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

启明

他又来我家，爸说，这次他来治病，要住得久一些。

看到他，我只低低叫了声大伯，就借口单位有事出去了。那天，我没有回家吃晚饭，跟好友商议，搬到她那里住段时间。

实在是不喜欢他，虽然长大以后开始懂得了掩饰，努力地不在爸的面前把这种不喜欢表现出来，可是他的样子，黝黑的、粗糙的、布满沟壑的、仿佛怎么都洗不干净的脸，还有带着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笑容，我是一眼都不想看的。他不过比爸大了十几分钟，看上去就那样老。似乎很早，他看上去就已经老了。

第一次见他时，我5岁，已经记事了，爸从部队回老家探望，带着我。

小时候的生活是相对优越的，去到他的家，很是不喜欢。又脏又旧的房子，里面凌乱不堪，床上堆满了粮食和棉花，散发着一种陈腐的气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襟前已经脏得发亮了，头发乱糟糟地，看到我，伸手去抱。

我一下藏到了爸的背后；他伸过来的手，脏，粗糙，指上裂着口子，很是吓人。

爸说，你这孩子，叫大伯。

我抿着嘴拒绝说话。倒是他憨憨地笑，孩子还小，认生呢。他一直哄我，他说，孩子，这里就是咱家啊。我自然不认，倔倔地不肯吃碗里的饭，碗看起来很脏，更不肯睡他家的床，尽管他特地取出了一床干净的被子，我依然是不肯。后来，我索性大哭起来，拼命喊着“妈”。后来爸生气了，抬手作势要打我，大伯忽然就冲爸发了脾气，说，她还是孩子呢?!你都当爸了，这脾气还不改。

爸就软下来，讪讪地，有点讨好地冲他笑。我却生起气来，爸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在部队上，很多当兵的都怕他。而他这般讨好大伯，让我很不习惯。由此，更加不喜欢那个应该叫做大伯的人。

他第一次去我家，是爸接过去的。他腰上长了东西需要切除。因为他，爸把我的房间腾了出来，让我在爸妈卧室搭张小床临时睡几天。这我倒不介意，可是我非常不喜欢他睡在我的屋里。看到他把带的那个脏脏的布包放到我屋里，我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飞快地拿了出来。他在旁边呵呵地笑，要我小心，帮我安置我拿出来的那些物品。

那几天，我一直不高兴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坚持不坐他旁边。他仿佛看出我的不高兴，总是几口把饭吃下，然后去阳台抽烟。妈暗暗地说我不懂事。他那么脏，我嘟哝。爸再忍不住，一筷子打到我的手上。我丢了筷子便哭。他听到了，弓着腰从阳台几步跑过来吵爸，手拍到了桌子上。

那次，他在我家待得并不长，是个很小的手术，并没有住院。只是行动不太方便，或者因为疼，腰一直直不起来，却还抢着做一些家务。后来，他说要走，爸拗不过他，爸好像从来就拗不过他，便让妈收拾了好多东西，送他回去。他却又将那些东西都翻出来，大多是一些衣物，有很新的，也有旧一些的。他将新的衣服挑出来，执意不带。爸又跟他争，后来，是妈小声地劝，他才带了几件新的。我被爸扯过来跟他说再见。小声嘀咕了一句，忍耐着他的手抚摩我的头发。

看他们出门，妈叹了口气，进去收拾他住过的房间。我自然是小气地跟在妈后面到处检查，却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沓卷在一起的钱，零散的纸币，面值不等。妈一把在我手里抓过钱飞快冲出门去，我跟着追到楼下，看到妈站在那里看着前面。好半天，叹口气，牵着我走了回来。

很久，他一直没有再来我家，但是也会托人送东西过来。我高二时，他盖了新房子，一定要爸回去看看。这次，妈也回去，我只好跟着回去了。突然，就觉得他有些老了，40多岁的人，竟然有了白头发，面容更粗糙了，穿着爸曾经送他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得出来他很高兴，领我们到新房子里，说不出什么，一直笑。

我到底是大了些，学会了敷衍，虽不喜欢，还是勉强地叫了他，应着他的问话。他明显高兴起来，告诉我说，特地给我收拾了一间房子，让大妈专门套了新被子。说着，领我去看。空空的房子，只有一张床，墙壁上却贴满了滥俗的明星画。我不由笑，他却当了是我高兴，说，这些画，还是让你在镇上打工的堂哥专门买回来的，知道你会喜欢。

我只是笑着，不动声色。那时我17岁，是个心高气傲的城市女孩，已经学会了沉默地蔑视和鄙夷。总觉得他卑微，从头至尾地就是卑微。也在电视上看过许多农村的人，他们穷，但觉得是有骨气的。但他不是，他分明是畏缩的。

那天晚上，看到爸给他许多钱，厚厚地，会是两三万的样子。远远地，听到爸跟他说什么，声音很低，乞求一般。终于，看到他把钱拿在手里。我转身走出了院子，带着我固执的鄙夷。无非如此，我想，他让爸回来，不过是为了钱。这么多的钱，他怎么会拒绝呢?在路上听到爸和妈说，他盖新房子借了不少钱。

那次后，我再没有回去过，然后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开学时，爸坚持让我住了最简单的多人宿舍，没有电视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暖气。那年，他的身体又不好起来，需要不断打针吃药，家里的钱，要多分出来一份给他。

我很是抱怨。4年的大学，一直住在那种多人宿舍，许多想要的东西终因为没有钱买放弃了。有时候想起来，就隐隐地怨怪着他。始终认定是他让我过得不好，从没有改变过。

这次他又来，爸说，还是腰部出了问题，要住段时间，每天去医院接受治疗。我想着，不晓得又会花多少钱?心里便不平起来。此时，我和男友正在供房子，手中常常拮据，爸却没有多余的钱给我；而他需要时，却总是有钱又总是舍得。

我仍是拒绝回家，但爸和妈都阻止我搬出去。趁着大伯去医院打针，妈先是讲了些道理，我根本懒得听，两个人说着说着，我就嚷我不想和他住一起。为什么不给他钱让他住医院，反正他来也是为了花咱们的钱……

没等说完，爸一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我呆住了。爸就我一个女儿，如今我已经24岁，都比妈还高，眼看要嫁人了，他却打了我。

呆了片刻，我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爸却没跟我道歉，掉头走了。妈劝着我，手轻轻摸我的脸。我扭头不让她碰，委屈得要死。妈也索性不管我，但没有走，在旁边坐了下来。

妈说，你知道什么是亲人吗?亲人就是舍得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拿出去交给对方。相比较，我们今天对你大伯的好，你大伯对我们的好才是真的有份量的。过去的事，你大伯一直不让提，可是不提也是忘不了的。那时候，你爸和大伯一样，都是农村的穷孩子。后来，征兵时两个人一起报名，结果，大伯验过了，你爸却被刷了下来，因为视力不合格。你爸就整天闹着非当兵不可。你也知道的，你大伯和你爸是孪生兄弟，你大伯虽比你爸早出生十几分钟，可一直都让着你爸的，他看你爸闹得厉害，就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你爸，让你爸顶了他的名字去了部队，他自己则留在了农村。第二年再征兵时，奶奶身体开始不好，身边离不开人了，大伯就留下来照顾奶奶，直到奶奶去世。到现在，大伯和你爸，还用着对方的名字。你大伯怕误了你爸的前程，老家的事他从来都不跟你爸说。都是一个人解决的。包括你奶奶当年离世，欠下的钱，都是你大伯一个人辛苦种地还上的。要不是你大伯，你爸不会有今天的事业，你也不会生在城市里。

停顿了的眼泪。在我脸上再次簌簌地落下来。

妈又说：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我们在帮你大伯，但这帮是不同的，我们给他的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但你大伯给你爸的，是当年他惟一的出路。你大伯是刚强的人，如今也老了，你这样对他，你爸怎么会不心痛?

一年后，我嫁了，结婚前跟着男友去乡下把大伯接了过来。还让男友带他洗澡理发买新衣服。执意要他穿了和爸一样的西装，他们站在一起，那么的像。这么多年，他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交换给了爸，而我，他的孩子，要在未来的年月里，把这些幸福一点一滴地还给他。不，不是还，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没有“还”这一说，我要和他一点一滴地分享彼此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