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陈村：当一个诚实的写作者

文/本刊记者 胡凌虹

陈村近影（肖全摄）

一堆有些斑白的随意横躺的头发，一副老式的框架眼镜，一贯朴素的衣着，如月牙儿般的背配合着一根拗着造型的木拐杖，再见陈村，依然是这样的标志行头，留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青年的风格和印记。刚坐定，陈村立马从斜挎至腰间的灰色背包里拿出相机，开始了一圈“扫摄”，随后，即便是在当时气氛比较严肃的研讨会上，他也不时冒出“我是来‘打酱油’的”等经典网络语，旋即潮味十足。

待到与笔者私下聊天时，陈村更显幽默、诙谐，既传统又新潮，既沉重又轻松的“混搭风”愈加明显。陈村总是能给人一种意外感，虽然他拄着一根拐杖，可是在虚拟世界里他蹦跶得比谁都快；虽然他身体抱恙，却有着最通达的观念，乐观的心态；虽然他自述“弯人”，但做人，做一个写作者却从不“打弯”。聊天时，陈村时而玩世不恭、肆无忌惮，犹如江湖中之老顽童；时而又低调、深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变身思想家、哲学家。对于现实生活，陈村有着无奈、宿命感，但是与此同时，他更怀有温情和“傻乐主义”精神，由此他可以更细致地切入那些生活中的细节，生动又深刻地反映、纪念着日常生活。

顽童陈村：只有觉得好玩，我才会关注它。可惜现在很多东西不好玩了，很功利。

“很好玩”、“有意思”是陈村的口头禅，也是他判断一件事做与不做的基本标尺。因此他游走于拍照、下围棋、听音乐等各种好玩的事情中，且乐此不疲，而与陈村最息息相关的写作之路的开启，在他嘴下也是一个轻松的“因为好玩”。

中学毕业后陈村去了安徽的无为县农村插队，闲来没事时，陈村与朋友就把香烟壳子拆开，在背面的白纸上写打油诗自娱自乐。“写作很好玩啊，你想一个人有很多向往，也有很多不好的心思，在现在生活中很多都做不成，不妨把这些东西转到写作中去，尤其是虚构的写作中去。比如我写过乡下插队落户的日子，其实我在乡下是没有女朋友的，可这不是很惨吗？所以在写小说时就弄一个女朋友，两个人有恩爱，有缠绵，可以补偿一下单调的知青生活啊。我们每个人只能生活一辈子，但是我们读很多书尤其读西方古典名著的时候，会感受到另一种人生，我们虽没有经历过，但跟着往前走，也会变得比较丰富。”

就这么一写一发不可收拾，自1979年发表短篇小说《两代人》起，陈村著有长篇小说《鲜花和》、《陈村文集》(4卷)、小说集《走通大渡河》《蓝旗》《少男少女一共七个》《屋顶上的脚步》、散文集《孔子》《小说老子》《今夜的孤独》《五根日记》等30余本作品集。只是有时他也会遇到“不好玩”的事情，有些杂志的编辑会自作主张地对他的文章“动手术”，“比如我为了突出女权主义的思想，在文章里提到一些性器官的名词，但是有编辑认为这有点下流……”由此陈村对正襟危坐“被三审”的制度时有不满。所以当互联网出现时，陈村感兴趣了，他发现原来写作可以不需要“穿好皮鞋打好领带”就能与读者见面了，这是件多么神奇又好玩的事情啊！

就这样陈村成为了当代作家里最“沉湎”于互联网的人。1992年，他用了两年薪水买了一台电脑，后他加入了著名文学网站榕树下，成为艺术总监及“躺着读书”论坛首任版主。然而有一天他发现“整天在和天下最不好玩的人一起玩”时，他累了，做了甩手掌柜。2004年他在“99网上书城”网站上自辟一块地，开垦起了他的“小众菜园”。村长陈村明确定位为小众，要入园发帖，需要老菜农引荐，由此村民们远离尘嚣，更为舒畅地谈天说地，交流思想。

为了让“菜园”更有意思，陈村不惜开贴“牺牲色相”，将他穿开裆裤的照片置于版首，以抛砖引玉，引得园内热闹非凡。不仅于此，菜园里还有他偷拍来的著名作家、学者的“众生相”。陈村自我调侃道：“自从沦为狗仔队员，特装备数码相机，动辄端出去拍人。吾之梦想，哪天出门，被叫住，不问小说散文网络文学，却问：您就是著名狗仔队员陈村？答：然也，然也！随玩随拍，随有随贴。”

记者：你一直说“好玩”、“好玩”，那在你眼里怎样的东西才算好玩？

陈村：我觉得“好玩”就是让我觉得放松，会哈哈大笑，可能是角度有意思，当然原创的东西更好玩。有时我判断东西的标准可能是不对的，但是只有觉得好玩，我才会关注它，它才可能发展成另外的东西。就像我儿子，要让他看某些东西，只要他不感兴趣，再怎么“诱惑”都没辙。可惜现在很多东西不好玩了，为了利益，很多人名声都不顾了，说一些很笨、很蠢的话，很功利。

记者：以“好玩”为评价事物的重要标准需要有一颗童心，但是很多人在功利化的现实中丧失了，你是怎么保持的？

陈村：基本问题解决了，才有余力啊。还没挣钱时，妈妈养我，给我吃住，从来不逼我，然后我去工作了，然后勾搭上了一个女孩，然后做爸爸了，然后负起了责任，男人就这么成长了。那么工作了之后，生活也还过得去，也有余兴去做喜欢的事情。

记者：只是不少人会认为“玩物丧志”，人总是不太容易满足。

陈村：那他活该。你若有这样的使命要变成首富，当然上帝是鼓励的，一万个人冲锋，最终一般只剩下一个好看的。清代文学中也只留下曹雪芹一个，其他人都是白死的。但是其他人一定要冲锋，因为只有你们都冲锋才有曹雪芹写作的一个环境、气氛，大家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人类的哲学里，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

“弯人”陈村：其实我们内心都有些残疾，只不过人对此无意识而已。

1978年，还在读大学的陈村被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无药可医，自此，他一直弯着腰驼着背，迎接着周围人各种含义的目光，但是陈村泰然自若，“既弯之，则安之”，甚至还特意自称为“弯人”，并撰文《弯人自述》，为上帝赋予他的“弯”褒赞了一番：

“齐白石笔下的虾，嬉戏浅水，一伸一收，在收的那一刻定格——那就是我。西方一位名叫丘比特的爱神，背着一对小白翅，飞来飞去发人情思，手中所持的那张可爱的神弓那就是我。天上的彩虹地上的河曲那就是我。出于自爱，我通常只以较为美丽的事物自比这样，自己弯起来的同时仿佛也占有了永恒、壮阔、鲜活、精灵之气。”

同时，在“自傲”之余，陈村也坦言“苦处”，睡觉、情人接吻等时的苦处，不过他最大的心病是死后，“只要不是被腰斩，我死起来就有点麻烦。如果也开追悼会，召来亲朋好友恩人仇人，一个个沉痛得肃穆。没想到我来也，躺在车上被推将出来，上身欠起，面带微笑，两颊扑着红粉，是个和众人打招呼的样子，这岂不是闹鬼吗？要是吓死个把人，我的罪孽就深重了……”

因为对生死、病痛有了更深刻的了解，陈村的目光变得更为通透，也更为毒辣。只是陈村是“弯人”，喜欢“绕着弯说话”。他的机智幽默的谈吐，他的肆无忌惮的嘲讽，不断吸引着你，令你开怀大笑，可是这道“开怀大餐”品着品着，却总能品出些苦味，这就是陈村的“坏”与刁钻了，在给糖果的同时出其不意地夹些酸果，让人开心的同时又不舒服一下，从而不由得对生活有些反思。

陈村不喜欢很宏大的叙事，他更喜爱“纪念”琐碎的日常生活。对于生活，陈村有着宿命感，在他看来无论如何折腾，人的一生总要报废的，但是同时他更有着一种超脱与坦荡，即便在尘埃中也要开花，要有一种“傻乐主义”来抵御生活的沉闷。

记者：生活对你并不怎么公平，让你比一般人承受更多的病痛，但你很洒脱，你的那份通达、乐观来自于哪里？

陈村：尽管我父亲在我还没有出生前就去世了，但是我母亲非常爱我。在我的床头一直挂着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我的照片，大树下，她朝我笑着。这笑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我觉得一个人从小的时候就有人爱她，世界就不一样了。

记者：你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欲求，你曾说过：“我没有很高的理想，不想变成全世界最有名的人，不想变成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也不想变成全世界女朋友最多的人。现在想起来，所幸我没有这些宏大的欲望，因为我知道人是有底线的，我不可能做很多很多事。”

陈村：我对生活的要求只是过得去，不要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我不是个有钱人，还缺点钱，也许再多点钱，我的很多书就有地方放了，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个而牺牲很多东西。我已经是老头子了，没有很多精力搞乱七八糟的事，所以给我再多钱也是没有用的。

记者：你似乎也不太喜欢比较“宏大”的叙事方式，更喜欢细屑的、轻松的写作。

陈村：我活到现在最烦的就是“宏大”，我不爱说大话，不爱讲国家大事，只讲个人小事。我是在“大话时代”走出来的，假、大、空的文章，我也写过，现在想起来都很搞笑，很幼稚。不过，我认为和那个时代相比，当下中国社会更加荒诞，每个人都很焦灼和忙碌，都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干，但又没有真正地干出什么好事。

统一的网络基础设施还有助于相关人员完成建立和维护网络的任务，因为通过TSN，解决方案现在可以用于自动化以外的其他领域，如建筑、过程和工厂自动化以及能源分配等。

小说家陈村：现在小孩子都可以欺负我，说我是“过去时”小说家，岂有此理，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王朔曾评价陈村属于“三十年代海派文人那一路。三十年代上海滩那些文人是很会讽刺人的，眼睛毒。看他们打笔仗那些文章，大狗小狗都叫得很好玩，也很有幽默感，彼此又有很大的雅量。”寥寥数语把陈村点评得很到位。陈村虽然形体弯如拱桥，但是心和嘴却是直马路一条，开骂起来，即便是王朔，他也毫不心慈手软，照样开刀，当然因为公允的立场，所以骂得也最到位、最深刻。

父子情深

陈村出书30余本，从未邀请任何人写序或背书腰封。“我出第一本书的时候，出版社要我找名家作序，我拒绝了。我说自己写，出版社不让，年轻人自序太骄傲了，我就说我写后记吧。因此，我的《走通大渡河》是没有序的。我也跟一些比较熟悉的年轻朋友说，让一个鸟人在你自己的书前写不三不四的文字，你日后看，会恶心或后悔不迭。这是你的书啊，怎么能让人乱写？要一个忙人，看几十万字，写一千个妥贴的文字，基本是无望的。”以此，他也不断谢绝替后辈们写序的邀请。

虽然会对同行“拔刀”，也不会轻易褒扬，但是陈村的人缘却极好，因为他的敢怒敢言，他的率性而为，都出自他一颗真诚的心。

陈村说：要做一个诚实的写作者。

在日益物质化的时代，光靠纯文学的写作在今天谋生已很困难，与此同时作家们还面临着另一种诱惑与鼓动，给时尚刊物写文章，一千字一千元，远高于传统文学刊物，或受邀给一些商业项目美言，即得一个大红包。陈村表示，这种事他不干，这已无关艺术和文学了。他说，写作的出发点应该是真诚的，就像跟姑娘谈恋爱，是真心喜欢她，愿意为她不顾一切，而不是商业的、交易的。“在中国，如果十万个人中都没一个人愿意买我的书，我就在网上发发帖子算了，十分方便也不图名利，比较高尚。”

只是，这位写作者已经十多年不再有小说问世，不禁让读者望穿秋水。对此，陈村给出了很多解释：

“每个人都要有点特色啊，我已经当了十多年版主了，可能有些作家就不会当版主，一旦遇上了公共网站里劈头盖脑唾骂的语言方式，肯定受不了。而且我当版主是有取舍的，把什么置顶，把什么推荐给大家看，这就如同做杂志。”

“我总挑一些我觉得有趣的有价值的东西来写。比如说我今天去写了一篇小说，写得不三不四，你就说我的精力花得有价值吗？能够写好一部作品已经是上上大吉了，要那么多作品干什么？能有一篇短篇流传下来就很了不得了。现在不缺的就是作品，包括那么多网络文学，但从观念、手法更新上说，太多无用的了。”

陈村说道，厚厚的镜框背后滑过一丝狡黠的笑。可是这样的所谓理由又如何能让对他有更多期待的读者满意呢？在笔者继续追问下，陈村坦诚了更多内心的想法。

记者：你现在过的是一种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太丰富的经历，这是否会销蚀你的写作小说的激情？会不会与创作之间产生冲突？

陈村：人有很多冲突往往是内心冲突，或者与这个时代有性格冲突。西方很多经典作品，往往诞生于一个相对平静而稳定的时代。在中国则有点怪，往往把伟大作品寄托于动荡的时代背景，这实际上是我们对文学的误解。我们每个人有日常的无奈的现实生活，除此之外，总有幻想，有很多向往，有对别人的窥探，这也是小说成立的基本原因。我写我的日常生活，肯定是有取舍的，要经过改造。《追忆似水年华》中对母亲的情感，怀旧的情趣绝非日常生活的复制。网上很多人也能写自己的一点点真情实感，这也很好，但是职业的写作者不仅能写自己的，还能写别人的生活。

记者：既然没有失去写作的激情和心境，阻碍你继续写小说的最大因素是什么呢？

陈村：当年写了很多小说，用了很多花招，我觉得这可能有些问题，所以1989年初的时候想停一停。但是我要谋生，就写起了短文章。我对小说有兴趣，小说是一件很吸引我的事情，但是需要一段比较平静的时间，不要去管乱七八槽的事。可是现在生态已经被我破坏掉了，当你一脚踏进网络那个地方的时候，每天都是有点焦灼的。其实我是一个“不对头”的人，我花那么多时间在网上，管其实跟我关系不大的事，这是不对的，一个作家是应该埋头写作的。所以我作为小说家是很歉疚的。按理说边写小说边干什么事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没有这个本事，这是我的不好。

记者：既然觉得网上特别浪费时间，为何不调整呢？

陈村：我兼职在“99网上书城”网站做艺术总监，这是我的另一份工作，而且我也可以在网上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的。

记者：工作的同时是不是在网上收集写作的素材？

陈村：等我写出文章来就可以夸口说了，但如果不变成作品，当然你就自己玩喽。但我觉得看和不看还是有点不一样，因为网上自由的状态更能显露一些人性。其实，我今年开始恢复写长篇，这两天还在微博跟人瞎说话，我要停下来我就不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欺世盗名号称小说家很多年，不好。有小朋友跟我半开玩笑说，你是“过去时”小说家。现在小孩子都可以欺负我，岂有此理，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记者：那你怎么恢复原来的写作生态呢？

陈村：我要写小说了，我就不去玩了，我现在已经把很多活动以及短文约稿推掉了。上网查资料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在网上说话。我经常劝自己，你要乖一点啊，你给我写点东西，不能有饭吃了就不干活了。其实像我混到这个程度，要招摇撞骗很容易，我不干什么活也比年轻人过得好，但这是不好的，是我青年的时候所反对的，年轻时我最看不惯那种没有作品或者不写什么东西还一本正经的著名作家，作家应该用作品证明自己。我希望我的朋友对我有信心，有一天我用作品证明自己，我不是在那鬼混，到时我会“吓唬”、“吓唬”那些喜欢我的人。呵呵。