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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仁心吴孟超

2011-04-29吴志菲

科学24小时 2011年7期
关键词:吴孟超肝胆外科

吴志菲

肝胆春秋半个多世纪,吴孟超的手,改写了肝脏外科史上一项又一项记录。这双手,还让多少人重燃对生命的希望。

吴孟超,我国著名肝脏外科科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肝胆外科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享有“杏林神刀”、“神州第一刀”、“中国肝脏手术之父”和“破解肝脏‘密码的人”之美誉。

吴孟超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因长年套手术剪钳长有老茧,并和中指一起相向弯曲靠拢,像鹰爪,这是他一辈子用力捏手术钳所致。这双手曾挽救过无数肝癌患者的生命。说来也怪,吴孟超写字时手会微微颤抖,可一旦拿起手术刀,便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他下刀稳、准、狠,兼有男人的力量和女人的精细。

这是一双被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称为“国宝”的手!

从操割胶刀到持手术刀

1922年8月,吴孟超出生于福建省闽清县云龙乡后垄村一个贫寒的家庭。吴孟超的堂弟许健传介绍说,吴孟超自幼贫困,出生后不久,他的父亲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南洋打工赚钱。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他3岁才学会走路,个子也没长起来。

5岁时,母亲带着吴孟超和小弟弟,坐船来到马来西亚。一家人团聚了,但生活并没有多大改观,贫穷依然是这个家庭的主旋律。其后几年里,母亲又生下了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作为家中的老大,年幼的吴孟超为生计已经开始夜以继日劳作了。同来马来西亚的有很多福建人。福建人爱吃米粉,于是,家里做起了米粉小生意,半夜开始做,一直要做到天亮。将米舂成粉是一项苦力,吴孟超想方设法用身体当动力“加力”。同时,他还帮助家里喂猪。后来,父亲买下了几亩橡胶园。七八岁的吴孟超便开始割胶,半夜起来割胶,天蒙蒙亮后回家吃饭,太阳出来前再去收胶。几年下来,他的双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一把割胶刀却被他玩得很顺溜。也许正是这种操刀练习,让吴孟超打下了此后用手术刀如神的基础。

父亲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穷也要培养孩子念书。9岁时,吴孟超来到离家很近的光华学校读书。但只能是上午劳作,下午上学。在他8年的中小学生涯中一直如此。然而,爱学习的他,成绩却始终很好。

在他初中还没有毕业时,国内的抗日战争爆发了。一个爱国华侨老师经常给同学们讲国内的形势,教育、引导他们要热爱自己的祖国。当年,年轻的吴孟超由此深深懂得:“国家不强盛,咱们华侨的腰杆就不硬。”初中毕业前夕,按照以往的惯例,由校方和家长双方出资让毕业生聚餐一次。当钱全部收齐之后,身为班长的吴孟超却建议,把聚餐的钱捐给前方浴血奋战的抗日将领。这个建议立即得到全班同学的拥护,于是一份以“北婆罗洲萨拉瓦国第二省诗巫光华初级中学39届全体毕业生”名义的抗日捐款,通过海外爱国人士陈嘉庚的传递,送往抗日根据地延安。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举行毕业典礼时,学校收到了八路军总部以毛泽东、朱德的名义发来的感谢电。校长和老师们激动万分,立即把电文抄成大字报贴在公告栏上,这件事引起了全校的轰动。就在那时,吴孟超的心中已经萌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祖国是伟大的,今后一定要为祖国作贡献!

初中毕业时,父亲希望他去新加坡念英语专业。但是师兄们回国抗战的消息,也让吴孟超心有所动。从安全的角度考虑,父亲不太同意他的想法,但又拗不过他归国求学的意愿,也就勉强同意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注意安全,好好读书。

17岁的吴孟超,离开了生活了12年的马来西亚,重新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离别时祖母用衣襟拭泪的情景,记得母亲抱着小妹追着大船哭送的情景,记得父亲这条硬汉也仰面流泪的情景。“祖母、父亲、母亲,孩儿不会辜负你们的厚望,我一定要发愤学习,学有所成,报效祖国。”吴孟超心底的誓言,在他的一生中践行并实现着。

因为从马来西亚不能直接到达上海,吴孟超和他的几个同学只好到新加坡办完手续后,转经越南回到国内。在越南海关的经历,在他的心底深埋下要为民族争气的种子:当他向验关的法国人寻问,为什么中国人必须在护照上按手印,而外国人却只需签名就可过关时,那位法国人大声吼到:“黄种人签什么名?你们是东亚病夫!”

1940年1月的昆明,天气特冷。但小火车从越南开到昆明,还是让车上的年轻人兴奋不已,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苦,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锻炼。吴孟超他们在小火车上只能睡地板,好几天没有吃的,只能到站时买点便宜的椰汁充饥。但他们心中仍有向往,有希望,他们相信祖国怀抱的温暖!

到昆明后不久,吴孟超就想去延安。有人劝他说,路途很远,也没人引领,就在当地读书吧。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后吴孟超得了肺炎,住进同济附属医院治疗了两周。于是他就想报考同济附中的高一班,同时又报考了云大附中的高二班。结果两所学校都录取了他,他最后选择了同济附中。

同济附中当时在一个农村的祠堂里开课。吴孟超从不和同班的一帮公子哥来往,而是独自刻苦学习。1941年底,日本人南下,吴孟超没有了家里的经济支助,只能勤工俭学。抄写、卖报、做家教、卖衣服,什么都做,什么办法都想到了。

1942年,同济附中搬到了四川宜宾。吴孟超依然是勤学不倦。高中毕业会考时,他本想读工科,和他关系很好的一个女同学劝他还是学医。几年里,这位女同学给了他不少帮助。他想了想,决定接受建议。之后,他顺利地考上了同济大学医学院。而那位要好的女同学,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也就成了他的妻子,与他携手一生。

1945年, 全国抗战胜利,吴孟超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一片爱国热情,和同学们一起走上街头游行、狂欢。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还睡在地板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醉。

差一点与手术台无缘的人成就“吴氏刀法”

吴孟超身高只有162厘米,为了他手术室特地放置了一个小凳子,他每次都站在上面做手术。谁曾想到,当年就因为身高的原因,这双手差一点就和手术台无缘。

他从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时,正值上海解放,正在实习的吴孟超参加了救治解放军伤员的工作,3天3夜都没离开手术室。

大学毕业时他本想留校,吴孟超去找校教务主任。但教务主任的话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不看看你的个儿,能干外科吗?”听到这话,吴孟超气得要命,拔腿就跑。这时,恰逢第二军医大学的附属医院招聘外科医生,吴孟超报考并被录取了。1954年,在他工作后的第5年,第二军医大学聘请了被誉为“中国外科的一把宝刀”的裘法祖来做兼职教授。吴孟超终于有机会跟在这位“中国外科之父”身边,学习裘法祖的裘氏刀法。

裘氏刀法以精准见长,手术时不多开一刀,不少缝一针,尽量减少病人的创伤。跟在裘法祖身边学习了2年之后,吴孟超的手术做得越来越像老师了。

吴孟超的父亲早年死于胆结石,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夺去父亲生命的疾病,但老天没有给吴孟超尽孝的机会。这件事让他遗憾终生。1956年,当吴孟超转为主治医生开始独立工作时,裘法祖指点他说,中国的肝胆外科还是一片空白,值得去研究。而当时,我国的肝癌患者占到了全世界的40%,是肝癌的高发国家,但国内的肝胆外科却是一片空白,肝胆手术始终因为出血量大、患者容易死亡而成为外科手术的禁区。

从医不久的吴孟超那时正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他把手术刀指向禁区:就是要到这个没有路的地方闯一闯,为数以万计的病人闯出一条新路来!

1958年,一位国外外科权威来上海考察后断言:中国的肝外科要达到国际水平,起码要二三十年!听了外国专家的话,吴孟超当晚写下“卧薪尝胆、走向世界”8个字,压在写字台上。这一年,裘法祖去了武汉开始进行器官移植的试验,在上海的吴孟超则继续肝脏研究。在吴孟超的带领下,我国肝胆外科事业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滚雪球般的快速发展。

起初,由于在学校并没有学过相关的课程,吴孟超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渐渐地,他迈进了肝胆外科的大门。为了使中国医学界了解肝外科的基础知识,吴孟超花了大量心血收集资料,完成了我国第一部肝外科译著《肝脏解剖入门》。

为寻找能注射入血管的灌注材料,他反复实验,制作了我国第一具满足科研需要的肝脏腐蚀标本。怎么做出真正的肝脏血管模型?一天,吴孟超听到了容国团在乒乓球锦标赛上获得冠军的消息,启发了他的灵感。他把乒乓球剪碎了放入丙酮,等其溶解后,把这种溶液注射到肝脏血管中定型,居然成功了!然后,他们用盐酸腐蚀肝表面组织,再用刻刀一点点镂空,美丽的肝脏血管构架就像珊瑚一样,呈现在面前!以摸清肝脏基本结构为起点,吴孟超披荆斩棘,短短1年,解剖了200余个人体肝脏、制作了100多例肝脏构架标本。

让吴孟超没有想到的是,很快沉寂的肝胆外科沸腾了。吴孟超在建立人体肝脏灌注腐蚀模型并进行详尽观察研究和外科实践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五叶四段”的解剖学理论。“五叶四段”的理论运用至今,指导了国际上数量最多的肝脏手术,被评为建国以来我国肝脏外科领域的首项重大成就。

生命禁区的大门终于向这个不服输的突破者缓缓打开。可吴孟超心中清楚:比起白纸上绘图,要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创新,更难。

不久,又一个挑战迎面而来:肝脏手术中,止血技术遭遇难题。当时,针对术中止血,国际医学界主要有三大方法:解剖肝门法、局部止血法、低温阻断法。 “都不好。”吴孟超认为。“不知天高地厚。”有人对此评价道。吴孟超不以为然:解剖肝门操作复杂,局部止血无法适用于大肿瘤切除,低温阻断对手术条件和病人耐受性要求过高。他要创建一套完善的方法,能在万无一失中救活最多的病人。

思考、探索、反复试验,创新的火花在吴孟超脑中迸发。他根据自来水阀门的原理,创建常温下间歇肝门阻断止血技术:给作为肝脏供血“总闸门”的第一肝门安上控制装置。在手术中,就通过这个阀门装置,根据需要,阻断血液运行。技术运用于临床,为病人抢回了5个百分点的生存机会!

20世纪80年代,他和同事们研究出了一系列肝癌标记物:甲胎蛋白异质体、异常凝血酶元、α抗胰蛋白酶等,使肝癌的早期诊断率上升到98%以上。20世纪90年代,他带领学生研制成功可使免疫系统识别并杀死肝癌细胞的新型疫苗。这一成果发表于美国《科学》杂志,国际医学界对此的评价是:开启了免疫系统防治癌症的大门。

创新之路延伸到21世纪,吴孟超带领学生开展的肝癌信号传导、生物治疗、基因治疗等方法相继投入临床,并接连取得重大突破。我国肝癌术后5年的生存率,从50年前的16%,一举飞跃到48.6%。国际肝胆胰协会授予他“杰出成就奖”。

由吴孟超主持组建的肝脏外科专业研究所,牵头指导了一系列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基础研究工作,研制了细胞融合和双特异性单抗修饰两种肿瘤疫苗,发明了携带抗癌基因的增殖性病毒载体等。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马来西亚华侨橡胶工人的儿子,日后竟然成为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肝胆外科大师之一。而今,源于吴孟超的肝脏手术方式,被称为“吴氏刀法”,直到现在,仍被广泛使用。吴孟超平时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他把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肝脏外科专业上。如果说什么是真正的爱好,那就是“玩刀(手术刀)”。吴孟超动情地说道:“只要能拿得动手术刀,我就会站在手术台边;如果真的有一天倒在手术台上,那也许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神奇的手一次次让生命的希望重新点燃

医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而肝脏外科的医生所要承担的风险更大。吴孟超说,敢于承担风险和责任,是衡量一个医生是否具备医生资格的基本标准。医生只有敢于承担风险,才能在救助病人时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1975年,一个来自安徽的农民陆本海千里迢迢地找到吴孟超求治,此时的陆本海腹部隆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见了面,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句“吴教授”还没出口,涔涔泪水便夺眶而出。

吴孟超收下了陆本海,同时,也担下了风险。肝海绵状血管瘤从来就是捅不得的马蜂窝。同事们窃窃私语:国外文献中,收治的最大一例肝海绵状血管瘤的体积是45×25×25厘米,而眼前这位病人,站立时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要对这么大的血管瘤动刀,一个字:险。吴孟超偏决定走这步险招。如果一名医生在风险面前过多考虑自己的名利得失,那禁区永远是禁区。摸清情况,准备充分,一切就绪。吴孟超切下惊世一刀。胸腹联合切口完全打开,一个巨大的蓝紫色瘤体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毛骨悚然:上端顶入胸腔,下端侵入盆腔,瘤体像一头狰狞异兽,随着病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吴孟超镇定自若:切断一根小血管,缝合;再切断一根,再缝合……瘤体在他刀下慢慢与人体分离。

整台手术一直持续了整整12个小时。手术接近尾声,吴孟超请一位人高马大的年轻医生,从病人腹底捧好瘤子。最后一刀,庞然大物顺利落下。吴孟超事后笑言: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把瘤子抱出去了。巨型的血管瘤当场测量,体积为63×48.5×40厘米;重量为18公斤。至今,它仍是世界上成功切除的最大的肝海绵状血管瘤;至今,陆本海仍然健康地生活着。同行们说,别说是30多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手术的难度也是大得吓人。

他为一名仅4个月的女婴切除了肝母细胞瘤,创下了世界肝母细胞瘤切除患者年龄最小的纪录;他还和学生一起成功地进行了世界首例腹腔镜下肝瘤切除手术……如今,慈眉善目的吴孟超可以抚掌而笑了:中国人站在了世界肝胆外科的最前沿。

2005年1月7日,就在进京领奖的前一天,84岁的吴孟超还为一个病人切除了恶性肿瘤。从1956年挺进肝胆外科领域以来,吴孟超用手术刀为13600多个肝病患者切除了痛苦,创造了世界医学界的无数个奇迹。这个精力充沛的老人,至今仍然奋战在手术台上,保持着每年200台以上手术量的神奇纪录。

吴孟超说:外科医生就是一双手和一把刀。在外科大夫眼里,手是刀的支点,刀是手的延伸。外科医生的手既要有艺术性,又要有科学性。剥离瘤体,一根根小血管依次缝合,重复的动作简单而枯燥。1小时、2小时……年轻医生站酸了腿,看花了眼,吴孟超依然目不转睛,一双手不紧不慢,对生命进行精雕细琢。

肝胆春秋半个多世纪,吴孟超的手,改写了肝脏外科史上一项又一项记录。这双手,还让多少人重燃对生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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