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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月色微凉,天光亮

2011-05-14柏颜

花火B 2011年2期

柏颜

我想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结果只是—心一意地爱他。

无关竹马青梅,只是相遇那么早

他很黑,又瘦,头发有点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看起来又不是——

拖着体积比他大了两倍有余的袋子在前面走,里面装满了废旧的塑料瓶子和一些报纸。

阳光肆意地照在他的背上,清晰可见颈项渗出的汗水,透明晶亮。

夏劫咬着一支棒棒糖,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卓一航!”

他回过头来,轻轻地笑。嘴唇的两边微微扬起,眼睛像玻璃球一样亮。

夏劫把刚刚被我拒绝了的棒棒糖递给他,他接过放进口袋里。说他妈今天不在家,不如去他家跳皮筋。

只有我一个女生太孤单,于是叫上了苏茜。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一航的家。小学的对面是当地的渔场,中间是个巨大的水塘,被正正方方分成几块,四周长满了杂草。一航的家就在池塘边上,两间平房,十分宽敞。

除了家具比当地的人家都少了点,门口的“垃圾”比别人又多了点之外,并无太大不同。

跳了一会儿之后大家谁也不肯再牵皮筋,一航便提议用桌椅代替。四个人就能一起玩。

可能是我比较倒霉点,轮到我的时候,椅子突然倒了,我被皮筋一绊整个人摔出去,磕破了膝盖。

夏劫急得对一航大呼小叫,苏茜小心翼翼地扶起我,问要不要去医务室处理下。

“对不起。”

一航走到我身边来,低着头把口袋里的棒棒糖递给我。

我当时疼得想杀人,一把打掉了他手上的糖。苏茜也跟着起哄:“就一支破糖就算道歉啦,有没有诚意啊?”

一航顿时窘红了脸,好半天才说:“那我送你蝌蚪吧。”

说完,就卷起裤子脱了鞋,跳进了池塘。

平时我们三个仗着自己是教师子女欺负下同班同学也就算了,一航真的跳下去,我们立刻脸都吓白了。

最内疚的是我,急得眼泪直冒的时候,他竟然从水里冒出头来,扬起手里的塑料袋。

浑身湿漉漉地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替我擦眼泪,却忘了他自己手也是湿的,擦得我整张脸都水淋淋的。

我接过装着十几只蝌蚪的袋子,猛地笑出声来,鼻涕冷不丁吹了个泡。

阳光一照,五光十色。

那一年,苏茜和我都是七岁。夏劫和一航大我们一岁。

三年级的时候,我最先转到市里的小学,接着就是苏茜和夏劫。

苏茜说我走的时候,一航追着火车跑了很久,原因是我忘了拿那些当初是蝌蚪如今是已经长出了腿的青蛙。

其实我看见了的,只是一直没有说。那个时候还没有领略过命运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懂得如何开口告别。

请多一点耐心,让我娓娓讲述

再见夏劫是在高中。

是一次无意说起,小学的时候我有一度每天都要坐火车去上课。可是没人相信,他们只会嘲笑我的无知和虚荣。

夏劫的出现,正好为我做了证明。

“其实那所小学并不是太远,只不过转车太麻烦,我们每日坐的火车是去市郊的专线。”他微笑着解释,完了以后打了个响指。

身边的女生投来的目光微微惊艳,而重逢后夏劫看我的目光含义万千。

因着幼年时的渊源,我跟夏劫再度熟悉起来。

圣诞节的时候,他买了许多不同口味不同包装的德芙巧克力塞在我的抽屉里。我一盒盒地拆开,分给周围的同学。

晚自习之后他丢来字条,只写了两个字,一个“我”一个“你”,中间用大红色的中性笔画了个大大的桃心,涂了颜色,下笔很重,我摸到纸面起伏的凹凸,莫名地感动了。就这样在一起。

十六的爱情,并不晓得要承担什么。

只是觉得新奇,一放学刚出校门就耀武扬威地牵手。早上他总是替我买早餐,迟到了就托旁边做清洁的同学转交给我。大家开我们的玩笑,说夏劫瘦得跟牙签似的,以后结婚时怎么抱得动我。

明明是激将法,他竟真的二话不说把我拦腰抱起,在班上兜了一圈,来不及放我下来,班主任那张铁青的脸就出现在玻璃窗外面。

我们被叫去训话,站了两个多小时,班主任说得吐沫横飞,我和夏劫心里也忐忑不已,因为我们都想象得到,假如被请家长我妈和他妈一见面脸部肌肉大概就会抽搐。

好在我们成绩都不错,班主任循循善诱了几句就放了我们回去。

路上我们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走到分岔的路口,他挤出笑容说:“再见。”

我也笑:“再见。”

等我再回头的时候他的背影已经不见,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突然明白,原来虚伪是这么一回事。

高三上学期,学校转进来很多插班生,大部分都是分校的。

因为那边是住校,有许多人受不了坐牢一样被关在里面,便申请了转校。本来我对此并不关心,重点中学就是有资本顶着频频被家长告发的压力,补课补得风生水起。

整个暑假中间只放假十天,来了以后夏劫就转了班,我们之间明明只隔了一间教室的距离却没有再见面。

一次升国旗,校长突然在中间安插了一段通告,说是有人不守校规,频频逃课,还跟老师顶嘴,现给出记大过的处分,并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如若再犯,将予以开除。

然后声音就在千人中央的升旗台上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我叫卓一航,是三年八班的学生……”

我一下子就蒙了,周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不久人群轰然散去,就像谢幕的电影,灯光亮起来,只有我,夏劫还有一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各自的模样在散开的人群中间渐渐清晰起来。

如果要我说,多反击这场重遇

一航比之前看起来更黑,也结实了很多。

他一边把手里的检讨书撕得粉碎,一边朝我们坏坏地笑。

那时候还没有艳照门,陈冠希依然是众人称赞追捧的偶像,一航笑起来跟他那么像,践践的,不屑一顾的,玩味的,还带着一丝寂寥的沧桑。

他穿深卡其色的衬衫,破破的牛仔裤,连眉毛间都透着桀骜。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夏劫和我抢着埋单,他却执意付了自己那份。等我们回学校的时候,他则在门口跟我们道别。

“你不上课吗?”

“我有事呢!”他指了指学校对面巷子,冲我狡黠地笑。

我知道那里有一间网吧,旁边就是游戏厅,教导主任偶尔会去“蹲点”。

午睡的时候同桌突然捅捅我的腰:“宝溪,好啊你中午跟两个帅哥一起吃饭都不叫上我!”

“别瞎说,那都是我小学同学。”

明明该是一句坦然的辩解,心里却莫名地发虚。

同桌也没理我,继续说:“你跟夏劫不是一对吗,把那个卓一航介绍给我怎么样?”

“无聊!”

我白了这个花痴一眼,没有原因,就是笃定地认为一航不会喜欢这样的女生。

可是后来我常常在想,那些跟一航在一起的女生是什么样的,浅薄的,还是妖冶的?个个我都看不顺眼,看不惯她们穿得花枝招展地挂在一航身上,看不惯她们吃冰激凌的时候非要让一航先舔一口,更看不惯她们在学校对面的巷子里从后面抱着一航不肯放他走。

“一航,我今天买了很多的书,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走出校门时天已经很黑了,路灯渐次亮起,我背着硕大的书包对巷子口正纠缠不休的一对男女说。

一航果然如蒙特赦,笑嘻嘻地跑过来说“好啊”。

我们要走时后面的女生才慢慢走出来,是我的同桌。她用受伤的眼神看了一航一眼,然后说了一句电视剧里被抛弃的女配角的台词“你会后悔的”,就跑掉了。

后来我问一航:“你会后悔吗?”

他单肩帮我背着书包,笑意盈盈地说:“这一辈子我做任何事都没后悔过。”

那时的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以为他跟夏劫和我一样,不怕犯错,只怕没有尝试过。

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时他都来接我回家,他说顺路,却总不肯告诉我他家在哪里。

深秋的风很凉,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顶帽子给我戴上,是温暖明亮的柠檬黄。

一天下午夏劫突然出现在班门口很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捏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跟一航在一起。

话一出口,班上就炸开了锅,我觉得头皮都要炸开来。

同桌正好侧身进来,哼了一声:“怎么夏劫你刚刚才知道吗?这么大的一顶绿帽子你戴得爽吗?”

夏劫大笑:“我们早就分手了。”我懒得再听下去,但被他拉住。

“分手不还是朋友嘛,今天我生日,一航答应跟我庆祝,你也一起吧。”

原来男生有时候比女生更小气,那晚夏劫请了很多人去他家,他妈妈蒸了十几只鲜美的大闸蟹。夏劫拿了最大的一只放在一航的盘子里,然后在一航不知所措地用筷子企图掰开坚硬的蟹壳时大笑出声。

我说夏劫祝你生日快乐,然后在干杯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红酒。

砰的一声,非常解气。

夏劫赔着笑说你们吃,我来收拾,眼神却十分凛冽。

我拿起螃蟹,咬掉一只脚,去掉关节两边的壳,剩下包裹鲜肉的空心壳,再用尖尖的牙签一顶,大腿处细腻的白肉就整块被挤出来。沾了作料,我将肉放进一航的盘子里。

他如释重负地说“谢谢”,我笑得很矜持。

一航频频逃掉下午的课,转进学校对面的巷子就消失。

可是每天下晚自习时他都准时来接我,秋已经很深,他依然穿单薄的外套,他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装得不算精美却十分干净的盒子,说“送给你”。

我找了个借口去牵他的手,也顾不上什么矜持。

第二次模拟考我考了全校第三,向来都跟我并驾齐驱的夏劫掉到了第十。一出校门我就拉着一航说我们去打游戏,他玩什么我就学什么。

没想到他非要带我去抓玩偶,以前我跟夏劫玩过,那个东西不晓得有多烧钱,可就有很多人宁可花好几十块享受那种紧张的快感,也不愿花几块钱买一个跟游戏机里一样的玩偶。

出乎我的意料,一航只用一次的机会就抓到了里面最大的玩偶,让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运气的我惊喜万分。

我抱着娃娃搂着他的脖子他没有拒绝。

可是当我说“一航我要你做我男朋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是如何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一航就因为逃课次数太多而被学校开除了。

他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我在教室里做几何题。老师说如何做辅助线是解题的关键,雪白的试卷被我勾勾画画,好好一张三角形和正方形的合体,被我弄得面目全非。

我真的不明白,两个明明在同一条直线上的点,有一些却并不能相连。

生平第一次逃课,我说肚子不舒服去医务室,然后一个人到顶楼放声大哭。

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刺眼的光线从远处射过来,恍惚间,我们分离与重逢之间交替的画面好像越过漫长的时空一一闪现。

我知道不会再有一个懵懂的少年追着将我带走的火车,也知道不会再有一个人在我下晚自习时,站在路灯下朝我挥手。

那天以后再无暖阳,在上晚自习时我一遍遍地写着一航的名字,觉得整个冬天都是灰黑色的,看不见尽头。

高考结束之后我看了很多小说,看见有个作家说,她写作的初衷是因为看不到她想到的故事,所以她决定自己写。后来她成为我的偶像。

我在一个隐秘的网站开了博客,模仿那个作者,书写杂乱无章的故事,开头永远都是有个送了我一袋蝌蚪的男孩,所有的故事都没有结局。有时候我写男孩爱着女孩,秘而不宣的感情里藏满了年少的秘密。有时候我写男孩不爱女孩,他们之间暗生情愫,却都不过是青春年华里的一页扉彩。

终于有一次我从书店出来,遇到了在门口躲雨的他。我抱着书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命运似乎给了我一个契机,我突然想起那个春末夏初,他用湿淋淋的手为我擦掉眼泪。

“我很想你。”

说完这四个字,我哭得更厉害了。

是夏劫从未给过我的感觉,用四个字来形容,叫发自肺腑。

他笑起来还是拽拽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却柔软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他说:“傻瓜,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听见那个“死”字我忽然生气了,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打得不重,却坚决。

他故作惊讶,却仍是笑着。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在乎他,看过虚构的故事,反而变得更加懦弱,我知道我怕的不是相逢陌路,而是相见无期。

那个暑假我们腻在一起,我喜欢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仰望着他。

我沉迷在爱情最初的甜蜜里不能自拔,直到大学快要报到。彼时我妈已经转到市中心的学校任教,正好苏茜爸爸二婚摆喜酒,宴席设在离小学不远的一间新开的酒楼。

夏劫、苏茜和我,三个人就这样再见面。

高考理科状元夏劫出尽了风头,他妈妈逢人就说夏劫马上就要去北京念大学。苏茜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涂指甲油,沉重的黑色。

我喊她她也不理,一副厌倦到不行的样子。

还是夏劫有办法,上去拍拍她的肩,眨眨眼说:“我们去做蛋糕啊,我知道一家特有意思的DIY蛋糕店。”

苏茜果然两眼放光地跟我们上了车。

学理科的人好像都很能聊天,他逗得苏茜笑了好多次。蛋糕做好了,我们很自然就说起以前的日子,说起学校后面无人问津的坟冢如今已经被搬移到别处,说起学校后花园里种的石榴和向日葵……

然后,苏茜问我:“你还记得一航吗?”

我还在思考怎么告诉苏茜一些我的事情,就被夏劫接过话去:“你怎么也想不到吧,一航那小子早把宝溪追到手。你没男朋友吧,要不我们干脆凑凑数,免得给他们做灯泡。”

苏茜惊讶地笑:“滚!”

散席的时候夏劫还有同学聚会要先走,于是苏茜跟我一起上车。

回去时路过渔场,一航的家变成了一座华丽别墅。“呀,他家什么时候盖了别墅?”我还在惊讶呢,苏茜就用特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什么别墅,他家的房子早卖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在初中时一航的父亲染病过世,他继母卖掉了房子,办了丧事,用剩下的钱在市中心一处窝棚里租了房子,每天兼三份工,供他念高中。

不知道他和苏茜一直都有联系,也不知道苏茜从小就喜欢夏劫,可惜她跟一航一样被困在这里。

苏茜父母离异之后,她就不再读书,做了导游,独身一人在深圳漂泊着。

告别时我问她:“你下一站在哪里?”

她说:“北京。”

抵不过岁月云烟成海

很多事情他不说,我便不问。

不知道是否每个人年少时都曾这样倔犟过,不肯开口,不肯妥协,莫名其妙地保持着缄默。直到很久之后我回忆起那些细枝末节,才明白有些人对你好,如滴水穿石。

两个月的暑假很快就过去,夏劫和苏茜去了北京,我则去了上海,去那所美丽的大学念书。一航陪了我一个月,我们每天一起散步,他说要陪我把大街小巷走个遍。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那时我笑他傻,怎么会忘呢。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距离产生的不是美,而是山高水长,浮云万里。

渐渐地,我开始不愿为了匆匆的一次见面而整夜在火车上的颠簸。

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我站在明珠塔的顶端,双手围成一个圈,看见了一个绚烂的世界。

我参加了各种社团,忙得不可开交。饭局,彩排,外联,论文,公演,开始跟男生玩暧昧的游戏,开嗳昧的玩笑。

有一次一航打电话来,我正在后台彩排话剧,有个学长替我接了电话,我再接过来的时候那边就挂了。

后来我在Q上问一航:“是不是吃醋了7那男生只是我同学。”

他在视频那一头点着烟,不自觉地挑起嘴角:“哪能呢,我都有女朋友了。”

“你说什么?”

不管我怎么努力地安慰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之间有些东西淡了就是淡了,可是那一刻我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没有再说话,我一边开着视频,一边点开当时写故事的博客,我一字一字地写:那个她记十多年的男生爱上了别人……

画面切换到视频,他手上的红芒灭了,视频一下子也断了。

我看着他灰掉的头像,深呼了一口气。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不会失神

十九岁,早就过了为爱情要死要活的年纪,也不可能为了挽留谁的心,哭得撕心裂肺。

我像往常一样穿梭在校园里,只是所有人都说,我好像少了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少了点什么。

十一黄金周苏茜在的旅行社特别忙,到上海看世博的人多如牛毛。

她也帮忙带了一个团过来,那时我为了方便搬出了宿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听歌,今年芒果台的选秀节目里出了个唱歌特好听的帅哥,他唱旭日阳刚的《春天里》。

夜里很安静,苏茜翻来覆去,我假装已经睡着。

也许在外面久了,我越来越不懂得该怎么跟旧日的好友交谈。

半夜,苏茜突然起床到客厅里接电话,起初她拼命压低了声音,后来渐渐提高了声音,直到开始哭泣。

我装不下去,索性出去递纸巾给她。

她背靠着墙,坐到地上。

她告诉我电话那边的人是夏劫。

他们一起去北京,不可避免开始一段感情。然后他们争吵。她拖着我的手说:“宝溪,我知道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我也知道,他还想念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开灯,可是我还是能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绝望的表情。

不晓得该怎么安慰,我陪她抽烟,一口接着一口,两点红芒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天快亮时,她靠在我的肩膀说:“宝溪,你其实很幸福。”

说完有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手背上。

苏茜走了以后我不晓得为什么上吐下泻,整个人跟脱水似的精神委靡。

我请了很长的假,待在房间里看DVD,以每小时一次的频率奔向厕所。

一航总是半夜十一点打电话来,声音总是淡淡的,像没话找话一样与我谈论着天气和无关紧要的事。

不晓得是不是人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开始回想。

就像小时候打针时,医生会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糖。于是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想吃费列罗。我在医院,打着点滴。

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我说肠胃炎。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聂宝溪,你为什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很久以前,他也陪我打过点滴,我怕滴药水时涨涨的疼,他就嘱咐医生用儿童针头,再把滴液的速度调到最慢。于是,一瓶药水我整整打了三个小时。我枕着他的手睡着了,而他一直没有动过。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眼泪突然就掉下来。

然后我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嗲嗲的声音。

“老公,你在跟谁讲话呢?”

接着话筒被按住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听见女生的咆哮声,但很快电话就被挂断。

距离是什么?是无论多么努力地伸出手,那个人却还是离你很远很远很远。

苏茜跟夏劫彻底分手之后,辞掉了工作来上海。

她问我跟一航还好吗。

也许是从我要死不活的样子中看出了什么,她很善解人意地拍拍我的肩:“走,去喝酒。”

我想我和她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借口,她借着酒意跟我大声地说我爱夏劫,很爱很爱。我也借着酒意跟一航发短信,我说你在干吗?你老婆好看吗?有我好看吗?当年你送我的蝌蚪,变成青蛙都被那个女的吃掉了吗?

一航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不在宿舍。我说正跟苏茜喝酒呢,在我们一起来过的这间清吧,上面好像还有你写的字条。

我在墙壁上找他写的字条,看见上面情侣留下肉麻的情话,鼻子一酸就开始哭:“一航,我想你了。”

那边没有声音,我一看才发现没电了。

苏茜笑嘻嘻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欣羡。她说宝溪你真幸福,一航那么喜欢你,他为了你才非要去市里读高中,死都不肯辍学帮他爸打理承包的部分渔场。结果他爸脑溢血突然离世,渔场也没了。他继母唯有指望他出人头地,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肯再拖累他继母,就想方设法地让学校开除他,现在他在游戏厅做客服。

我听得恍恍惚惚:“什么?”

苏茜笑了笑:“其实你不知道的事真的好多,一航最开始想要去市里念高中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可他跟我一样,没想到你跟夏劫在一起。”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只觉得胸口好像突然被石头砸中,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没人告诉我注射了头孢消炎药之后喝了酒可能会死,后来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就这么死掉了,一航他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抱着我的照片说“宝溪其实我爱你”?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本哭泣

醒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我看见了一航。

清晨的第一道晨光透进来,凉凉的薄薄的,让他看上去白了许多。一颗饱满而圆润在苹果在他手指间转动,长长窄窄的皮慢慢地削落。

少年仍未老,岁月忽已暮。

想起这句话,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下来,他看见了,放下苹果刮我的鼻子:“现在知道怕了,你刚输完液就去喝酒,你怎么这么蠢?”

原来那晚一航跟他女友吵架就订了机票来看我,没打算告诉我。飞机晚了四个小时,他到达的时候我已经出门。后来他打我的电话,没想到我竟然不要命地在跟苏茜干杯。

苏茜退出病房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我知道她希望我幸福。

我想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结果,只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我用力抱住一航,说:“留下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宝溪,我有女朋友了,而且不止一个。”

我说我不介意,他掰开我的手:“可是我介意!”

他别过脸去,看不见他的脸,我松开了手。

三天后,我出院,他买了票,一路站回了武汉。我发短信怪他,何必省这几个钱。他在那头笑笑不说话。

暑假我回到武汉,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他。

炎热的巷子里摆满了废旧的报纸和瓶子,他站在墙边,俯下身子,拧开水龙头喝水。我很小心地走过去,把刚买的奶茶递过去,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子就冲过来把我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巷子。

他很大声地警告我,以后不要去找他。

我说,好。

我的声音都在抖,可是他听不出来。

他背着我,汗水打湿了白色的T恤,我闻到路边花店盛开的百合花香。

夏劫回北京之前,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我旁边是夏劫,然后过去是苏茜。一航坐在我对面,他的小女友穿得很乡土,手足无措地在他旁边。

大闸蟹上来,他很自然地拿起一只,像我当年教他的那样,一只只剥到女友的盘子里。

中途我借口买纸巾,刚走出酒店就狠狠地哭。

苏茜察觉我不对劲,跟着出来陪我。

我们靠在透明的落地窗,里面夏劫跟一航侃侃而谈。

过了今天,一航就不会再为我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套装走进他狭小肮脏的空间里而不安,不会再为去见我一面而买昂贵的机票,不会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数年后,这样天差地别的我们。

我想,这样对我们谁都要好一些。

苏茜说:“有些感情是会慢慢消亡的,但是有一些永远都不会。它会跟岁月一起沉淀,无论以什么方式存在。”

我想,她是对的。

是否只要用尽一生等待,才能证明最初的爱

回到上海前的晚上,我和一航去了旧日的鱼塘。

我想起朱自清的文章《荷塘月色》,月光那么凉,仿佛又回到了上晚自习的晚上,他在路灯下笑着对我招手,月亮又高又寂寞。时光一点点地倒退,我们回到十年前的午后,天光那么亮,池水那么凉。

一航问我:“你知道蝌蚪变成青蛙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

“不是长出四肢新生的疼,而是尾巴萎缩时失去的疼。”他又告诉我,如何分辨蝌蚪会长成青蛙还是蛤蟆。

“青蛙黑如墨玉,蛤蟆则是灰如尘土。”

他说话时的表情在很多年后我都记得异常清晰。他天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一刻,眼神却像无垠苍穹,灌满了荒凉和无奈。他说,有些事,一开始就注定了。

就像如今他守着一间小小的废品站谈着一场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而我终将离开这里过上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无语凝噎,我转过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想有些话不必说了,不是开不了口,而是有些感情,已经融进了岁月。不用启于唇齿,不必展于眉间。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