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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夜夜歌

2011-05-14冷青裳

花火B 2011年2期
关键词:郡主父王侍卫

冷青裳

裕昌十六年,仲秋。

秋雨霖铃,寒夜萧瑟。冷风自咏絮宫残旧的窗棂闯进来,钢针一样刺入我全身的骨缝。我舍不得用那少得可怜的火炭,只能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再加那条仅有的旧棉被,才勉强有了些暖意。但刚要睡下,破旧的窗格子外,便有啜泣声传来。

那哭声隐隐有些熟悉,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起身去看看。

天黑得骇人。

离宫门只有十几步了,我才能看清立在那里的人。竟然真的是凫儿。她全身已湿透,正瑟瑟地拽着一个侍卫的衣摆,低泣着哀求:“求求你了,我弟弟沛冲真的病了,你帮我请位御医来,我会报答你的!”侍卫并不理睬,她仍继续纠缠。他烦了,反手推开她。她瘦小的身子,便趔趄着跌进了一处水洼。

我不忍再看下去,大步上前,扶起仍在哀哭的凫儿。然后转身来到那侍卫跟前,咬咬牙,除下腕上的玉镯递到他手中,道:“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那侍卫接过镯子,对着宫灯看了看,嫌恶地说:“郡主戴的镯子,也不过这般成色。”

我哑然,但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已在这两年里陆陆续续地贿赂了管事的太监,那玉镯还是因为意义特别才会留到今日。如今我已身无长物,若他拿了镯子仍是不肯去请大夫,我便也再无计可施了。

正僵持间,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天色实在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身影颇熟悉,眼眶便不由得湿热起来。但我知道,这不会是我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青曲,陪着我的父王,等待我未知的归期。

那男子走近,摇曳宫灯的明灭光火里,映出一张布满刀疤的狰狞脸孔。凫儿惊恐地瑟缩在我身后。但他显然并无恶意,询问那侍卫出了什么事,然后冷声训斥着:“那还不快去?小王爷若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侍卫不敢顶撞这新来的管事,唯唯诺诺地应声去了。他转身要走,我叫住他,低声询问:“管事可否留下姓名?以后若有机会,小女子定当报答今日之恩。”

他转过来,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住我,用嘶哑的嗓音缓缓道:“在下……刑天。”

那夜之后,凫儿也和沛冲一样病倒了。

他们都是染了水痘。虽然御医来开了方子,但咏絮宫里没人侍候,宫内的其他人又不愿惹这闲事,我一个人又要熬药又要照料他们姐弟,不过三日便瘦了一大圈。

但我自己并未觉察,是那夜出手相助的管事刑天对我说:“郡主又清减了。”

我无奈地笑笑,再次道了谢,询问他来找我有什么事。他自怀中掏出一只玉镯,放在我手中。竟然是那夜我贿赂侍卫的那一只。镯子仍沾着他的体温,暖暖地,温热着我的掌心。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刑天仍是那张冷峻的脸,嘶哑着对我说:“这镯子虽只是普通成色,但郡主仍要将它留在身上,定是意义非凡。若是重要之物,便请郡主收好,莫再随便送了人情。”

那最后的话像是训诫,听起来有些刺耳。

我想反驳,又觉得也是徒劳。他不住在这冰窖一样的咏絮宫,自然不明白我们生存的艰辛。

我与凫儿,还有这里住的许多女子,本都是乌琅国的皇室宗亲。

我叫乌黎,我的父亲青曲武王是当今圣上的长兄。而凫儿与她弟弟乌沛冲是我嫡亲的堂妹堂弟。她小我三岁,封地又与我家乡青曲毗邻,我们在宫外时便多有走动,自幼感情甚笃。她父母去世后,父王可怜她和沛冲年幼孤苦,便将他们接来青曲与我同住。我们要好得如同亲生姐妹,曾在月下一同起誓,不论何种境遇,都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只是那时,谁都没有想到,我们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那是前年秋天,正是我招婿的日子。喜宴开了三百桌,但宾客还未落座,宫中便有懿旨传来,说是皇太妃薨逝,皇后招各亲王府的晚辈入宫吊唁。

我们不疑有他,连夜起程前往都城夏纱。但匆匆忙忙地料理了太妃的丧事之后,皇后却不许我们离开,要大家留在夏纱守孝。

我这才知道,我们都中计了。

那时乌琅国已连续三年大旱,百姓生活艰难,赋税却不减反增。国君的昏庸已致使全国多地暴发起义。圣上担心割据一方的亲王们会趁机作乱,因而将他们的子嗣骗进极乐宫中,表面上要我们留在京城守孝,实则是胁迫我们做人质。

而后,世子们被送出宫,不知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而各位郡主和县主,则被留在了这里,关在极乐宫外城,破旧的咏絮宫里。

沛冲当时只有九岁,离了姐姐便会日夜哭闹不止。我与凫儿跪求皇后多次,她才总算点头,让沛冲与我们同住。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次的决定,会在日后为我们三人带来怎样深重的苦难。

凫儿与沛冲吃了御医开的药,渐渐有了起色。

那些天里,她担心最多的除了弟弟的病情,便是自己长满了透明水痘的脸。

凫儿生得娇艳,早已是皇族里出了名的美人。她自己亦爱惜这容貌,每每对镜自怜,一照便是一个时辰。

所以这次生水泡,她便着紧张得很,天天捧着镜子问我:“我会不会变成个麻脸?”

“大夫说,那水痘禁不起看的。你若与它朝夕相对,它以为你心中喜欢,便留在你脸上不走啦!”我强忍笑意看着她将手中的镜子丢出去老远,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被我捉弄,冲过来搔我的痒,两个人就这样笑闹着抱成一团。

这已是入宫以来,我们过得最安稳的岁月。从当初的心中满怀愤懑,后来的顾影自怜,到如今于苦中作乐,便只求彼此安好,岁月平顺。

其他的事,也再不奢求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我心中再无奢望,我竞觉得,自从认识了那叫刑天的侍卫管事之后,日子竟也没那么难过了。

咏絮宫的侍卫分两批,每三天轮一岗。沛冲便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刑天来值班。因为每次他都会偷偷带来一些火炭和食物,这让咏絮宫中的冬天不再那么难挨。

我很想报答刑天,却又不知该如何谢他。其实我根本就想不通,刑天到底为什么会待我们这样好。权力与金钱,此时此地的我们都没有办法给他。如今我们唯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此后,我更留心刑天的一举一动。

他每次来送东西都是掌灯时分。这时侍卫们轮换着去用晚膳,守卫最是薄弱。他将东西放在凫儿房中便会离开,却从不送来我这里。这能否看做他对凫儿有所企图?

我曾问她:“他为何只找你呢?”

她支吾着不肯答。我知道她有事瞒着我,亦不点破,只是偶尔提醒她:“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在这深宫里,只要走锚一步,便只有万劫不复。”

我不是吓她。

我们都亲眼见过,一年多前,宣王府的白河郡主与侍卫私通。皇后震怒,将白河郡主杖毙,而后她被扣上了淫乱后宫的帽子,宣扬得全国皆知。宣王不忍女儿死后受辱,入京面圣,但还说不到两句便被冤枉是大不敬,褫夺了王位,最后连性命都不保。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圣上囚禁他这些嫡亲的侄子侄女,绝不仅是为了要挟各位亲王。他还有更大的野心——他要削藩,要为自己和后世留下固若金汤的万世江山。

所以他这样虐待着我们。

只因这些郡主世子中,总有自幼养尊处优又不会审时度势的笨蛋。他们挨不住这清苦的日子,私逃的,淫乱的,出

言不逊的……只要有半分行差踏错,他便有机会去寻他们父王的麻烦。

所以我告诉凫儿和沛冲,不论受到怎样的欺辱,都要隐忍自持。

只要我们默默承受,我们的亲人和家乡的百姓便不会遭受灭顶之灾。

我要凫儿远离刑天,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我每每见到他,便会想起我的夫君阿夜。

父王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征战沙场多年,一心想要个儿子来继承自己的伟业,于是便收养了麾下大将的遗腹子阿夜。

我与阿夜一起长大。他清隽聪颖,十几岁时便在骑射刀剑上多有建树。父王器重他,有意招他入赘,传他王位。而我自十二岁起,便倾心于他了。他对我亦有情,只是性子始终寡淡,从不许些山盟海誓来讨我欢心。

记忆中,阿夜对我说过最动听的话,怕是要数十五岁那年,私塾先生教我们念《山海经》那次。

课下我拿着书本去找他温习,读到其中记载的刑天,说他因与天帝争神,被斩了首级。他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继续作战。我当时只是个小丫头,并不懂这远古英雄的豪侠气概,因而不明所以地道:“也不知他在执著些什么。”

阿夜低头翻着书,漫不经心地答:“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永远无法放弃的执念。而若有一天,我必须战至头断血流的境地……”他顿了顿,并不看我,淡淡地说,“我若要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那也只能是为你。”

那天直到我离去,他都一直低着头翻书。

我知道他不是喜爱花言巧语的人,能说出这番话,他应该比我这听者还要羞怯。我默许了他的心意。几日后,他便拿着一只玉镯来跟我提亲了。

那只镯子花了他在军中三个月的俸禄,虽不便宜,但与我平日里戴的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我喜欢得紧,每日将它套在手上,看通透的翠绿圈住洁白的皓腕,仿佛从此便能和他情牵一生,再不分离。

只是到头来,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欢喜。

所以我不想见到刑天。他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禁忌。他魁岸的身影,清冷的性子,都与阿夜惊人相似。我只怕自己挨得住咏絮宫中清苦的日子,却挨不住对阿夜的思念,早晚要闯出令自己后悔一生的大祸来。

入了冬,圣上的四十岁寿辰便快到了。

极乐宫上下一片欢腾。乌琅国虽早已战祸四起,民不聊生,但我的叔父仍要为自己的寿诞大肆庆祝。这派末世昏君的样子令人厌恶,可也是因为他上佳的心情,我们的膳食有了些许改善。他还下令,要咏絮宫中各位郡主亲手做绣品为他贺寿。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但冷宫寂寥,能多些针线活儿在手中摆弄,也可打发打发日子。

那日,凫儿拿着纸笔来找我,要我画一雄一雌两只凫鸭给她做绣花样子。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为圣上贺寿,绣这个不合适吧?”

“你只管画便是了。”她羞涩地催促我,却也不说是为了什么。

几天后,宫内各人将做好的绣品交给了管事的公公。我眼角的余光扫到凫儿交上去的绣品,是大红缎刺金绣的“寿”字,也算中规中矩。也许她要那图样,只是做来好玩的。我便不再放在心上,任由她去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翻过。哪知过了几日,管事的公公来告诉我和凫儿,因为我们的手工出众,圣上很是喜欢,所以第二天要召见我们以示嘉奖。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托词。

我和凫儿的绣工不是顶好,绣品的图样也颇古板。在这咏絮宫中,若说我俩还有些出众的地方,怕是只有容貌了。

圣上后宫佳丽三千,但他仍是在广布探子,搜罗民间美女,其风流的名声早已街知巷闻。想起在宫外时听到的流言飞语,我不由得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该不会是……

有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我身前,遮住了小园中淡淡的月色。我仰头,看见的是刑天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突然就悲从中来。

刑天迷惑地望着我,并不说话。

我很想将满腹的恐惧和委屈说给他听,但一低头,却发现他腰间别着一只绣工精巧的荷包。墨绿色的绸缎上,两只褐色的凫鸭在水中嬉戏。那是我曾画给凫儿的图样。我一早便应料到,她是要绣给刑天的。

凫儿喜欢刑天。

那刑天呢?他喜欢凫儿吗?我没有勇气问出口。

第二天,我穿上自己最艳丽的衣裳,细细地描化了妆容,斜斜地绾了颇具风韵的堕马髻。我本就比凫儿年长。她不加装饰便只是个俏丽的小丫头,我却可以变成顾盼生姿的成熟女子。

我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圣上的寝宫里,任由他将我当成那些婉转承欢的女子般凌辱。我僵硬地躺在龙榻上,死死地盯住屋顶的横梁,仿佛只有这样,眼眶中的泪水才不会喷涌出来。

脑海中一片混沌,但我唯有如此。

因为这世间只有我与父王知道,我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我的母亲本是父王的宠姬。因为父王早年征战沙场,受过重伤,不能人道,他为求有子继承王位,便要母亲与他的近侍私通。谁知诞下的却是个女儿。

由始至终,母亲一直甚觉羞愤,生下我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父王这才如梦初醒般,再不做这种荒唐事,只是尽心尽力抚育我成人,为我选最有能力继承他王位的夫婿。

我与圣上,本就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所以,若我与凫儿必须有人来承受这样的屈辱,那我宁愿这个人是我。虽然一定会背上被自己亲生叔父临幸的污名,但如果是我,至少不会在饱受身体的煎熬之后,还要忍受心灵上的折磨。

天光微亮的时候,我被内宫的肩舆送回了咏絮宫。

凫儿在我房内守了一夜,双眼哭成了两颗鲜红的桃子。她抱着我放声大哭,我却一滴泪都挤不出来了。

我像去了半条命,摆手示意她出去,然后握着阿夜送我的镯子,沉沉睡去。

梦里有阿夜高大的身影。他拥着我,轻拍我的后背,告诉我不要怕。他说我做得对。圣上这样折辱我,只为逼我逃走或者刺杀他。这样一来,他便有理由去攻打青曲。他一直忌惮我父王手中的十万兵马,更加忌讳坊间的传言——先皇本要传位于我那雄韬伟略的父王,只因他膝下无子,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叔父。

也许昨日我不那么精心打扮,他依旧是会选择我的。毕竟即便沛冲继承了王位,他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童。凫儿与沛冲并不能对他的皇位造成任何威胁。

而我不能将父王和阿夜推上这风口浪尖——圣上在我入宫两年后才有所动作,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尽管父王手中有十万兵马,但我不想他在垂垂暮年仍要征战沙场,且要背负谋逆犯上的罪名……

就这样醒了睡,睡了醒。再次睁眼的时候,已近午夜。

我渴得发慌,屋子里却没有半滴水。我就那样抓着一只茶杯,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竟然落雪了。银白的玉屑洋洋洒洒地自空中飘落,寂寂地覆盖在我门前的小庭院里。我伸出赤裸的脚,轻轻踩在门廊间的雪毯上。才走两步,就踢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我低头看,竟然是刑天。他一直守在这里,头上和肩膀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你怕我死吗?”我轻声问他,也不待他答,便径直走入庭院中去。

大雪仍在下着。我伸开双臂,仰起脸,望向阴霾的天际,仿佛下一刻便能眩晕着醉死在这片圣洁里。有强壮的手臂,自我身后将我轻轻抱起。我由着他带我回到回廊下,让我坐

在他怀里,将一双冰冷的脚放进他温暖的掌心。

“阿夜……”我靠在他肩上呢喃。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他的衣襟,转瞬凝结成冰。

他就那样任我偎着,隔了许久许久,才在我耳边轻微却坚定地说:“我带你走。”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我没有赴约。

我只是为凫儿和沛冲收好了行囊,告诉他们我与刑天约定的见面地点。事到如今,我已没有资格独占他的爱。但凫儿和我不一样,她还那样年轻,那样单纯——她那样爱他。她仍是一件完好的白瓷,值得被人好好珍惜。

更何况,她没有任何负累。只要带走沛冲,他们便可浪迹天涯而去。

但我必须为父王留下来。

我以为刑天会明白我的意思。可惜他没有。

那一夜,极乐宫里风平浪静,我以为他们安全地逃出去了。但不过两天,我竟然看到刑天来值班。我骇得目瞪口呆,找了个时机,将他拉到偏庭,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森然地瞪着我,布满刀疤的脸上有未消的怒气,一字一顿地跟我说:“这一生,我若只能爱一个女子,若只能带一个人浪迹天涯,若只能为一个人抛弃一切,那个人,必定是你。”

我缓缓低下头去,嗫嚅着:“我不配。”

“配不配,由我说得算!”他气冲冲地走了。我跟在他身后低声追问凫儿和沛冲的去向,他只答我不知道。

我食不下咽,夜难安寝。极乐宫守卫森严,凫儿带着沛冲,如若没有混出宫去,那又能藏到哪里?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光景,一天傍晚,凫儿突然回来了。她憔悴得像朵枯萎的水仙。她说那天夜里,她和沛冲被侍卫发现,本要被当做刺客处死,幸而圣上的御辇经过……她没再说下去。我抱着她,泪珠止不住地落。

想不到兜兜转转,她仍是逃不过这个劫。

她说圣上极喜爱她,却碍着叔侄身份,不能封她为妃。她即将成为自己叔父豢养在内宫的姬妾。可因为沛冲在叔父手上,她不能逃,不能反抗,她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凫儿和沛冲离开后,咏絮宫中的日子便更难挨了。

刑天仍是每隔三天来看我一次,带来火炭和食物,却再不与我说话,像赌气的孩子。我没法告诉他,对于那次草率的决定,我自己亦是悔恨不已的。因为若不是我怂恿凫儿带沛冲逃跑,她便不会遇见叔父的御辇,不会成为他无名的妃嫔。

幸而她过得还算安稳,虽不能常回来探我,但会差小太监来捎话给我,说自己一切安好。

我安下心来,静静地守着寂寞过日子。

我以为即便同住在极乐宫里,我与凫儿也再难相见。但在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她突然跑回来找我。她显得很慌张,苍白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拽着我的手急切地道:“怎么办,圣上要攻打青曲了!”她在御书房里瞥见了密函,说青曲附近几个县的军队都整装待发,只等圣上一声令下,便可取我父王的首级。

我如遭五雷轰顶。

我这样隐忍,这般蛰伏,只为保护我父王。但如今,圣上仍是找了别的由头,要灭我青曲武王府。那我为何还要留在宫中?我要回青曲报信,至少让父王有所提防。哪怕最终仍是会落得城破家亡的下场,我也希望可以和父亲死在一起。

我去求刑天:“带我回青曲。”

他问了我原因,我简要说给他听。他摇头:“乌凫说的话,你不要尽信。”

我已失去理智,冲着他大吼:“我不会怨你喜新厌旧,但请你不要这般离间我们姐妹……阿夜!”

是什么时候发现,刑天便是阿夜的呢?

应该是我从圣上寝宫回来的雪夜。他在回廊下,将我拥在他臂弯里。我第一次与刑天离得那样近,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他掌心的温度……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我多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为什么他会知道那玉镯对我的意义,为什么他会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出手相助,为什么他会待我和凫儿那样的好。只因他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来的阿夜。

他毁去了自己清隽的容貌,毒伤了自己好听的嗓音,潜伏入宫,只为了……到底是保护我,还是凫儿呢?我不确定。只因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一伸手,便触到了他腰间佩戴的荷包。

锦缎面,精工绣。一雄一雌两只凫鸭,在水中嬉戏得好不欢快。

饶是阿夜再寡淡,也不会不明白这画中的含义吧?可他仍愿佩戴着它,哪怕凫儿已经成为圣上的姬妾,他亦没有摘下。

当日,我也是因为这荷包,才决定成人之美。反正我已不是完璧,阿夜娶我,也只会让他蒙羞。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带着凫儿和沛冲远走高飞。可那日,他竟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他此生只爱我一人……

我迷惑了,不想再去想我们三人之间理不清的瓜葛。我只是逼着阿夜带我走。

我说得决绝:“难道父王的养育之恩,还比不上你这些儿女情长吗?”

是夜,阿夜将我扮成侍卫的模样,用他那块宫中通行无阻的管事令牌,轻而易举地便将我带出了极乐宫。我们偷了一匹马,两人共乘一骑,飞速向城外奔去。

我兴奋如重生。阿夜的神情却异常凝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确实,这一路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令人慌张,但既然已经逃了出来,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已是早春天气。山野间积雪消融,道路泥泞湿滑,马儿跑得极慢。

我有些心急,双腿用力夹马腹。马儿吃痛,竭力奔跑两步,突然间踩空了一般向前倒去。我们被同时甩了出去。阿夜将我护在怀中,落地后打了十几个滚儿,这才停了下来。

我惊魂未定,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真是夫妻情深呢!”

我努力抬起剧痛的脖子,骇然望见了绊马索和凫儿的脸。她已和当初那个爱哭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了。她的妆容那样冶艳,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运筹帷幄的霸气。素手一扬,几百个手持火把的侍卫便从山林间冒了出来。

她平和的微笑却让我胆寒,她缓缓地道:“姐姐,你中计了呢!”

我中计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圣上到底要以什么名义来攻打青曲。这个名义,其实便是我的出逃。他派凫儿骗我,说是朝廷的军队整装待发,让我以为自己是否留在宫中,已对父王毫无影响。我如他们所料地逃走了。然后他们来擒我,随便扣我个偷盗宫中机密的罪名,攻入青曲便师出有名了。

我只是心痛,望着凫儿那张陌生的脸,哀哀地问:“你做了圣上的密妃,便再不念姐妹旧情了吗?”

“哈——”她张狂地笑,美艳的脸孔有些许狰狞,“我会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

那天我让她和沛冲代替我去找阿夜。但阿夜却不肯带他们走。争吵的声音惊动了侍卫,阿夜仗着好身手,先侍卫一步逃走了,而凫儿和沛冲却被抓了起来。

那夜,他们确实遇到了圣上的御辇。只是,圣上并没有让她成为他的密妃——

他只是看中了她绝代的姿容。于是挟持沛冲,逼迫她接受训练,成为朝廷的细作。

“消灭青曲武王府,就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呢。”她这样说着,目光渐渐凌厉起来。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知晓,从凫儿第一次回来探我,泪眼汪汪地告诉我那些莫须有的遭遇开始,我便已步入了他们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

阿夜在我身后,嘶哑着对我说:“我一早便提醒你,不要相信她的话。”因为凫儿曾对他说,早晚有一天,她会回来找

我报仇。可我与凫儿之间,哪来的深仇?

但她说有:“他来送东西,从不送进你房里,是怕被管事的公公发现,牵连你受过……我一针一线绣的荷包,要说是你做的,他才肯天天佩戴在身上……更早的,从他受武王之托,接我和沛冲去青曲,那时我便对他有情。虽然我认识他比你晚,但我爱他绝对比你深。只是他从不肯正眼瞧我。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十一

凫儿其实一早已发现刑天便是阿夜。

但她没有告诉我,而是默默地对他好,希望他能感受到她的情意。但阿夜没有动摇,她的努力化成了逐水的落花。她恨我,也许是积怨,也许只是短暂的迷失。但我已无力与她争辩,我只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冷笑着问我:“你还记得,刑天的传说吗?”

我讲给她听过,阿夜曾许我,他这一生,若要战至头断血流,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那也只能是为我。

凫儿笑得娇媚:“今日,我们便来看看,男子的誓言,到底可不可靠吧!”她转向阿夜,沉声道,“你与乌黎,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你若想保她的命,便与这三百个侍卫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吧。”

她着人将我缚住,押到一处高地,那里正好能看清整片山谷中的情形。

我只见数不清的侍卫,潮水一般涌向孤立无援的阿夜。他一开始尚能抵挡,渐渐不支,而后中了第一剑,第二剑……我看不清他到底伤在哪里,只能见他慢慢地变成一个浑身暗红的血人。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喊着:“你走啊!你走啊!”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只看见他仍留在那旋涡的中心,转眼便被吞噬。

泪水如激流,瞬间喷涌出我的眼眶。我终于知道,由始至终,阿夜的心中只有我一人。

我望向身边铁青着脸的凫儿,问:“军队,可已起程?”

她点头:“六十万大军,明日中午即可抵达青曲。”

我知道情势已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颤颤地向她伸出虚浮的手:“送我一把匕首,算是我们姐妹之间,最后的恩情。”

十二

后来,我陪着阿夜,一直躺在极乐宫外的山坡上,就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

凫儿每年都来看我。她说她改了名字叫黎凫,她做了很多坏事。她咒骂自己是小偷,是强盗,是娼妓……她说她一开始是被逼无奈,到最后,竟陷入这权力的旋涡,再也无法自拔。

再后来,我看见意气风发的沛冲率领百万雄师,杀进了极乐宫。

斩昏君,烧宫宇,祭冤灵。

当世间万物都化为随风飞逝的尘土,只有我和阿夜仍然留在这里。他不说话,只是那样沉沉地睡着。就如同那些年中,他小心翼翼地捧于掌心,赠予我的爱情。

一直一直,那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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