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陆地最终都沉没海底
2011-05-14独木舟
独木舟
一
你去买蛋糕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陈嘉薇对我咧开嘴笑:“桑染,终于见到你了,你比嘉羽说的漂亮多了。”
我端起热摩卡喝了一大口,不置可否地回敬她一个笑。
你看,过了这么多年,去了这么多地方,我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学校里有很多女生总是说我装清高,一开始她们背着我说,后来,她们当着我的面也说。
那些旧年月里,有多少张不友善的面孔划伤了我的青春啊,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浮起一个轻蔑的微笑。
你端着餐盘走过来落座,盘子里盛放着两块蛋糕,陈嘉薇要了那块芒果布丁蛋糕,剩下那块绿色的抹茶蛋糕当然是我的。
可是我摆摆手,不想吃。
你狐疑地看着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啊,居然戒掉甜食了。”
我笑笑:“在外面待久了,那些地方的甜品都贵,一丁点大的蛋糕都是二三十块。你知道我穷嘛,久而久之,就没兴趣吃咯。”
你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嘉薇就瞪大了眼睛:“那我跟你不一样,要是我的话,我回来之后就会猛吃,每种都买来吃!”
可不是,她跟我真不一样,我笑一笑,又喝了一口摩卡。
那天下午是我和陈嘉薇第一次见面,彼此没有过多的交流,空气中有种很微妙的气息。她坐在你的右边,闲暇的时候会把头侧过去靠着你的肩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唇咧得很开,平心而论,那是极富感染力的笑容。
只是……你也知道我,我是万年冰山,她那团笑笑的火焰,融化不了我。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为了迁就我,你们点了很多很辣的菜,可是面对着一桌美食,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你问我:“不喜欢吃这些吗?”
我摇摇头:“不是,智齿发炎,吃不了东西。”
陈嘉薇眼睛里立刻投来同情的神色,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遗憾。
但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种了然于心的透彻。
我们三个人在大街上晃荡了一整晚,无论你们提出什么样的建议都被我否决,后来陈嘉薇都意识到我是故意不合作了,她小心翼翼地跟你说:“嘉羽,要不我先回去,你跟桑染很久没见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她坐的那辆车开出了很远,你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
我转身就走,却被你一把拉住。路灯底下的你面无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喜怒:“桑染,你是故意的吧。”
“嗯?”我假装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你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就像十七岁那年在车站检票口,我回过头最后看到的那一眼。
“那你呢……你不也是故意的吗7”我不甘示弱地迎着你的目光,毫不胆怯地与你对峙着。
二
没错,我是故意的。
我并不是不吃甜食了,我就是不愿意要被人家选剩下的。
我并不是智齿发炎了,我就是不愿意跟你的女朋友坐在一起共享美食。
我们在路灯底下咄咄逼人地怒视着对方,像是舞台剧上沉默的玩偶,一动不动,手脚都失去了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笑了,哼了一声,那种轻蔑让我简直想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拍在自己头上。
你的语气也是轻蔑的:“桑染,你说对了,我就是故意的。”
这是一场自尊心的对决,我们拉锯了很多年,谁也不肯做出哪怕是分毫的退让。在外漂泊的日子里,我只是每到一站给你寄了一张明信片。
你也很有种,在我离开你的这么多年来,你交了多少个女朋友?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死硬到底。
那为什么,你要在那个邮箱里给我留下那样一封邮件,告诉我:桑染,这次我要停下来了,你呢?
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我足足有一分钟没有动弹,我用光标来回地刷着那句话,甚至以为那是我宿醉后的幻觉,然而……最后我接受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对那个还仅仅只是知道名字的男生说:“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赶去办,有缘再见吧。”
他跟在我的身后追了一会儿,大声地嚷着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一刻,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聂嘉羽这个王八蛋!
带着这样羞愤的心情,我连夜赶回这里,在逼仄的硬座车厢看着窗外夜空悬挂着孤清的月亮,我几乎觉得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出了车站我就给你打电话,颐指气使,仿佛女王降临。
我说:“聂嘉羽,我回来了。”
你语焉不详地哼哼唧唧好半天,突然之间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那样尖叫着清醒过来:“我操,你回来了?!”
是的,聂嘉羽,逃离这个城市四年之后,因为你的一封邮件,我回来了。
第二天你带着你所谓能够令你停下来的女孩来见我,远远地我就看见你们浓情蜜意的样子,还手牵着手呢。
我心里暗暗想,真不要脸。
很奇怪,这些年来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一场又一场痛彻心扉的蜕变,在外面漂泊的日子里我被人称为“乡下妹”过,也被贼偷得身无分文只能露宿街头过,我在能把人挤成像照片一样拥挤的地铁里突然迎来生理周期过,也在打零工的某些小店里被老板性骚扰过……
面对原本应该令我抓狂至崩溃的窘况我都没有手忙脚乱过,可是面对着你和陈嘉薇像是夏天里被烈阳炙烤后融化得黏巴黏巴的笑容,我真的有一种掏刀子的冲动。
聂嘉羽,你真有种啊。
你们还没走到我面前,就已经被我眼睛里那些无形的冷箭射得千疮百孔了。
我的脸上除了冷漠没有别的表情,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陈嘉薇对着一张这么冰冷的脸还能够笑得灿如夏花,她身上那条明黄的裙子真衬肤色,令她看起来如此明亮,活泼,并且美丽。
我坐在街边的铁护栏上,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破旧的牛仔裤,裤脚都被我脚上这双泛白的旧球鞋踩烂了。
我自惭形秽。
可是你告诉我,陈嘉薇隔着马路远远地看着我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地说:“太有气质了,太美了。”
三
嘉羽,无论我多不愿意,都必须要承认一件事,你我之间隔着的并不只是一个陈嘉薇,还有许多因为时间和生活环境造成的深深浅浅的沟壑。
这些沟壑将你我分隔成河的两岸,我们站在岸边看着对方,明知道对方的期盼却依然束手无策。
我正在教学楼的顶楼的天台上坐着,背靠着墙壁闭着眼睛的时候,你从楼梯的拐角处走了出来,自一片黑暗中逐渐光亮,你的容颜干净单纯,一如四年前,但在我们的眼神对视的那一秒,我很快从恍惚里清醒过来。
你的眼神那么淡漠,那么没有温度。
我转过头去,失焦地看着虚无的空气,企图看到曾经的我和你。
四年前的时候,我们都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你还未曾成长为一个视感情为游戏的花花公子,我也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到处流浪的飘萍。
但那个时候,在我们的身上,命运接下来的走向已经稍显端倪了吧……
你是我在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同桌,我们都不是好好读书的那种学生,可是你天资高我太多,就算每天跟着我这个害群之马一起躲在课桌底下看小说,你的成绩也照样是名列前茅。
不得不相信,人的智商是有高低之分的。
但我能画很漂亮的画,偶尔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没事做,信手在草稿纸上画一张你的睡相素描,等你醒来看到的时
候总会很惊喜地跟我说:“桑染,你可以去做美术生啊,这样高考就没问题了啊。”
面对你的殷勤,我总是淡淡地丢一句:“没钱。”
你总是被我这句话噎得半天出不得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讪笑着说:“林桑染,你真是……呵呵……”
“呵呵”之后总是尴尬的沉默,我知道你也曾经想过在“呵呵”之后说点别的什么,比如幽默,搞笑,好玩之类的形容词,可是最后你什么都没有说是因为你知道我说的那句“没钱”是真的。
那时的我是一个对赚钱充满了热爱的姑娘,我放在如何赚钱这方面的聪明劲儿哪怕是分一丁点用来学习,都不至于让老师把我那丢人的试卷贴在黑板上示众,警示同学。
那张惨白的试卷上鲜红的数字,就像是惨烈青春画布上的淋漓鲜血。
很多次的晚自习,别的同学都伏在课桌上奋笔疾书,只有我总是侧着身子凝视着窗外,良久,也不活动一下脖子。
多年后你成为了寡言的成年人,在我身边顺着墙壁坐下来,你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嘴里咬着一根烟,烟头明明灭灭,几乎烫伤我们共同的青春。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那么一些伤感。没征求你的同意,我便轻轻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那一瞬间,你有微微的颤抖。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
过了很久,你的手顺着我的背部搭上我的肩膀,将我牢牢地抱入怀里。
细细算起来,也是陈年往事了。
我十七岁生日,你在天台上找到我,我正在抽烟,你一声不吭地过来拔掉我叼在嘴里的烟,满眼的痛心疾首,我们用眼神对峙了很久。
那个时候的你,最讨厌身上有烟味,谁会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你竟然也开始抽烟。
那天晚上我抢先开口,我说:“你别管我了。”
你皱着眉,像是听到某些荒谬的笑话:“林桑染,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
嘉羽,多年后想起自己那样决绝的掷地有声,我也感到惭愧,那天晚上你眼睛里德粼粼波光和未曾启齿就已经凋零的话语,我都懂得。
然而对你的懂得,却不能成为我离开的阻碍。
四
嘉羽,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在车站的广场,你奋力地拨开汹涌的人,拼死地靠近我。
我站在安检的门口看着你,你的脸看起来像是电影中经过特效处理的样子,极其清淡,极其模糊,极其遥远至不可触摸。
当你终于大汗淋漓地跑到我的面前,气喘吁吁地想要挽留我时,我又抢先开口了。
我没敢正视你的眼睛,你眼睛里那些沉重的东西令我无法承接。
“我一定要走。”我铿锵有力,音量大得连自己都有些讶异,似乎是想显得很有底气吧,似乎是因为我心里其实并没有我看起来那么笃定吧。
那是记忆中我唯一一次看到你落泪。
就像是小学时跟同学打架打输了,就像是初中球赛时,因为脚伤导致不能上场,眼睁睁地看着比赛输了……这次你也输了,输给了我割舍一切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我转身之前你突然崩溃般地冲我吼:“林桑染,你TMD是不是疯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已经不需要我回答你了,你根本不在乎我还有什么回应,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走的,你留不住我。
我深深地看了你一眼,甩开你的手,径直走进了安检口。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隔着人群,我们用眼神做了最后的告别。
嘉羽,我要如何让你知道,在绿皮火车逼仄的空间里,我把脸埋在双膝间,哭得那么难看,我拼命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声,我怕稍微一张口,就会大声地喊出你的名字来。
嘉羽,我要如何让你知道,我一直记得,在我父亲出事的那段日子,我在课堂上突然就会哭起来的时候,你用你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那双修长而宽厚的大手承接过我滂沱的眼泪。
嘉羽,我要如何让你知道,你对我的所有,我不是不感激,我只是,无以为报。
一个人不断地对另一个人好,就会成为一份厚重的恩情,就像你对我:冬天的热奶茶,夏天的冰激凌,各种小说和漫画,还有我逃课出去看小众乐队的演出,你替我写作业,别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地排挤和孤立我,你什么都不说却用行动表明对我的不离不弃。
在刚刚离开你的那些日子里,我做过很多份工作。在某个城市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冬天的夜晚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那个时候我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只是希望能够有一个温暖的烤火炉。
某天晚上我在网吧上网的时候,心血来潮打开了自己的邮箱。
我万万没有想到,收件箱里竟然有几百封未读邮件,我是说,除去那些垃圾邮件。
每一封都是你发给我的,在我孤身闯荡残酷尘世的时候,你在我看不到的空间里寂寞地喃喃自语。
你说你不知道我会不会看到这些,但你觉得你需要一个树洞来盛放这些情绪,否则你可能真会疯掉。你说你又不像我那么会画画,疯掉了也可以做个艺术家,你要是疯掉了,就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你还说,桑染,要是挨不下去了,不要逞强,回来吧
你甚至说,你回来,我养你就是了啊。
从来没对你说过吧,后来多少艰难困苦的日子,因为你留给我的那些字字句句,令我觉得就算人世间有那么多的艰辛苦楚,可是被你这样深深爱着,我还有什么不能抵挡的呢。
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甚至连“喜欢”这样的字眼都没提起过,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爱我。
至于我爱不爱你……我想我大概并不是很在乎你吧,如果我在乎你的话,我就应该听你的话,留下来忍受那些讥笑和白眼,蛰伏于书海之中等着一飞冲天,用优异的成绩狠狠地甩那些人一个耳光。
如果我在乎你的话,我就应该为了你对我的爱,放下我的固执和决绝,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这也许是让你我之间的故事有一个喜剧结尾的唯一方式。
如果我在乎你的话……
嘉羽,看那些邮件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世界上有你的存在,但我知道,我不会回头。
五
我问陈嘉薇,我说你喜欢聂嘉羽什么呢?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我不能那么具体地说出来喜欢他什么,我跟他刚在一起的时候罗列过他很多缺点,狂妄自大,成天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好像全世界他最有能耐。而且他在感情方面……名声又不太好,我也犹豫过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亮了,那种笑容除了“幸福”不会再有第二个词能够形容了。
“但是后来,我想,算了,我就是爱他,我认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光洁的脸,那是还没被时光烙下痕迹的一张脸,没有斑点,没有皱纹,没有迎面而来的沧桑感。
直到这一刻,我才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受,我才觉得,你并不是在跟我赌气,而是真正爱上了她。
你走过来,拿着三杯冰激凌,你把香草口味的给了我,巧克力的给了她,我随口问问:“你还喜欢绿茶口味的吗?”
你摇摇头:“早吃腻了。”
夕阳的余晖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橙色光晕中,我忽然发现,你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你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旅馆的床上,凝视着屋顶那个小天窗,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洒下来,我忽然发现我在流泪。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脆弱的情绪了,在遭遇各种艰
辛的时候,因为心中记挂着你,因为笃信着我并不是一个没有人爱的人,所以我总能在暴戾之中寻找到温润的慰藉。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离开的人,而你是被我连同不愿意担负的往事一并抛下的人,直到如今我才领悟,原来我弄错了,我才是那个除了你,一无所有的人。
那些旧年月里并没有任何新奇的事物让我们快乐,能够让我们在枯燥的生活中感到愉悦的仅仅是我们自己。
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就在彼此身旁,而不像现在,隔着这么多物是人非。
我翻出纸和笔,开始颤抖着写字:林桑染,如果你已经不了解他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激凌,不知道他爱喝什么口味的饮料,那么,放弃他。
如果你确定你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那么,放弃他。
如果他在你生命中的使命已经完成,要去追寻新的生活,那么,放弃他,
如果他看着你的眼神已经和看着路边普通的路人一样,那么,放弃他。
如果,他身边有一个像陈嘉薇那样爱他的人,那么,放弃他……
这真是一个狼狈的夜晚,我边写边哭,一路写下来才发现原来你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早已成为了永不过期的居民。
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坚硬如铁,却没想到内心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依然盛放着芬芳的往事,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已经错过了你。
错过了跟你一起成长,错过了跟你一起迎接每一个朝阳升起或者大雨滂沱的明天。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片中的女孩辗转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她跟那些异性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她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最初深爱的那个人的名字了。
可是出车祸的时候,她躺在地上,周围都是围观的路人,她看着天空喃喃自语,她在那一刻清楚地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她问他,我们真的分开了吗?我们真的分开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有了切肤之痛,才能清楚地直面自己的欲念?
其实我曾经想过不要再逞强了,在半夜被异常的声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瑟瑟发抖的时候,我想过回到你的身边,甚至想过无耻地去问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但随即我就觉得自己可笑,我们从来就不曾发生过什么,又谈什么重新开始呢。
嘉羽,我曾经信手画的素描,你还珍藏着吗?那些纸张,是不是已经开始泛黄了……
青春还来不及谢幕,就要开始悼念了吗?
六
你和陈嘉薇陪着我在出站口耐心地等待着,我保持每一分钟看三次手表的频率,满脸都写着迫不及待和翘首企盼。
你什么也不问,只是目光阴沉。
陈嘉薇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着急啦,很快就到了。”
那个我连名字都不太清楚的男生背着灰色的包包从出站口走出来,脖子上海挂着耳机,一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的样子,我顾不得矜持,冲过去扑到他身上,装作得偿夙愿,死而无憾的样子。
他怔了三秒,不着痕迹地将我抱住,仿佛一切原本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丝毫造作的痕迹。
回过头去,看到笑得花枝招展的陈嘉薇,和脸色铁青的你。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小酒吧里一起喝酒,你跟许远川碰杯的力度简直像是要击碎酒瓶,我和陈嘉薇看看你,又看看他,两个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担忧。
但你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火药味,像是已经战败的将军遥敬故土,你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听起来好像是醉了,陈嘉薇拉着你的手臂小声嘟囔着“你不要再喝了”。
我从没跟你一起喝过酒,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还是个纯真的少年,烟和酒这些东西都离你很遥远,我不知道后来这些年里是什么令你沾染了这人间烟火的气息,但分明感觉到你并不快乐。
这是一场自尊心的角逐,你分明对我当年义无反顾的出走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却没想到过去这么久,我还是一只带刺的刺猬。
那天你真的喝多了,分开的时候你忽然冲着我的背影喊:“林桑染,你是王八蛋!”
我的身体僵了僵,硬是忍住没回头。
你这句话就像是丢进污水的明矾,所有的混浊都沉淀下去,所有的真相都浮了上来。我也真佩服陈嘉薇,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稳稳地站在你身边,牢牢地挽着你的手臂。
她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守护着自己的爱情,如果我敢回头,她一定会扑上来将我撕裂成碎片。
嘉羽,其实我也不是很勇敢呢。
我跟许远川沿着寂静的长街慢慢往旅馆走,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谴责我:“你在利用我。”
这是一个陈述句,对于他的控诉,我供认不讳。
在前一天晚上我写完所有我能想到的放弃你的理由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光了血液似的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然后我拨通了赶回来见你之前那个男生匆匆忙忙留给我的电话,他刚“喂”了一声,我就一鼓作气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我的话就来接我吧,我没钱了,过不去,见了面要是你还喜欢我的话,我就做你女朋友吧。”
他顿了五秒钟,然后说“好”。
我残存的善良让我为此感到羞愧,于是对他和盘托出,我一边讲一边惊讶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曾忘记,那些点点滴滴,原来全部都深深地镂刻在我的心里。
可是这叙述如此艰难,就像是在水面上写诗,一面写一面消失,我站在夜幕下看着往事远走高飞,而我无能无力。
未了,许远川轻轻地抱住我,问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
嘉羽,为什么要离开你,这恐怕也是你多年前最想知道的答案吧。
当初那样迫切的逃离,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其实最真实的原因,是我没有一颗强大的心去忽视环绕在我身边的流言飞语。
父亲因为一时的贪念,错手杀死了那个过路的中年男人,而我,就终身背负着杀人犯的女儿的罪名。
那种状态之下,我的学业无以为继,人生无以为继。
唯一的寄托,便是对你的爱情,嘉羽,多年后我终于亲口承认,我爱你。
可是它太柔软了,担负不起我这沉重的一生。
七
再次离开这里,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进站之前,许远川问我:“真的不去找他吗?”
我摇摇头,没必要了。
嘉羽,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孤独。
不是深入简出归隐山林的孤独,不是没有朋友无人交流的孤独,不是肉身的孤独。
我的孤独,是漫无目的四处晃荡的孤独:我的孤独,是在酒精里看着世界摇晃颠倒的孤独;我的孤独是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朝生暮死的孤独。
我坦白,我的孤独不是某种时刻的生命体验,而是一种将自己与世界割裂开来的决心。
拒绝温暖,快乐,安宁,幸福,满足,仁慈,祥和
你还记得吗,高中的时候每天晚自习,我总是背对着你,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转着身体,面朝着窗口,那时候你总是以为我在看星星。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在看玻璃上倒映着的你。
这几年我的头疼越来越厉害,打了一年的工攒下的钱只够我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说我的脑袋里有个阴影,以前还挺小的,后来越来越大了。
我想,那可能就是我对你的爱情吧。
得知那件事之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关于世界末日的商业片,我很矫情地流了一会儿泪,那一瞬间,我想了你。
我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没资格再厚颜无耻地挤进你的生活。
嘉羽,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陆地最终都会沉入海底,也请你记得,林桑染曾经无声地,深爱过你。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