜晚总有那么两个小时,空洞得有些苍白。考验的成绩总算出来了,唐雪桐正要上网查分数,滴的一声,电源断了。老式小区的电网永远这么不靠谱,她叹了口气,起身找手机,屏幕刚打开又瞬间一黑,没电池了。

她在黑暗里呆立了几秒,忽然觉得这一幕真是无比熟悉,认命地掏出蒙了灰的古董座机,按下号码。

“天哪!”话筒里发出一声惊叹,“你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了,真是破天荒头一……哦,不,头二回啊。”

唐雪桐先是一怔,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诈骗话费的团伙,啪的一声挂断了线。两秒钟后,电话开始叫,来电显示的号码印在她的瞳孔里,像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怪物。她犹豫了半饷,接了。

“你这次不会又是打错了吧,那也不用挂那么快啊,难道你是黄半仙,算到我现在正好被一个语法问题卡住要来麻烦你?”

唐雪桐发现自己握着话筒的手在轻轻颤抖:“你是谁?”

短暂的沉默后,“小老师,你也太没良心了吧,都聊了一个礼拜了你还装作不认识我?”

“林善?”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就好,我问你,德语的……”

唐雪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空难死了吗?难道现在是在演回魂夜?

“喂喂,小老师?”林善在那边叫,“你听到我的问题没有?”

她体内的CPU慢慢从当机状态恢复过来,开始定位分析刚才的对白。林善早就不需要考DSH了,为什么还要问语法题?她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一个礼拜?

“今天是几月几号?”唐雪桐问。

“二月十号,怎么了?”

“等我五分钟,不要挂。”她说完,飞快地奔下楼,跑到正在点蜡烛的门卫面前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门卫说:“三月十四啊。”

很好,她没有穿越。那么电话另一头的人,就是二月十号的林善?唐雪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诡异的房间,再次拿起话筒:“你还在吗?”

“刚刚去了趟厕所小便,然后泡了杯咖啡。”咕噜咕噜,是喝咖啡的声音,“好香啊。”

她的嘴角抽了两下:“洗手了吗?”

“当然洗了!”林善赶紧申明,“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情绪有点不太对,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别害羞啊,我绝对乐意当你的情绪垃圾箱,就当是付学费。”

唐雪桐的确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发泄,她想问他那张机票是不是他寄来的,想问他寄机票到底是要干什么,还想问他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可知道答案的那个林善已经死掉了,现在和她聊天的,是个只认识一个礼拜的陌生人。

“喂喂,摩西摩西,哈喽?”林善又不甘寂寞了,“你倒是说句话啊,长途电话费用很贵的。”

她说:“别挂。”

“好,我不挂,也不问。既然你不开心,我给你拉首曲子怎么样?是最新创作哦。”林善是音乐系的高才生,他曾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站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舞台上做指挥,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登上飞往奥地利的飞机,陨落在异国的天空下。

华丽的小提琴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唐雪桐靠在沙发旁,几个月来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渐渐变得柔软,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三、

“你说我家的电话早就停机了?”在客服再次肯定地点头后,唐雪桐呆滞地离开了窗口。今天早上,她被叫卖豆腐花的声音吵醒,看着手里的话筒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特意跑来电信局查话费单,却被告知那部座机已经停了好几年。是几年,不是几个月,也就是从一开始,那通电话就不应该接通。

现在仔细回想,除了林善以外,她从来没有用那部座机跟其他人通过电话。难道她得了人格分裂症?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林善这个人,他只是她耐不住寂寞精神分出来的悲情角色?

唐雪桐快要崩溃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不然某天报纸上就会出现某少女因父母离异精神失常的报道了。

她偷偷摸摸上网联系了一个资深咨询师,戴着围巾墨镜,全副武装找到那家地段隐蔽的诊所。

这里和网上介绍的一样,装潢得幽静温馨,既令人心情放松,又保有了顾客的私隐感。咨询师叫林洛海,年轻英俊,温文尔雅,无论是外形和打扮都让人非常有安全感,只是眉宇间隐隐散发着一抹郁结。

“不用喊我医生,叫林先生,或者林大哥就可以了。”唐雪桐点点头,靠在了躺椅上,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林洛海看出她的焦虑:“不用着急,如果实在说不出口,我们可以先聊聊别的,放松一下心情。”

她赶紧问:“这里是按次收费,不是按小时收费吧?”

林洛海笑了:“是。”

唐雪桐看他连笑都带着苦涩,不由得好奇:“你真的是心理医生?不是抑郁症患者?”

他轻咳了两声,有些尴尬道:“不好意思,最近家里有人去世,一时间情绪还没调整过来,本来以为重新回到工作就能恢复状态,没想到还是……真是太不敬业了。”

她顿时感到了同病相怜:“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亲近的人,感觉很糟吧。”

他叹了口气说:“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梦想等着实现,最糟糕的是,如果不是我,他根本就不会死……”

唐雪桐惊讶地坐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林洛海按了按鼻梁,语气低落:“我跟弟弟是同母异父,继父是个音乐家,弟弟继承了他的天赋……”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家庭血泪史在他的口中徐徐展开,医生和患者的身份不知不觉调换过来。

从童年时为了一个玩具争得头破血流,到少年时为了漂亮姑娘明争暗斗,十来年的恩恩怨怨,人一死,全都化作了寂寞如雪。

等林洛海说完,看着肚皮叫得响亮的唐雪桐,想了一下说:“浪费了你一上午,要不,我请你吃午饭?”

“还是请我吃晚饭吧。”

他看看时钟,都六点了,难怪嘴唇干得发燥。林洛海尴尬地朝她笑笑,转身打电话订了五星级自助餐。

林洛海从小被外人称为深沉稳重,这还是头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这么失态,要是让心理系那些同学知道他居然对着自己的病人抱怨了几个小时,恐怕要把这件事写进校刊史册里,供几代师弟嘲笑。

他看着唐雪桐的侧脸想,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着这个人就这么毫无防备?难道她是哪个同行请来拆台的心理高手?

唐雪桐喝了几口海鲜粥垫味,继续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弟弟的死跟你有关?”

林洛海说:“那天他本来想等一个人来了再一起上飞机,结果那个人一直没来,他想改天再出发,可我劝他先走,结果飞机出了事。”

他说完又是一愣,怎么就自动自发地回答了呢?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随口道。

“上个月。”

唐雪桐握着调羹的手一僵:“去奥地利的航班?”

“是啊,你在新闻里看到了吧。”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你是林善的哥哥?”

林洛海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不淡定了,他用审视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你认识林善,你是他什么人?”

她的口张了又合,正要答,胸口突然一阵翻江倒海,赶紧捂着嘴跑进洗手间,结果吐了一盆子酸水。

鼻子疼,喉咙疼,胃也跟火烧似的,唐雪桐觉得难受极了。她挣扎着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双目通红的自己。在疼,就不是做梦,林善是真的,在电话里通报死讯的哥哥也是真的。

她曾经设想过,也许林善根本就没有死,他像所有英雄电影的小强主角一样,在空难里死而复生了。那晚接到的电话,只是他的恶作剧。

走出洗手间,林洛海正在门口焦急徘徊,见她出来立刻目光担忧地问:“难道你就是林善要找的那个小老师?”

唐雪桐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确定他死了,不会弄错?”

林洛海黯然道:“我亲眼看着他被火化的。”

“那他的手机呢,还在不在你这里?”

“他临死前一直把手机揣在怀里,救护人员就是靠这个找到的尸体,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大夫一直想把手机拿开,他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我想他一定是在等很重要的电话,所以立碑的时候把手机放在骨灰坛里合葬了。”

唐雪桐松开他,无力地靠在大理石墙上:“你说他在找我?”

林洛海点了点头,神情悲悯:“他说他对你的声音一见钟情,你是他梦想之曲里不可或缺的旋律。”

四、

唐雪桐盯着挂钟,当指针指向夜晚八点时,她再度拨打了那个号码,通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二月十四啊,你在提醒我今天是情人节吗?”

她扒着日历数日子,离他的死期还有十七天,如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管用,只要她阻止他登上那班飞机,也许就能改变林善的命运。

话筒里传来吉他的声音:“为了庆祝小老师在情人节亲自打电话给我,我要高歌一曲。”林善那把嗓子,跟他在乐器上的绝对乐感完全成反比,如果说他拉的小提琴是天籁,那么他唱的歌就是地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愣是可以走调八度穿越到忐忑神曲上。可唐雪桐居然没嫌弃,静静听完了,还不忘夸一句,“有进步。”

他得到鼓励,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唱了几首还意犹未尽:“知音难求,知音难求啊。”

唐雪桐的耳朵扛不住压力,已经彻底歇菜了,于是这天的两个小时,就在林善的鬼哭狼嚎里被耗尽了。

第二天,她照例在他们往常通话的时间段打了过去。

林善喜悦地宣布:“一起去奥地利吧。”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的签证通过了?”

“这你也能猜到?”

唐雪桐记得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二十五号,第二天她便跟老外出差,跟林善断了联系。

怎么会这么快?她握紧话筒:“可以不去吗?”

林善似乎受到了打击,怏怏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连考虑都不考虑?”

“我的意思是,别走,我想让你留下来。”

“好。”他答应得飞快。

唐雪桐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你真愿意?”

林善正直地说:“你不帮我翻译,我在那里跟哑巴有什么区别?”

她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满:“只有这个原因,没别的了?”

“有,跨国长途费太贵。”

她怒了:“就为了省点翻译费?”林洛海你个骗子,什么一见钟情?!

林善嘿嘿笑:“我已经习惯和你谈天说地,如果哪天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会写不出曲子,睡不着觉。”虽然意义不过隔靴搔痒,但唐雪桐的耳朵还是开始不住地发烫。

“如果你不喜欢出国那就不去,反正好的音乐无论在哪里都能发光,但要是少了一段旋律,我就再也没有创作的灵感了。”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我们见面吧。”

林善受宠若惊地咦了一声:“真的吗,什么时候?”

“三月十六号上午八点,我在车站等你。”

“对暗号,长江黄河,还是胸口插朵红玫瑰?”

“认衣服!”

“那我穿礼服,你穿婚纱。”

“滚。”

到了十点,电话又自动断线了,唐雪桐翻开厚厚的字典,找了几回,都没看到那张留作纪念的机票。

没有机票,就等于林善没有上飞机,也没有死。她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

第二天,唐雪挂着两个熊猫眼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从清晨五点等到正午,始终没看到穿礼服,背小提琴的人出现。她拿出手机,那个号码一如既往地打不通。

满腔的热血渐渐冻结龟裂,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唐雪桐?”

她激动地转身一看,续而愣住。林洛海风中凌乱地站在她面前,衣襟上全是褐色的血渍。

“你是叫唐雪桐吧。”他迟疑地打量着她,“我叫林洛海,是林善的哥哥。”他们昨天明明还一起吃过饭,可林洛海却不认识她了。

“林善在哪里?”她紧张地问。

林洛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悲恸:“来这里的火车上,他遇到了劫匪,为了救一个孕妇被匪徒刺了一刀,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两个小时,失血过多……”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他临终前让我来告诉你,你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

唐雪桐骤然想起几个小时前,一辆救护车曾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可她一心望着出站口,根本没有留意到车窗内的情景。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可是她却没有发现,她难以想象林善躺在单架上时会有多痛,当他从窗口看到她,一定很希望她能够回头,然而那时的她却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命运明明已经更改,可是他们却再一次错过了。

“带我去医院,我想看看他。”她的声音冷得像十二月的冰霜。

林洛海神情闪烁:“我爸妈现在都在那里,他们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

唐雪桐看到他的表情,突然想到是她阻止了林善去奥地利,是她约林善来这里,是她让他坐上了这列死亡火车,毁掉了他的前程和生命。他的父母一定恨死她了,她是害死林善的罪魁祸首,她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他们面前。

“对不起。”她努力想扯出歉意的笑容,一张脸却比哭还要难看。最后,她实在想不到还能再说什么,只有迈着踉跄的步伐转身走了。

林洛海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有些心疼,可想到医院里已经崩溃的双亲,唯有忍住了过去安慰的冲动,也拦了辆车走了。

五、

唐雪桐盯着眼前的古董座机,八点一到,她擦干眼泪,握起话筒。

“谢天谢地,总算又听到你的声音了,我打了一个礼拜的电话都没通,你到底去哪了?”

是林善,死了两次却又活生生的林善。唐雪桐想哭又想笑,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出差了。”

“你没事就好,我都担心死了。”他重重打了几个哈欠,“不行了,几天没睡好,困死我了,明天记得把手机号码告诉我。”

林善去补觉了,唐雪桐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既然电话那边的林善是在她出差回来的时间,那么空难的危机已经安然度过了,只要她不约他见面,他就不会见义勇为死在火车上。可世界那么大,意外那么多,谁又能保证他会不会再次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就这样战战兢兢的,她等来了第二通电话,她照例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电话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问:“你是谁?”

唐雪桐皱起眉头:“林洛海?”

“我是,你认得我?”

“林善怎么了,为什么是你接电话?”

林洛海的声音明显低落了许多:“前几天他的手机掉进马桶里泡坏了,他说里面有很重要的号码,跑了很多地方去修,结果不小心在路上遇到了车祸……我刚刚收到修理店寄来的手机,他临终前一直想找的人,就是你吧?”

唐雪桐默不作声。

林洛海问:“你要不要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想他会希望你来送他最后一程。”

日历又翻了一页,唐雪桐像鸵鸟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埋在被子里。她尝试着屏住呼吸,不到两分钟就坚持不住浑身颤抖,胸口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濒临死亡是这么难受的事,她简直像是一个杀人凶手,让林善足足死了三次,让他的亲人一次次悲痛欲绝。

她开始觉得,也许林善的悲剧全部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那个拨错的电话,如果他没有认识她,他会坚持学完德语再去奥地利,那样就不会遭遇飞机失事,不会遇到歹徒,也不会为了区区一部手机丢了性命。

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在厨房挑挑拣拣半天,最后拿了块磨刀石,对着古董座机毫不犹豫砸了下去。

这样就好……她看着满地的碎片,笑得格外苦涩。然后唐雪桐就病了,躺在家里好几天才被热心的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时整个人都瘦得脱水了。

出院那天她在走廊上遇到林洛海,他正在和一个年长的医生聊天,内容好像是被院长挖角,要转到这里工作。

“我会慎重考虑,过两天给你答复。”他们握手告了别,林洛海进了电梯,看着唐雪桐,“你不下去?”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洛海突然侧头,打量着她的脸:“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唐雪桐说:“应该没有吧,你这么帅,见过我会记得的。”

他点点头,不作声了,出了电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林善?你已经开学了,怎么样,奥地利的姑娘比不上我们本土的吧?”

唐雪桐望着他生龙活虎的侧脸,脚步定在了原地。

“你等着,我找的女朋友肯定要比你那位漂亮一百倍,有种回来再比。”林洛海又消遣了弟弟几句,挂了电话,回头望着身旁的人一怔,“你怎么哭了?”

唐雪桐捂住脸:“我是青光眼,一见太阳就流眼泪,不然为什么要上医院?”她说完,匆匆往门外走。

林洛海疑惑地看了眼墙上的地图,他记得眼科不是在四楼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烧坏了脑子呢?他觉得有点可惜,莫名的,又有点内疚。

六、

唐雪桐放弃了读研的机会,报名参加了无国界医生,再度过起了全球奔波的生活,第二年在非洲,她遇到了同样来义务援助的林洛海,给他当起了翻译。

林洛海一如既往对她毫无防备,有事没事就抓着她谈天说地,把自家老底一股脑子向她交代了,其中自然逃不了弟弟的近况。

林善在维也纳发展得很好,拜了最著名的指挥家为师,有了自己的乐团,受到西方世界的一致推崇。他似乎爱上了旅游,一有时间就跑到各地演出修行,还有个同行的洋妞寸步不离围在他身边打转,为了他学中文,学烹饪,据说过年时还自己跑上了门,把林父林母哄得直接认作了媳妇。

林洛海言语中不怎么待见那洋妞:“跟个麻雀似的,吵死人。”

唐雪桐心想你也好不到哪去,明明在外人面前沉默是金,对着她就硬是把攒了半辈子的话都往她身上倒。刚开始是因为其他成员都是老外语言不通,可现在团里都进了三个中国护士,各个是年轻漂亮,温婉的有热情的有可爱的也有,满足各种性格的控,可他还是对她们敬而远之。

“我还是看你比较顺眼,一见到你就像认识很久似的,缘分吧。”林洛海笑笑,“过两天我弟弟有场慈善演出,门票都捐给无国界医生,要不要赏个脸当我舞伴?”唐雪桐脖子一寒,回头看,三个小护士果然妒火重重望着这里。

“去就去。”谁怕谁?她恨恨地想,已经逃得够久了,就不信偷偷看一眼也能把他给看死。如果林善真的因为这个死了,那只能怪他天生倒霉。

虽然心里这么想,等到了慈善晚会现场,唐雪桐还是足足蘑菇了半个小时,等表演开始才摸着黑进去。

林善穿着白色礼服,在管弦乐队的旁边钢琴配乐,旋律是他经常为她弹奏的那首,编曲华丽了几十倍。他们之间不过隔了几张桌子,可唐雪桐却觉得那距离远如天荒,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

谢幕后,一个洋娃娃似的姑娘冲过去给了林善一个香吻,唐雪桐借口上洗手间,放了林洛海的鸽子。她静静地走在维也纳的街道上,经过闪着荧光灯的落地橱窗,看到里面挂着一件粉红色的婚纱。

唐雪桐站了许久,突然发现玻璃上多出了一个倒影,本该在慈善会上卖笑的林善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旁,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穿婚纱最好看。”

她的倒影和那件婚纱重叠,与礼服打扮的林善肩并肩,无比契合。唐雪桐不敢回头,来自各国的游客从他们身旁走过,她能翻译这些人口中的所有语言,唯独对着林善时,却只能一声不吭。

她是那么害怕,只要她一开口,眼前的人就会就像玻璃镜里的幻影一样裂成了碎片。然而林善的声音却真实地传递到她的耳边:“我还以为这些都只是梦,我在梦里认识了你,在梦里死了三次,直到刚才看到你的脸,和梦里在火车站等我的女孩一模一样,我才知道这一年来我满世界寻找的人并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唐雪桐躲避地低下头,却看到林善蹲到她的面前,抬头微笑仰视着她的表情。

“你难道是海里来的人鱼公主,只要跟王子说话就会变成泡沫?”

她咬了咬唇道:“你身边那个洋妞公主怎么办?”

林善耸耸肩站起来:“破锅配烂盖,不是还有我哥吗?”

唐雪桐这才小心翼翼打量起他的脸:“你真的全部都记得?”

“要我在这里复述你教我的那些德语粗口吗,小老师?”

林善运了口气,就要发作,唐雪桐连忙捂住他的嘴,避免丢脸丢到国外。林善握住她主动伸过来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我会努力长命百岁的,所以求求你,不要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