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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永远不是往事

2011-05-09王龙

中国铁路文艺 2011年3期
关键词:斧子电话母亲

王龙

2010年5月5日,父亲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从此,我的天空出现了残缺,生活失去了最温暖的亮色,父亲终以背影的方式,与我们做了生死诀别。

那时,我远在广州,正在没日没夜地赶写一部长篇小说。我的家人秉承了父亲的遗愿,向我隐瞒了噩耗。与我一同蒙在鼓里的还有我读高三的儿子,当时,他正准备参加高考,正在节骨眼上。一直到三天后,追悼会都开过了,我才从小侄儿的电话中猜出端倪,想有动作,为时已晚,只剩下颓然跌坐,徒然悲切了。我打电话给母亲,要回去扫墓,母亲只说了三个字:百日吧。

算算,成行尚有九十七天,度日如年哪,我几乎要捱过一个世纪。我被诸多繁乱的东西压住,心莫名地疼痛,双眼迷离,经常出现重影儿;感觉进入虚幻状态,不断地自语,所有的语言都没有语序。最可怕的,是我的思维被蛀空,就像一张烂渔网,在广州炎热的风中瑟缩飘摇!

我盼望回家,盼望与父亲见面,盼望能在父亲的坟前,与父亲再次对话。上次对话是在2004年,中间整整相隔六年。六年来,父亲的形象始终锁定在2004年冬季,父亲一身旧军装,一双士兵穿的大头皮鞋,呼啸的寒风中,没戴帽子,连手套也没戴,在没有阳光的雪地上劈锯木柴。在他身边,有一堆木绊子,已经摞得整整齐齐。父亲看到我,目光如炬。把手中的板斧往地上一扔,淡淡地说:你来。我知道,这是命令,这是检验。离开军营多年,父亲要看看我还有多少体力,身手是否还敏捷。我捡起板斧,用力地劈下去。可惜我劈偏了,斧子砍在地面的石头上。父亲抢过斧子,心疼地看着,似乎斧子比儿子更重要。

这就是父亲,斧子永远比儿子重要。在他的观念中,儿子是可以牺牲的,斧子则是国家财物,为了斧子,随时都可以牺牲儿子。

对于父亲,我们三兄妹一直都是抱怨多于想念。我们小时候,父亲每年只回来一次。那时见到父亲,就像见到了一位远亲,我们都躲在角落里,你推我我推你地傻笑着,即便父亲给我们拿糖果,我们也不敢上前。有一天晚上,三岁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让父亲上炕,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就是外人。

后来,我随父亲去了内蒙草原,父亲几乎天天不在家,母亲在军区总医院工作,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自己。到了晚上,北风刮得像鬼叫,不停地拍打我家的后窗,那种惊心动魄的声音,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好不容易盼到父亲回来,我扑到父亲怀里,大声地哭。父亲火了,让我站好,然后连连逼问:怕什么?你到底怕什么?就你这样,将来到了战场上,还不得当逃兵?面对敌人时,还不得当叛徒?那时,父亲已对我灌输了他的铁血理论:军人的字典里,没有胆怯和畏惧。可惜那时我还小,还不会或者不敢反驳,如果换了现在我会反问父亲:我是军人吗?我只不过是个没有任何作战能力的孩子呀。

1984年,我所在的部队即将开赴老山前线,我打电话回家,想和父亲告别。父亲听到是我,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断。我拿着话筒,半晌无言。我知道父亲的用意,大战在即,一个老军人绝对明白年轻的参战者是什么心态。父亲也清楚,面对参战者,他应该持什么心态。他就这样用沉默驱散了我的脆弱。让我在一瞬间产生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死勇气。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怕我阵亡,只有我自己无所畏惧地在深邃而潮湿的交通壕里匍匐。我知道,父亲正在胜利凯旋的路边等着我,他想起我时,一定也会悄悄地握紧拳头。他一定希望凯旋的队伍中,有一个和他相貌接近的年轻人,挺着一张黑瘦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向他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1986年春节,我回家了,父亲给了我最大的礼遇:他迎出门,首先向我敬了礼。那一刻,我突然有些遗憾,我想,如果这时来的是我的某一个战友,向父亲送上了我的某些遗物,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军人的字典里没有胆怯和畏惧!他那颗铁血的心会不会为此轻轻颤动?那天中午,我陪父亲喝了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我们喝的是茅台,酒很醇,绵甜上口。父亲喝得很尽兴,一直把那瓶酒喝完,才面无表情地说:吃完饭,回部队吧。我本来想在家过年,父亲一句话。让我扫兴而归。事后,父亲对母亲解释说:你儿子是部队的人,没有资格在家过年。为此母亲一连几年,都对父亲耿耿于怀。父亲并不介意母亲的抱怨,任何时候都声称他是正确的。母亲和我对此无话可说,在军队那种特殊的氛围中,谁敢说父亲的做法不对呢?

最让我不解的是,1987年3月,我面临着毕业分配,我满心希望回到父亲所在的守备区工作。我那时年轻,很想回到父母的羽翼之下,寻求亲情的呵护。可是,最终我却去了全军最艰苦的特种部队。父亲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话:我这是为你好。我火了。大声反问:把我送到这种能要人命的单位,也算为我好?父亲一如既往,还是果断地挂断电话。当时我做出一个现在看来十分混蛋的决定:我再也不回家了。我恶狠狠地想,十年不让你们见到儿子,想死你们!

为了父亲所谓的不搞特殊,我一直低调做人,训练和工作都比别人突出。三年以后,父亲主动到部队来看我,出于习惯,他没有进连队,只是和我在招待所吃了一餐饭。其间,父亲反复要求我好好工作。当时我真想问问,父亲,除了工作,你还知道什么?

后来,父亲对我还是很满意的。每当我探亲时,他总是爱和我出去散步。遇到他的同事,他会说:我儿子,营职了。我当兵早,职务比同年龄的人要高,这是父亲的骄傲。但这种骄傲就像一个汽水瓶,没有持续太久就让我摔碎了。1994年,我背着父亲,偷偷办理了转业手续。我想用木已成舟的方式,让父亲默认现实。我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动了雷霆之怒。他抓起武装带,没头没脑地向我打来。我自知理亏,不跑,不叫,任他打。后来,父亲猛然停手——我的头顶被打出一个洞,血流如注。父亲的嘴唇哆嗦很久,才指着外面说:你走,不要再回来。

我转身走了。那时,我年轻的生命深处,嵌着许许多多的不安分,鲜活的心灵中充满了向往与渴望。我不能把自己禁锢在认知的底层,所以,我走得义无反顾。

这一走,就是八年。父亲和我,都铆足了劲儿,谁也不向谁妥协。凡是母亲或者弟妹提到我,父亲统统两个字答复:住口!父亲的内心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之于我,逢到父亲的生日,我会凝神北望,那种眼眸,只有我自己能够读懂:既深情,又迷茫。

后来,父亲病了。中风,引发半身麻痹,口齿和思绪,都开始迟钝。在此期间父亲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把自己手上的二十万元存款和九万多元未领的工资,全部交了党费,竟然一分未留。而那时,我正在广州拼命读书,经济状况一塌糊涂,经常连饭都吃不上。我从妹妹的电话里得知这个悄息,顿时无言。这就是我的父亲,信仰高于亲情,责任大于私利。

父亲病了,我的对抗开始松动,我想回去看看。父亲却说,不用。那一刻,我觉得我被父亲抛弃,也被我自己以及我的亲情抛弃,在无限的虚空里,我要忍受无休止的飘荡与疏离。

父亲不接我的电话,超乎寻常的强硬让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我在电话中问过母亲,母亲最终说了实话。其实,父亲想我,他在病重期间,一直固执地向外望着,眼神中流露着企盼。母亲说:你爸只有在想儿女时,才有那种眼神,你弟弟和妹妹都常来,那他在想谁?母亲感慨地说:你爸心里一直想着你,只是嘴上不说,谁都能看出来,他最大的希望还是在你身上。你呢?太固执,把自己固执成了你爸的心病。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去承认这个现实,慌乱中,我隐隐觉得父亲可能离我而去了!

2010年5月8日,我接到了小侄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大伯,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回去看看奶奶吧,她一个人挺孤单的……

不敢想像,不能想像,父亲会离我而去。在我的心里,父亲是坚毅的,刚强的,是不可战胜的,是不能倒下的。可是,偏偏,他走了。

不敢相信,不能相信,父亲会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恋世的,是温情的,是慈祥的,是不可替代的,是不可或缺的!可是,偏偏,他走了。

我在想,父亲去哪儿了?去开会?去边远的防区视察工作?去出一趟远差?去学习?去交流工作经验……父亲时常出差,在父亲的日程表里,远行是永恒的主题。可是这一次,我知道,父亲将一去不回返。没有悬念,不是童话,是切切实实的一去不回返。带泪的呼唤,啼血的哀求,跪爬的叩拜都毫无作用,父亲带着天然的决绝跟我们说:不再见。父亲没留下只言片语,没留下一个动作,一个暗示,甚至一个刻意的回眸。就那么轻松随意地、悄无声息地走了!随我们愕然,随我们呜咽,随我们肝肠寸断,随我们望断天涯!

所有的惊悸平息之后,我一直在问,关于父亲,我都记得什么?这是必要的总结,事关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出自内心的盖棺论定,是血肉之情的深度凝固,是十指连心的谪传沉淀。存留的一切,都是烙印,都是呼啸于心的珍贵文物。这是血缘意义上的文化,不能失传,只能发扬光大。

2010年7月31日,我回到那个名叫北屯的小村庄。这是父亲的出生地,也是我们家祖坟的所在地。

我卸下背包,换了衣服,便奔向山坡上的墓地。雨还在下,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我相信父亲就在半山腰上,手里有一把铁锹或者锄头,正在举目眺望我的来到。我不时分开茂盛的草丛,近处的黄杨树上,一声唿哨,硕大的树鸟儿冲天而起,向风雨飘摇的高空疾飞。那一阵清脆的叫声,让我从虚幻回到了尘世。我宛若重生,恢复了判断能力和对疼痛的感知能力。我的鼻子像被人揪过了,火辣辣地疼。我叫了一声:爸——我没听到回应,没看见空旷的山坡上有铁锹和锄头,我只听到了风声雨声如雷贯耳,只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像山崩地裂江河日下!我在哭叫:父亲!你真的走了吗?真的走成了抛弃,走成了隔世,走成了相忘吗?父亲!你真的走了吗?走出了慈爱与期望,走出了温暖的相见与叮咛,走成了万劫不复的背影?父亲,你真的走了?走成了冰冷,走成了凄凉,走成了任我们千呼万唤也不回头的画面定格?

一刹那间,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但在此时,往事并不如烟,而是一如眼前的雨水,星星点点,倾泻而下。现在我明白了,过去是极易破碎的,完整的只是现在和未来。父亲,你是在告诉我最后的哲理吗?

父亲,在我的生命里,你永远都不是往事,你就是现在,你就是未来,你就是我回眸一望时的方向和旗帜。我会一直和你保持联系,经常在梦中向你汇报我的思想和行为。我还会像当年一样,庄重地立正,敬礼,然后大声报告!如果你不满意,你还可以挥动那条纯牛皮的武装带,至于打哪儿,由你选择,我一如既往,不躲,不叫,直到你气消为止。

这一天,我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肃立。出于对父亲的尊重,我没跪。因为我十分清楚,父亲一向重视尊严,对低头和跪拜,强烈反对。

雨还在下,我还在哭泣。但我的心情已渐趋平静,我知道,在我头顶三尺远近,端坐着我的父亲,他正在把手中的工具往我面前一丢,然后淡然地说,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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