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在花间
2011-05-14麦九
麦九
1
他又看到她了。
车水马龙,她淹没在人海,可鱼跃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她没怎么变,依旧一头长过腰的黑发,戴着绣满蓝色琉璃花的护袖手套,只是衣着换成如今女孩时尚的短衣长裙。
鱼跃知道,她只是换了服饰,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冷傲孤独的傀儡师。你看,神情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恬淡,嘴角习惯性微微勾起,似乎总带笑,其实眼里透着冷意,让人心底发寒的冷意。
鱼跃没有上前,他站在原地,想着这辈子她叫什么名字,以什么样的身份在世间游离,是不是还执著那个难于实现的心愿。
这辈子,他终于又遇到她,可还是晚了。玻璃橱窗照出鱼跃的样子,银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风烛残年的年纪。他苍老的心,悲凉无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花渐呀花渐,难道我带着记忆轮回,就是这样一辈子又一辈子,远远地看着你?
眼泪顺着鱼跃沟壑纵横的老脸落到干枯颤抖的手背,一滴一滴,没有停息。路人把他围住,不明白这个老人为什么突然哭得这么凄惨无助,好心人上前询问,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又消失在视线……
2
“不!”
鱼跃从梦中惊醒,疯了似的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冲到镜子前,镜子照出一个紧张的英俊男人,他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摸自己的脸,确认指下是充满弹性有活力的年轻皮肤。
那只是个梦,或许是上辈子,或上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自己还活着,还很年轻,而且很幸运,他看到花渐了。
那个骄傲的傀儡师带着她的新傀儡,从他面前走过,她没认出鱼跃,鱼跃也没动。新傀儡是个半大的少年,慢吞吞跟在后面,花渐回头很温柔地笑着“快点呀”。那少年愣了,笑弯了眼,小碎步跟上,眼睛荡漾着莫名的甜蜜。
多熟悉的画面,鱼跃强忍心中的叫嚣,看他们离开,指甲深深陷进手心。曾经,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傀儡。
那痛仿佛顺着手心,钻到心底,一点一点折磨神经。鱼跃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眸已恢复清明,只是隐隐透着几分邪气。他随手在屋里布置了个结界,继续苦炼。一头白老虎腾空出现,雄壮威武的身躯挡在前方,深灰色的条纹甚是漂亮优雅,蓝眼睛却全是苦苦的哀求。
“仙君,欲速则不达,你再这样早晚都会入魔的。”
“小白,我早已不是什么仙君。”鱼跃推开白虎,头也不回地走进结界。入魔?他早已入魔,从第一次见到花渐,就已身在魔障。
3
那是多少年的事了?有几百年了吧……
那时候的鱼跃还没被剔掉仙骨,是名逍遥自在的小仙。每天喝喝琼汁泡泡玉露看看报纸,日子也就这样闲淡下去,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所谓神仙就是如此,寡淡闲情,中庸处之。偶尔看到凡间文人浪客写的风流笔记,听到哪位神仙又红鸾星动触犯天条,也就一笑而过,鸳鸯绣被翻红浪罢了。
后来,鱼跃被贬下凡,仙友伤感地送他离开,眼神流露出许些同情和惋惜。鱼跃大笑,这和曾经的自己多么相像,他们不明白,神仙不是淡然宁静,只是还没遇上。
而他,很幸运地遇上,却也很不幸遇上花渐。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傀儡师偷了他的坐骑,神采飞扬的女子骑着威风凛凛的白虎,奔跑在草长莺飞的平原上,风扬起她的长发,连别在发梢的玛瑙铃铛也叮叮作响,发出蛊惑的音波。
白虎的四肢被十几道看不到的银线操控在指间,蓝眼睛还保持着一丝清明,愤怒着要挣脱她的控制,她灵巧地转动着手指,笑靥如花:“不发火,不发火,我最喜欢小动物了。”
小动物?鱼跃摸摸下巴,有意思。
白虎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再看戏下去就不厚道了,鱼跃飞身挡在前面,她停下来,上下打量着鱼跃,恶狠狠道:“走开,没看到本姑娘在遛虎吗?”
“咳咳,”鱼跃被小小呛了一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姑娘身下的白虎是小仙的坐驾?”
“你的?那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你,”她转动着手指,俯下身,白虎竟亲密地去蹭她的脸颊,她得意洋洋道,“看到没有?这是我家小白,我们可相亲相爱了。”
白虎委屈地低吼着,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鱼跃哭笑不得,同她讲理:“姑娘,相亲相爱这种事得两情相悦才好。”
“去你的两情相悦,姑娘我就喜欢屈打成爱,怎样?”她眯着眼挑衅,手指一动,银线向白虎的颈脖绞去,微一用力,便陷进血肉里。
好毒辣的女子,鱼跃看得十分不舍,正要出手,她咯咯笑道:“别乱动,要不我手一抖,管它是仙兽还是灵兽都得归西。”
“我这个人,一向是得不到就要毁掉,想救它,可以,要么它死,要么我死,”她漫不经心地把银线缠绕着在指间,银线一点一点陷进肉里,白虎痛得直咬牙,她却笑得更开心,懒洋洋地看着鱼跃,“小神仙,你要真心疼它,就拿你来换,做我的傀儡。”
鱼跃忍了忍,忍住怒气,点头道:“放了它,我做你的傀儡。”
“仙君,不要!”伴随着白虎的怒吼声,血花四溅,银线准确穿过鱼跃的四肢,把他牢牢束缚住,她玩着发梢的玛瑙铃铛,叮当轻响,白虎软软倒地,昏迷不醒。
“出点小血就大呼小叫,真是不够淡定,”她嘟嚷着,走到鱼跃面前,挑起他的下巴,笑嘻嘻道,“别这么凶的眼神嘛,我可是个温柔的人,很会疼人的。”
“我叫花渐,我的小傀儡,你呢?”
鱼跃屈辱地别开脸,几条银线又穿透肩膀,锁住琵琶骨,花渐玩着长发,玛瑙铃铛有规律地响起,笑靥如花:“不想理我,没事,以后你的身体,你的心都会刻上我的名字,我要让你想到我,骨头都发抖。”
4
何止是骨头都会发抖,后来,想起花渐这两个字,连灵魂都在战栗。
鱼跃走出结界,眉心凝聚着一团黑气,身上多了几个莫名的伤口,他并不在意,进浴室洗了个漫长的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领带刮胡子,连头发都一丝不苟打理好,对着镜子,确定那是个英俊得无懈可击的男人,这才出门。
天黑了,花渐住的地方很偏僻的,路灯坏了好几个月也没人来修,小巷黑灯瞎火的,但鱼跃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多少次,他在楼下徘徊,却始终没敢进去敲她的门,他告诉自己,时机未到,今天,终于到了。
打开门的是那个少年,鱼跃打了个响指,他倒在地上,声响惊动了花渐,她走到客厅,看到是鱼跃,漂亮的眉不悦地皱起来:“又是你!”
花渐看着鱼跃,眼中全是厌恶和不耐,发现倒在地上的少年,她更加不客气,指着大门,冷冷道:“滚!”
已经讨厌自己到连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吗?鱼跃暗自苦笑,他没有离开,掏出一副护袖手套,正面绣着湛蓝的琉璃花,一如既往的温柔亲昵:“花渐,手套旧了该换了。”
“你疯了吗?”花渐忍无可忍,夺过手套扔在地上,歇斯底里吼道,“姓鱼的,这是第几辈子了?你到底要缠我多久,我受够你了,受够你一辈子又一辈子冤魂不散地冒出来,我真他妈的看烦了你这张哀怨的晚娘脸。”
“还有这个,”她指着被扔在地上的手套,恶狠狠地踩了几脚,恨不得连那琉璃花也踩得粉碎,鄙夷地看着鱼跃,“我再也不想见到它,一想到一个大男人做出来这么娘娘腔的东西,我就觉得恶心,超市里七块一对的东西,竟有人花时间去编织。”
面前的男人还是一无所动,俯身捡起手套,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轻柔地拍掉灰尘。花渐突然觉得刚才的怒气真是多余,这个男人永远听不懂人话,他是有病还是疯了。她看着鱼跃一步又一步靠近,面无表情道:“你觉得这样子有意思吗?”
“你看,这辈子,你又出现了,”她想了想,带着嘲讽恶毒地笑了,“鱼跃,有时候,我真想,你怎么还不去死?你要不想活,我可以送你去死!”
5
这样的话,鱼跃不是第一次听到。
从被剔了仙骨带着记忆轮回,这种话并没少听。鱼跃缠了花渐几生,追逐了她几世,他早已不记得了,唯一忘不掉的是,他放不开这个女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牵手是美好又长久的事,他想试试。鱼跃牵起花渐的手,她的手并不漂亮,长着厚厚一层老茧,十指相缠能清晰感到微微凸出的细疤,那是银线割破手指留下的痕迹,鱼跃轻柔地为她戴上手套,有些心疼:“戴上吧,你的手容易受伤。”
手套一如既往的合适,被暖暖包住,几乎能感受到这男人真挚的关心,甚至连装饰的琉璃花也是来自花渐故乡,凡间是看不到这种花的。看了鱼跃做的手套,花渐泄了气,眼神复杂地望着他:“鱼跃,我是真的想杀你。”
“我知道,”鱼跃点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语气却比磐石还坚定,“抱歉,我不能死,在你爱上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死的。”
“可笑,现在的你,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你——”
花渐的声音愕然止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双手,十指被手套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鱼跃随手摘了玛瑙铃铛,轻轻摇晃着,叮当叮当轻响,视线渐渐模糊,传来鱼跃疲惫无奈的叹息。
“花渐,我累了。”
相爱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鱼跃累了,真的累了,他早被折磨得没了脾气,但不代表没有情绪。和花渐一样,他也受够了,几辈子的轮回寻觅,遇见或错过,还是没有走近她一步,早已筋疲力尽,他怕是等不到花渐爱上自己的那世。
“姓鱼的,放了我,你找死吗?”
花渐大叫,就算失去战斗力,她永远都是那么骄傲矜贵,鱼跃没有回答,继续手中的动作,习惯把情绪压抑在心底,眉间的黑气却越来越沉重,眼神越发幽深难懂,闪烁着可怕的杀气。花渐一瞪大眼睛,在陷入黑暗前,不敢置信喊道。
“鱼跃,你入魔了!”
6
没入魔,哪能制服你。鱼跃抱着花渐,坐在巨大的荷叶上,随着玉人河水飘荡。
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触摸过她,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晰感到她不安稳的气息,鱼跃贪婪地凝视着怀中人的容颜,真美,一切美得不像真的,可又是事实。他傻傻地笑着,隔空描着花渐的五官,不敢触摸,怕一碰到,梦就醒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花渐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眼神冷得能刺穿灵魂。
鱼跃笑了笑,没回答,指着玉人河沿岸的风景:“花渐,你看,几百年了,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和我们当初走过的差不多。”
“姓鱼的,放了我,我没空陪你追忆。”花渐咬牙切齿。
鱼跃没有理会,唠唠叨叨着以前的事,自顾自说得很开心。花渐猜不到他抓自己来做什么,瞄到他眉间的黑气又一阵心烦:“吵死了,姓鱼的你真讨厌!”
“很讨厌?”鱼跃挑眉笑了笑,宠溺地望着她,“你知道吗?那时我也这样想你,花渐真讨厌。”
是真的很讨厌。那时的鱼跃从没见过这种人,心狠手辣,阴险无情,当了她的傀儡,每天接受蛊心术,听几个时辰的铃铛,介于清明和迷糊当中,被百般折腾,真是活受罪。但他也发现,这个傀儡师不是跟自己有仇,是跟这个世界有仇,她对鱼跃不好,对自己更不好。
总是日日夜夜不知辛苦练习着傀儡术,近百条的银线上下翻飞,没有一条纠结混乱。准确有力掌控着傀儡,这需要付出多少别人不知道的努力,鱼跃难于想象,甚至,他经常看到她十指被银钱磨得鲜血直流竟毫不自知。
这本不关鱼跃的事,可他偏偏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滥好人,骨子里还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情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为她包扎伤口,连口气都不自觉带着几分责怪:“何必这么拼命?”
花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利落的动作,还念叨着“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我手法可好了,小白有时调皮摔坏腿,都是我包的”。歪头,可以看到这个男人柔和的侧面,花渐把包扎好的手放在阳光下,白色的绷带竟有几分可亲。她高兴地抱了鱼跃一下:“真好,我的小鱼儿会心疼主人了!”
鱼跃懒得反驳,他失了自由,倒也没有真正地沦为她掌中的傀儡,意识还是清醒的。不过这之后,花渐态度转好,两人还能和气说些话。鱼跃问她,到底要去哪里,她望着远方,不说话,摇头笑了笑。
那笑得比哭还难看,鱼跃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样,爱笑,可眼里没有笑意,表情再生动,也是为了应付,明明是傀儡师,却比傀儡还像傀儡,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温柔,拿捏得比谁还准,鱼跃不喜欢她的敷衍,认真道:“你不想笑就别笑,花渐,我是你的傀儡,你不用在傀儡面前也装。”
花渐愣住了,眼神闪烁,各种情绪交替。突然扑过来抱住他,鱼跃僵硬着不敢动,只感到她肩膀一抽一抽,背后是一阵潮湿,那湿意从温热到冰冷,一点一点传到心里。
花渐哑着嗓子说:“鱼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6
她说,她是琉璃城的人。
鱼跃听过琉璃城,仙界的玉人河流经那里。传说,琉璃城是真正的天空之城,伸手便能触摸到彩云。就连仙界的仙人提起琉璃城也是啧啧称奇,那里长年紫气环绕,住在里面的人自然就拥有不老的容颜和长久的生命。
“琉璃城,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白色的屋子,蓝色的圆塔屋顶,”花渐沉醉在美好的回忆里,唇角绽放出真实甜美的笑,“每年琉璃花盛开,大家便把新生的婴儿放在荷叶上随着玉人河飘荡,要是荷叶破了,哪家的宝贝掉进河里,便能不断听到扑通扑通地跳水声,这就是琉璃城,爱和信任。”
“很美好吧,那是我的城,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要守护的地方,”花渐拨开留海,露出眉间一朵深蓝的琉璃花,清雅美丽,“琉璃城主的标记,鱼跃,你了解被最亲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吗?”
在举行城主仪式的前一晚,双胞胎妹妹约她相见,花渐到玉人河赴约,被嫉妒扭曲的妹妹推进玉人湖,她毫无预防,不敢置信,可冰冷的河水汹涌冲向她,耳边只有自己胡乱挣扎的水花声,记忆里扑通扑通地跳水声渐渐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次没人救她。
毁灭只需一刹那,在快要死去时,心中的圣洁之城瞬间分崩离析,轰然倒塌,什么关爱和信任,什么相亲相爱,原来,都是笑话。
“背叛,我最恨背叛,这辈子要是谁敢再背叛我,我要他生不如死,”花渐的脸愤怒得有些扭曲,她站起来望向远方,留给鱼跃一个孤独的背影,瘦弱单薄却永不低头。
“我没死在玉人河里,是我命不该绝,要我夺回琉璃城,抢回我的东西。”
7
花渐坐在荷叶边,和几百年前一样,留给鱼跃一个孤独的背影。
几百年前,她没夺回她的城,几百年后,她还在凡间游离。鱼跃坐在她身边,轻声问:“花渐,你还想夺回你的城吗?”
“这不关你的事,”花渐别开脸,浑身带刺尽是嘲讽,“哟,你无缘无故绑我旧地重游,难不成是想带我回琉璃城?”
她像想到什么可笑的事笑得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出来:“哈哈,姓鱼的,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神仙,别说我没提醒你,几百年前你不愿做,如今,你做不到。”
我入魔了,可以做到了,鱼跃沉默不语,那座城,是他欠花渐的。
那年,花渐满怀信心,以为收了个神仙当傀儡,回城有望,却不知,鱼跃不傻,一路上他暗地留下暗号,让小白去找要好的仙友来救自己。
他对花渐感情复杂,觉得她心狠手辣,面目可憎,可是面对她,内心又难以自控地心疼她,为她难过,想为她做点什么,又无能为力,琉璃城地位特殊,仙界一向中立,就算是神仙也不可以随便插手。
离琉璃城越来越近,鱼跃越发忐忑不安,不过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没到琉璃城,就被仙友拦住了。当下就动起手,对如此狠辣之人,仙友自然不客气,花渐不是对手,鱼跃站在荷叶上,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踌躇中看到她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打到岸边,挣扎着站起来。
鱼跃上前,遇上她仇恨的眼神又止步了,慌乱道:“我没想伤你的。”
“你背叛我!”花渐直勾勾盯着鱼跃,一字一顿。
她的神情太过平静,就像晴天霹雳,一时难于接受愣在原地,血顺着嘴角溢出,她捂着胸口,脸痛苦地纠结在一起。鱼跃担心地扶住她。“你背叛我”,她死死盯着鱼跃,又满怀仇恨说了一遍,兀地笑了,不可自抑地大笑。狂风大作,她的长发乱舞,银线翻飞,勾起什么就袭向鱼跃,朝天大喊。
“这到底是什么世界,连傀儡都不可信。”
毫无章法的攻击,打在身上,根本无法造成伤害,鱼跃的心却难受得要窒息,他后悔了,他错了,他一直以为,对花渐莫名其妙的情愫只是蛊心术的缘故,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那是爱。
他爱上她,也失去了她。
花渐不相信任何人,只信指间的银线,现在连傀儡都背叛她。是自己亲手割断与她相连的线,毁了两人之间的信任,不,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鱼跃疯了,叮当乱响中,他失去理智攻向仙友,花渐趁乱逃走,鱼跃双手难敌四拳被仙友打晕,醒来时,已经被锁在仙界的断情台。
红鸾星动,情根深种。仙界处罚的结果还算温和,五百年的禁闭。五百年太长,鱼跃摇头,当场血染断情台。被剔掉仙骨,一生修行全部作废,换来记忆的保留,入世轮回,沧海桑田,等他终于有一天站在她面前,她身边早已有别的傀儡。
第一世,鱼跃对她说爱她,花渐冷冷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你是过来让我报仇吗?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死给我看吧。第二世,他寻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快死的年纪,看到她不变的容颜,却连上前相认的勇气都没有。第三世,他被打趴在脚下,她把鱼跃扔给新傀儡练手……多少世轮回,错过或遇见,不变的结局,她不信他,她不爱他,他一次又一次走到她面前,卑微地为她戴上手套,一次又一次换来她一句。
鱼跃,你怎么还不去死?
8
荷叶继续向前飘荡,到了几百年前分离的地方。
几百年前,他们在这里分离,面目全非;几百年后,他入魔强掳走她,回到这里,要么重新开始,要么终结一切。鱼跃望着花渐,最后问一次:“这么多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没有,一点都没有。”花渐快速又坚决地给出答案,她一眨不眨盯着鱼跃,有些失望,没有预料中的表情,她喜欢看他失措无奈的样子。现在的鱼跃,太平静,实在古怪。
多少年了,她享受着这个男人卑贱又负罪般的爱情,如女王施舍着折磨他。傀儡,这就是傀儡,可笑又可恨的傀儡。第一世,她在凡间见到他,才恍然醒悟,原来,这世上最高明的傀儡术不是操控,而是用情。想狠狠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他爱上你。
花渐愉悦地看着鱼跃,这一世他有些反常,又想背叛了吗?花渐冷笑,背叛就背叛,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你,永远不爱你,不爱就不会被伤害。
“你真的不爱我,永远不爱我,”鱼跃摇头,解开花渐的束缚,“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相亲相爱这种事得两情相悦才好,现在,我认命了。”
花渐眼一亮,摆脱束缚,身如猛虎出笼,早已蓄势待发的双拳变掌狠狠袭向鱼跃:“去死吧,姓鱼的,我们下辈子再见!”
鱼跃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掌,飞了出去,扑通落到水里,他用力一拨,河水急速前行,荷叶载着花渐一下子飘出好长的距离。花渐只看到鱼跃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荷叶急速向琉璃城驶去,很快她就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
终于走到这一步,鱼跃放松身体,再也忍不住,黑红色的血大口大口涌出来,眉间的黑气向脸部扩散,英俊的脸狰狞扭曲起来,被压仰的魔气还是暴发了。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却笑了,回到那座城,她会开心起来吧,眼泪掉进透明的河水,什么都看不到,黑血顺着鼻孔眼睛耳洞流出,污了清澈的河水,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被魔气侵袭的身体慢慢沉入河底。
他这一生就像鱼跃在花间,他在水里,跳呀蹦呀,折腾着吸引她注意,而她,始终冷冷旁观,就像看一场好笑的戏,到头来,自己只是她的傀儡,她的游戏……两情相悦,那时多傻呀,以为相爱很容易,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情相悦是男女之间最美好的故事,却不知道,还有种结局叫爱恨不得,爱没资格,恨没借口,就像他与花渐,注定一无所有。
9
荷叶顺着玉人河往下飘,很快到了琉璃城,花渐的故乡。
城门竟开着,一群官员样的人排成两行,迎在前面,穿着琉璃城传统的白袍,恭敬弯下腰 “恭迎城主回城”,他们说,在神的帮助下,终于发现真相,假城主已经被流放,神指示他们这个时候来迎接花渐回来。
花渐被簇拥着进城,琉璃花盛开,白屋蓝顶在一片湛蓝中,不断有人过来给她戴上编织的琉璃花圈,他们亲昵有礼问着“城主,你回来了?”。这样的场面,花渐在梦里见到很多次,每次醒来,她都觉得,要是真的回来了,一定会喜极而泣。
可终于回到自己的城,并没有预料中的欣喜,甚至还有些陌生。你看,这么多人,谁知道有几个能信,他们会不会像妹妹一样毫不犹豫把自己推到河里。猛然间,花渐一阵寒意,她回来了,但再也不属于这里,爱和信任,她早在几百年的颠沛流离中把它弃如草履。
花渐站在高处,俯视琉璃城,这真是一个颠怪陆离的世界,就在刚刚,她还被鱼跃控制,现在她是琉璃城的城主。她脱口而出“鱼跃——”,又生生止住,这个时候叫这个叛徒干吗?她想找个人分享欣喜,想了许久,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太可怕了,自己竟连一个可以分享的人都没有。花渐突然觉得有些冷,是谁把这座城送还,孤独无依地把她放在这里,那个所谓的神凭什么为她做主?
阴谋,肯定是阴谋,花渐猛然向城外跑去,她要问清是怎么回事?鱼跃你又想怎么样?她跑到分离的地方,鱼跃湿漉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环绕着古怪的黑气,那是魔气,那只白虎伏在他的身边,温柔地舔去他脸上的污迹。
鱼跃闭着眼,很安详的神情,花渐傻了,呆呆地问:“他怎么了?”
“入魔,死了。”白虎回答得很简洁,咬住鱼跃的身体,把他放到背上要离开,花渐挡住,“你……你你要带他去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同样的话,一字不差还给她,白虎看也不看她一眼,背着鱼跃离开,花渐本能挡住,白虎冷笑,“你又想抓我做傀儡吗,没用的,他死了,不会来救我,也不会再上你的当。”
白虎从身边走过,花渐清晰看到他眉间的入魔标志,七星陨落,形神皆灭。手指抚过那印记,那么冷,简直冷到骨髓里,傻瓜,为什么要入魔呢,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又一辈子互相折磨,直到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吗?花渐跪在地上,她终于知道他落水时说了什么,“没有下辈子了,我们不会再见”,原来,真的没有下辈子了。
“别碰他,琉璃城他都还给你了,他身上再也没有你能利用的东西,”白虎打掉她的手,瞥到她胸前的琉璃花,阴阳怪气道,“这就是琉璃花,果然很漂亮,恭喜城主重回琉璃城,我祝城主——”
终生荼毒,不得幸福。
白虎背着鱼跃离开,它连最后的忏悔都不给花渐。
鱼跃,你怎么还不去死,这一次,他真的死了。花渐坐在原地,她突然想起几百年前,她对他讲过去的事,他沉默不语,没几日,他别扭地把一副手套扔给自己,上面绣着丑丑的琉璃花,那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戴上手套。
他说,我要还你一座城,他抱她在怀里,他有了魔气,他死在水里。她搂着空气,不哭不泣,相爱没有那么容易,相爱其实很容易,只是来不及说爱你。
用你入魔,换我倾城寂寞。从此,终生荼毒,不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